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苏妙漪说得口干舌燥,终于停下来,想要给自己倒杯茶喝,可一转眼,她的目光就落在了容玠身上。容玠仍是最初那个姿势,撑着额,闭着眼,可眉宇间的阴晦之气却消散了些许,反而是疲乏里透着一丝平和。
苏妙漪一愣,伸手在他面前晃了晃,见他呼吸清浅、无动于衷,她这才意外地得出一个结论——容玠睡着了。
这人要她汇报行踪,自己却听睡着了?!她苏妙漪的家长里短,在他眼里就这么索然无味?
苏妙漪暗自咬牙,生出一种将茶水泼到容玠脸上的冲动,可手指刚一捏住茶盅,她又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
若将容玠泼醒,岂不是给自己找麻烦?
苏妙漪蓦地松开手,提着裙摆站起身,蹑手蹑脚地往小榭外走去。
遮云回头,诧异地,“苏……”
“嘘!”
苏妙漪赶紧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往身后指了指。
遮云不解地回头。
看清小榭里靠着扶栏沉沉睡去的容玠,他蓦地睁大了眼,表情愈发震愕。
没有人比他更清楚,从出发去汴京那日算起,公子已经有大半个月寝不安席、寤寐不宁了,从未有一刻像现在这般心安神定……
遮云又惊喜又心酸,还想说些什么,可一收回视线,苏妙漪已经不见人影。
***
三日后,碧空如洗,天朗气清。
醉江月又派出了那支曾经为云娘子造势的游行队伍,在主街上举着招幌、敲锣打鼓。不过这次幌子上却不止有醉江月,还有知微堂!
“知微堂新书订购会”几个字,甚至比醉江月还要醒目,引得主街两侧的行人纷纷驻足。
而醉江月门外,也立了一块更招摇更精致的招牌。招牌上不仅有“新书订购会”的时间地点,还有一句话:“是何书也?只为女子编刻。”
不少女子都被这句话吸引了过来,也想进醉江月看看这专为女子编刻的新书究竟是什么样,然而却被醉江月的仆役拦在了楼梯口。
“有名帖者,方可上楼。”
女子们不甘心地嚷了起来,“什么名帖?哪里来的名帖?”
“若无名帖,便请移步到一旁抽签。中签者上楼,未中签者也可得到一枚绢花,凭此绢花,下次去知微堂可以抵扣十文钱!”
闻言,众人的目光齐刷刷看向楼梯侧边。
一身穿玄袍的英俊青年站在那儿,大喇喇地倚靠着楼梯,姿态潇洒,举手投足间还带着些江湖气——
正是换了新衣,好好捯饬过一番的凌长风。
凌长风一手撑着抽签箱,一手拨动着自己额前垂下的刘海,有些百无聊赖,又有些想不通。
抽签这种事,也一同交给醉江月的杂役就好了,为何非要让他像个守门神一样站在这儿?
凌长风正想着,忽然察觉到不对劲,一抬眼,就见一群姑娘们兴冲冲地朝他围了过来。
穆兰拿着名帖走进醉江月时,刚好瞧见凌长风被包围的这一幕。
他身边,中了签的女子兴高采烈往楼上走,而未能中签的女子从他手里接过绢花,眼角眉梢竟也带着些喜气。
……男色惑人。
苏妙漪为了多卖几本书,还真是无所不用其极!
穆兰暗自腹诽了一番,才径直上了楼。
今日,知微堂占用了醉江月三楼最好的雅间,也就是当初云娘子初亮相时的雅间。不过里头的陈设布置,已经完全按照苏妙漪的要求重新布置过了。
所有帐帘都换成了水墨印染的轻纱,四周陈设架上的精致器具也都换成了书册和文房四宝。
至于原来用来呈放“辋川芳菲尽”的桌案,也早就被撤去了,空出来的位置整整齐齐地放了好几排朱漆圈椅。
除此以外,雅间四周还摆了一圈的乌木边花梨心条案。条案上呈放的分别是新书用的纸、墨,以及装帧用料,还有一小部分刻板和书稿。
每个条案前,都贴着苏妙漪早已经写好的介绍语。
早到的夫人小姐们都没有落座,而是三三两两地绕着雅间走了一圈,最后驻足在自己最感兴趣的条案前。
吸引人最多的便是装帧用料,其次是桂花墨。
女子们围在一处议论纷纷,愈发好奇苏妙漪究竟做了本什么样的书。
“温夫人,这边请。”
“齐娘子,你今日的妆真是好看!”
