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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是你跟我说六合居的主人比顾玄章还德高望重!”

    容玠转头看她,慢条斯理地,“苏妙漪,谁告诉你德高望重就是糟老头子?”

    “……”

    苏妙漪语塞,瞪着他瞪了半晌,还是咬牙收回了视线。

    ***

    随着端王离开临安,刘其名杀人一案和郑五儿替死一案也都尘埃落定。

    李徵身为钦差大臣,做事雷厉风行、言出法随。再加上有傅舟“襄助”,不过几日的功夫,一干人等都被定了罪,杖杀的杖杀,流放的流放。还有临安府衙,所有与刘家一案牵扯不清的官吏,也都从上至下地被发落了,唯有傅舟逃过一劫。

    傅舟因“揭发”有功,没像其他人一样撤职、永不准入仕。他仍留在了临安府衙,不过却也连降三级,成了一个小小的主簿。

    临安府衙一下换了大半的官员,而至于新任知府,不是别人,正是从汴京来临安的钦差大人李徵。

    这位李大人一上任,便在临安城传出了嫉恶如仇、铁面无私的好官声。更了不起的是,他在惩处贪官污吏的同时,竟还不忘将那些在知微堂门口闹事的一众村民安置得妥妥当当。

    “李大人竟然要为贱民巷重修屋舍!”

    知微堂三楼,一群书生们围坐在一起,书也不读了,而是兴奋地议论着李徵。

    “把城西的屋舍翻修,可是费钱费力、不小的工程?这李大人哪儿来的银子?”

    “这你们就不知道了吧,是裘家!”

    “裘家……裘恕啊?!”

    “除了这位天下第一善人还能是谁!听说裘大老爷听说了临安城的白鸭生意,知道贱民巷的人走投无路,特意在李大人来临安前就告诉了他,若有任何能帮得上忙的地方,裘家愿倾力相助……”

    “不过,裘大老爷也说了,贱民巷不是白修的,他修整贱民巷的前提是,所有能走得动路的村民,都要在他名下的茶楼、商铺或是慈幼庄做满三年的劳力!”

    “裘家的生意,那都是包吃住、不愁生计的……裘大老爷真是仁善啊!”

    凌长风一上楼就听见书生们对裘恕赞不绝口,差点一口气没提上来,脸色不爽地咳了两声,“诸位,三楼是用来读书的,不是用来唠嗑。麻烦不要打扰其他客人可以吗?”

    书生们面面相觑,噤了声。

    凌长风垮着脸走到窗边,在同样垮着脸的苏妙漪身边坐下。

    “装模作样都装到临安来了……”

    凌长风阴阳怪气地撇嘴。

    苏妙漪也一脸郁闷,酸溜溜地冷笑,“谁让人家有钱呢?谁让人家是商户榜榜首,产业遍布天下呢?”

    “……嘁。”

    凌长风不服气地哼了一声,“榜首了不起啊,用不了一年,你就能把他赶下去!”

    “……”

    苏妙漪缓慢地扭过头,皮笑肉不笑地看向凌长风,“别光顾着鞭策我,你自己能不能也出点力?比如帮我想想,怎么把知微堂开去汴京,怎么在其他地方开分店……”

    凌长风假装什么都没听到,飞快地擦着桌凳,一边哼小调一边远离苏妙漪。

    苏妙漪恨铁不成钢地瞪凌长风,“中看不中用!”

    “妙,妙漪!快下来!”

    楼下忽然传来苏积玉扯破嗓子的唤声,隐隐还含着几分惊惶和不安。

    苏妙漪吓了一跳,连忙转身离开窗边,冲到了栏杆边朝下看。

    楼下,穿着一身官服的新任知府李徵领着数十个衙役,从知微堂的大门鱼贯而入。

    知微堂里的客人们都闻风而来,纷纷围在了一楼和二楼的栏杆处、楼梯口,好奇地观望着那些官差,交头接耳地猜测着他们的来意。

    “苏妙漪何在?”

