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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苏妙漪看了穆兰一眼,只觉得她们二人虽然看上去和好了,可隔阂却似乎比从前深。

    这隔阂不是这段时日多出来的,更像是从前本就横亘在她们之间的那些积怨、歧见,又被傅舟一拳一脚地激了出来。

    所以方才苏积玉说,她们好了吵,吵了好,跟没事人一样,其实不对。

    她和穆兰,从小到大吵过的每一场架,其实都留有痕迹,只是她们始终不知该如何消弭这些痕迹,更不愿承受绝交的代价,便刻意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苏妙漪有些茫然,可现在却不是纠结这些的时候,因为还有更要紧的事摆在面前。

    “傅舟那里,只要你想一刀两断,我会替你想办法。这几日你就好好休养,什么都别管了。”

    穆兰没有回答,直到苏妙漪离开,将门阖上,她才悠悠地舒了口气,喃喃自语。

    “又只能靠你收拾烂摊子了吗?”

    [57]57

    苏妙漪从厢房出来,迎面就撞上了跟过来的凌长风。

    凌长风直勾勾盯着她颈间的丝巾,忽地一抬手,苏妙漪猝不及防,待反应过来时,丝巾已经扯了下来,自己脖颈上一圈青红掐痕也瞬间暴露在凌长风眼下。

    “谁?这是谁干的?!”

    凌长风蓦地瞪大了眼,惊怒不定地吼出了声。想起方才苏妙漪是从傅府回来,他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什么,“……是傅舟!他因为降职的事记恨你,对你动手了?!

    ”

    眼见着凌长风撸起袖子,转身就要走,俨然一幅要去傅府兴师问罪的架势,苏妙漪连忙拦住了他,“行了!别去招惹他了!”

    拜凌长风所赐,苏积玉等人也被惊动,苏妙漪只能言简意赅地向他们说了一下穆兰的状况,并嘱咐他们不要闯到穆兰跟前说些有的没的。

    尽管苏妙漪含糊其辞,只说穆兰在傅府过得不好,可只消一看她颈间的掐痕,众人便什么都猜到了。

    江淼冷笑一声,又不知从哪儿掏出了一个草扎的小人,和一根细长的银针,在旁边一下一下地狠狠扎着,嘴里念叨着,“畜生……禽兽……不对,禽兽不如……”

    苏积玉那么温和的人,亦是攥紧了拳头,喋喋不休地骂了傅舟好一会儿,最后脸红脖子粗地丢下一句,“当爹的要是知道女儿被这么欺负了,就是豁出一条命也要叫他好看!”

    苏妙漪抿唇,“当务之急,是想办法从他手里讨一样东西……”

    “什么?”

    “和离书。”

    众人面面相觑,静了片刻。

    苏积玉率先出声支持,“和离,是该和离!可傅舟那个混账东西会答应吗?”

    苏妙漪低眉敛目,笃定地,“所以要想办法,让他答应。”

    ***

    正月初五,容玠提着两坛好酒去了李徵的府邸。

    尽管已经成了知府,可李徵的府邸里连几个下人都看不见,竟还是一幅家徒壁立、清锅冷灶的模样。

    容玠来的时候,李徵就坐在院子里,衣袖高高卷起,手里拿着个锯子,正在修理一把普普通通的木凳。

    见容玠来了,李徵指了指自己身边的台阶,“坐。”

    容玠低头看了看自己雪白的狐裘,又看了看那灰黢黢的台阶,站着没动。

    “啧。”

    李徵丢下手里的东西,从厅堂里搬出了一把椅子,在容玠身边放下,“容大公子,坐吧。”

    容玠这才抖了抖衣袍,在椅子上坐下。刚一落座,一叠文书便被李徵丢了过来,落在他怀里。

    “这是什么?”

