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府学后院,顾玄章和顾玉映父女二人坐在拜石台上对弈,头顶是开始落叶的百年梧桐。
“有心事?”
顾玄章落下黑子,状似不经意地问道。
顾玉映拈着白子的动作微顿,“……没有。”
知女莫若父,顾玄章抬头看了她一眼,淡声道,“那日在醉江月,你是不是做得太过了?”
顾玉映心烦意乱,随手在棋盘上落下一子,“爹,难道我说错了什么吗?”
顾玄章摇摇头,慢条斯理地又下了一子,徐徐道,“说的话或许没什么错处,那会不会错在别的地方了呢?”
顾玉映沉默不语。
“你若真觉得自己没错,现在便不会如此心神不定、疚心疾首了。”
顾玄章忽地将手里的黑子往棋罐里一丢,“罢了,你今日的心思不在棋上,我可不同你下了……”
顾玉映蹙眉,不甘心地,“爹。”
顾玄章却是望向顾玉映身后,“九安,你来得正好。这盘棋,便由你陪她下完吧。”
顾玉映一愣,回头就见容玠捧着一叠书,不知何时站在了拜石台下。
顾玄章拂袖而去,容玠在顾玉映对面坐下,不动声色地盯着棋盘上的残局。
“我虽有些心浮气躁,可这盘棋还是胜券在握。我爹就是不愿输给我,所以才将这残局交给你……”
顾玉映摇摇头,继续落子。
“是么?”
容玠垂眼。
手起子落,只一招就快刀斩乱麻地劫杀了顾玉映。
“这……”
顾玉映眼里闪过一丝错愕。
“顾公见你心不在焉,不愿胜之不武,便一再退让。没想到你倒不领情,反而以为自己稳操胜券。”
顾玉映盯着那棋局看了一会儿,似乎有所察觉,“你在说这局棋,还是在借棋说别的什么?”
容玠抬手,将吃掉的白子一枚枚拈起,“小时候你被汴京城那些千金小姐排挤的时候,曾问过我,为何她们不愿同你玩乐,记得么?”
顾玉映愣了愣,不明白容玠为何忽然提起这一茬。
“记得。那时你告诉我,不是我哪里做得不好,而是她们的问题。”
容玠点点头,将手中白子尽数投进顾玉映手边的棋罐里,“我错了,你也错了。”
“……什么?”
“方而不割,廉而不刿,直而不肆,光而不耀。”
容玠终于掀起眼看向顾玉映,神色平静得可怕,“顾玉映,你博览古今、学富才高,怎么到头来连《道德经》都未曾读明白?”
秋黄的梧桐叶翩然落下,盖在只剩下满盘黑子的棋局上。
顾玉映独自一人枯坐拜石台上发怔,对面的容玠已经不知所踪。
方而不割,廉而不刿,直而不肆,光而不耀。
顾玉映耳畔反复回响着容玠的话,脸色不大好。
这句话出自《道德经》第五十八章,是教人在立身处世时如何保持一种平衡——方正而不生硬、有棱角而不刺伤他人、直率而不放肆、光亮而不刺眼。
这便是圣人的道。
尽管从始至终,容玠的神色都是淡淡的,语气也不温不火,可“连道德经都没读明白”却已经是顾玉映听过最重的一句话了。
这就好像一根刺,趁她毫无防备时,扎在了她的自尊心上。
顾玉映是有些羞恼的,可羞恼之余,她竟又生出另一个念头。
若她只是被容玠这么轻描淡写地讥讽了一句,便已憋闷难受、无言以对。那之前在醉江月,被她当着众人的面叱责“投机取巧”“围困女子”的苏妙漪,岂不是比她此刻还要难受千倍百倍……
“顾娘子。”
府学的斋仆匆匆走来,“知微堂的人来传话,说他们家掌柜想约您在醉江月小叙。”
从府学赶到醉江月,顾玉映只用了一盏茶的功夫。她匆匆跳下车,进了醉江月大门便想往楼上走,谁料身后却传来一声熟悉的唤声。
“顾玉映。”
顾玉映身形一顿,转身却见苏妙漪竟就坐在大厅里最显眼的位置。
她迟疑了一会儿,才走过去,“为何不去楼上雅间?”
