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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傅舟的脸色青一阵白一阵,咬牙道,“整首白鸭歌都是无中生有!”

    容玠启唇,吐出三字,“证据呢?”

    他面无表情、理直气壮的,一时连傅舟都对自己的听力产生了怀疑,“什么?”

    容玠耐心地重复了一遍,“临安府衙有何证据证明,白鸭的买卖不存在,郑五儿没有替刘其名受杖杀之刑?”

    傅舟的反应也极快,当即怒叱道,“知微堂造谣没有凭证,竟反过头来要被造谣的人自证清白?!古往今来,断没有这样的道理……”

    “谁说知微堂没有凭证?”

    容玠打断了他。

    傅舟一愣。

    “知微堂已经有了人证物证。而傅大人尚未将此案查清,便将妖言惑众的罪名妄加于人,是否太过鲁莽武断?”

    “……”

    傅舟僵立在原地,脸色阴沉得可怕,眉宇间一丝不可置信和紧张,可转瞬又意识到什么,驳斥道,“知微堂若有证据,为何不交给衙门?”

    “我们此行正是要去衙门。”

    容玠掀唇,一字一句道,“不过还请傅大人慎言,收回捉拿二字,请——舍妹去衙门问话。”

    傅舟脸上的表情霎时变得精彩纷呈。

    转眼间,捉拿便成了恭请。

    容玠和苏妙漪乘着马车,在傅舟和一行官兵的“护送”下驶到了衙门外。

    走进公堂的时候,容玠听见苏妙漪低低地笑了一声。他步伐微顿,转头看过来。

    苏妙漪嘀咕道,“我怎么总是和衙门打交道。这才过了多久,又来了……”

    得知傅舟终于拿住了苏妙漪,刘富贵已经匆匆从城东赶来了衙门,此刻就候在公堂上,见苏妙漪进来了,神色阴戾地瞪着她。

    下一刻,知府大人也走上公堂,往中央一坐。

    与上次县主之案的态度截然不同,知府看向苏妙漪的眼神里带着些寒意,连带对护着她的容玠也没了谄媚讨好的兴致。

    偏偏在升迁关头,白鸭案被捅破,这位知府大人已经连着几日辗转反侧,在衙门里大发雷霆,如今看见“罪魁祸首”,便是装都懒得装了。

    知府大人黑着脸,抬手敲了一下惊堂木。

    刘富贵往堂前一站,刚要拱手出声,却突然被旁边冲上来的苏妙漪挤开,还没出口的控告也被苏妙漪截断——

    “大人!民女要告发,老崔头一案,刘家买命顶罪,永福坊的郑五儿无辜枉死,而真凶刘其名还在逍遥法外!”

    “……”

    刘富贵顿滞了一会儿,才怒叱道,“你信口雌黄!”

    知府亦是沉着脸,重重地拍了一下惊堂木,“苏妙漪,你口口声声说刘家买命顶罪,还用小报将一首白鸭歌传得满城皆知,你可有证据?若是没有证据这便是造谣,是诬告!诬告者如何受刑,想必你应该很清楚……”

    刘富贵在一旁胸有成竹地冷笑。

    郑五儿的尸体已经被烧了,刘其名也已经送到汴京,有刘公公的人庇护着,至于贱民巷那群人,更不可能上公堂作证。他倒要看看,苏妙漪还能找出什么人证物证。

    苏妙漪看了刘富贵一眼,启唇道,“大人,民女的证人便是郑五儿。”

    此话一出,刘富贵骤然嗤笑出声,知府和傅舟相视一眼,亦露出一脸荒谬却又不得不故作惊讶的表情。

    “苏妙漪,你方才还说郑五儿已经替刘其名死了,现在又说他是你的证人。岂不是自相矛盾?”

    傅舟质问道,“他若能为你作证,此刻又在何处?”

    “活人是人证,死人难道就不是吗?”

    苏妙漪抬眼看向知府,定定地,“郑五儿此刻就在刘其名的墓中,开棺一看便知!”