    “开春后你就要进京了,汴京的情势变幻莫测、步步惊险,我如今在临安,就算想要帮你也鞭长莫及。这里面的名单,是楼岳的党羽,不一定全,但已经囊括了十之八九。”

    李徵一边锯凳子腿,一边对容玠道。

    容玠神色变得郑重了些,将那叠文书小心翼翼收进袖中,起身朝李徵作了一揖,“多谢。”

    李徵头也没抬,哼了一声,“把你的谢礼拿来给我尝尝。”

    容玠笑了笑,将手里的两坛酒一一打开,递了一坛给李徵。

    闻到那清冽的酒香气,李徵才将手里的锯子丢了,接过酒坛。

    刚要饮酒,他忽地又想起什么,动作顿住,“正月初一,我趋走时恰好碰见了你那个义妹。”

    容玠若无其事地应了一声,却没往心里去。

    “……从傅府出来。”

    李徵补充道。

    “那多半是去找傅夫人,她们二人是至交好友。”

    李徵面无表情地点点头,“她们二人从傅府出来时,都带着伤。”

    容玠眸光一缩,蓦地转眼看向李徵,“……你说什么?”

    “那傅舟自从被降职做了主簿,便一蹶不振、日日醉酒。我早知他品行不佳,却没想到他竟还会对自己的夫人拳脚相向……”

    李徵压低了眉梢,“苏妙漪昨日去傅府,恐怕就是因为此事与傅舟起了争执,脖子这儿也有一圈淤痕……”

    容玠的脸色有一瞬变得极为骇人,他蹭地站了起来,转身便要走。

    见状,李徵眉心一跳,及时开口叫住了他,“你现在若出了这个门,那明日傅舟有什么好歹,本官定亲自去容府拿你。”

    容玠蹙眉,回身看向李徵,“你都已经知道傅舟做了什么,便眼睁睁地看着?”

    “清官难断家务事。”

    “这只是家务事?”

    “不过堂的,通通都是家务事。”

    李徵淡淡道,“唯有到了衙门,才是本官的案子。”

    容玠很快读懂了李徵的言外之意,“你的意思是,只有那位傅夫人将傅舟告上公堂,你才会替她主持公道。”

    想起那日躲在苏妙漪身后的穆兰,李徵扯了扯唇角,“只要她敢投告,我自然会让傅舟吃不了兜着走。可惜,她绝不会这么做。”

    容玠也想到了,语气微沉,“妻告夫罪,徒两年。”

    “这世上有哪个女子,甘愿承受牢狱之灾,也要控告自己的夫婿?”

    李徵轻飘飘地说道,“更何况按照律例,挞妻之罪,还要罪减两等。除非伤重致死,否则绝无重判。她若真投告到官府,耗费两年的光阴不说,狱中要遭受身心折磨,出狱后恐怕还会被报复、被戳脊梁骨……”

    容玠默然不语。

    李徵看了他一眼,“对女子而言,太太平平地和离,已经是最好的结果。”

    与此同时,苏宅里也迎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和离?”

    来苏宅要人的傅舟拍案而起,像是听到了什么荒谬的笑话,“我都没说要休了她这个丧门星,她竟然还敢跟我提和离?!”

    正月初五,临安城的各家商铺都开张迎财神了,苏妙漪让其他人都去了知微堂张罗,自己则留在苏宅守着穆兰。

    她也没想到,自己还没来得及去找傅舟算账,这个畜生竟还腆着脸来苏宅要人,张口闭口又是丧门星,又是和离的。

    苏妙漪恨不得现在就将人扫地出门,可想到自己今日的目的,到底还是忍下来,拍了拍自己手边的匣盒,“只要傅大人愿意同穆兰和离,这箱金珠便是你的。”

    傅舟的目光顺势落在那不大不小的匣盒上,眼里只是错愕了一瞬,便又化为讥嘲,“苏妙漪,为了你这个好姐妹,你倒是舍得下本钱……可和我失去的官位相比,你这点破金子算得了什么?你当我跟你一样,是财迷心窍的市侩小人吗?”

    “傅舟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苏妙漪只觉得同此人待在一个屋檐下都恶心反胃,“你以为我们一定要求着你和离吗?莫要逼我们将你做的好事状告到官府去!”

    傅舟嗤笑,“去啊,我倒要看看,你们要状告我什么,状告我渎职?那日在衙门,是你苏妙漪亲自为我作保,说我是助你查清白鸭案的有功之人,如今若要推翻供词,那便是将你自己也拉下水!”

    “……”

    苏妙漪咬牙。

    当初的一念之善,不仅没能换回此人的悔改,反倒给他送上了把柄……

    “状告我殴打伤人?挝妻,罪减二等,而她穆兰,反而要被拘在牢里,整整两年!”

