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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与之相较,容玠当初出行的阵仗简直不值一提。若说句不恭敬的,便是圣驾出巡,怕是也不过如此了……

    其实这轿中之人的身份也不难猜。

    当今圣上仁慈崇俭,不许在京官员乘轿出行。唯有一人是特例,得了皇帝赐轿,赐的还是八抬轿舆——

    那便是上相楼岳。

    看着那轿舆从叩拜的百姓跟前经过,渐行渐近,青年仍端坐在桌边,纹丝不动。

    身边的小厮面露不安,悄悄看了主子一眼,见他无动于衷,便也僵硬地坐在原位。

    转眼间,那轿舆已经行到了茶摊前。

    透过那竹篾细织的车盖,青年看见了一垂垂老矣、须发皆白的侧影。

    就算丁未明已死,就算真相未明,可一切的源头,都是楼岳……

    轿舆中,闭眼小憩的楼岳忽然察觉到一道令他不适的目光。

    他霍然睁眼,浑浊的眸底掠过一道狠辣的锋芒。

    楼岳侧过头,隔着稀疏错落的竹篾朝外看去——

    十字街口,男女老少皆俯首叩拜,他们身后的茶摊上,空无一人,唯余两盏热茶。

    ***

    苏妙漪虽有心回避,可扶阳县主既然病了,她这个做义女的若再缩着,便是不体面,于是只能提着一堆补品上门探望。

    “义母,您要放宽心,这病才能好得快……”

    苏妙漪不愿趟容府的浑水,所以坐在扶阳县主身边,也只关切她的身体,只字不提容玠。

    扶阳县主斜靠在一秋香色织金引枕上,发丝披垂,眉眼间氤氲着愁云。

    她苦笑,“我倒是想放宽心,可偏有人叫我不如意。”

    “……”

    苏妙漪低垂了眼,不接话。

    县主看向苏妙漪,神色恍惚。有些话,她知道自己不该对苏妙漪开口,可时至今日,除了跟前这位义女,她竟也找不到其他人倾诉。

    “妙漪……”

    县主嗓音微哑,“你说为何总有人不自量力,想要学那蚍蜉撼树、飞蛾扑火?”

    苏妙漪眼睫颤了颤,默然不语。

    扶阳县主自顾自叹气道,“为了已经失去的人,为了看不见也摸不着的名声,又或是为了所谓的一口气,就要搭上自己的一切,当真值得么?他们自以为找到了可以奋不顾身的目标,其实不过是一步步迈向绝境……”

    听着听着,苏妙漪忽然生出一种奇异的感觉。

    仿佛此刻不是扶阳县主在为容玠扼腕,而是苏积玉在开解她。

    “妙漪,若经商致富当真是你的志向,爹也不拦着你。可你扪心自问,你经商的初心,当真纯粹么?”

    “妙漪,何苦为了报复旁人,而让自己活得这样辛苦?”

    “你该知道,你想要走的是那样艰险的一条路。古往今来也没有女子能做到……”

    蚍蜉撼树,飞蛾扑火么?

    室内静了许久,久到扶阳县主都以为苏妙漪不会再开口。她闭了闭眼,神色涩然,刚想叫苏妙漪离开,却听得一道低不可闻的轻声细语。

    “蚍蜉不可撼树,飞蛾只会送死。可若这些人不是蚍蜉和飞蛾,而是刀斧与江流呢?”

    扶阳县主微微一怔,再定睛看向苏妙漪时,竟恍然瞧见了几分容玠的影子。

    苏妙漪知道自己不该多言,可还是忍不住说道,“义母,或许你该相信,终有一日,他们会将自己磨砺成刀斧,壮阔似江流,到了那时,区区一棵树一簇火,又算得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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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0]30

    从扶阳县主的屋子里出来,苏妙漪便后悔了。

    言多必失,她怎么就是没管住自己这张嘴?