    知府一愣,蓦地转眼去看刘富贵。

    如此重要的尸体,他们刘家不会没处理干净吧?

    刘富贵也震惊地看向苏妙漪。

    他险些以为自己是听错了,否则苏妙漪怎么可能在公堂上言之凿凿地又要挖一次他们刘家的坟?!

    那日她分明看得清清楚楚,郑五儿的尸体已经被他们一把火烧了个干干净净!哪儿来的人证?

    可目光在苏妙漪和容玠淡然无波的脸上打了个转,刘富贵心中却没了底,当即驳斥道,“无缘无故挖我们刘家的坟,苏妙漪你缺不缺德!”

    “刘老板,这可不叫无缘无故。”

    容玠从一旁走了上前,淡声道,“刘家如今有买命顶罪的嫌疑,开棺是为了搜集罪证。”

    “容大公子,衙门在行刑前后都有验明正身,你这么说,置衙门和知府大人于何地!”

    刘富贵朝知府大人使了个眼色。

    “的确没有掘墓开棺的必要……”

    知府附和了一声,可顿了顿,他又眼睛一转,看向傅舟,“刘其名的正身是由傅通判带人亲自查验,绝无差错。傅通判,是也不是?”

    “……”

    傅舟被问住了。

    精明如他,不会听不出知府的言外之意。知府这是怕事情万一闹大,打算将渎职之罪推到他一人头上。

    傅舟脸色顿时变得有些微妙,他正犹豫着要不要应声,忽然,公堂外传来刘家下人的嚎叫声,“掌柜的!掌柜的不好了!”

    刘富贵心里一咯噔,转头看去。

    就见那下人被两个衙役拦在外头,着急地脱口而出,“掌柜的,一群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人突然跑上西山,把少东家的棺材给挖出来了!”

    刘富贵脸色骤变。

    与此同时,城郊西山。

    山坡上已经围聚了不少闻声而来的百姓,亲眼看着一群身穿短打、魁梧壮硕的莽汉抡着锄头,三下五除二刨开了刘其名的坟墓,又将那楠木棺柩从墓穴里抬了出来。

    正值暮色残阳,落霞万丈、天日昭昭。

    在众人的合力一推下,棺盖轰然坠地,重重地砸进泥泞中,溅起满地尘土。

    伴随着尘烟散去,一具单薄而年少的尸身暴露在了众目睽睽之下。

    起初还有人捂着眼,不敢往棺柩里看,生怕会看到腐烂狰狞的面孔。可令所有人没想到的是,已经离下葬过去了这么些时日,在开棺那一刻,飘散而出的竟不是腐臭,而是丝丝缕缕清淡的青草香气。

    更令人惊奇的是,躺在棺中的少年,面容竟也没有丝毫损毁。

    霞光映衬下,少年白皙的脸上还泛着红润的色泽,神态安详、栩栩如生,仿佛只是睡着了一般。

    一时间,就连开棺的那些莽汉也不自觉屏住呼吸,生怕一不小心就惊扰了他。

    “五哥!”

    雀奴突然从人群后飞奔了出来,却被开棺的人拦住。

    他死死盯着棺柩中宛如沉睡的郑五儿,眼泪夺眶而出,扯着嗓子尖叫起来,“他不是刘其名,他是郑五儿!是我们永福坊的郑五儿——”

    雀奴的嘶吼声打破了山坡上的一片死寂,在整个西山上回荡盘旋。

    “郑五儿”三个字清清楚楚地撞进在场每一个人的耳中,轰然作响,如雷如钟!

    ***

    日落前,郑五儿的尸体被从西山一路抬回了府衙公堂。

    刘富贵被突如其来的尸体打得措手不及,满脸的不可置信,“不可能,这不可能……”

    他猛地转向苏妙漪,“这尸体绝不可能是真的,定是你使了什么手段!郑五儿的尸体,那晚分明已经被我放火……”

    知府猛地一拍惊堂木,脸色难看地截断了刘富贵的话,“这具尸体的身份暂且先不论……苏妙漪,你怎能没有官府的搜查令,就敢擅作主张掘人坟墓!谁给你的胆子,谁允许你如此胡作非为……”

    苏妙漪将视线从郑五儿的尸身上收回来,面上故作无辜,眼底却是一片寒霜,“大人怎么知道挖坟掘墓的就是我知微堂的人?”