苏妙漪就站在雅间门口,笑意盈盈地和客人们打招呼,直到看见走进来的穆兰,快要笑僵的脸才略微收了收。
“怎么才来?等你半天了!”
穆兰抬了抬下巴,趾高气昂地,“你懂什么?今日这种场合,最后一个出场,方能有万众瞩目的派头。”
“那要叫你失望了。”
苏妙漪撇撇嘴,压低声音,“还有位祖宗没到呢……”
穆兰狐疑地往后张望,“哪位祖宗?”
“顾、玉、映。”
“顾玉映什么时候成你祖宗了?”
苏妙漪叹气,和穆兰窃窃私语,“顾玉映是第一才女,我在她面前卖书,那不就跟班门弄斧一样?实话告诉你,自从她说要来,我这心就一直不上不下,咚咚直跳……”
穆兰诡异地看了苏妙漪一眼,抬手就去揪苏妙漪的脸皮,却被苏妙漪一掌拍开。
“做什么?”
“看看你是不是什么人假扮的……苏妙漪做事什么时候担惊受怕过?”
“……”
苏妙漪抿唇,还想说什么,目光却是忽然一滞,随即撇下穆兰,又堆起一脸客套笑容迎了出去,“顾娘子!”
随着顾玉映的到来,和楼下最后一张通行券被抽完,雅间里排布的圈椅已经全都坐满了。
苏妙漪朝候在门口的苏安安看了一眼,苏安安便心领神会地关上了门。
“在座诸位愿意赏脸来参加知微堂的新书订购会,妙漪在此先谢过了。”
苏妙漪站在堂中央,笑着扫视了一圈,“想必诸位方才已经看见了,这四周条案上呈放的,便是知微堂这次新书的各种用料,现在诸位是不是都很好奇,这些用料究竟会组合成一本什么样的书?”
此话一出,在场众人又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
“是啊,我还是第一次见到这种香味的墨。那整本书是不是都飘着桂花香?马上就要到中秋了,若买本这样的书放在屋子里,岂不是连折桂都省了……”
“不止是墨,那纸也比我平常翻看的书更轻薄细腻些。”
“这纸啊墨啊的,都不要紧!最让我好奇的还是装帧用料!苏娘子,为何一本书的装订,还要用到绢缎?”
“对对对!绢缎也就罢了,竟然还有珠子和流苏。这卖的不像是书,倒像是首饰!”
众人讨论不出个结果,反而被勾得更加心痒难耐,于是又看向苏妙漪。
“苏娘子,你就别卖关子了,快点将这新书拿出来吧!”
苏妙漪笑着应了一声,拍拍手。
苏安安便从屏风后端出了一方盖着缎布的托盘。
苏妙漪走过去,一边抬手掀开缎布,一边介绍道,“此次订购会,知微堂会推出两本新书。”
缎布被掀开的一瞬,众人都忍不住坐直了身,略微伸长了脖子,后排甚至有人好奇地站了起来。
托盘上,左边摆着的是一卷系扣着流苏结的复古卷轴,右边则是一本方方正正的书壳,但却用明艳的绢缎包裹,又在其上缀以珠玉,花团锦簇、繁复华丽……
所有人的视线都不自觉被右边那本吸引了过去,连连发出惊叹声。
苏妙漪抬手,率先拿起右边的这本,“既然大家都对这本更感兴趣,那便先看这一本。”
当着众人的面,她拨开系扣,将那贴着绢缎的书壳缓缓展开,里头的书页装帧,竟是将如今最为流行的包背装与已经过时的经折装相结合!