    好在扶阳县主并未追究什么,只是神色莫测地看了她好一会儿,才称自己乏累了,让女使送她离开。

    二人朝府外走时,竟和容二公子容奚撞了个正着。

    “二公子。”

    女使神色一紧,匆匆和容奚打了声招呼,便想带着苏妙漪离开。

    可容奚却没那么好打发,一迈步拦住了苏妙漪的去路,还往她身后瞧了一眼,嘀咕道,“那死丫头没跟着来?”

    苏妙漪面上带着笑,嘴上却不客气地回怼,“二公子这张嘴若是吐不出象牙,不如当个哑巴。”

    女使一惊,连忙回身瞪向苏妙漪。

    容奚却也不恼,反而咧嘴笑了。他的脸色白得吓人,眸子却异常明亮,“妙漪姐姐,原是我嘴笨,不会说话。我在这府里没有同龄的玩伴,所以见了苏安安,便心生亲近之意……”

    苏妙漪皮笑肉不笑地扯扯嘴角。

    “所以,妙漪姐姐,我以后能去知微堂找苏安安玩么?”

    容奚仰头望着苏妙漪,眼角眉梢的恶劣和图谋毫无遮掩。

    苏妙漪似笑非笑,“腿长在二公子自己身上,纵使我不愿意,也没法敲断二公子的腿不是?”

    女使听得心惊肉跳,“苏娘子!”

    容奚笑得更高兴,“这么说妙漪姐姐是答应了,那就烦请你告诉苏安安一声,我与她后会有期。”

    “……”

    苏妙漪自然没有将这话转达给苏安安。

    可翌日,容奚就当真出现在了知微堂,还正好是饭点,众人在楼上用膳的时候。

    苏安安正啃着香喷喷的猪肘,瞧见门口站着的容奚,瞬间瞪圆了眼,手里的水晶肘子也啪嗒一声落在了盘子里,溅得她脸上都沾了星星点点的酱汁,狼狈至极。

    “姑,姑姑!”

    苏安安尖叫。

    苏妙漪只能把肘子重新塞回她手里,安抚道,“这么多人在呢,你怕什么?”

    说罢,她扭头看向容奚,“二公子,买书在楼下,闲杂人等不能上二楼。凌长风,送客。”

    凌长风起身,粗声粗气地恐吓小孩,“容二公子,请吧。”

    “谁说我是来买书的?”

    容奚盯着满脸酱汁的苏安安,心念一动,“妙漪姐姐,我今日是来蹭饭的。”

    此话一出,知微堂的众人还没什么反应,容奚身后的仆从却像是被雷劈中了一般,满脸不可置信地看向他。

    “二,二公子想用膳了?!”

    那仆从双眼都在放光,“奴才现在就带您回府,或者去醉江月、玉川楼?”

    容奚转头,微微变了脸色,“你没听见么?我要蹭饭,蹭知微堂的饭。”

    那仆从反应了一会儿,扑通一声就给苏妙漪等人跪下了,“还请苏娘子收留我家公子蹭饭!”

    “……”

    知微堂众人面面相觑。

    苏积玉率先拍板,“正好,我已经用完膳,要下楼去看店了。二公子若不嫌弃,便坐我这儿如何?”

    不等苏妙漪和苏安安反驳,容奚便立刻恭敬有礼地道谢,飞快落座,刚好正对着苏安安。

    苏积玉不知容奚的真实秉性,热络地替他备了双干净碗筷,才转身下楼。

    苏安安求助地看了一眼苏妙漪。

    苏妙漪皱眉,拿着绢帕替苏安安将脸擦拭干净,用容奚能听到的音量,讥讽道,“苏安安,二公子吃二公子的,你吃你的,权当家里来了个讨饭的,又不碍着你什么。”

    容奚:“……”