    李徵捧着一方狭长的匣盒,面无表情地扫视了一圈。

    苏妙漪脸色微变,飞快地提着裙摆往楼下走,“我在这儿。”

    跑到楼下,站在李徵面前时,苏妙漪的掌心已经微微沁出了些冷汗,“不知大人来知微堂,是有何事?”

    李徵神色肃沉地看了她一眼,将手中匣盒往前一低,启唇吐出二字,“跪下。”

    苏妙漪心里一咯噔,震惊地抬眼看向李徵。

    下一刻,这位新上任的知府大人才大喘气地接上后面两个字,“……接旨。”

    “……”

    苏妙漪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扑通一声跪下。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兹闻临安苏氏女蕙质兰心、为民而商,揭发临安府白鸭替死一案有功,特赐对联一幅,并赏黄金百两,以示嘉奖——钦此!”

    话音未落,知微堂内便掀起轩然大波。

    从三楼到一楼,上下围观的客人们都忍不住相视一眼,面露惊羡。

    皇帝亲赐的对联……

    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知微堂只要将这幅对联挂出去,那在整个临安城商户里,便再无能出其右者。

    苏妙漪自己都被这天恩砸得恍惚了,怔了好一会儿才举起双手,接过匣盒,声音都在打颤,“民女谢恩……”

    李徵将匣盒一交,便完成了任务,领着衙役们扬长而去。

    待他们离开后,苏积玉、凌长风等人才迫不及待地涌到了苏妙漪身后,激动地,“快快快,打开看看!这可是御赐的对联!”

    在众人期待的目光下,苏妙漪怔怔地打开匣盒,将里面的两幅对联展开,上头印着金纹的字迹顿时映入众人眼帘——

    「经商取利不忘义,传教欲富必先仁」

    知微堂静了片刻,随即便响起众人的恭贺和夸赞声。

    苏妙漪被围簇在中央,看着凌长风高高兴兴地捧着对联,和苏积玉忙活着到处找张贴的地儿,她仍是觉得有些不真实。

    闹闹哄哄了一整日,好不容易等到了知微堂歇业,送走了一堆来道贺的商户东家,苏妙漪独自站在知微堂的彩门外,仰头望着那已经贴得端端正正的御赐对联,神色怔忪。

    她忽然想起了郑五儿为何而死,想起了老崔头为何而死,还想起了整桩案子的起因也是一幅对联,是先帝赐给崔家的一幅御赐对联。

    兜兜转转,结局竟也是一幅对联,一幅赐给她知微堂的对联。

    想到这儿,苏妙漪原本的欣喜淡了不少,只余怅然,其中还夹杂着几分惴惴不安和心虚。

    替郑五儿讨公道时,她分明是抱着可能会赌输身家的决心,怎么也没想到会有这种好事落在自己头上……

    经商取利不忘义,传教欲富必先仁。

    她哪里能配得上这句话?

    ***

    风恬月朗,容府别院里,苏家众人正在热热闹闹地收拾行李。

    容奚阻止了一个劲把吃食往行李里塞的苏安安,“……明日让他们给你备个食盒,放衣服里都压碎闷坏了。”

    苏安安高兴了,“好!”

    容奚却是满脸不乐意,转头看向苏妙漪,“妙漪姐姐,你们就不能一直住在容府么?容府家大业大,这院子空着也是空着,那么多仆役,多伺候几个人也没什么……”

    苏妙漪失笑,“我有自己的家,为什么要住你们家?”

    容奚不甘心地,“妙漪姐姐,你说这话就见外了,你是容氏义女,容府也是你家啊。”

    苏妙漪只觉得头疼,扶住容奚的肩,强行将他转了个身,推了一把,“去去去,大人的事小孩别管,你该回哪儿就回哪儿去……”

    容奚被转过身推出了门,一眼看见院子里站着的一道颀长身影,“兄长!”

    苏妙漪动作一顿,也顺着容奚的目光看去,只见容玠身披狐裘站在若隐若显的树影里。

    容奚转头看向苏妙漪,眉眼一扬,笑得又有些恶劣,“大人的事,就你们大人谈吧。”

    苏妙漪:“……”

    苏妙漪跟着容玠走到了别院外,院中闹哄哄的嘈杂声逐渐远去,四周静得只剩下萧萧风声。

    “这么急着搬出去,容府住得不舒心?”