“贵。”
苏妙漪直截了当地吐出一字,随后斟了盏茶。
顾玉映下意识伸手去接,谁料苏妙漪却是斟给自己的。她举杯饮茶,倒是让顾玉映的手僵在半途中,尴尬地收了回去。
虽然与苏妙漪相识不久,可在顾玉映的印象里,这位苏娘子一直都是与人为善、八面玲珑,不论真心还是假意,她都从不会叫人陷入难堪的境地……
苏妙漪对她的态度不同了,因为订购会的事。
顾玉映咬咬唇,想要为昨日的事道歉,可却又不知该如何开口。
还没等她斟酌好言辞,苏妙漪却是率先出声了,“今日知微堂的生意比寻常还要红火,前两批新书已经全部售罄。可还有源源不断的人拥进知微堂,争着抢着要交定金,最新预订拿书的人已经排到了三个月之后……”
闻言,顾玉映怔了一瞬。
“顾娘子,你在我的订购会上慷慨陈词时,可曾想过会是这样的情形?”
苏妙漪问。
顾玉映的脸色又渐渐转冷,“我道你今日约我出来是为何,原来是书卖得好了,所以特意来同我炫耀,证明我说的那些话无用?”
苏妙漪不置可否。
“苏妙漪,我说那些话,从来不是为了妨碍你做生意。同样,就算你的书卖得再好,我也不会收回那些话……我知道那些人会喜欢你做的书。毕竟那是你为她们度身订做的玩物,她们又怎么会因为我顾玉映区区几句话,就甘愿舍弃这一时的欢愉呢?”
顾玉映收起了要向苏妙漪道歉的心思,“若你今日只是为了同我说这些,那我现在听完了,就告辞了。”
她站起来,刚要转身离开,却听得苏妙漪不紧不慢的声音。
“口口声声叱责我,那你自己呢?”
顾玉映顿住。
苏妙漪垂眸,缓缓晃动着手里的茶盅,“我身为书肆女掌柜,未能做出让女子豁目开襟的好书,那你呢?自幼成名、美誉天下的顾大才女你,这些年又为世间女子做了些什么?”
“……”
顾玉映蹙眉,蓦地转身看向苏妙漪。
苏妙漪仍是眼眸低垂,口吻似是讥嘲,“我只看见你高高在上、格格不入,仗着自己比其他闺阁女子多读了些书,多长了些见识,便打从心眼里看不上她们,也不屑于与她们亲近……”
“我没有!”
顾玉映斩钉截铁地打断了她,脸色难看。
“你心中到底怎么想的,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从今日起,别只将那些为女子好的大道理挂在嘴上。”
苏妙漪一字一句地,“做些实事吧,哪怕只有一件。”
顾玉映愣住,眼里闪过一丝意外。
苏妙漪将茶盅放下,直勾勾对上顾玉映的视线,那双桃花眸黑白分明,灿若晨星,眼神也似灼灼骄阳般,竟叫顾玉映都有些不敢直视。
下一刻,顾玉映在错愕中听见了苏妙漪的后半句话。
“譬如……”
“顾玉映,你愿不愿意,来做我的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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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33
正是午后最困乏的时候,醉江月里除了她们,便只有一桌酒酣耳热的食客,还有个候在一旁等着收拾残羹剩饭的杂役。
在食客酩酊大醉的呓声里,在杂役闷倦的哈欠声里,苏妙漪问顾玉映要不要自己的夫子。
顾玉映眸光微颤,生平第一次怀疑自己的耳朵,“你说什么?”
