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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说到最后一句时,穆兰声嘶力竭地吼了出来,“你到底知不知道啊苏妙漪!”

    破天荒的,苏妙漪脑子里一片空白。

    她怔怔地望着面红耳赤、痛苦不已的穆兰,似是有些难以理解,“他是他,你是你……”

    “怎么可能他是他我是我?!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女子一旦嫁了人,身家性命、富贵荣辱就全都系于夫君一身!他得势我便尊贵,他落魄我就成了牛马……”

    穆兰一把抓住苏妙漪的袖袍,既强势又卑微地,声音里带了一丝哭腔,“苏妙漪,我将后半辈子都赌在了一个傅舟身上,你真的要让我满盘皆输吗?!”

    “……”

    苏妙漪眸光颤动,眼神也变得有些空洞而茫然。

    察觉到她的动摇,穆兰心中一喜,愈发用力地攥紧了她的袖袍,乘胜追击道,“妙漪,我从小到大都没求过你什么,这次就当我求你了……你与那郑五儿才认识多久,与我又是多少年的交情。在你心里,难道我的分量还不如一个市井泼皮,一个流氓赌徒吗?更何况他都已经死了,你就成全我,好不好?”

    她咽了咽口水,眸子里盈着的水光忽然泛起一丝贪婪的光亮,“你知道吗?知府大人马上就要升迁了,他有意让傅舟接替自己,只要在这个关头不出任何差错,傅舟就是下一任临安知府!从此以后你的知微堂也是有知府罩着的商铺了,在临安城什么都不用怕……”

    寒风骤然从行廊里穿过,吹得苏妙漪从脚底一直寒到了心里。

    与此同时,穆兰发间的金步摇也被那股邪风吹得再次晃动,发出玎玎玲玲的碎响。

    苏妙漪被那步摇闪动的金光刺得几乎睁不开眼,只觉得眼眶酸涩得发痛,眼角甚至有些湿濡。

    她动了动唇,嗓音微哑,“……郑五儿不是什么市井泼皮、流氓赌徒,他是一条无辜的性命。若傅舟踩着这样一条性命飞黄腾达、青云直上,就算你如愿成了知府夫人,夜里难道能睡得安稳吗?”

    苏妙漪话里的失望和谴责之意就像一根利刺,狠狠扎向穆兰。

    穆兰攥着她的手就好似被扎中了一般,猛地一扬手,甩开她的衣袖。

    “我为何睡不安稳?又不是我害得他!是他自己投错了胎,投胎在贱民巷,是他爹娘利欲熏心,将他卖给了刘家!他们与刘家是一桩你情我愿的买卖,与旁人有何干系?!我做错了什么?傅舟又做错了什么?我们凭什么会睡不安稳!”

    苏妙漪只是望着她发间的步摇,沉默不语。

    穆兰却像是被踩中了痛处,甚至再拉不下脸向苏妙漪示弱求情,“你凭什么这么看着我!苏妙漪,该睡不着觉的人是你才对吧?!”

    她双眼通红,口吻都变得刻薄起来。

    “你当所有人都忘了吗?当初是你把郑五儿从知微堂赶走的!如果不是你把事情做得那么绝,他怎么可能回到贱民巷,怎么可能被他爹娘卖给刘家?!说什么公道不公道,你做这一切是为了郑五儿吗?你是心中有愧,为了让自己晚上睡得安稳!!”

    自幼相识,知根知底……

    所以就连捅刀都知道戳向哪里才能一刀毙命。

    苏妙漪脸上的血色褪尽,视线终于从那金步摇上移开,缓缓落在穆兰面上。

    二人四目相对,却是两败俱伤、头破血流。

    “苏妙漪,你若非要一条路走到黑,那就当我们从来没认识过……”

    穆兰咬着牙,最后挤出了这么一句。

    苏妙漪垂在袖中的手死死攥紧,蓦地转身离开。

    这一次,穆兰没有再追她,而是决然转头,朝行廊的另一头快步走去。

    寒风在狭长的行廊上呼吼嘶号、东奔西窜,却再也无法将分道扬镳的两个身影捆到一起。

    ***

    直到从傅府出来,在无人看见的拐角,苏妙漪的双腿才猝然一软。

    她面如死灰地扶着傅府门口的石狮子,仿佛快要窒息似的,死死揪住领口,急促地喘了几口气,好一会儿才逐渐缓过神来。

    有车夫驾着车从她身边经过,特意停下来,“娘子要雇车?”