    容玠垂眸看她。

    “那怎么可能?”

    苏妙漪摸了摸鼻子,“现在容府上上下下都把我捧得跟大小姐一样,没有更舒心的了。”

    “那为什么还要走?”

    “容府的院子再好,下人伺候得再体贴,那也是不属于我的东西。”

    容玠神色一僵。

    ————————

    大家新年快乐呀[撒花]

    [52]52(二更)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容玠第一时间就想到了苏妙漪刚来临安,第一次来容府时,他疾言厉色对她说的那一句——「你便这样贪图不属于自己的东西?」

    于是容玠也沉默了。

    见他紧抿着唇,似乎不大高兴,苏妙漪却摸不着头脑。不过她很快就没再管这一茬,转移话题道,“对了,明日你有时间吗?郑五儿这件事,多亏有你帮忙转圜,如若不然,刘家定是饶不了我。所以,我打算明晚在醉江月订个雅间,就是不知你容大公子肯不肯赏脸了……”

    容玠顿了顿,却是眉峰紧蹙,一幅兴致缺缺的模样,“我不喜人情世故、寒暄应酬,不必了。”

    语毕,他拂袖离去。

    苏妙漪仔细品味了一下他的这番话,忽地反应过来什么,于是小跑着追了上去,扯住容玠的衣袖。

    “我不是在同你寒暄,这次是真心的……而且就两个人,这也能叫应酬?”

    容玠一愣,神色莫测地回头看她,“只有你跟我?”

    见他有所动摇,苏妙漪顿时觉得自己猜对了。原来容玠是生怕她把凌长风、江淼这些人都叫上,他性子冷,的确同他们玩不到一起

    这么一想,苏妙漪松开手,愈发笃定地,“对,就你跟我。”

    容玠盯了她片刻,终于还是颔首,“好,明晚我会去醉江月。”

    从别院回来,遮云明显察觉容玠的心情似乎变好了,眉宇间原本的阴翳也荡然无存。

    能让他们公子喜形于色的,也不会再有第二个人。遮云忍不住试探道,“公子,苏娘子他们不搬回去住了?”

    “谁告诉你的。”

    寝屋里暖意融融,容玠一走进来,便将身上的狐裘脱下,丢给了遮云,“你去一趟李府,告诉李徵,明晚我有要事在身,不得空,改日再陪他喝酒。”

    遮云一怔,“公子,李大人如今可是知府了,你就这么爽约会不会……”

    “他不会同我计较这些。”

    “……是。”

    遮云讷讷地应了一声,又问道,“那公子明晚是有什么要紧的事?”

    容玠缓步走到屋内一角,伸手打开了那紫檀雕花大柜的柜门,望着里头的衣裳,漫不经心道,“苏妙漪邀我去醉江月。”

    遮云恍然大悟。

    说来说去,原来还是为了苏妙漪。难怪连知府大人的面子都不给了……

    半晌没听到遮云的回应,容玠的视线从衣裳上勉强移开,落到他身上,像是生怕他没听清楚似的,又强调道,“她在醉江月宴请我,只有她和我。”

    遮云:“……”

    反应了一会儿,遮云后知后觉地睁大眼,“苏娘子单独约公子你见面,还如此隆重地在醉江月设宴,会不会,会不会……”

    他欲言又止,见容玠望着他,眼神非但没有一丝一毫制止的意思,甚至还有些催促。

    遮云心一横,小声道,“我是在想,如今县主对苏娘子十分亲厚,容府上下也将苏娘子视为半个女主人……苏娘子会不会是想借此机会,和公子重修于好?”

    容玠神色微滞,暗眸里倒映的烛光晃动了一瞬。

    他反复咂摸着遮云的话,回忆着苏妙漪方才约他在醉江月见面时的神情口味,竟鬼使神差地觉回味出几分羞赧来。

    有可能吗?

    当初他与苏妙漪闹得那样不可收场,说出口的话一个比一个决绝。苏妙漪还会回心转意吗?