“我说,我想拜你为师。”
苏妙漪坦然地重复了一遍,“我之所以害怕你,不过是因为自卑不如你。自然,这世间不如你的人太多,若我能像旁人一般,接纳自己的局限,也不失为一个豁达悦己的好法子。可事实证明,我做不到。”
顾玉映的表情有些空白,她重新坐回了苏妙漪对面。
苏妙漪抬眼,看向醉江月楼上,看向昨日订购会叫她无地自容的那间屋子,“昨日我之所以锐挫气索,不过是因为我心里明白,你说的话有几分道理。所以自明日起,我就打算着手准备第二个系列的新书。至于这个系列做什么内容、如何选编,这偌大的临安城里,我只能向你请教。”
“而且,有了这次新书订购会你我的争锋,下个系列的新书一定能卖得更好。对了,连下次招幌上该写什么标语,我都已经想好了。”
苏妙漪打了个响指,“谁说女子只能读风花雪月?”
顾玉映心念一动,百感交集。
她张了张唇,有千言万语想说,可最后却只叹了一句,“……你真是个天生的商人。”
苏妙漪笑了,“我是个商人,你是个文人。可是顾娘子,光靠你那样颐指气使地说大道理,劈头盖脸将所有人骂一通,是没法让这天下女子都去读圣经贤传的。”
颐指气使、劈头盖脸。
被戳了两下刀子,顾玉映脸上有些挂不住。
“想要改变谁,就得先了解她们。我虽然也不能逼着她们去读书,可至少能让她们心甘情愿买下这些书。只要这些书在她们的闺房里,不论是书架、还是妆台,久而久之,她们总归会翻开。最初是一两页,然后便是十页、二十页,最后是一整本,一整册……”
说着,苏妙漪又斟了一杯茶,这次却不是给她自己,而是双手奉给顾玉映。
“如何?顾娘子现在愿意收我为徒、与我共同编书了么?”
顾玉映抿唇,眉眼间的高山冰雪摇摇欲坠、涣然欲释。
她没有伸手去接苏妙漪的茶,“有几句话我必须要说。”
苏妙漪放下茶盅,“洗耳恭听。”
“第一,昨日我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叫你下不来台,实在抱歉。我不后悔说那番话,可昨日的时机、场合,还有我的态度,都不对。”
“第二,昨日我说你不过是个投机取巧的商人,这也错了……苏妙漪,你是我见过最聪颖、也最有度量的女子。”
顾玉映自嘲地笑了笑,“所以第三,我绝无资格做你的夫子。相反,是我该问你,你愿不愿意收我为徒,教我处世之道、权衡之法。”
苏妙漪微微一愣,没想到顾玉映会这么说。
眼见着顾玉映也端起茶盅,双手奉到她面前,那双从来冷如霜雪的眉眼,此刻却燃着真挚而热忱的燎原之火。
这簇火也蔓向了苏妙漪——
将她一直以来面对顾玉映的卑怯、妒羡、不忿等等阴晦情绪,通通烧了个干净。
不过更令苏妙漪开心的是,这簇火不是旁人馈赠,却是她自己赢来的。
她笑了起来,“我要拜你,你要拜我,既如此,你我便都不要拜了,互相为师如何?”
在醉江月外打瞌睡的门童被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惊醒,睁眼就看见一白色人影翻身下马。
“容,容大公子?”
门童诧异地跟上容玠匆促的步伐,“您可真是稀客啊,您今日是一个人,还是……”
容玠神色沉沉地打断了他,“苏妙漪在哪儿?”