    “……”

    苏妙漪却是摆了摆手。

    马车驶离,苏妙漪心神稍定,刚一直起身,竟有什么自天上落下来,沾在了她的眼睫上,传来一阵湿濡的凉意。

    眼前漫开一片水雾,苏妙漪一愣,恍然抬头朝天上看去。

    只见半空中竟是飘起了零零散散、晶莹剔透的雪花,如碎琼乱玉。

    今年的初雪……

    冰冷的雪花落在面颊上,叫苏妙漪本就苍白的脸色更白了一分,可却也麻痹了方才那股摧心剖肝的痛楚。

    苏妙漪冒着风雪,独自朝知微堂的方向走去。

    从傅府到知微堂,要穿过半个临安城。

    街巷间,来来往往的行人都在为初雪的降临而心生雀跃。孩童们更是不听话地在雪中奔走转圈,用炽热的掌心去呈接空中飘落的雪花。

    其中有个男孩攒着一拳头雪,追着同伴到处跑,最后竟是瞄准苏妙漪,作势朝她砸了过来。

    苏妙漪下意识闪躲,可刚一侧身,就听得那男孩拍着手掌大笑起来,“姐姐你被我吓到了……”

    苏妙漪这才意识到那男孩掌心的雪花已经都化了,他只是砸了一团空气过来。

    不知为何,苏妙漪眉眼间的阴翳略微散去了些许。

    她继续往前走着,目光在路边的摊贩、商铺还有行人身上漫无目的地一一扫过。

    半途中,风雪逐渐大了起来,行人们都纷纷撑起了伞,三三两两地从苏妙漪身边擦肩而过。唯有苏妙漪还是两手空空。

    不知不觉的,她竟是从初来临安时落脚的那家客栈门口经过。她神思恍惚的未曾留意,客栈老板却是在里头瞧见她了。

    “哟,苏娘子!”

    客栈老板热情地同她打招呼,“这是要去哪儿啊?回知微堂吗?这雪越来越大了,该叫辆马车啊。”

    苏妙漪转头朝客栈里看了一眼,也勉强笑了笑,“有些闷,想走走。”

    “那也得撑把伞才行啊!”

    客栈老板转头看向一边,扬声叱道,“没眼力见的东西,去去去,给苏娘子送把伞!”

    苏妙漪刚想说不用了,可还未张口,神色便倏然一顿。

    一身材瘦小、年纪不大的小伙计撑开伞冲出客栈,满脸扬着笑朝苏妙漪跑了过来。

    苏妙漪险些认错了人,直到那小伙计跑到自己跟前,她才终于抛开了另一个人的影子,看清了他稚嫩而陌生的面容。

    “苏娘子,给!”

    小伙计笑着把伞塞到苏妙漪手里,就又跑跑跳跳地回了客栈。

    直到目送着那小伙计的背影消失在客栈楼梯后,苏妙漪才终于收回视线,低垂着眼想要离开。

    可就在她垂眼时,眸光不经意从街边扫过。这一眼,却叫苏妙漪整个人僵住,甚至比看见那小伙计时更错愕、更恍惚。

    天寒地冻,风雪交加。

    枯黄的杂草堆里,竟有一朵白黄相间的野花颤颤巍巍地探出了头……

    那一刻,苏妙漪的耳畔万籁俱寂,只剩下记忆中那道曾让她心中怦然的少年嗓音。

    「因为它们马上就要开花啦。」

    客栈里,那小伙计招待完客人转身回来,就发现外面的苏妙漪已经不见踪迹了,而送给她的那把伞竟然就落在街边,像是被扔了。

    小伙计微微一愣,又冒着风雪颠颠地跑了出来。

    直到跑到街边,将伞拾起来,他才看见那朵被护在伞下的野花。

    小伙计缓慢地眨了眨眼,转头张望了一圈,又默默地将伞放回原位,替那朵野花遮去了风雪。

    ***

    “本王还是第一次见到临安城的雪……”

    六合居内,端王披着一身白狐裘,站在水榭的窗边赏雪。

    而他身侧,容玠身披一袭鸦青色鹤氅,亦伫立在窗前,静静地望着窗外。

    “苏妙漪是容氏义女,对你这个义兄的话,想必是无有不依吧?”