    “除了受你指使,还能何人?!”

    话音未落,公堂外便传来一声冷冽肃戾的声音,“是我。”

    众人循声转身,只见一穿着黑色圆领窄衣,戴着乌纱幞头的青年站在公堂外。青年的面容十分陌生,一双眉宇冷峻而寡淡,波澜不兴的眼神里透着一丝无趣和刻板。

    “你又是什么人?”

    知府蹙眉,眯着一双眼惊疑不定地打量那来路不明的青年。

    青年从腰间抽出一枚金光闪闪的令牌。

    公堂上的众人尚未看清那令牌,那两个拦在外头的衙役却是看清,吓得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

    一旁的刘富贵看清那令牌上的“御赐金牌”四个字,也面露震愕。

    汴京来的钦差……

    怎么可能?!

    正愣神间,青年已经手执金牌,越过那跪在地上的衙役们,朝公堂上走来。

    一行人走近了,知府和傅舟终于看清那象征着钦差身份的御赐金牌,顿时变了脸色,匆匆走到堂前跪下。

    苏妙漪与容玠相视一眼,也退到堂侧行礼。

    青年收起令牌,漠然地扫了众人一眼,声音凛冽如薄刃,“我叫李徵,奉圣上之令来临安彻查刘其名一案。”

    李徵……

    苏妙漪起身的动作微微一顿,很快便想起这名字在何处听过。还没等她想起来,一旁的容玠便不动声色地提醒了她。

    “今岁科考的状元,名唤李徵。”

    苏妙漪恍然大悟。

    再看向公堂上的李徵时,她的心里踏实了不少。当初李徵那篇策论她是看过的,字里行间都能感受到,此人的确清正务实,是为官做宰的好料子。

    “这,这种案子怎么会惊动圣上,还劳驾钦差大人来了临安……”

    知府已经满头冷汗。

    “几日前,汴京官差捉了个酒后寻衅滋事的少年。押到衙门后核实身份,才发现他是前不久就该在临安城被杖杀处决的刘其名。”

    李徵拍了拍手,便又有两个随从将一个双手戴着镣铐、披头散发的刘其名带上了公堂。

    活着的刘其名、死去的郑五儿,此时此刻齐聚公堂之上,真相昭然若揭。

    知府和傅舟瞬间面如死灰。

    “爹,爹救我啊爹!”

    一看见刘富贵,刘其名就拼命挣扎起来。

    刘富贵也大惊失色,慌忙冲了过去,可却被李徵带来的人拦住。

    “李,李大人,这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他欲言又止,“我家刘公公……”

    闻言,李徵转头,目光终于落在了刘富贵身上,“刘公公已在圣上面前自证,对刘家的所作所为全然不知,任凭圣上发落。”

    此话一出,一锤定音。

    李徵落座,“此案牵扯甚广。从临安府衙到永福坊,所有涉事之人都要一一查问,开始吧……”

    “等等。”

    苏妙漪忽地上前一步。

    李徵看向苏妙漪,“你就是揭发此事的知微堂东家,苏妙漪。”

    “正是民女。”

    苏妙漪低眉敛目,“之所以能揭发此事,并非民女一人的功劳……还因临安府衙内有为官者良心未泯。”

    顿了顿,她掀起眼,看向傅舟。

    似乎猜到苏妙漪要做什么,傅舟神色一动,几乎有些按捺不住。

    苏妙漪却收回视线,平静道,“若没有傅舟傅大人暗中相助,民女也不会这么快发现永福坊经营的白鸭生意。如今有李大人做主,傅大人,你还不尽快将整件事的来龙去脉和衙门内的涉事之人一起交待了吗?”