    苏安安转念一想,倒也确实如此,于是化慌张为食欲,又埋头,闷不做声地干完了一根肘子,两碗饭。

    苏妙漪早就吃完了,却顾忌着容奚,一直坐在原位没离开。

    凌长风和江淼,一个自封为知微堂最强健的男子汉,要护着弱小妇孺,一个觉得容奚有趣,想看热闹,于是也都坐着没动。

    三个成年人虎视眈眈,只剩下两个小孩还在用饭。

    一个风卷残云、没有吃相,一个细嚼慢咽、看着都累。

    容奚倒是不在意旁人的目光,只是不错眼地瞧着苏安安,就好像苏安安是自己下饭的佐料一般。

    直到苏安安吃饱了,容奚才跟着放下碗筷,告辞离开。

    从头至尾没有什么出格的行径,似乎来一趟就真的是为了蹭饭,这倒是令苏妙漪有些意外。

    这日之后,容奚又连着来蹭了几顿饭,都是安分守己地吃,吃完就走。

    “这容二公子看着就是个单纯小孩,没有他哥那么讨厌,你至于这般如临大敌、严防死守么?”

    连凌长风都觉得苏妙漪是在小题大做。

    苏妙漪懒得同他争辩,只是在之后容奚再来知微堂时,主动给他留了个空位和碗筷。

    左右苏安安已经习惯了无视容奚,没被他影响食欲。而且容奚就是个小鸟胃,不会把知微堂吃穷……

    如此相安无事,便过了小半个月。

    容家大公子在临安城销声匿迹,无影无踪,容家二公子却日日来知微堂蹭饭。而知微堂众人则紧锣密鼓地忙活着第一批新书。

    这次新书的装帧设计是所有环节的重中之重,于是最后装订的时候,苏妙漪几乎是成日耗在刻印间,不错眼盯着工匠,尤其是到了接缝的关头,她甚至亲自上手。

    就这么连着熬了几日,苏妙漪的脸色都憔悴了不少,好在最后的成果没叫她失望。

    “这书能给我留两本么?”

    素来对什么都不感兴趣的江淼都忍不住问道。

    “那是自然。”

    闻言,凌长风也搓着手,腆着脸问道,“那有我的份么?”

    苏妙漪瞥了他一眼,摊开手,“一百文。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凌长风惊了,苏积玉也惊了,异口同声地嚷道,“一百文?!这书要卖一百文!”

    苏妙漪点头。

    苏积玉忧心忡忡,欲言又止,“妙漪,我知道你做这套书费了不少心思,成本也高。但你可知,就连秦宅经籍铺压箱底的刻本,也不过就卖五十文……你这一百文的定价,能卖给谁?”

    苏妙漪困倦地眨眨眼,没什么心力解释,只简短道,“我早就说过了,这是卖给女子的书。卖给女子是八十文,卖给男子,则是一百文。”

    凌长风被她的双标气得扭头就走,但又实在觉着这书新鲜,不一会儿还是不甘心地折返回来。

    “赊账行吗?”

    新书做出来,苏妙漪心里的一颗石头总算落了地,她打算给自己放一日假。

    上次离开临安时,郑五儿的小报做得不错,所以这次苏妙漪也放心地将小报交给了他,自己则回了苏宅歇息。

    昏昏沉沉地睡了大半日,梦里却是她新书首卖却无人问津的冷清场景。

    苏妙漪吓得一个激灵,从梦中惊醒,只能抚着胸口安慰自己梦都是反的。可再然后,就无论如何就睡不着了。

    她黑着脸披衣起身,在榻边坐了片刻,脑子里忽然灵光一闪,连忙趿着鞋走到桌边,抄起笔在纸上刷刷刷地写了几个字——

    “新书订购会?”