    “殿下高估我了。”

    容玠不动声色地掀了掀唇角,“舍妹……无法无天,桀骜不驯。”

    想起什么,端王也笑了,“公堂上见识过,的确有股天不怕地不怕的劲。”

    他话锋一转,“不过,但凡是人,便该有畏惧、有忌惮。九安,你说呢?”

    容玠唇畔那丝微不可察的笑意敛去,“殿下的意思是?”

    端王转身,看向容玠,正色道,“刘家的案子,让苏妙漪别再追究了。”

    容玠神色微动。

    看出他面上的异样,端王淡声道,“你是不是想问,为什么让临安府衙彻查刘其名的是本王,如今让苏妙漪别再追究的也是本王?”

    容玠默然不语。

    “让临安府衙彻查刘其名杀人一事时,本王并不知道这刘记当铺与刘公公是何关系。可就在昨日,刘公公从汴京传了信来,让本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务必保住他这个过继的儿子。”

    容玠蹙眉,“可寻人替死,太过荒唐。”

    端王定定地看着他,“容玠,或许你还不知道,刘公公从前是我母妃身边伺候的人,后来我母妃故去,刘公公才去了父皇身边,成了位高权重的总管太监。他不仅是照看本王长大的忠仆,更是本王在皇宫里最大的助力,最关键的筹码。”

    顿了顿,他强调道,“所以容九安,你既已甘愿做本王的幕僚,与本王,与刘公公,便是同一条船上的人。若是同室操戈,这条船还能走多远?让苏妙漪到此为止。”

    容玠低眉敛目,缓缓启唇,吐出一字,“……是。”

    容玠刚一离开,六合居的总管就匆匆求见,“殿下,江娘子又来了。多半也是为了刘家的事……”

    端王悬在熏炉上的手掌被烫了一下,眉宇间浮起些无奈,那是在容玠面前未曾表露的情绪。

    “就告诉她,本王已经离开临安了。”

    端王低声道。

    总管领命退下,刚走到水榭门口,又听到端王的嘱咐。

    “用本王的车驾送她回去!”

    “……是。”

    天色将晚,大雪纷飞。

    容玠乘车回了容府。因为端王的话,他一路上都沉着脸,心事重重,就连遮云迎上来说了什么都未曾听清。

    直到他穿过前庭,在院中看见那道孤身站在雪地里的身影。

    天色昏昧,雪色苍茫。女子穿着一袭葱茏欲滴的翠微色袄裙,好似亭亭而立、风吹不折的春草,刹那间将整个院落都点缀得生机盎然。

    “公子,苏娘子今日是特意来寻你的……”

    容玠终于听清了遮云的话。

    下一刻,他撑开手里的伞,朝苏妙漪快步走了过去。

    听得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苏妙漪回身,就见容玠已经撑着伞站到了她的面前。

    她动了动唇,低声道,“我有一事相求。容玠,你帮还是不帮?”

    容玠垂眼看她,只见她的发丝、眼睫都已经被雪水沾湿,泛着晶莹剔透的水光。

    尽管在看见她的那一刻,就已经猜到她为何而来,可他仍是明知故问,“何事?”

    “刘其名逃去了汴京。”

    苏妙漪一字一句道,“帮我,找到他。”

    院中陷入一片沉寂,只余萧萧风声,和树上积雪落下的簌簌声。

    苏妙漪眼眸低垂,并不去看容玠的表情,而是定定地望着容玠的氅袍下摆,望着洁白的飞雪飘落在深色毛边上,消融,浸湿……

    不知过了多久,苏妙漪才听见容玠的问话。

    “苏妙漪,郑五儿已经死了。”

    容玠的声音无波无澜,甚至平静得可怕,“为了一个死人,值得吗?”