门童一愣,连忙拦住要上楼的容玠,朝大厅另一头指了指。
容玠停下,循着他指的方向回过身,目光越过层层屏风、排排桌椅,落在相对而坐的两个女子身上。
二人皆是锦瑟华年,一个着青衣,似临窗修竹,一个着粉衣,如灼灼芙蓉。
下一刻,她们不约而同举杯,似是以茶代酒,将杯沿轻轻一碰,莞尔一笑。
清脆的一声响,在大厅内绕梁不绝,落至容玠耳中。
***
苏妙漪和顾玉映在醉江月“一笑泯恩仇”的消息很快就在临安城里传得沸沸扬扬,这其中自然少不了郑五儿的推波助澜。
而几日后,知微小报也登出了一则新闻,声称顾玉映要为知微堂下个系列的新书做序。
这消息一出来,更是叫府学的学子们都惊掉了下巴。
一群人在府学里撞见来找顾玄章的顾玉映时,忍不住拦住她追根究底。
“顾娘子,你要给知微堂的新书做序?这肯定不是真的吧,是不是知微小报为了宣传新书编造的噱头啊?”
顾玉映淡淡地看他们,点头,“是真的。”
“……顾娘子,你要是被那个苏妙漪胁迫了你就眨眨眼。”
顾玉映一瞬不瞬地盯着他们,直将他们都盯得毛骨悚然,“我与妙漪亦师亦友,谈何胁迫?”
亦师亦友……
众人面面相觑。
“我今日还要同她一起去傅夫人的生辰宴,时辰差不多了,告辞。”
顾玉映旋身离开。
一众学子望着她离开的背影痛心疾首。
傅夫人是谁他们不清楚,可连顾玉映都开始参与后宅应酬了……这简直就是明晃晃的堕落!
府学外,知微堂的马车已经等在门口。顾玉映一走出来,便见苏妙漪掀开车帘,笑着唤了她一声。
顾玉映提裙上车后,马车朝傅府驶去。
车内,顾玉映不自在地摸了摸发间和耳垂上的金玉首饰,“我平日里不常戴这些,有些不习惯,是不是挺怪的?”
苏妙漪盯着她打量了一番,认真道,“搭配上确实有些不合。你肤色白,耳饰应当选颜色更艳丽些的,发饰最好也搭配与耳饰色调相近的,且你今日的衣裳上已有流苏,若是头上再佩如此繁复的步摇,便太累赘了,倒不如换成简单些的钗。”
“太难了,我真是学不来……”
一番话说得顾玉映头晕脑胀,抬手就要将自己的步摇和耳坠摘下来。
苏妙漪连忙拦住她,“你做什么?”
“你不是说不好看么?我若是戴着这些去傅夫人的生辰宴,岂不是要叫人笑话?”
“叫人笑话才好呢!”
苏妙漪拍下顾玉映的手,重新替她整理好步摇和发髻,“你就是平日里太端着了,浑身上下挑不出任何错处,才叫人难以接近。你可知道,人与人交往,偶尔自曝短处,反而会事半功倍……”
顾玉映若有所思,垂下手,任由苏妙漪动作,“自曝短处,不会叫人看低么?”
苏妙漪笑了,“这世上,谁人没有短处?暴露些无伤大雅的小瑕疵,只会让旁人觉得你可爱可亲,与自己是同类。这叫什么,这就叫光而不耀。”
顾玉映一怔,看向苏妙漪。
「方而不割,廉而不刿,直而不肆,光而不耀。」
「顾玉映,你博览古今、学富才高,怎么到头来连《道德经》都未曾读明白?」
想起容玠那日讥讽自己的话,顾玉映的神色忽然变得有些微妙。
“……怎么了?”
苏妙漪不解地问。
顾玉映动了动唇,迟疑道,“你与容玠……”
苏妙漪愣住,一颗心不知为何竟悬了起来。
“你与容玠……不愧是义兄妹。”
顾玉映感慨道。
苏妙漪讪讪地松了口气,忍不住问了一句,“为何这么说?”