    醉江月里,青云不明所以地回头看苏妙漪。

    苏妙漪提着裙摆,跟在青云身后往楼上走,“也是为了造势。我已经给临安城各个府上的千金小姐都递了帖子,会邀她们来参加订购会,所以一定要醉江月最好的雅间……”

    青云了然,“放心,那日我定亲自下厨,给你们做茶点。”

    苏妙漪摇摇头,“不必了。你如今的席面金贵,给我这订购会做茶点,太大材小用了。”

    “苏娘子,你于我有再造之恩,不必如此客气。”

    想到什么,青云一本正经道,“给你做茶点,不收饭钱。”

    苏妙漪扑哧一声笑了起来,随即挽着青云的手,细细解释给她听,“倒也不是同你客气。你如今的席面金贵,听说连知府大人请你做家宴,都得按规矩排队。若是我这小小知微堂成了徇私的特例,知府大人会怎么想?整个临安城会怎么想?这于你于我,都不好……”

    青云微蹙的眉头舒展开来,一脸恍然,“还是你谨慎,我是万万想不了这么多。那我还能帮上什么忙?”

    “你已经帮了我很多了。若没有你,我可订不上醉江月最好的雅间。”

    二人说说笑笑走上楼。

    青云带着苏妙漪到雅间里走了一遭,亲自看过了布局,苏妙漪心中便有了数。

    “过两日,我会将还要增添的东西送来醉江月。”

    苏妙漪正要告辞离开,却被青云叫住。

    “苏娘子……”

    青云忽然吞吞吐吐,欲说还休起来,“许久没听得大公子的消息,人人都说他离家出走、与容府断绝关系了,你可知道他如今的境遇?”

    苏妙漪语塞片刻,才无奈答道,“我不知道。”

    这段时日她为新书忙得不可开交,全然将什么容府容玠都抛之脑后,一时竟未意识到,容玠已经消失十数日了。

    从醉江月出来,苏妙漪独自走在街上,又有些心烦意乱。

    倒不是担心容玠,而是容府的过往太沉重而压抑,压得她都喘不过气……

    “别挤啊!好好排队!”

    “哎,前面的别插队啊,没看见后面都排着么?”

    一阵吵嚷的人声传来。

    苏妙漪回神,循声望去,只见大清早就有不少人在一家铺子门口推推搡搡的。

    她本以为是卖粥面小吃的食肆,谁料一抬眼,招牌上却是白氏绸缎庄几个大字。

    “一早上生意就这么好?”

    苏妙漪面露诧异。

    她凑过去站在人群后,本着想要取经的念头,向前面排着队的人打听,“今日这绸缎庄可是有什么削价的活动?”

    “怎么可能?这白掌柜在整条街上是出了名的抠门!”

    “那你们在这儿排什么队?”

    前面一个挎着篮子的小娘子终于回头看向苏妙漪,“一瞧你就是个不看报的!昨日的知微小报说了件稀罕事,有位夫人在这白氏绸缎庄里买了他们新出的料子,做了身衣裳,结果才穿几日,脸上的斑点皱纹竟通通都没了,整个人变得肤如凝脂、容光焕发!如今大家都说,这料子怕是有养肤的功效……”

    这段话的槽点太多,以至于苏妙漪目瞪口呆,半晌才逮着最重要的一句话追问下去,“你刚刚说,这是知微小报昨日的新闻?”

    知微堂。

    郑五儿探头探脑地出现在门口,小声问正在给客人结账的苏积玉,“……苏老板找我?”

    苏积玉拨着算盘,朝楼上抬了抬下巴,“楼上。”

    郑五儿心里忐忑,磨磨蹭蹭地走上楼。

    楼上的房门敞开着,苏妙漪坐在桌边,一眼就看见了郑五儿,她唇角一扬,笑着唤他,“五儿来了?快,快进来!”

    郑五儿悬着的一颗心终于落了地,舒着气走进去,脱口便道,“吓死我了……苏老板你这个时候叫我过来,我还以为出了什么大事……”

    “给你看看我新买的好东西。”

    苏妙漪笑眯眯地掀开手边托盘上的盖布,露出底下的绸缎,“多亏了你昨日写的绸缎庄新闻,不然我哪儿知道他家缎子还有美肤养颜的神效?”