    傅舟的口吻愈发嘲讽,“你们这是什么?伤敌八百,自损一千?!”

    苏妙漪怒火中烧,扣在匣盒上的手指一点点收紧。

    平复了好一会儿情绪,她才阴阳怪气地刻薄道,“傅主簿,我发现,你自从当不了知府之后,就连人皮都懒得披了。”

    傅舟如今最听不得的就是“主簿”二字,五官都变得有些扭曲,甚至拳头一攥,冲动地想要动手,但又顾忌着苏妙漪背后的容氏。

    他眼底的阴鸷愈发浓重,口吻怨毒,“你尽管骂好了,总之我不可能同穆兰和离,甚至都不会休弃她。我就要把她困在傅府,让她到死都做我的傅夫人!她越痛苦,越煎熬,你苏妙漪也就抓心挠肝、坐卧不安……苏妙漪,是你们将我害成如今的境地,我便要拖着你们一起下地狱!”

    “你……”

    苏妙漪被激怒,蓦地起身冲到了傅舟面前,扬起手,可巴掌还未落下去,便被傅舟扼住。

    他摔开苏妙漪的手,就好像大仇得报、酣畅淋漓一般,笑得狂妄而狰狞,“最后奉劝你一句,明日太阳升起之前,趁早把我的夫人送回傅府!否则,便轮到我去衙门状告你拐带官眷,持械伤人了……”

    说着,傅舟指了指自己胳膊上缠着的纱布,那是那日穆兰用朴刀划伤的位置。

    苏妙漪眼睁睁地看着傅舟扬长离去,脸色青白,咬牙切齿,额角的筋脉都在隐隐跳动。

    这狼心狗肺的渣滓竟然还敢威胁她……还有脸倒打一耙……

    难道这世间,竟是越无耻的人越无敌?不就是再上一次公堂么,她难道还怕他不成?!

    苏妙漪死死攥紧了手,心中已然做了决定。

    夜色落幕,苏妙漪从醉江月叫了些酒菜,提着食盒进了穆兰的屋子。

    “傅舟答应和离了。”

    一进屋子,苏妙漪就一扫白日里的愤懑不满,转而挂上了张轻松的笑脸,向穆兰宣告这一“喜讯”。

    穆兰正掀开食盒,将还热着的酒菜从里面端出来,闻言,动作一顿,愕然地抬眼看向苏妙漪,“真的?”

    “我骗你做什么……”

    苏妙漪面不改色地扯谎道,“你与他已经撕破了脸,更何况我还搬出了李大人和容玠,他若不肯和离,自己也讨不着好。”

    见穆兰仍是心事重重、将信将疑,苏妙漪又道,“你不相信我?这世上还没有几件我做不成的事呢。”

    穆兰面上的疑云这才缓缓散去,扯了扯唇角,“也对。”

    今夜月明如水,二人将食盒里的酒菜都端出来后,又特意将方几挪到了窗边,透过支起的窗,对月小酌。

    因穆兰脸上的伤还未好全的缘故,酒壶里装得并非是酒,而是乌梅饮。

    “时间过得真快。去年这个时候,我们都还在娄县……”

    穆兰忽然问道,“苏妙漪,你还记得去年正月初五是什么情形吗?”

    苏妙漪勉强回忆了一下,“正月初五迎财神,我家书肆和你家酒楼都开张了,大早上我和苏安安在门口放爆竹,你也放爆竹,非要和我比哪家爆竹更响……”

    “你没比过我。”

    想起那日的爆竹声,穆兰挑了挑眉。

    苏妙漪噎住,暗自翻了个白眼,“我爹抠门,又不太相信这些,所以贱价买得便宜爆竹,哪儿能跟你家的爆竹比!要是我亲自去买,定不会输给你……”

    想到什么,苏妙漪又心虚地摸了摸鼻子,“不过有件事你或许还不知道,因为那日爆竹声不够响,被你嘲笑,我气得够呛。后来趁你们不注意,我转头就把书肆里清扫出来的垃圾都倒进了你家酒楼外的垃圾堆里……”

    “什么?!”