顾玉映迟疑片刻,还是将容玠那日的话告诉了苏妙漪。
“我与他相识多年,从未见他动过肝火。可那日是我第一次能感觉到,他在生气。我想,他应当是怪我害了你。”
“……”
苏妙漪不知该如何回答,只能尴尬地笑了笑,之后便一直有些心不在焉。
马车在傅府门前停下,苏妙漪和顾玉映下了车。
“苏娘子、顾娘子,这边请。”
一女使走过来给她们二人引路。
顾玉映走在游廊上,还是不大放心地问苏妙漪,“我与傅夫人只有一面之缘,送她的生辰礼,她会不会不喜欢?”
苏妙漪望向她手中的匣盒,“你送她的生辰礼,值钱么?”
“……无价之宝。”
“那就好!”
苏妙漪一拍手,“只要值钱她就喜欢。”
说话间,二人走到回廊尽头,竟是刚好碰见穆兰和她那位官衔七品的夫婿傅舟。
穆兰今日生辰,穿了身妃色香云纱,戴着赤金点翠如意步摇,佩着金累丝牡丹耳坠和白玉莲花镯,既富贵又招摇。
而她身边,傅舟一身深色圆领襕袍,玉冠束发、革带束腰,瞧着还真是仪表堂堂、沉稳端重。
这对夫妇站在一处,傅舟伸手揽着穆兰,似乎是在与她耳语些什么,穆兰则是低眉垂眼、神色和婉,全然不似在苏妙漪面前的模样。
“老爷,夫人。”
引路的女使唤了一声,“苏娘子和顾娘子到了。”
穆兰和傅舟这才转头看过来。
看见苏妙漪和顾玉映,穆兰神色一顿,眼里微不可察地掠过一丝紧张。她连忙看向身边的傅舟,“夫君,女客们都快到了,你不便再待在此处,还是速速回前院吧……”
傅舟点点头,但目光还是在苏妙漪和顾玉映身上停留了片刻,“久仰二位娘子大名。”
不过也只是说了这么一句,他便又转向穆兰,笑意温和地扶着她的肩,又替她细致地整理被步摇勾出来的发丝,“那我晚上再来陪你过生辰。”
任由傅舟动作完,穆兰才不自在地推了他一把,似乎是有些娇羞地,“还有人在看呢,就别这么腻腻歪歪的了……”
傅舟笑着应了一声,告辞离开。
目送傅舟的背影消失在游廊尽头,穆兰才终于松了口气。
她收回视线,对上苏妙漪戏谑的目光,眼神飘忽了一下,开口却是恶声恶气、十分响亮,“苏妙漪你什么眼神?!”
眼见着方才还温顺贤淑的傅夫人突然变了张脸,顾玉映有些错愕。
苏妙漪倒是习以为常,对穆兰说道,“你这么凶做什么,别吓着顾娘子了。”
穆兰这才意识到顾玉映还在,顿时又换了副嘴脸,“顾娘子,真没想到苏妙漪能把你请来!你大驾光临,可是够我在其他夫人面前炫耀好几年了……”
“……”
这倒是与顾玉映想得完全不一样。
她还记得这位傅夫人为了替苏妙漪出头义愤填膺的模样。本以为两人今日见了面,她还得先低下姿态才能缓和关系,没想到……
“那日在醉江月,我说了一堆浑话,顾娘子千万别往心里去。”
穆兰一眼看出顾玉映在想什么,当即说道,“苏妙漪这人就是眼皮子浅、见识浅薄,你教训得都对!”