    见苏妙漪爱不释手地摸着那料子,郑五儿也愈发得意,“我也是听两个娘子议论,觉得十分稀奇,就写小报上去了。”

    “嗯,咱们知微小报的名声如今真是了不得。昨日新闻一出,今日绸缎庄就人满为患……这白掌柜怕是做梦都要笑醒,他给了你多少赏钱?”

    “也不多,就五十文。那白掌柜抠门得很……”

    忽然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郑五儿脸色遽变,连忙捂住了嘴。

    苏妙漪唇角仍是弯着,可笑意却荡然无存,她猛地抬手,一把将那绸缎扔向郑五儿,厉声道,“郑五儿你好大的胆子!”

    郑五儿肩膀一颤,躲过那飞来的绸缎。

    他哆哆嗦嗦从怀里掏出五十文,全部抖落在桌上,“苏,苏老板,您别生气,这钱我全给你……”

    “这是五十文的事吗?”

    苏妙漪怒其不争,“我信任你,才把知微小报交给你。你竟然勾结外人,在我的小报上写那些离谱的鬼话!”

    郑五儿垂着头,小声狡辩,“这也没有云娘子男扮女装那次离谱啊……不都是替商铺招揽客人,有什么不一样么?”

    苏妙漪抿唇,冷冷地看着郑五儿,“我告诉你哪里不一样。云娘子的厨艺,是我亲自尝过的。在我心里,她就是临安城最好的厨娘。我为她造势,只是让她名副其实!可你呢?白氏绸缎庄呢?”

    她低身,将地上的绸缎捡起来,“这绸缎的奇效是真的么?你试验过么?他白氏靠坑蒙拐骗行销,总有被戳穿的一天,到了那时,连我知微堂的名声都会被他连累!”

    “……”

    郑五儿呆住。

    “五十文?”

    苏妙漪冷笑,“我知微堂的招牌难道就值五十文?”

    郑五儿隐隐约约听明白了,白着脸讷讷出声,“是,是我错了……苏老板,我真的知道错了……”

    苏妙漪望着他那可怜模样,终于不再疾言厉色,“郑五儿,蝇头小利贪不得。你以为那姓白的为什么找你,他若想在我的小报上宣传自家铺子,大可堂堂正正地来跟我谈生意,可若是跟我谈,一来,我不会纵着他扯谎,二来,价格也要翻上十倍。所以他才选择走你的门路。”

    郑五儿点了点头,懊恼起来,“苏老板,我就是个蠢货……那接下来怎么办?”

    “你将这五十文退给姓白的,今日再以绸缎庄主顾的口吻写个新闻,就说绸缎庄的料子并没有说得那么神奇。如此一来,知微堂摆正了自己的中立态度,便能和他白氏绸缎庄撇清干系。”

    郑五儿连声应好,转头就要走,却又被苏妙漪叫住。

    “绸缎庄的事到此为止,我还有件事要告诉你。”

    郑五儿又紧张起来。

    苏妙漪回到桌边坐下,给自己倒了盏茶,“三日后,知微小报会腾出一块版面,专门发布临安城各大商铺的行销活动。你想办法,将这消息传出去。”

    郑五儿一愣,“这……”

    “那些商铺老板很快就会来找你,我最近要忙新书订购会,无暇分心,你同他们谈。”

    “我?我不行的……”

    苏妙漪喝着茶,看了他郑五儿一眼,“你只要记住我的话,便没什么不行的。”

    郑五儿眨眨眼,“什么话?”

    “一,这块版面价值五百文,不论是什么行当,多大的店铺,都是五百文,绝不议价。二,只写哪日哪家店铺以何手段行销,不掺假、不夸大。三……”

    苏妙漪笑了笑,“每谈成一单,你得一百文佣金。”

    知微堂楼下,苏积玉正送走几个客人,突然就听得一阵叮咚哐啷的响声,转头一看,竟是郑五儿踩空了楼梯,从上面摔了下来。

    苏积玉一惊,连忙上去扶他。

    谁料这小子摔了跤还在咧嘴乐呵,一个跟斗翻起来,中气十足地,“我没事!”