    闻言,苏妙漪才终于掀起眼来,对上容玠幽沉深邃的目光。

    她忽地嗤笑一声,“整个临安城,最没资格这么问我的,就是你容玠。”

    容玠目不转睛地望进那双清冽澄澈的桃花眸里,唇角一掀,也笑了起来。

    破天荒的,笑意直达眼底,然后被炽烈而燎原的火光吞没。直叫他全身发烫、血液逆流,灵魂都在战栗。

    此时此刻,容玠多希望扶阳县主就在自己身边。

    如此他就能指着苏妙漪对她说:母亲你看,原来这世间为了死去之人没完没了、无怨无悔的犟种,不止是我一人。

    两个犟种共撑一把伞伫立在雪中。四目相对,风雪俱寂。

    半晌,容玠抬手,强忍着将人揉进身体里的欲望,轻轻拂去苏妙漪额前的落雪,“想做什么便去做……”

    纵使天塌地陷,我会接住你。

    [49]49(二更)

    从容府回到苏宅后,苏妙漪将众人召集到了正厅。

    “我还是想与刘家斗上一斗。”

    她说道。

    见众人面面相觑,迟迟不出声,苏妙漪又将自己接下来的计划全盘告知。

    “你们说的话,我都仔细想过了。我已经知道做这件事要付出的代价……”

    尽管已经决意这么做,可面对苏积玉等人时,苏妙漪还是有些忐忑。

    她不敢直视他们的表情,于是低垂着眼,自顾自道,“可我睡不着觉。这些天我一闭上眼,就看见郑五儿他在刑场上死不瞑目的样子,还听见他喊着救命,喊着他不是刘其名……我会尽量让你们不受此事牵连,但凡事没有十足的把握……”

    苏妙漪说完这番话,苏积玉、凌长风、江淼和苏安安都不约而同地望着她陷入沉默。

    不过令苏妙漪意外的是,她并未从他们脸上看出一丝一毫的恼火、反对和指责。

    “呵。”

    率先出声的是江淼,她冷哼一声,朝苏妙漪走过来,“我有什么好怕的?别忘了,我还有个爹在六合居呢。他就算不管郑五儿,难道还能眼睁睁地看着我被刘家人害死吗?”

    江淼站到苏妙漪身边,漫不经心地掸掸耳朵,“再说了,我师父给我算过命。我这辈子无灾无难,能长命百岁呢……刘家算个屁。”

    苏妙漪心头原本沉甸甸压着些歉疚,此刻被江淼这么一说,竟是被冲散了大半。

    下一刻,苏安安也小跑着扑到苏妙漪怀里,不知从哪儿来的底气,振臂道,“姑姑做什么都是对的!”

    苏妙漪心情复杂,抬手拍了拍苏安安的脑袋,又抬眼看向凌长风和苏积玉。

    凌长风转头看了一眼苏积玉,也朝苏妙漪走过来,“……苏妙漪,这次可不是我害的你,是你自己非要做过河的泥菩萨。回头可不能又埋怨我。”

    苏妙漪被气笑了,“什么泥菩萨,你就不能说点好听的?”

    转眼间,对面便只剩下苏积玉一人。

    苏妙漪对上苏积玉的目光,犹豫道,“爹,若你还是担心,明日我会让容府的人先送你回娄县避一避风头……”

    苏积玉叹了口气,终于走过来,“妙漪,你以为昨日爹那么劝你,是因为贪生怕死吗?爹都这把年纪了,没那么怂。爹也从来不在乎什么知微堂,什么大生意,爹只在乎你心里究竟是如何想的……”

    苏妙漪微微一愣。

    “昨日你自己都生出了退缩的念头,否则就不会在容玠面前有所遮掩,爹说得对么?”