    知府和刘富贵蓦地看向傅舟。

    刘富贵脸色铁青,难以置信地吼道,“是你,是你出卖了我?!”

    傅舟当机立断,就好似落水之人瞬间攀住了苏妙漪丢下来的救命稻草,扑通一声跪下,咬牙道,“李大人明鉴!白鸭生意丧尽天良,下官心有不忍,可身居下位,却只能隐忍蛰伏,搜集证据,只待时机成熟……”

    苏妙漪垂眼,眸光不定。

    ***

    这一晚,临安府衙里灯火通明、彻夜未熄。可天亮时,一切终于被审问得水落石,刘富贵父子、永福坊的郑家人,包括府衙里的涉事之人,除了傅舟以外,通通都被关押进了大牢,等候发落。

    至于郑五儿的尸体,则被交还给了苏妙漪。

    天光微熹时,苏妙漪带着雀奴等人将郑五儿的棺柩从府衙重新抬回了西山。

    墓地早就安排好了,在向阳的坡上,面朝着临安城——这是江淼拿着罗盘测算出来的风水宝地。

    “当着钦差的面说谎,苏妙漪,你当真是胆大包天。”

    容玠和苏妙漪站在树下,看着郑五儿的棺柩缓缓落土。

    苏妙漪有些心虚地低声道,“只要你不戳穿我,谁会知道?”

    容玠顿了顿,“傅舟是帮凶,你这是蓄意包庇。”

    苏妙漪沉默不语。

    她自然知道傅舟的所作所为理应受罚,可一想到穆兰……

    她还是没法眼睁睁地看着傅舟的仕途到此为止,看着穆兰梦寐以求的生活天塌地陷。

    “就当给他一次改过自新的机会。”

    苏妙漪喃喃出声,“只要他能将刘家和衙门的牵连向李大人交代清楚,这也勉强能算将功补过吧?”

    生怕容玠还要继续追究,她转移话题道,“刘其名……你是怎么做到的?”

    容玠挑挑眉,“不如你先说说,郑五儿的尸体。”

    提起此事,苏妙漪忍不住掀了掀唇,“那日我上西山之前,到处寻闲汉掘墓,不过是为了引开刘家的注意力。实际上在我们上山前,凌长风已经将郑五儿的尸体挖出来,藏在了安全的地方。以防尸身腐坏,棺材铺的师傅还特意在棺柩中存放了一种特殊的香片……”

    “尸体既然已经挖出来了,为何还要再上山一次?”

    苏妙漪笑了笑,“若不让刘家放把火,自以为已经毁尸灭迹,郑五儿的尸体藏在任何地方都可能会横生变故。我又怎么放心将尸体再埋回刘家的墓里?这尸体只有从他们刘家的墓里挖出来,才能叫他们辩无可辩!”

    容玠唇角勾起一丝弧度。

    “到你了。”

    苏妙漪朝容玠扬了扬下巴,“你究竟是怎么找到刘其名,还把这件事捅到宫里去的?”

    “光靠我一人自然不够。”

    “你在汴京……有帮手?”

    苏妙漪忽地想起什么,眼眸一亮,“是青云,是不是?她这段时日正好被人请去了汴京!可凭青云一人之力,也远远不够吧……”

    容玠启唇,刚想说什么,雀奴却忽然跑过来唤他们,“苏娘子!时辰差不多了,该封穴了。”

    苏妙漪和容玠这才止住了交谈,不约而同往墓边走去。

    “这长明灯,由谁来放?”

    抬棺人问道。

    大胤的风俗,在棺柩下葬之时,要由至亲之人往墓穴中放入一盏长明灯。可郑五儿的爹娘因“白鸭案”一事,还被关押在牢狱中,而他的两个兄弟记恨苏妙漪,今日甚至都未曾到场。整个贱民巷,也只来了一个雀奴。

    环顾四周,郑五儿举目无亲……

    抬棺人将长明灯递给苏妙漪,“苏老板,你来?”