    目送他蹦蹦跳跳离开了知微堂,苏积玉眼皮跳了跳,“……什么毛病?”

    苏妙漪摇着小团扇从楼上走下来,“人间疾苦,有钱无阻。”

    见苏积玉有些疲乏,苏妙漪让他上楼歇息,自己则坐在角落里翻看账簿。

    她越看越投入,越看越高兴,连外头进来了几个府学的学子都未曾发觉。直到……

    “听说容玠回来了?”

    苏妙漪翻着账簿的动作倏然一顿,诧异地抬起头。

    穿着襕衫的学子们驻足在几步开外的书架前,一边挑着书,一边议论。

    “是啊,不仅回来了,还搬进学宿了。你们说奇不奇怪,容府离得又不远,他为何要与那些乡下来的破落户一起挤学宿?”

    “啧,难不成之前的传言是真的?容玠真和家里断绝关系了?可他图什么啊?”

    “不知道。他今日回来时那副模样,看着也怪憔悴的,这半个月在外面就算不是风餐露宿、恐怕也吃了不少苦头……”

    苏妙漪默不作声地听着,眉头微蹙。

    直到那些学子挑完了书,到处找人结账,她才恍然回神,匆匆起身走了过去。

    容玠回府学的消息前脚传进知微堂,后脚容奚便出现在了知微堂。

    苏安安坐在楼梯上嚼着糖糕,奇怪地看他,“这还没到吃饭的点呢。”

    容奚轻嗤一声,“我今日可不是来蹭饭,是来传话的。你姑姑呢?”

    苏妙漪从他身后绕了出来,“找我?”

    容奚转头看见她,唇角一掀,笑得跟当初绑苏安安时一模一样。

    苏妙漪后背窜起一阵凉意,“有话说话,再这么笑就给我滚出去。”

    容奚收敛了笑容,拍拍手。

    容氏的仆从鱼贯而入,抬着三四个箱子,哐当几声,重重地摆在了知微堂正中央。

    这阵仗把江淼都惊动了,她从柜台后弹起来,“这什么玩意?聘礼吗?容二公子,太早了吧。”

    江淼一句话把所有人都干沉默了。

    容奚脸色微变,说话竟都打了个磕绊,“你胡说什么?!这是大伯母让我带来的,她叫你不管想什么办法,将这些衣裳器物送进府学,交给容玠。”

    丢下这么一句,容奚就火烧屁股似的告辞离开,半刻都不想在知微堂多待。

    “……”

    苏妙漪望着眼前三大箱东西,长叹了口气。

    尽管一点也不想在容玠跟前露面,可既然扶阳县主发了话,她便不得不遵从了。

    这三大箱若一下全搬过去,太过兴师动众,况且容玠大概率也不会收,到时还得再重新搬回来……

    想了想,苏妙漪只从箱子里拾了些衣裳和文房四宝,装了个轻便的包裹。

    凌长风把这三个箱子抬上楼后,没急着离开,此刻就抱着胳膊靠在门口,酸溜溜地嘲讽,“哟,容大公子还真是金贵又娇气,还要家里送绫罗绸缎和笔墨纸砚,这也能叫离家出走?根本就没断奶吧!”

    苏妙漪忍不住回头看了他一眼,“是谁当初闯荡江湖还挥霍爹娘给的银钱,那壑清剑就是铁证。凌少侠,你还有脸说别人?”

    凌长风脸色微僵。

    见状,苏妙漪还以为是自己话说重了,刚想着要如何补救,就被凌长风打断了。

    “你刚刚唤我什么?”

    “……凌少侠?”