    穆兰蓦地睁大了眼,砰地一声手掌拍在了几案上,怒发冲冠,“正月初五的垃圾是穷土,你倒在我家酒楼门口……苏妙漪你缺不缺德?!!”

    苏妙漪面色讪讪地堵住了耳朵,腆着脸笑,“消消气,消消气……后来我还是让苏安安把那些垃圾全都挪走了,包括你家的。”

    “……”

    穆兰这才又收敛了怒气,重新坐了下来,“……你转头祸害谁去了?”

    苏妙漪压低声音,“隔壁老蔡家的黑心杂货铺。”

    穆兰眉眼舒展,和苏妙漪碰了一杯,“替天行道。”

    二人纷纷笑起来。

    待喝完一盅乌梅饮,苏妙漪又提起酒壶给穆兰添,穆兰则是转头望向窗外,脸上虽带着笑,但同时又有些怅惘,“那时候虽然吵吵嚷嚷,可日子过得还算平静,要是能一直那么下去,似乎也不错。可惜……”

    顿了顿,她收回视线,“没过多久,你就捡了个野男人回家。于是这一年里,所有变数都由此发生了。”

    苏妙漪微微一怔。

    “你捡回了容玠,转眼便要和他成婚。我生怕落在你后头,就盯上了来娄县办差的傅舟。再之后,我嫁了人,你的未婚夫却不知所踪。兜兜转转,我们这些人又在临安城聚首……”

    苏妙漪张了张唇,却不知该说些什么。

    穆兰看出她的犹疑,“我说这些话,不是在怪你和容玠。归根究底,还是我太想胜过你了,哪怕有一件事也可以。”

    听到这儿,苏妙漪长叹了口气,既疲惫又恳切地看向穆兰,“这样幼稚无谓的攀比游戏,就到此为止吧。往后我们谁都不和谁比了,行不行?”

    穆兰笑了笑,却没应声。

    苏妙漪只觉得眼皮越来越重,一阵睡意突然铺天盖地地将她淹没,几乎快要坐不住。她揉了揉眼,望向自己的酒盅,嘀咕道,“这乌梅饮里也没有酒啊……我怎么好像……有点醉了……”

    话音未落,她整个人就已经昏昏沉沉地往下一倒,伏在几案上睡了过去。

    穆兰坐在对面,眼睁睁地看着苏妙漪倒下,面上却没露出丝毫意外的神色,仿佛一切都在她的预料中。

    穆兰伸手过去,将苏妙漪胳膊碰倒的酒盅拿了起来,用帕子擦拭干净,重新在桌上放好。

    白日里趁着阳光好,她其实出了门,在苏宅里走走停停晒太阳。没想到刚好撞见了上门索妻的傅舟。

    傅舟那番无耻之尤的话也被她一字不落地听了进去——

    「明日太阳升起之前,趁早把我的夫人送回傅府!否则,便轮到我去衙门状告你拐带官眷,持械伤人了……」

    穆兰下定决心地起身,走到苏妙漪身边,将被药倒的她搀扶到了床榻上,替她盖上了被褥。

    “这药足够你睡到明日午时了。”

    穆兰伸手解开了床边的帐帘。

    帐帘掩合前的那一刻,她垂眼,盯着苏妙漪的睡颜,郑重道,“就算这世上当真没有你解决不了的事,可苏妙漪,我也想赢一次。”

    寒冬腊月,长夜漫漫。

    卯时的临安城仍是一片漆黑,薄雾蒙蒙。

    伴随着一阵梆鼓声,临安府衙的大门被推开,里头的三班六房、胥吏衙役也都纷纷聚集在公堂外应卯。

    其实几个月之前,他们晚个一时半刻也没什么关系。可新官上任三把火,再加上这位新来的知府大人又是出了名的严于律己、严于待人。按规矩,他在辰时来衙门即可,可他偏偏每日卯时跟着所有人一起来衙门点卯画卯。在他的眼皮子底下,衙门上上下下都不敢懈怠。

    果然,他们刚点完卯,衙门外就传来落轿的动静。

    众人转身望去,借着天际露出的一丁点光亮,就见一顶官轿停在衙门外。

    李徵从轿中阔步而出,整理了一下自己的乌纱帽和官服,刚要走进衙门,眼前却忽然闪过一道人影。

    “大人当心!”