绢缎的书壳部分采用经折装,一前一后反复折叠了五次。而在每一折的正面,都贴上了一本薄薄的包背装卷册……
这一装帧手法,莫说是临安城,便是在汴京也从未出现过,叫众人十分稀奇。
“此书名为《孽海镜花》,是话本的第一册,一共有五卷,每一卷单独成册。”
说话间,苏妙漪竟是将第一卷从那书壳上取了下来。
众人一愣,这才意识到这每一卷册并非是粘贴在书壳上,而是被插在绢缎的内袋里,可以随意取下。
“这册书虽是新人新本,但我敢说,论故事之曲折、情节之离奇,爱恨之纠葛,如今任何茶肆戏楼,都绝对没有能与之一争的故事。”
苏妙漪扬了扬手里的第一卷单册,笑道,“所以为了不泄露后面的故事走向,此刻我只能给在座诸位先传阅这第一卷,不能更多了。”
第一卷从前排开始往后传。第一位夫人才看了一行字,便被勾住了,竟是有些不舍得往旁边传,而后面的人也愈发好奇,忍不住催促起来。
苏妙漪就在一旁静静地等着,观察着每个人的反应,几乎没有一人是主动将书卷往下传,而都是被催促着不得不脱手。
“苏娘子,这《孽海镜花》我现在就要订!何时能取?”
此话一出,翻看过第一卷的人都坐不住了,纷纷嚷嚷着现在就要订购。
苏妙漪原本还悬着的一颗心终于落回原地,唇角的弧度也愈发扩大,“诸位莫急,这还有第二本没看呢。”
众人的目光终于再次落回托盘上,只觉得与《孽海镜花》的精致富丽比起来,另一本平平无奇的卷轴逊色不少。
苏妙漪也看出她们的心思,于是慢条斯理地解开了卷轴上的系扣,“这本名唤《金风玉露》。莫要小瞧了这一本,里头也是大有乾坤……”
话音刚落,那系扣被解开。
苏妙漪手腕微微一用力,长卷倏然抖落。就在卷轴被抖开的一瞬,粘贴在卷底、逐页相错的纸页映入众人眼底——
随着一阵微风掠过,芬芳馥郁的桂花香气扑面而来,那鳞次栉比的雪白纸页也顿时灵动翻飞、婉若游龙!
而再定睛一看,每页纸微微翘起的侧边都印着图纹,连在一起竟是幅仕女图,而密密麻麻的墨字则“龙鳞”状的仕女图里若隐若现……
满座皆惊。
雅间内短暂地寂静了一瞬,紧接着便爆发出比方才更热烈的抽气声和赞叹声。
若说前一本她们还能看出是经折装和包背装的结合,那这一本的装法却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这,这是什么……”
穆兰忍不住问道。
“是龙鳞装。”
一道清冷的女声替代苏妙漪回答。
众人循声望去,却见是静坐在角落里的顾玉映。与其他人的惊艳兴奋不同,她此刻的神色仍是波澜不惊,甚至是冷淡的。
“两朝之前,诗歌多用这种装帧。可因其手法复杂、耗费人力,如今世面上已经再也看不见这种龙鳞装了。”
苏妙漪颔首,“顾娘子说得没错。这本《金风玉露》摘录的也是古往今来、吟风弄月的清词丽句,所以我才想到了效仿书中记载过的龙鳞装……”
有人恍然大悟,有人仍是似懂非懂。
“我不懂什么龙鳞装,我只知道这两本书做得太漂亮了……今日还真是让我大开眼界!”
在座的不论是高门贵女,还是抽中签的平民女子,都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
“是啊,这两本书从书封到装帧,知微堂的花样还真多!”
“要我说,这书买回去,就算不读,摆在那儿当摆设也好啊。”
“不仅好看,还香呢……你闻闻,这屋子里现在已经全都是桂花墨的香味了!”
“苏娘子,我现在可以订购了吧?快快快,我可是第一个说这话的人,不如今日就将这两本给我吧?”
一语惊起千层浪,众人纷纷起身,争先恐后地朝苏妙漪拥了过来。
苏妙漪被这阵仗吓得后退了一步,连忙将本书交给苏安安带回屏风后,随即才笑着拦住众人,“诸位夫人娘子,听我说,这两本可是要放在知微堂做样本的,只看不卖。还有,这两本书的成本高,所以价格也不菲,金风玉露的售价是八十文,孽海镜花是一百文,可若两本一起买,便是一百五十文……”
听了这价格,人群中明显有女子迟疑了,与身边之人窃窃私语。
“一百五十文……这是不是太贵了?”