    苏妙漪哑然,无言以对。

    苏积玉扫了一眼江淼和凌长风,“其实他们应该都看出来了。所以我猜,他们与我想的其实差不多。”

    顿了顿,苏积玉郑重其事地开口

    “妙漪,我们是一家人。家人就是在你想要往后退一步的时候,第一时间为你铺好退路。可在你已经想清楚代价,却还是愿意往前闯一闯的时候,我们也会义无反顾地与你同往。”

    “……”

    苏妙漪眸光颤动。

    在冰雪中踽踽独行了半日的她,一颗心忽然又强烈地跳动起来,迸出沸腾的热血,涌向脏腑四肢,直叫她冻了许久的身体逐渐回温,连指尖都微微发麻。

    屋外漫天风雪,屋内却是雪霁天晴。

    ***

    十一月廿一,冬至。

    临安城内风雪大作、遮天蔽日。连着几日的风雪,让树上、屋顶还有地面都已经堆了厚厚一层、直没脚踝的积雪。

    时近午时,可城内仍是天昏地暗。街上几乎看不见多少行人,北风在空空荡荡的街巷间穿行肆虐,发出一阵一阵的呜咽声。除此以外,鸦默雀静。

    在这样的死寂里,一道高亢凄怆的唢呐声骤然冲云破雾,响彻临安。

    街巷中,有几家商铺的伙计掀开厚重的门帘探出头来,循着那唢呐声望去。

    “听这一口气,咱们临安除了尤二爷,还有谁能吹出来?”

    “能请得动尤二爷,这家人的身份定是了不得。可近日也没听说哪家权贵豪门有喜事和白事啊……”

    唢呐声余音未绝,震天的锣鼓声又响了起来。

    有人咦了一声,“这动静,怎么像从贱民巷那头传过来的?”

    “开什么玩笑,贱民巷都是些什么人,他们办红白喜事怎么可能请得动尤二爷?!”

    众人虽觉得不可置信,可倾耳一听,那锣鼓和唢呐却是真的从城西的方向遥遥传来,而且越来越近……

    与此同时,贱民巷的一众男女老少也被外头嘹亮的唢呐声惊动,纷纷打开门户,从逼仄的窄巷里一股脑全涌了出来,包括郑五儿的爹娘。

    看清街上的阵仗,众人们顿时都呆立在原地。

    临安城里最有威望的唢呐匠尤二爷带着锣鼓队,精神矍铄地走在最前方开路。而他们身后,穿着缟素、举着白幡的出殡队伍几乎与茫茫雪色融为一体。

    除了抬棺的壮汉,两侧随行的竟都是一群年纪不大的少年,尽管身上带着股痞气,一看就是平常走街串巷、不务正业的混混儿,可此时此刻,他们却都满脸严肃郑重,仿佛在做一件了不得的大事。

    在他们的护送下,一口黑色棺材被抬着从贱民巷众人面前经过。可令众人吓了一跳的是,那棺材竟然未曾盖棺——

    棺盖不封,死因存疑!

    人群中忽然传来一道恐慌的声音,“这,这是口空棺……”

    众人一愣,定睛看去,个子矮的被阻挡了视线,个子高的却已经看清那棺材里空无一物!唯独积了薄薄一层落雪!

    折腾这么大阵仗,还请来了尤二爷,竟然就是为了护送一口盛着白雪的空棺?!

    在贱民巷众人震愕的目光里,这口由尤二爷开道、一众地痞护送的空棺从城西出发,浩浩荡荡地朝城东而去。

    不过一盏茶的功夫,空棺出殡的消息就在三街两市不胫而走。

    临安城的百姓们循着尤二爷的唢呐声,也不顾外头的风雪了,成群结队地跑到街头看热闹。

    不一会儿,那白晃晃的出葬队伍终于顶着刺骨寒风,踩着乱琼碎玉,从岔路口拐上了临安城最繁华热闹的主街。

    主街两侧的巷口、铺子,都已经聚集了不少围观的百姓,而巷子里竟还有源源不断的人正闻风朝街头赶过来。

    风雪中,百姓们扯着嗓子议论着,才没让声音淹没在唢呐声和锣鼓声里。

    “还真是口空棺!”

    “送葬的这些都是什么人呐?怎么都是孩子啊?”

    “这到底是哪家出殡啊?你们知道吗?”