    两个随行的护卫当即侧身挡在了李徵面前,握紧手里的朴刀,作出鞘之势。

    李徵抿唇,视线越过两个护卫的肩头,落向不远处那跪在轿前的素衣女子身上。

    那女子伏身叩首,看不清面容,唯独能看见她脑后挽着妇人的发髻。

    李徵心中有了一个猜想,可又有些不敢确认。他眸光微闪,冷声问道,“轿前跪着的是何人?所为何事?”

    女子蓦地直起身,双手将一卷状纸捧过头顶,抬起脸对上了李徵的目光,“知府大人在上,民妇穆兰,要状告自己的夫婿,临安府衙的九品主簿傅舟!”

    话音既落,恰好朝霞漫过云彩,猝然照亮了她的面孔。

    穆兰脸上的伤痕淡去,本就妍丽英气的容貌被镀上了一层绚烂耀眼的霞光,愈发粲然明艳,不可方物。

    李徵破天荒晃了一下神,随即抬手,拍了拍身前两个护卫的肩。

    二人会意退开,李徵走到穆兰面前,伸手接过了她递呈的状纸,默不作声地展开。

    穆兰垂下手,掷地有声地说道,“民妇一告傅舟嗜酒成性,挞妻泄愤!二告傅舟狠戾不仁、知法犯法,无故殴打奴婢至死!三告其尸位素餐、受财枉法……”

    “这状书……”

    李徵忽然打断了她,皱眉问道,“谁替你写的?”

    穆兰怔住,原本破釜沉舟的劲头突然泄了一丝,神情也变得有些局促,“是我自己写的……”

    闻言,李徵垂眼看过来,表情一如既往的冷峻严刻,看不出什么。

    穆兰愈发忐忑,“民妇是第一次写状书,可有哪里不妥?”

    “没有。”

    不仅没有不妥,甚至还是一份极好的状书,几乎让他以为是出自什么老练的讼师之手。

    衙门内,早有好事者将穆兰拦轿告夫的消息传到了傅舟耳里。傅舟飞快地冲到衙门口,一眼看见穆兰跪在李徵的轿前,当即变了脸色,“穆兰你疯了?!”

    穆兰一惊,转头就见傅舟气急败坏地冲了过来。几乎是一瞬间,她就又被拽回了那些身心受创的至暗时刻,整个人止不住地发抖起来。

    可下一刻,眼前倏然一暗。

    傅舟狰狞而扭曲的怒容,还有他扬起的拳头都被一袭紫色官服遮挡得严严实实。

    “来人。”

    李徵的声音冰冷而平静。

    两个随行的护卫顿时冲了上去,将傅舟牢牢扣住。

    李徵不动声色地收起状书,回头看向脸色惨白的穆兰。

    “穆娘子,你既能写出这样的状书,想必应该清楚我朝刑律。妻告夫罪,虽得实,徒两年。如此,还要告吗?”

    穆兰攥了攥手,眼眸里霞明玉映,从牙缝里挤出坚定不移的一个字——

    “告!”

    ***

    日上三竿时,苏妙漪才迷迷糊糊地醒了过来,可一睁眼,映入眼帘的竟是一张须发皆白、全然陌生的面孔。

    她瞬间清醒,蓦地坐起身朝后退去,“什么人?”

    那老人手里提着一根细长的银针,笑呵呵地从床榻边退开,“大公子,苏娘子醒了。”

    苏妙漪愣住。

    下一瞬,苏积玉等人就一窝蜂地围了过来,而容玠竟也跟在他们身后。

    “妙漪啊,你没事吧?你有没有哪儿不舒服,一定要同大夫说啊……”

    苏妙漪有些发懵,转头扫视了一圈这,发现自己在穆兰的屋子里,这才回过神来,“我,怎么睡到现在?昨晚我和穆兰在窗边对饮,喝得明明是乌梅汤,不是酒……”

    “娘子的乌梅饮里被人下了迷药。若非老夫扎了你的穴位,怕是要昏睡到午时呢。”

    “迷药?”

    苏妙漪一怔。

    容玠蹙眉转向大夫,确认道,“这迷药于身体有无害处?”

    “大公子放心,这迷药只会致人昏睡……”

    “穆兰!”