“是啊,寻常买本书可只要几十文。”
穆兰听见了这些话,忍不住说道,“一百五十文买两本书,你们觉得贵了。可寻常买件衣裳、买个首饰,还不止这个价呢……这两本书如此稀奇,我宁愿少买些脂粉,也要将它们带回去收藏。”
这番话顿时说到了不少人的心坎里,于是在场连迟疑的人都没了。
苏妙漪和穆兰对了一眼,又不动声色地移开视线,“至于第一批新书,凡是今日在名册上登记,交了定金五十文的。三日后,知微堂都会派人直接给你们送到府上,也省得你们去我那小小书肆,与男子们挨挨挤挤……”
闻言,众人又是一番感慨,连声赞苏妙漪心细。
将两本书安置好后,苏安安便拿着纸笔坐在了雅间侧边,给在场的女子们登记住址。
苏妙漪退到一边,望着迫不及待交定金的夫人小姐们,总算是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
决定要做这套新书前,她找不少女子填了份问卷,最终得出一个结论,她们愿意买的书,第一,要好看,第二,还是要好看。
第一个好看,是说内容上一定要浅显易懂、轻松解闷。
第二个,则是版面装帧一定要精美,且不是那些文人墨客眼里的精美,而是能与首饰铺子里那些盛装脂粉香膏的妆匣一较高下的精美。
如此,才能叫这些夫人小姐们不得不买单。
此外,她也是想通过这套不计成本、价格高昂的新书,打破如今临安城对知微堂只做贱价书的印象。
此刻看来,这个计划应是大获成功了……
可还未等苏妙漪一口气叹尽,视线一转,竟是刚好对上一双冷静犀利的眼眸。
……是顾玉映!
苏妙漪心里一咯噔。
整间屋子里,只剩下顾玉映一人还坐在圈椅中,冷冷地望着她,似乎没有一丝一毫要登记购书的意愿。
看来是新书没能入这位顾娘子的眼了……
苏妙漪正纠结着要不要走过去,体面地说些客套话,顾玉映却终于起身朝她走了过来。
“……顾娘子。”
苏妙漪迎了几步,客气地笑道,“今日的订购会就到此结束了,顾娘子方才是如何来的?可要乘我知微堂的车回府上?”
既知道顾玉映看不上自己的书,她才不会自讨没趣。只要她不将话头递给顾玉映,难道她还能直截了当说这两本书不行么?
可惜,顾玉映却不是这么想的。
“玉川楼那场竞艺,我听我爹念叨了很久。我本以为,你也是个用心做书、率真赤诚的女子。所以当我知晓你要为天下女子做书时,我是真的很钦佩,也很期待……”
顾玉映蹙眉,一字一句道,“可苏妙漪,你真的让我很失望。”
屋内倏然一静。
苏妙漪变了脸色,垂在身侧的双手猝然攥紧。
方才还闹闹哄哄、抢着要登记的夫人小姐们也像是瞬间被点了哑穴似的,齐刷刷朝这边两相对峙的顾玉映和苏妙漪看过来。
顾玉映似乎并不在意这是什么场合,也不将这屋子里的其他人放在眼里,只是盯着苏妙漪。
“是何书也?只为女子编刻。”
她将楼下招牌上的那句话又念了一遍,“只为女子编刻的书,就是用一堆靡丽的金玉绫罗,用浮华的装帧技艺,去包裹阿世媚俗的风花雪月、恨海情天?”
“只为女子编刻的书,就是将其当做成衣铺里的衣裙,首饰店里的珠宝,不求传道施教、豁目开襟,而只求悦目娱心、作集藏之用……”
“只为女子编刻的书……”
顾玉映讽笑了一声,眼角眉梢都带着冰雪,“便是如此虚有其表、华而不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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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妙漪:家人们救救我救救我救救我!