    容玠也不知怎么了,竟将这问题抛给了遮云。

    遮云一个脑袋两个大,斟酌了好一会儿,才小心翼翼地说道,“今时不同往日,至少现在,公子待她很好啊。这次郑五儿的事,若没有公子出手相助,苏娘子她怕是很难撑得住……”

    这话倒是戳中了容玠的心坎,叫他无端生出几分希冀,眼底的烛光也在不安分的窜动里变得更亮。

    他伸手,修长的手指在衣柜里的锦衣袍服上一一拂过,最终停留在一件天青色圆领锦袍上。

    “公子明日要穿这件?”

    遮云提醒,“天寒地冻,这件会不会太单薄了些?”

    “无妨。”

    容玠抬手便将这衣裳取了出来,交给遮云,“让人熨烫平整。”

    苏妙漪喜欢他穿天青色,从娄县的时候便是如此。

    翌日。

    苏家一家人大清早便被送回了苏宅。容玠特意差遣了一些仆从跟着过去,替他们打点收拾。

    这些仆从们做事利落心细,他们进进出出地忙碌起来,就连苏积玉都插不上手,更别提苏妙漪、凌长风这些年轻人了,于是大家都只能在旁边干站着。

    见状,苏妙漪也不同容家的下人客气了,将宅子里的事交给他们后,便去了知微堂。

    自从外头贴上御赐的对联后,知微堂的生意就愈发红火,那些印着“知微堂”印鉴的布包和笺纸也如苏妙漪期待的那样,几乎到了供不应求的地步。

    “我才离开临安几日,你苏妙漪和知微堂竟就已经名扬四海了……”

    顾玉映站在知微堂三楼扶栏边,感慨地望着楼下络绎不绝走进来的客人。

    顾玉映的外祖父病重,一个月前刘记当铺的凶案发生前,她刚好离开了临安,去了外祖家陪侍,今日才回来。

    “这短短一个月,你可知发生了多少事。”

    苏妙漪揉着眼角叹气,“我感觉自己都老了好几岁……”

    顾玉映失笑,将一沓珍贵的藏本递给苏妙漪,“喏,我特意向我外祖父借来的,不知能不能叫你还年驻色?”

    苏妙漪的目光落在那藏本上,眼睛瞬间就亮了,受宠若惊地接过来,“你离开了临安都还想着我……太感人了,我都要落泪了……”

    “外祖父听说了你这书楼,也十分好奇,若不是病体未愈,他都想跟着我一起来临安瞧瞧了。”

    苏妙漪捧着藏本走向书架,笑道,“没事,不急。等明年我将知微堂的分店开去江宁府,外祖父不用来临安也能瞧见我这书楼了!”

    “分店?”

    顾玉映愣了愣,跟着苏妙漪走到书架前,“你已经打算要开分店了?”

    苏妙漪踮着脚将那些藏本插到书架上,从善如流地应道,“你没听说吗,圣上夸我为民而商,还赐了我黄金百两,这些就是我开分店的本钱!不过开分店前,我还得多招些人手,挑些有本事的去各个地方做分店掌柜……”

    苏妙漪和顾玉映说着自己的分店计划,不知不觉,外头的天色竟是已经暗了。

    苏妙漪仍说得津津有味,目光往窗外一瞥,才突然想起什么,脸色骤变,“糟了!”

    顾玉映吓了一跳,“怎么了?”

    “我今日约了容玠在醉江月……”

    说到一半,苏妙漪却是话音顿住,连忙向顾玉映解释道,“前些时日他帮了我不少忙,我心里过意不去,所以特意设宴感谢他。你要不要同我一起去?”