    “不知道啊,所以才出来看看!”

    “空棺就算了,竟然连棺盖都没有,这闹得究竟是哪一出……”

    众人正七嘴八舌地议论着,忽然间,唢呐声一顿,尤二爷竟是放下了唢呐,紧接着锣鼓声也暂歇,再接着,整个出殡队伍都停了下来,就连抬棺人也将那口空棺缓缓放在了地上。

    而他们停下的位置,恰恰是醉江月和知微堂中间!

    围观的人群皆是一愣,纷纷闭上了嘴,满脸莫名地望着他们,不知他们到底在玩什么名堂。

    下一刻,“砰”的一声从头顶传来。

    所有人的注意力霎时被吸引了过去,一仰头,就见知微堂三层的窗户竟是被一下从内推开,一道红衣身影姗然出现。

    “那不是知微堂的苏老板吗?”

    有人眼尖地认了出来。

    苏妙漪穿着一袭茜红风毛披风站在窗口,神色莫测地望着楼下熙熙攘攘的人群,和那口停在街上、已经盛满了半棺落雪的棺椁。

    她掀了一下唇角,蓦地扬手。

    随着如火的袖袍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她手中攥着的厚厚一沓小报也径直挥撒了出去——

    白纸黑字的纸页从知微堂三楼哗啦啦地飘落,在半空中与风厮斗、与雪纠缠,纷纷扬扬、跌宕起伏地飘向翘首以盼的人群。

    就在第一张小报被人拾起的一瞬间,尤二爷的唢呐声再次高开,直冲霄汉,一扫此前的凄怆,竟变得壮烈激昂。

    「蓬门巷,卖白鸭——」

    「东边罪,西边罚!」

    棺椁边的少年们和着重振的唢呐和锣鼓,高声唱起了小报上的唱词,一字不差。

    就好似一块巨石骤然砸破冰面,人群中水花四溅,众人争先恐吓地抢起了那些从天上撒下来的小报。

    一片混乱中,抬棺人将那口空棺再次抬起,踏着荡气回肠的唢呐鼓乐和少年们的放声长歌,向城东继续行去——

    「菜市口,宰白鸭。」

    「青天在上睁眼瞎!」

    街头巷尾,百姓们迫不及待地凑到一起看着那小报上的刻字。与寻常的知微小报不同,这次的一字一句,竟不是刻印出来的,而是手写的!

    字迹风骨峭峻、锋芒毕露,几乎能透过那点提弯钩窥见落笔者按捺不住的心潮澎湃、切齿愤盈——

    「得钱卖命代人死,剖腹藏珠亲儿杀!」

    随着空棺出殡的队伍一路朝东行去,沿街又陆续有几家铺子的楼上窗户被推开。

    凌长风、苏积玉、江淼和苏安安各自守着一扇窗,在出殡队伍行至楼下时,他们也效仿苏妙漪,卡着点将手中小报朝外撒去——

    「珠可藏,腹安在?」

    「刘姓冠将郑姓戴!」*

    唱和声中,小报洋洋洒洒地飘满了整条街,似雪花,似纸钱。

    越来越多的人手中拿到了小报,在雪中奔走相告,物议沸腾。

    「西山坟,寻尸骸」

    「覆盆之冤何人裁?!」

    唢呐悲鸣,响彻临安。

    ————————

    《白鸭歌》借鉴了清朝郭光启的《宰白鸭》

    原诗附上:

    宰白鸭,鸭何辜?

    青天在前不敢呼,得钱卖命代人死,妄冀剖腹可藏珠。珠可藏,腹安在?张姓冠将李姓戴!

    [50]50(二更合一)

    惊天动地的唢呐声一路吹到了城东。

    “掌柜的!掌柜的不好了!”

    刘记当铺的伙计慌慌张张掀开门帘,闯进刘富贵的书房。

    “干什么大惊小怪的?”

    刘富贵蹙眉。

    伙计脸色青白,欲言又止地,“您,您还是出来看看吧……”

    刘富贵匆匆来到当铺外,凛冽的寒风扑面而来,将一张小报狠狠摔在了他的脸上。

    “……什么玩意!”