[32](一千营养液加更)
众目睽睽之下,那一字一句就好似一道道响亮的耳光,狠狠扇在了苏妙漪的脸上,叫她眼冒金星、头晕目眩。
穆兰在人群后干着急。
原本她还期待着苏妙漪能像上次在玉川楼一般,用她那三寸不烂之舌将顾玉映怼回去,可如今一瞧苏妙漪的脸色,她却是立刻反应过来,苏妙漪怯场了——
她这样一个从来心高气傲、自命不凡的人,竟然在顾玉映面前硬生生矮了一头!
穆兰简直难以接受,比看见苏妙漪狂妄嚣张时还难以接受!
她蓦地挤开人群冲到了苏妙漪身边,也不管自己说的话究竟有没有道理,就一股脑地反击道。
“顾玉映,你莫要太霸道了!难不成这天下书肆做书都得按照你的心意去做?知微堂这书不是只卖你一人!难道你没看见么,今日这订购会,除了你之外的所有人都对这两本书赞不绝口……怎么说,你顾玉映是天下第一才女,你爱读的书就是阳春白雪,我们这些人爱读的,就是糟粕渣滓?!”
顾玉映冷冷地看向穆兰,并未被她的架势吓退,反而口吻更凌厉了些,“知微堂若只是投机取巧地做了这两本书,与你们这些人一个愿打一个愿挨,我自然不会多说什么。”
说着,她的目光又落回苏妙漪面上,“可她苏妙漪如今打出的,是为天下女子编书的招幌!这样的招幌打出去,卖的却是这样两本书……若叫那些本就轻视女子的男子瞧了,你可知道他们会怎么说怎么做?”
“……”
苏妙漪低垂着眼,死死抿着唇。
顾玉映也像是想起了什么不好的记忆,脸色甚至比苏妙漪更加难看,她暗自咬牙,“他们会不屑一顾、会嗤之以鼻,会对着这些书哂然一笑,指点道——看,女子就只喜欢读这样的书,买这种只能与钗环脂粉放在一起,为妆台做点缀的摆饰!这两本书,永远进不了他们堆满九经三史的藏书阁,恰似我们这些女子,永远也踏入不了被他们据为己有的庙堂和江湖……”
顾玉映看着苏妙漪,眉眼间又浮出几分痛色和灰心丧气,“苏老板,你是临安城里唯一一个做书肆的女掌柜,还让整个书肆行的白叟老翁都容你敬你。你本该是楷模是典范,值得这天下所有的闺阁女儿效仿。可今日恰恰又是你,亲手往那些围困女子的高墙上添了一块砖瓦……”
雅间内陷入一片死寂。
一时间,苏妙漪竟不知自己该做什么表情,又该说些什么才能救回这被顾玉映砸烂的摊子。她满脑子里装着的,竟然是前几日夜里反复叫她惊醒的噩梦……
原本要订购新书的夫人小姐们面面相觑,竟是都露出复杂的神色,既有被戳穿的恼羞成怒,也有几分羞愧和无地自容,总之不论是难堪,还是别的什么,今日买书的兴致已是被败坏光了……
排在第一位的温夫人,原本都已经将五十文钱交给了苏安安,此刻却反悔了,不仅将钱要了回去,还一把夺走了苏安安的笔。
她匆匆几笔将登记好的姓名划去,小声道,“容,容我再想想……”
如此一来,她身后也有不少人都默默将荷包收回了袖中。
眼见着这订购会的情势急转直下,而苏妙漪还是一幅被顾玉映压制懵了的模样,穆兰只能硬着头皮往上扛。
“顾玉映,你拿这些冠冕堂皇的大道理绑架谁呢?!身为女子,我们就喜欢买些漂亮好看的书,怎么了?有罪吗?我算是看出来了,你今日就是特意来沽名钓誉的吧?!”
可顾玉映却不欲与穆兰争辩,甚至都没同她生气,只是冷漠地摇摇头,丢下一句“话不投机半句多”,便又看向苏妙漪。
见苏妙漪脸色微白,自始至终都没有辩解一句,顾玉映眼里最后一丝光亮也被暗影吞噬。
她什么也没再说,转身离开。
随着顾玉映的离开,雅间里其他贵女也拉拉扯扯地互相使眼色,最终推选出了一个领头的人向苏妙漪告辞。
“苏娘子,我们今日出门没带够银钱……改日,改日再来给你捧场吧?”