    顾玉映眼睫一垂,笑了笑,“我可不去,我得回家了。”

    “……好吧。”

    苏妙漪匆匆忙忙下了楼,连披风也懒得披了,径直奔出知微堂,进了醉江月。

    “苏娘子,容大公子一炷香之前就已经到了,一直等着你呢……”

    醉江月的杂役一边引着苏妙漪往楼上走,一边压低声音说道。

    苏妙漪提着裙摆,步伐愈发匆促。

    杂役将苏妙漪领到了二楼最小的雅间外,推开门后,便悄无声息地退下。

    苏妙漪不敢想象容玠的脸色,咬咬牙,一进门就装腔作势地懊恼道,“哎呀我是不是来晚了?真是抱歉,我被几个客人拖住忘了时辰……”

    “无妨。”

    熟悉的清冷嗓音传来,口吻里却没有丝毫责怪和愠怒,“也没有等多久。”

    苏妙漪一愣,掀起眼循声望去,就见一道天青色的身影坐在窗边,脊背挺直,修长如竹。执着茶盏的手稳稳当当,宽大的袖袍逶迤在桌边,那袖袍上的一圈白色毛边被夜风吹得瑟瑟而动。

    有那么一瞬,苏妙漪竟恍惚看见了在娄县的卫玠,不过下一刻,青年转头看过来,就让她倏然清醒。

    青年眉宇清峻,长睫墨瞳,素来锋锐寡淡的面容上竟难得是一派和风细雨,唇畔似乎也噙着一抹转瞬即逝的笑意。

    娄县的卫玠,甚少会对她露出这样温和,甚至是讨好的笑容……

    短暂的怔神后,苏妙漪如梦初醒,快步走到容玠对面,也在窗边坐下。

    夜风从半开的窗户里吹进来,苏妙漪没披氅袍和披风,于是被吹得略微缩了缩肩膀。

    容玠有所察觉,抬手将窗户阖上,“将窗开着,只要你一出门,我就能看见。”

    苏妙漪听不出这是解释,还是埋怨,讪讪地笑,“你该让遮云来知微堂找我,在这儿干等着算什么……”

    容玠看了苏妙漪一眼,“等人的滋味也不算糟。”

    苏妙漪盯着容玠打量了片刻,终于忍不住问道,“你今日的心情似乎很好,莫不是有什么喜事吗?”

    有没有喜事,取决于你。

    容玠想了想,还是没将这句太过直白的话说出口,转而道,“不是说要感谢我,可以开始了。”

    苏妙漪一噎。

    她还是第一次见到容玠这种施恩望报的人。这架势不像是恩人,倒像是挟恩索取什么的债主……

    不过不论容玠是何态度,苏妙漪这次却是发自内心地感激他。

    可叫她对着容玠说出那些掏心掏肺的话,她还是觉得有些肉麻,于是张了张唇,欲言又止了好几次,还是没能说出口。

    直到醉江月的杂役将酒菜端呈上来,苏妙漪才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倾身就去倒酒。

    “容玠,这第一杯酒,是谢你为郑五儿讨回公道。虽然人人都说公道对死人来说不重要,可每每我想起他死不瞑目的情形,还是觉得这公道不能不要。如今,他在九泉之下应是能闭眼安息了……”

    苏妙漪将酒饮尽,又斟了第二杯,“这第二杯酒,是谢谢你护着我爹,护着苏安安,还有苏宅里的所有人。刘家用他们的性命胁迫我,我心里原本也是发怵的,可那日从西山回来,我看见你调了那些容氏的护院来苏宅……”

    苏妙漪抿唇,没再继续说下去,便将第二杯一饮而尽。

    两杯酒下去,她的脸颊已经泛起了浅浅的绯红,更胜春日桃夭,看得容玠眸色渐深。

    “虽然不太想承认,可我还是得说,这次郑五儿的事,我敢一条路走到黑,还是有一部分原因来自容氏,来自你,是你让我没有后顾之忧。所以这第三杯,是要谢谢你给我的底气……”

    语毕,苏妙漪又饮下了第三杯。

    容玠摩挲着酒盏,深深地望着苏妙漪,声音要多和缓便有多和缓,甚至还掺了几分蛊惑的意味,“除了这些,还有别的吗?”