    刘富贵一把拉下脸上蒙住的纸页,低头看去。

    与此同时,唢呐声、吟唱声也清晰地送入他耳中,“贱民巷,买白鸭。东边罪,西边罚……”

    刘富贵脸色骤变,手中的纸页被霎时揉碎。

    ***

    冬至之后,一首“白鸭歌”成了上至耄耋老人、下至垂髫小儿,人人都会唱的小调。

    尽管小调里并未指名道姓,可贱民巷买卖白鸭的事和郑五儿替死刘其名的案子也随着这首小调在临安城内传得沸沸扬扬。

    一时间群情鼎沸,有的叱骂贱民巷那些人丧心病狂穷疯了,竟然用自家人的性命换富贵;也有的说城东给钱、城西受刑,这就是一桩愿打愿挨的买卖,知微堂就是多管闲事……

    不过更多的人在听说郑五儿是被爹娘骗去刑场上受死后,都为他扼腕不平,竟自发围到了衙门外,一边高声唱着白鸭歌,一边要衙门还郑五儿一个公道。

    衙门外不太平,知微堂外也是同样鸡飞狗跳。

    被搅黄了“白鸭生意”的贱民巷村民们,将一腔怨愤都倾泻在了苏妙漪和知微堂身上。每天一大清早就背着菜篓子围堵在暂时歇业的知微堂门口。

    在郑老爹的带领下,他们就堵在大街上一边朝知微堂的牌匾和紧闭的大门上砸着菜叶子和泥巴,一边从早到晚哭嚷个不休。

    除了些上不了台面,充满诅咒和侮辱的方言粗语,便是些无理取闹的埋怨。

    “姑奶奶,我们到底哪里招惹了你!你非要害死我们……”

    “你是不是吃饱了饭没事干,我们卖不卖白鸭关你什么事?”

    “不卖孩子不卖老人,你给我们钱,你养我们啊?!”

    郑老爹站在人群中,满脸都是怨毒地冷笑,“这知微堂的生意特别红火,一天便能赚几百两!不然怎么能连玉川楼这种地方都盘下来?!她苏妙漪那么有钱,又那么想做大善人,那就给我们贱民巷一人一百两啊!有了这钱,我们还做什么白鸭生意,还给城东卖什么命?!”

    此话一出,众人眸光骤亮,齐声附和起来。

    “给钱!”

    “一人一百两!”

    知微堂门外闹哄哄的,就连行人都害怕得绕道而走,对面醉江月的生意也瞬间冷清下来。

    醉江月的老板姜越在楼上望着外头这乱糟糟的一幕,也直皱眉,“你们不是去报官了吗?怎么官兵还不到?!”

    伙计面露难色,“老板,对面那首白鸭歌可是连临安府衙一起骂了,衙门现在巴不得知微堂被人砸了,怎么可能派人来管束啊!”

    “……”

    姜越一噎,咬牙切齿地挤出两字,“那去把门关上!”

    伙计挠挠后脑勺,“现在关门?咱们不做生意了啊?”

    “外面乱成这样,做什么生意!”

    姜越一脸糟心,“反正阿云去了汴京,也没人做辋川芳菲,这几日干脆闭店休息!”

    伙计讷讷地应了一声,也忍不住抱怨,“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咱们算是被苏老板连累了……”

    姜越抬脚在那伙计身后踹了一脚,“废什么话?!”

    那伙计连忙住了口,匆匆下楼。

    姜越转头,看向外头那些哭天喊地的村民,脸色黑如锅底,“……一群愚民。”

    与知微堂隔了半条街的巷口,一辆马车停在那儿。

    车帘被撩开些许,正对着知微堂的方向。而坐在车中冷眼旁观这闹剧的正是苏妙漪。

    “我断了他们的出路。”

    苏妙漪沉默片刻,忽然出声道。

    马车另一侧,容玠双眼微阖,眉峰压低,“卖命替死这样的生意,也配叫出路?”