众人附和着,接二连三地往雅间外走去,苏安安和穆兰想拦都拦不住,只能眼睁睁看着她们逃也似的下了楼。
凌长风正抱着空空如也的抽奖箱坐在楼梯上歇息,看见顾玉映一人走下楼时还不以为意。直到看见大部队都慌慌张张地走下楼、离开了醉江月,他才彻底傻了眼。
“……怎么回事?”
凌长风匆匆跑上楼,问站在门口的苏安安和穆兰。
任谁也没想到,开局一片大好的订购会,收场竟是如此惨淡……
穆兰咬牙切齿地,“还不是因为那个顾玉映!”
凌长风不解,“她做什么了?她来砸场子了?”
“和砸场子也差不多……”
穆兰冷笑。
凌长风皱眉,朝雅间内望去。
雅间内空空荡荡,只剩下一道纤瘦而萧索的身影,独自站在那水墨晕染的帐帘前。
浮云翳日,从雕花窗格照进来的天光骤然暗了下来。
苏妙漪不知何时背过了身,在那最中央的一把朱漆圈椅上缓缓坐下。她疲乏地靠向椅背,手一松,那龙鳞装的卷轴滚落在地。
人去楼空,数月心血付诸东流……
凉风瑟瑟,将地上那鳞页吹得簌簌作响,也将苏妙漪的凌云壮志吹得片瓦不留。
***
“醉江月闹了个大笑话!你们都听说了么?”
正是午休的时候,外出用膳的学子们陆陆续续回了府学讲堂。
一回来,有人便迫不及待到处传扬自己今日的见闻,将原本伏在桌上小憩的学子都吵醒了,迷迷蒙蒙地撑着脸坐直身,“什么笑话?谁的笑话?”
“知微堂今日在醉江月办了个什么新书订购会,这你们都知道吧?”
“这还能不知道吗?知微小报连着好几天给自家新书做宣传,说是什么特意做给女子看的书,还给我家也送了帖子,请我二妹妹去醉江月……”
说着,那人噗嗤一声笑出来,“我那二妹妹最讨厌读书,叫她去买什么衣裳首饰还行,买书?别太好笑了。”
“要我说,书肆最重要的主顾还得是我们这些男子。知微堂这次,可是打错主意咯。是不是现场无人问津,惨淡收场了?”
“结局确实是这个结局,但过程吧,你还真想不到!”
从外面回来的学子连连咋舌,当场将顾玉映义正辞严的那番话学给了其他同窗听。
越来越多的学子围了过来,听完这番话,忍不住拍案而起。
“好啊!不愧是顾玉映!这天下第一才女到底是与其他俗物不同……”
“这妙漪姑娘当初在玉川楼大战书肆行时,倒是也叫人高看几眼。可今日一看,还是不能与顾玉映相提并论啊。”
众人议论得越来越热烈,有人口没遮拦地嚷嚷起来,“那当然了!顾玉映是什么出身,那苏妙漪又是什么出身?一个穷乡僻壤里出来的商贾之女……哎呦!你踢我干什么?”
挨了一脚的学子顺着其他人的视线看去,只见人群后,一穿着青色襕衫的清冷身影就坐在讲堂最前排靠窗的位置,自始至终没有说过话,甚至连头都没回。
有人打圆场道,“其实妙漪姑娘人还是不错的,尤其在经商一事上,颇有天赋。”
方才议论苏妙漪的学子反应了一会儿,却是不甚在意地笑了一声,“你们这么紧张做什么?还真把这苏妙漪当成容兄的妹妹了?不过是个义妹,况且容兄对她也一直是爱搭不理的,想来心里也是瞧不上她……”
说着,他还扬声唤了一声最前排的那道身影,“容兄,你说是也不是?”
讲堂内静了下来。
众目睽睽之下,容玠终于合上手里的书册,转过头来,掀了掀唇角。
见他面无波澜,似乎没有被惹恼的迹象,众人方才松了口气。
然而下一刻,容玠说出的话,却是叫他们变了脸色。
“苏妙漪是容氏义女,她的脸面便是县主的脸面。我瞧不上苏妙漪,是因为我也看不起容氏。原来你们也是如此?”