    “有,还有的……”

    苏妙漪喝得有些微醺,不过神志还是清醒的,低垂着眼睫,轻声道,“其实这些日子,住进容府,又与你住在同一屋檐下,我就总是想起娄县那些日子。想起那时候,我对你死缠烂打,你对我避之不及。我心中总觉得,我救了你一命,你这个人便应该是我的了……”

    容玠的眉心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苏妙漪低笑一声,摇摇头,“可是这不对……”

    手腕上忽然一紧。

    苏妙漪目光一顿,只见容玠竟是伸手扣住了她的手腕。

    “够了。”

    容玠启唇道。

    苏妙漪愣了愣,“我还没说完。”

    容玠却是掀了掀唇角,眼神温柔得不可思议,“剩下的话,我来说就好。妙漪,我们之间有些误会,其实在娄县,我对你……”

    话到嘴边,容玠却又僵住,似乎在斟酌着要如何开口。

    见他说不出口,苏妙漪简洁明了地替他说了,“没有男女之情。”

    她又重复了一遍,“容玠,你是个好人,唯一的不好,或许就是不喜欢我。”

    容玠脸色微变,刚要反驳,却被苏妙漪截断,“没事的,都过去了。我已经不是当初的我,如今的苏妙漪对临安城里的容玠,亦没有男女之情。”

    容玠扣着苏妙漪的手不自觉一松,望向她的一双眼里也起了波澜,“……什么?”

    酒劲逐渐上来,虽不至于让苏妙漪醉倒,却也叫她再难辨明容玠脸上的情绪,自然也就错过了容玠眼底一闪而过的冷峭。

    苏妙漪坦然地取笑道,“容玠,你是耳背了吗?”

    她移开手,又为自己斟了一杯酒,也为容玠斟了一杯,“我说,我如今也不喜欢你了……此刻想想,我其实也能理解你那时的所作所为。感情这种事,勉强不来。一个人若对另一个人毫无男女之情,那即便这个人做再多,也换不来缱绻情意,反倒会招来憎厌……”

    苏妙漪将酒递给容玠,一抬眼,对上容玠那双黑沉沉的眼眸。

    不知是错觉还是什么,她隐隐觉得容玠的眉宇间像是覆压了一层茫茫大雪,虽看不真切,却能感受到刺骨的寒意。

    苏妙漪笑了笑,继续道,“你我虽做不成眷侣,也没有夫妻的缘分,可做兄妹,似乎还是不错的。”

    “……”

    容玠僵硬地接过苏妙漪递来的酒盏,缓缓握紧。

    “从前我也曾口口声声唤你义兄,不过大多时候都是挤兑你,故意气你,心中却从未有一刻将你视为兄长。可经过这段时日,我才忽然意识到,有一位你这样的兄长,或许是人生幸事。”

    说着,苏妙漪端呈起酒盏,微红的脸上满是真诚,“容玠,从今日起,我会真的将你视为兄长,视为至亲之人。你我祸福相依,患难相扶,同袍同泽,甘苦与共……可好?”

    容玠的眸光落在苏妙漪手中的酒盏上,明明灭灭,最终寂如死水、寥若子夜。

    从醉江月出来,苏妙漪脸上的笑意敛去,眼里的醉意也荡然无存。

    直到穿过喧嚷的人群,走到知微堂欢门下时,她才蓦然回首,看向方才待过的雅间。

    满街华灯下,窗纸上留下了一个孤独而萧条的侧影。

    苏妙漪忍不住又笑了。

    只是这次,唇畔的弧度里却卷着一丝古怪和讥诮……

    ————————

    从明天起,恢复每天八点单更!等下个周四可能还会有双更喔!(单更也不用担心,都是6000字保底,还会视节奏加字数哈[彩虹屁])

    [53]53

    青云从楼上的雅间忙完出来,便迎面遇上了醉江月的老板姜越。

    姜越对自家酒楼的摇钱树一脸殷勤,又是端茶又是递帕子,“辛苦了辛苦了,你刚从汴京回来,咱们这儿的雅间就连着七天都订满了……”

    青云擦着手,忽地想起什么,问道,“大公子和苏娘子在哪间?我该做些他们爱吃的送过去。”

    “那你只要做你家公子爱吃的就行了。”

    姜越撇撇嘴,“苏妙漪已经走了。”

    青云一愣,“苏娘子走了,公子还在?”

    “是啊,知微堂里有客人还书的时候出了点岔子,苏妙漪回去处理了。容大公子一个人喝闷酒呢。”

    青云脚下的步伐变得匆促了些,“他们聊什么呢,可是聊得不大高兴?”