    苏妙漪却靠着车壁,摇了摇头,“他们与你不一样。你从未穷困潦倒过,在你眼里,钱财不过是身外俗物,自然不能与气节、与情义相提并论。可对他们来说,钱财是每日果腹的粮食,是冬日取暖的纸衣,钱财就是性命,是活下去的倚仗……”

    容玠神色微顿,睁开眼看向苏妙漪。

    苏妙漪仍望着知微堂外叱骂的村民,叹了口气,“而且贱民巷里的人,大多都是罪奴、倡优之后,几代都是贱籍,不能科考不能入仕,就连城里的行当都不大愿意用他们做活……所以其实并非家家都像郑五儿他们家,被一个赌鬼爹拖累,更多的还是为出身所困,走投无路。或许对他们来说,卖白鸭就是唯一能让他们离开贱民巷的法子,是他们的希望。”

    容玠定定地望着苏妙漪,似有所动。

    “怎么了?”

    苏妙漪问道。

    容玠摇摇头,“没什么……”

    这么多年,他似乎已经习惯了高高在上地鄙弃、谴责,却甚少有一刻像苏妙漪这般,即便是被误解、被记恨、被反咬一口,也能设身处地替那些人思虑,究竟是什么逼得他们误入歧途。

    他只是,忽然有些自惭形秽。

    在苏妙漪面前,他好像总是在反省自己的傲慢……

    沉默半晌,容玠才又开口道,“就算白鸭生意是贱民巷脱困的捷径,可它亦是刘其名之流逍遥法外的歧途。不论如何,买人替罪就是不公不法,你揭穿此事,并无过错。”

    “……”

    “苏妙漪,该反省该自责的人不是你,而是另有其人。那些头戴乌纱、坐在衙门里的,还有同我一样,日后想要为官作宰的天下士子……是我们该思量,如何为贱民巷的人另寻出路。”

    寥寥几句,亦为苏妙漪厘清了思路。

    苏妙漪终于收回视线,眉眼舒展地看向容玠,唇角掀起,露出这段时日以来最松快的一个笑容,“说的也是,多谢义兄开解。”

    容玠眸光微动,“回府吧。”

    马车从巷口静悄悄地离开,朝容府驶去。

    因担心刘家人狗急跳墙、不择手段地报复苏妙漪,容玠将苏家众人全都接去了容府,单独辟出了一间院落让他们暂居。

    这种关头,苏妙漪知道自己不能逞强,果断选择背靠大树躲进了容府。

    刘家在暗中咬牙切齿,而在明处,临安府衙也日日上门来讨人。

    距离容府还有一段距离,马车却在大街上倏然停了下来。

    容玠和苏妙漪相视一眼,下一刻就听见外头传来一道熟悉的男声。

    “临安府通判傅舟,奉命捉拿苏妙漪!”

    也不知是什么人走漏了风声,傅舟竟知道容玠和苏妙漪出了府,于是领着一众官差拦在了他们回府的必经之路。

    众目睽睽之下,傅舟站在马车前,眼神阴冷,表情却正义凛然,“皇子犯法,尚且与庶民同罪,当初连扶阳县主遭人诬告,都不得不往衙门走一遭,如今苏妙漪不过是容氏义女,难道还比皇亲国戚更尊贵,更目无王法吗?!”

    路边的行人逐渐聚拢过来,观望着傅舟与容府的对峙。

    马车内,苏妙漪冷笑一声,刚要起身,却被容玠按下。

    容玠不动声色地看了她一眼,示意她先坐下,随后才伸手掀开车帘,自己对上外头的傅舟。

    “敢问傅大人,衙门捉拿苏妙漪,是为何缘由?”

    “苏妙漪散播谣言,妖言惑众!整首白鸭歌都出自知微堂,临安城人人皆知……”

    容玠神色淡淡,“那首白鸭歌容某也有所耳闻,并未听出什么蹊跷。还请傅大人解惑,哪句是谣言?是蓬门巷卖白鸭,还是青天在上睁眼瞎?”

    睁眼瞎三字一出,街道两边围观的百姓们都忍不住嗤笑了起来。

    就连他们都能看出来,容大公子这是揣着明白装糊涂,当面骂临安府衙这群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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