众人一惊,面面相觑。
这临安城里,谁敢瞧不起容氏?谁敢不给扶阳县主脸面?!
容玠这话,看似在贬损苏妙漪和容氏,实则却是在明明白白地警告他们——苏妙漪是容氏的人,容不得他们非议!
一时间,众人慌忙向容玠告罪,不敢再说苏妙漪一句不好。
容玠不应声也不理睬,只是淡淡地收回视线,翻开方才合上的书册。
他垂眼,目光落在那些墨字上,耳畔回响着的却是一女子烦琐而冗杂的碎碎念。
念叨她的纸,念叨她的墨,念叨那为了做出龙鳞装被黏在一起好几日分不开的手指……
***
翌日。
许是被订购会影响,知微堂自开业之后,难得到了巳时还门庭冷落、没有生意。
苏积玉等人虽得了清闲,却都心事重重的,时不时就抬眼往楼上看。
苏积玉唉声叹气,“从昨晚到现在,一直不吃不喝,这可不行……得想点法子叫她振作起来啊。”
“穆兰姐姐订了六套新书呢,说还会去游说与她往来的官眷,让她们再订购些……”
苏安安翻着登记的名册,上面只有“穆兰”一个名字。
苏积玉摇头,“这也不是你姑姑想要的……”
苏安安恨恨地,“都怪那个顾玉映!”
凌长风皱着眉听了一会儿,转头就扛出了自己日夜擦拭的壑清剑,气势汹汹往外走。
苏积玉吓了一跳,连忙拽住他,“干什么去?!”
凌长风撸撸自己的袖子,“一报还一报,给那个什么才女一点颜色瞧瞧……”
“疯了吧,你别犯浑。”
苏积玉费了老劲才将那壑清剑拽了下来,反手丢到了柜台里。
结果一扭头,他又看见江淼闷不吭声、阴恻恻地在那儿用银针扎着小人。
苏积玉一惊,蓦地瞪大眼,直接伸手夺过那小人,发现上面赫然贴着一张字条,写着“顾玉映”三个大字。
苏积玉吓得肝胆俱裂,“你也疯了吧?!巫蛊可是死罪,被抓到咱们都要被砍头!”
江淼不甚在意地咧嘴一笑,笑容平静又疯狂,“我又没写她顾玉映的生辰八字,扎着玩玩罢了。”
“……”
苏积玉惊魂未定地将江淼扎的小人带去后院焚烧,还不放心地没收了凌长风的壑清剑。
苏积玉一离开,一女子便进了知微堂,鬼鬼祟祟地张望了一番,见四下无人才走过来问道,“苏娘子在么?”
江淼翘着腿,“她不在,有什么事同我说。”
那女子压低声音,“是这样……昨日知微堂不是出了两本新书么?我要订八套,啊不,是十套!”
江淼一愣,和苏安安、凌长风面面相觑,三人脸上皆是露出惊愕之色。
“你,你确定是十套?”
凌长风狐疑地打量着那女子。
这女子的穿戴不差,却梳着侍女髻,想来是哪个大户人家的女使。
可就算是大户人家的女使,手中阔绰,也没有一上来便订十套新书的……这可是足足一千五百文啊!
那女使坚定地点点头,“十套!对了,登记的话就随便写个牡丹好了!也不用给我送上门,三日后我会带人亲自来取……”
又是填化名又是不愿交代住址的,买本书竟然如此藏着掖着……这不免勾起了江淼等人的好奇心。
江淼朝凌长风使了个眼色,凌长风会意,便开始像个孔雀开屏似的跟那女使套话。
那女使终是没抵过美男计,很快便将家底交待了个清楚,原来她竟是温夫人身边的女使!
温夫人是昨日第一个嚷着要买新书的人,可在顾玉映说了那番话后,便不想顶在最前面做“鄙陋庸俗”的靶子。
谁曾想回府后,温夫人还是心心念念着《孽海镜花》的后续,和《金风玉露》的龙鳞装,所以就派女使来知微堂付定金……
只一点,动静越小越好,总之不能让临安城知道她温夫人买了这书!