    苏妙漪有些迟疑,没有伸手去接。想了想,她转向雀奴,“雀奴,还是你来吧。”

    雀奴顺从地接过长明灯,可没走几步,又折返回来,将长明灯重新递给苏妙漪,“苏娘子,五哥一定更希望由你放这盏长明灯。”

    “……”

    苏妙漪愣了愣,最后还是没再推拒。她接过长明灯,低身放入墓中,又捧起一抔土,缓缓洒在了郑五儿的棺柩上。

    下一刻,抬棺人们一边吆喝着,一边铲起土朝墓穴中填去。

    朝阳乍现,自云后破开一道刺眼的霞光,与昨日掘坟开棺时的场景竟有异曲同工之处。

    苏妙漪望着天际的红云,以及红云下薄雾冥冥的临安城,有些走神。

    “你方才在想什么?”

    容玠问她,“放长明灯的时候。”

    苏妙漪长睫微垂,声音轻飘飘的,“当初是我将郑五儿赶出了知微堂,现在又是我,将他的爹娘送入了牢狱。我在想,郑五儿若泉下有知,未必会感念我,说不定还会觉得我多管闲事、从而怨我憎我。我给他放这盏长明灯,他或许不会高兴……”

    容玠侧头看了她一眼,眉眼间掠过一丝意外,“我原以为你做这一切,就是为了替郑五儿出气。既然你觉得郑五儿未必会领情,那为何还要与刘家斗得不死不休?”

    苏妙漪沉默了一会,才扯扯唇角,“这几日,总有人不断地同我说,郑五儿已经死了,我做任何事也不能让人起死回生,所以闹成这样又有什么意义呢?我也一直问自己为什么,是因为内疚,还是因为什么公理大义……”

    “现在想清楚了?”

    苏妙漪点点头,又摇头,“清楚,但又没那么清楚。我只告诉我自己一句话……”

    她深吸一口气,抬起脸,眉眼间虽有些迷茫,但还是笃定的、无可动摇的。

    “贱民巷不能再有第二个郑五儿,城西不能再有第二个刘其名。”

    容玠微微一怔,顺着苏妙漪的视线望去。

    西山下,霞光驱散了薄雾,显露出参差错落的临安城,还有那条贯穿东西的长街。

    容玠眼底映着流霞,再看向苏妙漪时,光华潋滟、江河骤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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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因为晚上要吃年夜饭看春晚,感觉大家可能没时间看文,所以两更合在一起提前发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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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Ps.其实妙漪宝宝和知微堂马上也要过春节了,可惜没能和三次元精准卡上哈哈哈!

    [51]51(一更)

    夜色漆黑,北风凄厉。六合居内的灯笼被吹得不停地晃动,映在梁柱上的憧憧烛影尖锐而狰狞。

    容玠在仆从的指引下,一路进了水榭。

    水榭的门一开,容玠才刚踏进一只脚,就听得里面传来“哐当”一声巨响,紧接着便有一股烟灰气扑面而来。

    “好你个容玠!竟敢阳奉阴违!”

    伴随着被挥倒在地的熏炉朝脚下滚来,端王蓦地转身,满脸怒容地看向容玠。

    容玠的步伐顿了顿,却还是低垂着眼走进了水榭,“殿下息怒。”

    引路的仆从缩了缩肩,立刻将门合上,退了下去。

    端王快步朝容玠走来,震怒不已,“本王让你告诉苏妙漪就此收手,你不仅不阻止她,甚至还帮着她……为了找到刘其名,你甚至特意让一个厨娘把刘家的事传到楼贵妃的耳朵里!”

    容玠眼眸微垂,默然不语。

    “楼家是你的仇家,本王才是你的靠山,本王答应帮你对付楼家,可你呢?你如今为了一个苏妙漪,竟将攻讦本王的靶子亲手送到了楼家手里……容玠,你是疯了吗?!”

    端王怒极反笑,“你要替贱民巷的一个死人讨公道,那你父亲和祖父的仇呢?谁替你报?你是打算与楼家一笑泯恩仇吗?!”