    苏妙漪忽然惊叫了一声,她后知后觉地在屋子里搜寻起了穆兰的踪影,“她人呢?!”

    江淼皱眉,“我早上来找你的时候,她就不见了,这屋子里就你一个人。你昏迷不醒,我们担心你是不是中了毒,着急忙慌地就去请大夫,暂时还没顾上找她……”

    苏妙漪脸色一变,蓦地掀开被褥,匆促地翻身下床,“是她给我下的药!”

    众人面面相觑,不明所以。

    “姑姑,穆兰姐姐给你下药做什么?”

    苏安安问道。

    “一定是昨日傅舟来的时候,她什么都看见了,也听见了!傅舟威胁我,如果不把她送回傅府,就要反过来把我告上公堂!”

    苏妙漪咬牙切齿地说了这么一通,抬脚就要往外冲。

    容玠却是侧步一迈,伸手将她拦了下来,“你先冷静。”

    “别拦着我!她现在人说不定已经在傅府了……”

    苏妙漪挣扎起来,容玠扣着她的力道猝然收紧,声音也扬起,“苏妙漪,穆兰她没有回傅府!”

    苏妙漪动作一僵,抬头看向容玠,“那她……”

    容玠抿唇,沉声道,“她在临安府衙。”

    [58]58

    公堂上,知府退堂,衙役散去。衙门外看热闹的人群也终于三三两两地转身离开。

    苏妙漪的马车被堵在了另一条街过不来,她再也等不及,提着裙摆下了马车,小跑着在人流中逆行。

    “女子状告夫婿,还是头一遭啊!这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勇气,可敬可叹。”

    “我看那位傅夫人,脸上的伤可是不轻……这傅舟,仕途上不顺心,就拿妻子撒气,还打死个奴婢,下手如此狠毒!上次白鸭案,我还以为他是衙门里为数不多良心未泯、为民请命的好官……”

    “我早就猜到他与刘家人是一丘之貉!若他真有功,依照咱们知府大人的脾性,会降他三级,只叫他做个主簿?”

    “当时可是知微堂的苏妙漪亲自替他做保,这你怎么解释?”

    “你没听傅夫人说么,当初是她以傅舟的名义,将白鸭案的首尾据实以告!是她鬼迷心窍、姑息养奸,而苏妙漪全程被蒙在鼓里!”

    “唉,也是人之常情……”

    听得身边经过的人议论纷纷,苏妙漪奔走的步伐忍不住慢了下来,几个年轻的女子与她擦身而过,声音里满是激动和钦佩。

    “那位傅夫人的口才好生厉害!”

    “别一口一个傅夫人了,知府大人已经判了那傅舟移乡编管之刑,并准许他们夫妻二人和离,如今该称呼一声穆娘子!”

    “对对对,这公堂上抬头就是铁面无情的李知府,旁边还有个凶相毕露、从前就主掌刑狱的前夫,若是我,吓都要吓死了……穆娘子却一点也不发怵!不仅说话有条有理,对刑律也如数家珍……”

    “听她背出那些刑律的时候,我都惊呆了。这穆娘子没嫁人之前究竟是做什么的?”

    苏妙漪顿在原地,神色怔怔。

    来此之前,她已经设想了无数种可能性。她猜想穆兰可能会把事情搞砸,可能会被傅舟欺压,可能会开罪李徵,可能会因状告亲夫的“大逆不道”被众人指点,可她怎么也没想到,最后落进耳里的,竟会是这些评价……

    “妙漪!”

    一熟悉的唤声传来。

    苏妙漪回神,一抬眼,只见顾玉映正站在茶肆二楼的窗口,朝她招了招手。

    “你没瞧见穆兰方才在公堂上与傅舟的争辩,真是可惜……”

    顾玉映给苏妙漪斟茶,眉眼俱扬,“怎么来得这么晚?”

    苏妙漪却没心思喝茶,耷拉着眉眼,还是一幅神游恍惚的模样,“昨夜她给我下了药,故意让我错过今天这场状告亲夫的好戏……”

    顾玉映动作一顿,抬眼看向苏妙漪,先是错愕,随即又恍然大悟,“原来如此。你若醒着,这戏怎么唱,谁来唱,还真就不一定了。”

    “你也是这么想的?”