    “不至于吧。”

    姜越漫不经心地念叨着,“不就是苏妙漪感谢你家公子这些时日的帮忙,还说从今日起,要真的把他当成兄长,当成骨肉至亲。两个人又结义了一次呗……”

    青云步伐一顿,不可置信地转眼看姜越,“结义?”

    姜越耸耸肩。

    青云呆了一会儿,才忽然收敛了脸上的吃惊,反问道,“他们说了什么,你怎么知道?你派人偷听他们说话了?”

    姜越神情一僵,当即含糊其辞地找了个借口,“刚好经过,就,就听见了……哎!你们这道菜往哪儿送?这味道闻着不太对!”

    不等青云追究,他就脚底抹油地跟着上菜的杂役溜了。

    青云咬咬牙,转头就下了楼,去了苏妙漪和容玠所在的雅间。

    门一推开,窗边果然只剩下一个靠坐在圈椅中、神色沉沉望着楼下的容玠。

    青云走过去,顺着他的视线看去,恰好看见穿着一袭樱桃红攒花袄裙的苏妙漪在对面的知微堂忙前忙后,如同一簇火焰。

    “……公子为何不同苏娘子说清楚?”

    青云忍不住出声道。

    容玠眼眸微垂,拎起桌上的酒壶,自斟自饮,默然不语。

    青云叹气道,“从前我一直待在容府,看着公子便像看着天人一般,觉得公子哪儿都好。如今离开了容府,才明白苏妙漪说得是对的。”

    听得苏妙漪的名字,容玠动作微顿,掀起眼看向青云,“她说什么?”

    “她说,公子没有我想得那样好。比如现在,我才发现,原来公子也会像个普通男子一样……”

    顿了顿,青云不大客气地吐出一句,“死要面子活受罪。”

    容玠:“……”

    容玠自幼节制,还从未有过饮酒无度的先例,可今夜却是实打实地贪杯了。他甚至不知自己是如何回的容府,再醒过神时,人已经推开门进了一间屋子。

    只是四周的陈设布置却不像他的寝屋,而像女子的。

    容玠在床榻上躺下,转眼间便进入了梦境。他梦见自己回到了娄县,梦见自己没有赌气离开,更没有逃婚。

    黄道吉日,他与苏妙漪的婚事如期举行。

    洞房人静、红烛高燃。容玠坐在榻边,缓缓掀开身畔之人的红盖头。

    苏妙漪明艳的面容逐渐露出来,在凤冠和嫁衣的映衬下,更是皎若朝霞、灼如芙蕖,眸光流转间艳丽得不可方物……

    容玠原本的低落纡郁都在这一刻烟消云散,一颗心被熨烫得平平整整、舒畅快意。

    他亲自斟了两杯酒,一杯递给苏妙漪。苏妙漪今夜格外的懵,也不似寻常那样话多,默默地接过酒盅,就要与容玠碰杯。

    容玠心里一咯噔,蓦地移开酒盅,纠正道,“……这是交杯酒。”

    苏妙漪的脸顿时涨得绯红,乖乖地拿着酒盅凑近,绕过容玠的手,将杯中酒缓缓饮尽。

    二人的距离挨得极近,容玠饮完酒一侧脸,鼻尖便碰上了苏妙漪的脸颊。

    他眸光一深,扬手便将手中的酒盅丢开,揽上苏妙漪的腰,将她抱上床榻,压在了那龙凤呈祥的喜被上。

    “……为何不唤我玠郎?”