    凌长风双眼一闭,捂住心口,像是被击中似的往门框上倒去,“爽!”

    “……”

    “以后就这么叫我。”

    凌长风精神抖擞地转身下楼,将楼梯蹬得咚咚响。

    苏妙漪一言难尽地张了张唇,无声地做了个骂人的口型,然后也拎着收拾好的包袱下了楼。

    刚要出门,竟又被醉江月的一个杂役拦住,“苏老板,云娘子让小的把这个食盒交给您,她说您肯定能明白她的意思。”

    “……”

    苏妙漪左手拎着包裹,右手提着食盒,面无表情地进了府学。

    因朝廷有意兴盛官学,临安府的府学前不久才重新整修扩建了学宿,院落里不仅有山石亭台,还有小桥流水,虽比不上富贵人家的园景,但也有些韵味情致。

    天色将暮,正是学子们要上晚课的时辰,所以学宿里的人并不多,苏妙漪一进来就瞧见了在院子里站着的遮云。

    “遮云。”

    苏妙漪唤了一声。

    遮云转头看向苏妙漪,表情忽然有些异样,“苏娘子,你怎么来了?”

    “来做善事。”

    见他神色遮掩,还时不时朝一个方向张望,苏妙漪觉得奇怪,也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就望见一处临水的小榭。

    天光昏昧,只能依稀看见一对男女相对而坐的身影。

    苏妙漪还未来得及细看,就被遮云侧身挡住。

    “这么巧,顾娘子也来了?”

    苏妙漪眯了眯眸子,问道。

    遮云尴尬了一下,“苏娘子眼神真好……”

    其实苏妙漪压根没看清,但现在却是确定了。

    “你那么紧张做什么?我来也没什么事,只是来替旁人送东西。”

    说着,她将包裹和食盒递过去,“一个是县主的,一个是青云的。既然顾娘子在,我就不过去打扰了。告辞。”

    不用跟容玠面对面,苏妙漪反而松了口气,转身要离开。

    “遮云,你在同谁说话?”

    一道清润磁性的嗓音忽然传来。

    苏妙漪一抬眼,就见容玠已经走出小榭,站在廊檐下望了过来,顾玉映紧随其后,也在他身边站定。

    “公子,苏娘子来给你送些点心和衣物……”

    遮云回答。

    苏妙漪扬声补充,“义兄与顾娘子慢聊。知微堂还有杂务要忙,我就先走了。”

    隔着一段距离,苏妙漪看不清容玠的神情,只能听见他平静的声音。

    “顾娘子,天色已晚,你是该回去了。”

    “苏妙漪,过来。”

    ————————

    容·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玠[耳朵][耳朵][耳朵]

    [31]31

    其实苏妙漪刚走进院子的时候,顾玉映就察觉到了,而且她觉得容玠也察觉到了。

    因为自苏妙漪来了之后,他虽没往那边看,可整个人却有些心不在焉。直到苏妙漪要走,他才动身站了起来。

    “顾娘子,天色已晚,你是该回去了。”

    听出容玠言语间的送客之意,顾玉映错愕了一瞬,不过很快就恢复如常,淡淡地点了点头。

    她缓步往学宿外走,苏妙漪迎面走了过来,脸色看着不大好,似乎是有些不情愿。

    二人擦身而过时,顾玉映忽地想起什么,开口唤道,“苏娘子。”

    苏妙漪一愣,转头看过来。

    “听说过两日,知微堂要在醉江月举办一个新书订购会,临安城各家府上的夫人小姐都已收到了帖子。为何独独我顾府未曾收到?”

    苏妙漪心里一咯噔,眉眼间的怨气陡然消散,取而代之的是心虚。

    可见顾玉映问得一脸认真,似乎又不是要计较的意思,苏妙漪定了定神,解释道,“我原以为……你会不大喜欢那种场合。”

    顾玉映想了想,“那些高门贵女,我的确不大喜欢。”

    苏妙漪松了口气,展颜笑开,“我就说……”

    “可你的新书,我还是很好奇。”

    顾玉映话锋一转,“所以两日后,我能去醉江月么?”