    苏妙漪咬咬牙,“她若是拿定了主意,执意要与傅舟鱼死网破,我未必会阻拦她。我瞒着她,只是想找个两全之策,既能拿到和离书,又能为她免去牢狱之灾……我分明是为了她好,在她眼里,倒成了抢风头?她到底要掐尖要强到什么时候?”

    顾玉映想了想,放下手里的茶壶,缓缓道,“苏妙漪,日月无需争辉,只要高悬天上,便能叫一切星辰黯然失色。”

    “……”

    “对穆兰来说,你或许就是日月,也是退路。唯有你消失了,她才能看清自己,找到自己身上的光亮,哪怕那只是萤火之光呢?”

    苏妙漪哑然,半晌才皱眉道,“可现在她已经被收押进了大牢,难道要我眼睁睁地看着她在牢里待上两年?”

    顾玉映将手里的茶递给苏妙漪,“你怎么知道穆兰她就一定没有后手?”

    苏妙漪下意识地脱口而出,“她还能……”

    话音戛然而止。

    顾玉映笑了,“妙漪,你说穆兰总是同你掐尖要强,可你又何尝不是总在低估她、轻视她?”

    顾玉映家中还有事,先行离开了茶肆,只留下苏妙漪独自坐在茶楼发怔。

    顾玉映三言两语,似乎就道破了她与穆兰这么多年别扭拧巴的症结。一个甚至都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傲慢,另一个则外强中干,只会用争强好胜的方式来掩饰自卑。

    苏妙漪在茶楼里坐了好一会儿,喝了整整两壶茶,苏积玉和凌长风才匆匆忙忙找来了这里。

    “找你半天你怎么在这儿?我还以为你又冲进衙门去了!”

    凌长风气喘吁吁。

    苏积玉也着急地满头是汗,“妙漪啊,穆兰已经被关进大牢了,咱们接下来能做什么?”

    苏妙漪缓慢地眨了眨眼,“回去收拾些厚衣裳、厚被褥,还有其他吃穿用度……我待会先给她送进去。”

    苏积玉和凌长风等了一会儿,却等不到下文,追问道,“……然后呢?”

    苏妙漪摇头,“没有然后了。”

    “没,没了?!”

    苏积玉和凌长风大惊失色,“你不救她了?”

    苏妙漪眼帘一垂,轻声道,“不是不想救,是救不了。”

    “……”

    苏积玉和凌长风面面相觑,陷入沉默。

    暮色时分,苏妙漪从苏宅里收拾了两个大包袱,跟着容玠进了临安府衙的牢狱。

    本以为外头天寒地冻,牢狱里也定是阴冷得如冰窖一般。可他们一踏入牢狱里,就诧异地对视了一眼。

    牢狱里打扫得干干净净,角落里还噼里啪啦地燃着炭火,暖和得如同春天似的,空气中除了干燥的烧灼气,竟也没什么异味。

    上次来时可不是这样的……

    狱卒为苏妙漪和容玠引路,转头见他们二人面面相觑,当即猜到他们在想什么,笑呵呵地搓着手解释道。

    “秋冬时节,狱囚们最易冻馁,以致疾患。其实上头每年都会拨不少炭火钱,只是从前都被衙门里的其他大人瓜分昧下了,直到咱们李大人上任,这牢狱里的柴炭啊、祅袴手衣什么的,才真的补足了……”

    狱卒的两颊也被炭火烧得红扑扑的,一提起李徵就双眼放光,“如此一来,连我们这些人的日子都好过了不少呢。”

    闻言,苏妙漪忍不住感叹了一句,“朝野上下要是能多几个像李大人这样的好官,那就是社稷之幸、百姓之福了。”

    忽地想到什么,她转头看向容玠,笑道,“差点忘了,等兄长开春后进了京,可不就是要多一位了么。”

    容玠看了她一眼,不置可否。

    说话间,狱卒已经领着他们走到了穆兰的囚室外,“穆娘子,容大公子和苏娘子来探视你了。”

    正在桌边看书的穆兰愣了愣,和囚室外的苏妙漪对上视线,二人表情都有些微妙。

    见状,容玠将苏妙漪收拾好的两个包袱递进了囚室,“这里面是衣裳被褥,还有一些器物用具,你看看还有什么需要的,我再托人送进来。”

    穆兰把手里的讼师秘本合上,走过来接过那两个沉甸甸的包袱,向容玠道谢。

    “不必谢我,这些并非是我准备的。”

    容玠说道。

    穆兰看向苏妙漪,略微有些心虚,“你没事吧?”