    水榭内陷入一片死寂。

    不知过了多久,容玠才低俯下身,隔着衣袖碰上那倒地的熏炉,缓缓将它扶了起来。

    的确,郑五儿与他何干?

    他本不想管郑五儿的闲事,可看见苏妙漪那样奋不顾身、一往无前时,他动摇了。

    郑五儿与苏妙漪,又有何干?

    他汲汲营营,是为了替祖父和父亲昭雪,而苏妙漪挺身而斗,却是为了一个六亲无靠、毫不相干的郑五儿……

    “祖父、父亲和郑五儿,其实没有区别。”

    容玠抖了抖袖袍,石破天惊地来了这么一句。

    连隐在暗处的端王都神色一顿,眯着眸子看过来。

    “为了一家的冤仇,便对另一个无辜之人的性命视若无睹……”

    唯一一盏烛火变得微弱,窗外波光粼粼的暗影逐渐覆罩了容玠的面容,“如此行径,与刘家、与楼家何异?”

    黑暗中,端王发出一声冷笑,“本王原本还以为你学会了迂回转圜,没想到竟还是顽固不化……”

    “殿下,有些事退一步无伤大雅,可有些事若退了,退到底线之外,便永堕深渊。”

    顿了顿,容玠又道,“九安也在赌,赌殿下与我一样,是忍辱怀真、无愧于天地的同路人。”

    水榭内倏然一静。

    不知过了多久,端王才拍了拍手,冷笑着从暗处走了出来,“好,好一个忍辱怀真、无愧于天地……”

    他走到容玠身边,定定地看了他一眼,才一挥衣袖,头也不回地走出了水榭。

    水榭内陷入一片静寂。

    容玠眼眸微垂,面上仍没什么波澜。他独自一人站了片刻,才退出了水榭。

    水榭外,六合居的总管竟一直候在廊檐下,见容玠出来,便恭敬地唤了一声,“容公子。”

    总管一路将容玠送到了六合居外,直到容玠临走前,他才别有意味地嘱咐了一句,“公子莫要怨殿下,殿下是极重情义的人。明日辰时,殿下便要离开临安,届时,还望公子来为殿下送行。”

    语毕,总管便拱了拱手,退回了六合居。

    看着六合居的门缓缓阖上,容玠眉宇微微舒展。若无端王授意,此人断不会同他说这些。

    他笑了一声,转身上了马车。

    ***

    翌日。

    苏妙漪醒得格外早,天还未亮便已经披着衣推门而出,她在院内朝四周张望着,想要寻个容府的下人,可只在膳厅里瞧见了人影。

    “早啊。”

    苏妙漪一进膳厅,就见江淼已经坐在桌边,一边用早膳,一边同她打招呼。

    苏妙漪诧异地,“你怎么也这么早?”

    “眼皮直跳,睡不着了。”

    江淼揉了揉眼皮,指着手里的汤碗,“煎茶汤,你也来一碗?我跟你说,这容府厨子的手艺,真是和街上那些铺子没得比!对了,还有这容府的床榻、被褥,也格外的软……真不愧是名门望族,要不是托你的福,我这辈子怕是都享受不到吧。”

    苏妙漪有些心不在焉,“那你就好好珍惜吧,这样的好日子过不了几天了。”

    江淼手里的汤勺一顿,恋恋不舍地,“这么快就要搬回去了?”

    “你还想在容府赖多久!”

    说话间,容府的女使已经闻声又从厨房里端了一碗煎茶汤出来,放在苏妙漪面前,殷切道,“娘子慢用。”

    苏妙漪连忙抬眼看她,“你们大公子昨夜回府了么?什么时候回来的?回来的时候可有什么异样?”