    容玠直直地盯着她,声音低沉喑哑。

    苏妙漪露出了容玠从未见过的羞赧神色,眼神往一旁避开,可下一刻,却被容玠捏住了下巴,不得不转过头来,正对上他炽热的目光。

    “玠郎……唔。”

    她启唇,方才唤出一声,唇瓣便被封住。

    容玠扣着她的后颈,双唇倾覆而下。

    与他浑身的炙烫不同,苏妙漪的唇却是冰冷的,湿漉漉的,就好像整个人刚刚从池水中捞出来一般……

    下一刻,她忽地启唇,咬破了容玠的唇瓣。

    容玠动作一滞,随即愈发强势地埋头深吻,扣在她颈后的手也缓缓下沉,游走间潜藏着一丝难以拒绝的侵略意味。

    待得唇分,他已经将苏妙漪从火红的嫁衣外袍里剥了出来,一股熟悉的桂花墨香气也随之萦绕,在红纱帐内挥散不去。

    容玠抬起苏妙漪的脸,望进她那双已经满是水雾的桃花眸里,一时呼吸也沉了几分。他缓缓俯下身,用自己的鼻尖碰上苏妙漪的,轻柔而暧昧地磨蹭着。

    苏妙漪却难捱地挣扎起来,想要将容玠推开。容玠脸色微变,将她牢牢按住,禁锢在自己身下。

    “妙漪……”

    素来清冷的嗓音竟也由清变浊,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卑微欲求。

    容玠喃喃低语,既像是在对苏妙漪说,又像是在自言自语,“你赌对了,我的确是皇亲贵胄……虽然家族获罪,可我娘还是县主,我们容氏在临安还是最尊贵的高门……所以你想要的一切,钱财、门第,包括你家书肆的前程,我通通都能给你……”

    “……”

    苏妙漪怔怔地望着他。

    推拒的动作停了下来,容玠抿唇,又低头吻上她纤长的脖颈。

    默然半晌,他才气息不稳,断断续续地呢喃道,“什么凌公子,高公子,他们都不如我这个容氏的公子……他们能给你的,我都能给你,他们不能给你的,我也能给你……妙漪,我什么都能给你……”

    顿了顿,他直勾勾地盯着苏妙漪,一字一句,“只要从今日起,你别再看旁人。”

    下一瞬,他抬手,袖袍兜起一阵风,将床榻两侧的红色纱帐都挥了下来。

    帐内的光线霎时变得朦脓昏沉,容玠的手掌盖在了苏妙漪那双懵懂茫然的桃花眸上,另一只手缓缓解开了自己的领口。

    ……

    ***

    “大公子呢?”

    翌日清早,容府总管却没在容玠的院子找到他,还好在回廊上碰到了鬼鬼祟祟的遮云,“这年关将近,今年的团圆宴要如何筹备,你快带我去见公子,我得尽快安排……”

    遮云皱着脸,一脑门官司,“这种事问二爷就好了,找公子做什么?”

    “是二爷让我去问公子

    。公子到底在哪儿?”

    遮云支支吾吾地,像是难以启齿似的,总管愈发觉得奇怪,刚要继续追问,遮云却脚底抹油,直接开溜了,一边跑还一边叫着,“你去前厅等着,我这就去叫公子!”

    遮云一路避开下人,直接跑进了苏家人前段时日暂住的别院里。

    昨晚公子酒醉,竟是不管不顾地就跑来了这里,还偏偏宿在了苏妙漪之前住过的屋子里。这要是被府里其他人知道,还不知会被传成什么样……

    遮云走到苏妙漪的房门外,试探地敲了敲,“公子?公子你醒了吗?”

    屋内没有应声,却传来一股烧灼的焦味。

    遮云一惊,也顾不得更多,连忙撞开房门闯了进去。看清屋内景象,他僵在门外,面露错愕,“公,公子……”

    容玠只穿着一身墨色寝衣坐在榻边,手肘撑在膝上,手指支着前额,身体微微前倾,似乎是一副宿醉未醒、头痛欲裂的模样。

    听得遮云的声音,他才缓缓抬起头,披垂的长发下,是一张阴沉得能滴水的俊颜。

    而他脚边,是被掀开了盖的熏笼,里头似乎正烧着什么布料,源源不断的烟雾伴随着窜动蔓延的火舌,从里头升腾而出……

    遮云的目光在屋内飞快地扫了一圈,才意识到这熏笼里烧的是床上的薄褥。

    “公子这是?”

    遮云有些不解。

    容玠垂在膝上的手微微攥紧,眉宇间黑云压城,他蓦地起身,越过遮云径直朝外走,丢下一句,“叫人过来,把苏妙漪用过的器物都扔了,烧了……”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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