“你们不会说出去吧?”
女使问道。
江淼、凌长风和苏安安连连摇头。
“那为何要十套?”
江淼追问。
女使不好意思地笑,“夫人回去后,整晚都在念叨这两本书做得有多稀奇,凡是听到的人都心痒难耐……所以这十套里,有六套是我们府上其他姨娘和姑娘们要的,还有三套是我和我的两个姐妹订的。”
一口气交了十套的定金后,女使心满意足地离开了知微堂。
“好好两本书,被顾玉映搅合得竟像是禁书一般,想买还得偷偷摸摸避着人买……”
凌长风嗤了一声,“这也太荒谬了。”
然而更荒谬的还在后头。
温府的女使竟然仅仅是个开始。接下来的几个时辰,临安城各个府上的小厮女使都接二连三地踏入知微堂,张口便是要订购五套十套……
然而这两本书做起来极为复杂,三日后能完工的第一批仅仅只有一百套。
所以到了最后,各家下人为了完成主子交代的任务,竟是也顾不上遮掩自己的身份了,吵吵嚷嚷地在知微堂里抢起了名额!
郑五儿就在知微堂门口,见了这情形,当即就叫上他那些兄弟们,将知微堂新书供不应求的消息传得满临安都是。
于是更多的人,不管是昨日参加了订购会,还是没能参加的,都纷纷拥进了知微堂……
知微堂二楼。
房门被“咚咚咚”敲响时,苏妙漪正坐在一大箱铜板前,一文一文心不在焉地数着。
听见敲门声,她的动作顿了顿,可却连眼睛都没抬,置若罔闻地继续数着铜钱。
不一会儿,敲门声终于停了下来。
取而代之的却是“砰”一声巨响,整扇房门被人从外一脚踹开。
苏妙漪手一抖,铜钱洒了一地。她蹙眉,缓缓掀起眼看向疾步走进来的凌长风。
凌长风喜上眉梢,“苏妙漪,快出来看看!”
“……”
苏妙漪捏着铜板,不愿动弹。
凌长风啧了一声,走过去直接拉起苏妙漪,硬是将她拖到了二楼扶栏前,激动地指着楼下争先恐后要交定金的人群给她看。
“看见了没,这些人都要抢第一批新书!咱们第一批做出来的一百本已经不够卖了,现在已经在登记第二批……”
苏妙漪神色微顿,若有所思地看着楼下。
见她没有自己预想中那般得意,凌长风愣了愣,还以为她没反应过来,强调道,“苏妙漪,你听见我说的了么?这世上只有一个讨厌的顾玉映,认可你、认可咱们新书的人才是大多数!你何必为了一个人、一句话就灰心丧气、萎靡不振?”
“……”
凌长风低身撑着栏杆,凑向苏妙漪,撞了撞她的肩,“笑一笑,别叫旁人看你笑话。”
也不知是无奈,还是接受了凌长风的劝慰,苏妙漪当真扬了扬唇角,垂眼笑起来。
凌长风伏在栏杆上,撑着脸歪着头,正好将她的笑靥尽收眼底,眸光微微一顿。
少女本就是清丽出尘的容貌,此刻眉眼都低垂着,浓密的长睫也在眼下投落了两片浅淡的薄影。唇边虽挂着笑,却仍给人一幅云娇雨怯、我见犹怜之感。
凌长风呆呆地望着此刻的苏妙漪,恍然间又瞧见了他当初在娄县的那抹白月光,心尖顿时有一块儿变得酥酥麻麻。
自他来到临安,进了这知微堂,几乎就没见苏妙漪这么笑过了……
凌长风发现自己仍是没出息地贪恋苏妙漪这幅模样,于是不自觉屏住呼吸,生怕一口气吹跑了了此刻的“妙漪姑娘”,下一瞬那个张牙舞爪的苏妙漪就又出现了。
“凌长风……”
苏妙漪望着楼下,低低地唤了一声,“去帮我传个信吧。”
凌长风眯着眼,语调都变得狗腿起来,“谁啊?”
苏妙漪终于转头看向凌长风,“自然是……你用这眼神看着我什么意思?怪恶心人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