    “有事。”

    苏妙漪没好气地,“被你药傻了。”

    听她这口吻,穆兰就知道迷药这一茬已经过去了,于是眉梢一挑,讪笑道,“你那么聪明,吃点迷药不会变成傻子的。”

    苏妙漪抿唇,“我要是聪明,就能把你从这牢里捞出去了。可现在走到这一步,穆兰,我也束手无策,我不知道做什么才能帮你……”

    穆兰愣了愣,反应了一会儿才道,“你等等。”

    语毕,她转身回到桌边,一边翻着讼师秘本,一边拿着狱卒为她准备好的纸笔,刷刷刷地在纸上写着什么。

    不一会儿,她才拿着那张纸走过来,交给苏妙漪,“有件大事,还真得你帮我去做。”

    苏妙漪心中一喜,连忙接过纸页。

    莫不是真让顾玉映说中了,穆兰在决定上公堂状告傅舟之前,就已经为自己留好了退路?她真的小看她了?

    苏妙漪期待地垂眼,却见那纸页上密密麻麻写着的却是一些珠宝首饰的名字,神色一僵,“这是……”

    “按我朝律法,夫妻和离,妻子可以带走自己的奁产。傅舟如今被判罪,要被抄没家产,你务必赶在衙役上门前,将我那些嫁妆剔出来带走……”

    苏妙漪的希望落了空,咬牙切齿地,“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只想着你那些嫁妆!”

    穆兰瞪眼,“苏妙漪你没事吧?什么时候也不能不管我那些嫁妆啊,那可是我爹娘辛辛苦苦攒下的,都是心血,都是银钱啊!”

    “……知道了。”

    苏妙漪闷闷不乐地将那嫁妆清单收进了袖中,不甘心地再次确认道,“除了这些,就没别的事要我去做了?”

    穆兰忽地想起什么,一拍手,“对了,你再给我送些讼师秘本和刑律的书来!这坐牢的日子若是不看书,也太难熬了……”

    苏妙漪最后一丝侥幸也没了。

    这架势,哪里是给自己准备好了退路,分明是已经打算在大牢里常住了……

    “李大人。”

    狱卒们的唤声忽然传来。

    苏妙漪和容玠一转头,只见李徵竟是出现在牢狱里,朝他们走了过来。

    李徵朝容玠点点头,二人便算打了招呼。

    穆兰隔着囚室的栅栏看向李徵,“今日多谢李大人了。”

    李徵面无波澜,“穆娘子慎言,本官奉公执法、未徇私情,何来谢字?”

    “……”

    穆兰悻悻地噤声。

    白日里她一腔孤勇、只想着如何斗倒傅舟,根本没顾上其他,此刻功成愿遂,却是被李徵这身冷酷无情的气势吓住了,竟为白日里的莽撞后怕起来……

    李徵瞥了穆兰一眼,忽地问道,“穆娘子额角的伤似乎还未痊愈,可要请医师来看看?”

    穆兰一怔,摸了摸额角结痂的伤口,下意识道,“不必劳烦医师了吧,不过是些皮外伤……”

    李徵直截了当地打断了她,“伤在头部,或许有什么隐疾也未可知。当真不用请病囚院的医师来瞧一眼?”

    他神色冷峻,却在提到病囚院时,眉梢微微挑了一下。

    穆兰推拒的话顿时又咽了回去,反复咂摸着病囚院三个字,脑中忽地灵光一闪,当即扶着额头病恹恹地说道,“头果然有些晕……”

    话音未落,她整个人竟是沿着栅栏无力地瘫倒在地。

    苏妙漪一惊,连忙蹲下身,“穆兰,穆……”

    下一刻,穆兰像诈尸似的一下弹了起来,双眼瞪圆了,嘴里念叨着,“我是谁,我在哪儿……”

    转头看见苏妙漪,她一把推开苏妙漪,“你谁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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