    江淼忍不住挑眉看她,“这么关心容玠啊。”

    苏妙漪瞪她,“听说他昨夜被你爹叫去了六合居!谁知道你爹是不是因为刘家的事迁怒他……”

    听到六合居那位爹,江淼噎住,埋头不吭声了。

    女使笑着对苏妙漪说道,“公子昨夜回府的时候已经不早了,不过好像一切正常。今日公子还一大早就出门了,说是要为六合居那位贵人送行,想来二人应当没因为刘家的事生出什么隔阂……”

    苏妙漪这才松了口气,舀起面前热气腾腾的煎茶汤,慢吞吞地喝起来。

    可一旁的江淼却是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什么,猛地抬起头,“送行?为六合居的主人?”

    女使愣了愣,点头道,“是啊。听说那位贵人要回汴京了……”

    江淼蹙眉,思忖片刻后霍然起身,径直朝外快步走去,“我要去见他!”

    “哎……”

    苏妙漪赶紧捧起煎茶汤喝了一大口,随后被烫得直吸冷气,追着江淼跑了出去,“你这时候去见他做什么?”

    江淼沉着脸,心烦意乱,“我倒要看看我这个爹到底是何方神圣,想来就来,想走就走,还从来不露面,到底是他自己见不得人,还是嫌弃我见不得人?!”

    城郊。

    两辆马车停在城门外的开阔地,容玠披着一袭雪色氅衣,从其中一辆马车上走下来,走向另一辆翠幄马车。

    那架马车华贵却不张扬,车边还伴着十数个牵着马的护卫,虽打扮与寻常随从无异,可那身气度一看便是功夫顶尖的高手。

    容玠走到马车边站定,“九安来为殿下送行,愿殿下一路顺遂。”

    车帘被掀开,端王的面容半边隐在暗处,半边暴露在容玠的视线下,“这一路顺不顺遂,尚未可知。本王只知道,回到京中还要替你们收拾烂摊子。”

    话虽如此,可他神色平静,言语里已经没了昨日的怒意。

    容玠低眉敛目,静静地等着。

    半晌,端王才轻笑一声,松口道,“容九安,算你赌赢了。本王需要的,并非是一心只想着复仇、凡事都只靠仇恨而驱使的一把刀,而是幕僚、是谋士、是能帮本王激浊扬清的纯臣……因利而聚,终会因利而散。唯有志同道合,才更长久。”

    容玠眸光微动,抬眼对上端王的视线,也笑了,“殿下所言甚是。”

    忽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渐行渐近。容玠一回头,就见又是一辆容氏的马车停在了不远处。

    “我,我的腰……”

    苏妙漪脸色微白地走下车。

    因着江淼的连声催促,车夫几乎将马鞭挥出了残影,只用了平日里一半的时间,就匆匆赶到城郊。苏妙漪只觉得自己的腰都快被颠得散架了,扶着车身缓了一会儿,差点没吐出来。

    一转眼,江淼已经气势汹汹地从她身边冲了过去。

    “你等等……”

    苏妙漪下意识想要抬手拉她,却扑了个空,眼睁睁看着她的披风从自己手掌心划过。

    “……你们来这儿做什么?”

    容玠眉心一蹙,走上前拦住了江淼。

    江淼却看也不看他,径直望向那辆马车垂落的青绸车帘,咬咬牙,“我是江淼,请马车里的贵人下来相见。”

    车内之人似乎是愣了一会儿,随即欲盖弥彰地将车帘阖得更紧,又叩了叩车壁。

    随行的护卫们会意,当即纷纷上马。

    眼见着车夫扬鞭,一行人要启程,江淼仍是不甘心,抬脚便要靠向马车,却被容玠伸手拦住。

    恰好苏妙漪已经追了过来,江淼眼睛一转,直接将她拽到身前,往容玠那儿一推。

    苏妙漪猝不及防被推了一个踉跄,径直栽向容玠。容玠眸光微微一缩,蓦地收回了阻拦江淼的手,将苏妙漪抱了个满怀。

    女子袖袍兜起一阵风,身上那股清冷甘甜的桂花墨香气瞬间迎面扑来,在鼻尖萦绕,容玠恍惚了一瞬。

    而就这一瞬的功夫,江淼已经从他身边越过。

    短暂的发愣后,容玠很快恢复清醒,当即便要松开苏妙漪,去阻止江淼。

    反应过来后的苏妙漪在心中暗自咒骂了一句江淼,但却还是配合地拖住了容玠,装腔作势地痛呼出声,“……疼!”