    苏妙漪的笑容僵了片刻,才讪讪道,“当,当然。顾娘子愿意赏我薄面,知微堂荣幸之至。”

    待顾玉映心满意足地离开后,苏妙漪才丧眉搭眼地走进小榭。

    “来找我做什么?”

    容玠问。

    苏妙漪抬眼,终于看清了容玠那张脸。

    数日未见,他倒是没有旁人形容得那样落魄憔悴,可仍是肉眼可见地清减了不少。

    他两颊变得更加瘦削,五官轮廓也有了锋锐的棱角,此刻在微暗的天光映衬下,更显冷峭阴晦,竟叫人有些望而生畏。

    苏妙漪只和那双黑沉的眼眸对视了一瞬,便匆匆移开目光,“县主和青云托我送些东西给你,如今东西带到了,我也该走了。”

    容玠看向站在小榭外的遮云,以及他手上的包裹和食盒,“那你呢?”

    苏妙漪没明白他的意思,“什么?”

    “东西都是她们带的,那你带了什么?”

    苏妙漪一愣,又转眼对上容玠,不可置信地,“……容玠,你不会真把自己当成我的兄长了吧?我为什么要给你带东西?你去了哪儿,受了什么苦,我难道会关心么?”

    容玠看了她片刻,才凉薄地扯扯准唇角,“也对。”

    他转身,回到案几边坐下。

    就在苏妙漪以为他会打发自己离开时,他却又开口了,“你不关心我,我却关心你。我不在的这段日子,你都做了些什么,从回临安那一日起,一项一项,事无巨细地说来听听。”

    苏妙漪微微睁大了眼,“你有病吧?我为何要向你汇报这些?!”

    容玠眼眸微垂,并不看她,“苏妙漪,若有一个人知晓了你最重要的秘密,你会如何做?我以为,若此人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在掌控之中,那尚可留有余地。反之,便连一线生机都不可留。”

    恰好天边最后一丝霞光消失,容玠那双凌厉的眉眼遽然暗下。

    下一刻,苏妙漪踢开了他对面的凳子,木然坐下。

    左右她没做什么亏心事、没说什么不该说的话。既然身正不怕影子斜,那此刻要做的不就是唠家常么?

    容玠要听,她说便是。

    苏妙漪一边安慰自己,一边开口,以不带丝毫感情、平铺直叙的冰冷口吻。

    “回临安城第一日,我向我爹打听了当年的矫诏案,但我什么都没告诉他。第二日,我开始试用那些从娄县带回来的桂花墨,最初只印了一张纸,江淼闻了打喷嚏,苏安安觉得不如换成红烧肉的味道……”

    苏妙漪的声音虽冰冷,可说的一字一句组合在一起,竟还是那样生动而鲜活。

    容玠眸光微动,侧身将手肘搭在扶栏上,屈指抵着自己的额角,缓缓闭上了眼。

    有那么一瞬,他竟觉得自己像是回到了娄县,回到了那段失去记忆、没有背负的日子。那时他的世界里,永远有一个围着他打转、在他身边絮絮碎语的苏妙漪,而他唯一的喜怒哀乐,也只有苏妙漪……

    遮云抱着包裹和食盒,就在小榭外的台阶上坐下,也刚刚好能听见苏妙漪的碎碎念。

    公子说要事无巨细,这位苏娘子还真就不厌其详地说了一堆琐事:从她如何呕心沥血地设计新书版面,到她怎么亲自动手装帧,给工人们做示范,再到她是如何对付绸缎庄那个狡诈的白掌柜,如何赚临安城各大商铺的宣传费……

    遮云听着听着,耳朵都竖了起来,竟觉得这比在茶肆酒楼听说书还带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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