    容玠动作顿住,扶在她胳膊上的手掌紧了紧,垂眸望她,“哪儿疼?”

    “脚,左脚崴了……”

    “你指的是右脚。”

    “……”

    另一边,江淼已经闯到了马车边。骑在马上的护卫们都想要拦她,可又顾忌着不能伤她,于是犹犹豫豫间,竟还真叫她登上了马车,一手扯住了那青绸车帘。

    这几个月来,知微堂众人只要一提及六合居这位神秘的贵人,便对着江淼说“你爹如何如何”,以至于江淼竟也接受了这个荒谬的猜测,而且日益笃定!

    “有种生我,有种抛弃我,现在却不敢见我?你算哪门子……”

    江淼蓦地将那青绸车帘掀开,到嘴边的话却已经来不及收回,“爹爹???”

    看清车内年轻俊朗却满脸错愕的端王,江淼最后一个字的音调霎时转了几个弯。

    马车内外陷入一片死寂。

    见江淼得手,苏妙漪当即也不装了,一把甩开容玠的手,也脚步轻快地跑过去。一探头,总算是越过江淼见到了端王的庐山真面目——

    看清端王面容的一瞬间,苏妙漪脸上的好奇和兴味也霎时僵住了。

    ……不是糟老头子吗?

    马车里这个和容玠年纪相仿的青年是从哪儿冒出来的?

    “江半仙……”

    端王定了定神,勉强对着江淼开口了,“有何指教?”

    江淼攥着车帘,亦是脑子里一团浆糊,半晌才尴尬地憋出一句,“抱歉,我,我以为你是我爹……”

    话一出口,江淼就悔得肠子都青了,恨不得给自己两拳。

    端王的表情也变得更加诡异,不过他也有些词穷,僵持半晌才同样荒唐地应了一句,“……我大约是生不出江半仙你这么大的女儿。”

    江淼脸色瞬间涨得通红,硬着头皮讪笑道,“自,自然。打扰了,慢走不送……”

    江淼连忙松开了车帘,慌慌张张想要下车,却是脚下一滑,直接从马车上栽了下去。

    众目睽睽之下,江淼一跤跌下车,一屁股坐在了地上,疼得龇牙咧嘴。

    听得动静,端王又把车帘掀开,探出身来,忧心忡忡地,“你没事吧?”

    江淼只觉得自己今日丢人丢到家了,捂着脸直摆手。

    苏妙漪终于从端王真面目的冲击里回过神,连忙跑过来,把江淼搀扶了起来。

    “……”

    端王欲言又止,终是重新放下车帘,吩咐车夫启程。

    待他们一行人的背影消失在官道那头,苏妙漪才一边噗嗤噗嗤憋不住笑,一边说道,“江淼,你爹爹真是够年轻的……”

    “你还敢说?!”

    江淼终于放下了遮挡脸的手,愤然抬起头,刀子似的眼神剜向苏妙漪,语气逐渐阴森,“要不是你一直在我面前说他是我爹,我今日会丢这么大的脸吗?苏妙漪……我要杀了你……”

    苏妙漪心口一紧,连忙转头就跑。

    江淼在后头疯魔一样地追,苏妙漪慌不择路,直接钻进了容玠的车里,求助地,“义兄,江淼要杀我……”

    容玠瞥了她一眼,吩咐遮云回城。

    有遮云拦着,江淼自然闯不进来,只能憋着一口气回了自己的马车,独自一人回味方才的丢人时刻。

    一切安稳下来后,苏妙漪才松了口气,往车壁上一靠,这一靠,她倒是突然想起什么来。

    苏妙漪蓦地直起身,瞪向容玠,咬牙切齿地,“都怪你——”

    “怪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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