顾玉映:“……”
顾玉映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苏妙漪,却见她仍是笑嘻嘻的,压根没把穆兰的话当回事。
……这简直是顾玉映有生以来见过最奇特的友谊。
顾玉映迷迷糊糊地将手中匣盒递给穆兰,尴尬道,“傅夫人,过去的事都是误会,不必再提了。今日我备了一份薄礼,既是为傅夫人你的生辰,也是想为醉江月那日的莽撞致歉。”
穆兰双眼一亮,喜形于色地接过匣盒,“多谢顾娘子,顾娘子所赠,定是……”
匣盒掀开,穆兰的话音戛然而止,脸上的笑容也随之一僵,“定,定是好宝贝。”
苏妙漪好奇地凑过去,只见匣盒里竟是放着一本古籍。
苏妙漪:“……”
顾玉映解释道,“这本《江湖百业录》囊括了三教九流、九行八业的技艺门道,是我最宝贝的藏书之一。”
穆兰神色诡异地收下了这份生辰礼,恰好又有宾客到了,她没再多说什么,匆匆转身去迎接。
苏妙漪望向顾玉映,叹了口气,“的确是无价之宝,可惜送错了人。”
“既是无价之宝,便是送给谁都没错。”
顾玉映认真道,“况且不是你说的么?只要书在屋子里,就算是不爱读书的人,也会偶尔翻上一两页。久而久之,总会读完的。”
苏妙漪没想到顾玉映会拿自己的话来反驳,一时间被堵得哑口无言。
不过转念一想,她又释然了。顾玉映有自己的坚持,这未必不是件好事。
眼见着宴厅里陆陆续续来了不少女客,苏妙漪打起精神,要去周旋交际。顾玉映本能地想躲,可想着自己今日来此的目的,还是硬着头皮跟了过去。
“顾娘子今日也来了啊。”
女客里也有那日在订购会现场的,见了顾玉映和苏妙漪这幅形影不离的模样,只觉得天下之大、无奇不有。
有苏妙漪递话接话,顾玉映总算与一众女客搭上了话茬,虽然不算热络,但总体还算顺利。
不过没一会儿,苏妙漪便随意找了个借口,又带着顾玉映缩回了远离人群的凉亭里。
“怎么不继续聊了?”
顾玉映不明所以。
苏妙漪转头看她,“歇歇吧,你脸色不好。是不是与她们说话有些累了?”
顾玉映的确疲惫不已,懊丧道,“其实我也没做什么没说几句,怎么就这般累,你倒是更精神了。”
“因为我是人来疯,你是独行客,我们本就是不同的人。”
苏妙漪想了想,问道,“顾玉映,你想学习权衡之法,那你可知这世间最难权衡、也最值得权衡的是什么?”
“轻重?对错?”
苏妙漪却是摇头,随手在衣袖里一摸,竟拿出枚精致小巧的妆镜。
她打开妆镜,转向顾玉映,“是度人和度己。”
顾玉映一愣,看向镜中自己的面容。
“你想要改变是好事,可也别太为难自己。这世上,有些事不必改变,有些事你改变不了,譬如你的本性。日久天长,投石问路,你终会找到属于自己的处世之道。”
顾玉映眸光轻闪,似有所动。
“姑姑。”
一声唤声自凉亭外传来。
苏妙漪转头,只见苏安安小跑了进来,后面还跟了一个拿着罗盘的江淼。
“你们怎么才过来?”
苏妙漪问苏安安。
其实在苏妙漪出门前,江淼和苏安安原本是要同她一起来傅府的。可一听说苏妙漪要带上顾玉映,江淼就翻脸了。
江淼仍计较着顾玉映在醉江月贬低自己话本的仇,所以不愿意与顾玉映同乘。
苏妙漪无奈,只能带着顾玉映先走一步。
“穆兰姐姐让江淼姐姐替她看看宅子的风水,可江淼姐姐走到半路才发现自己忘了带罗盘,所以我们又回去拿了。”
苏安安解释道。
苏妙漪转头向顾玉映介绍,“这是我侄女苏安安和……”
目光落在江淼身上,苏妙漪的话音顿了顿,“和我们知微堂的镇宅半仙江淼。”
“我可不是你们知微堂的人。”
江淼板着脸走进来,目不斜视,看都没看顾玉映一眼。
见状,苏妙漪撇撇嘴,故作不经意地问顾玉映,“对了,我前两日让你回去将那本孽海镜花从头到尾仔仔细细读一遍……你可读了?”
江淼背对着他们,不动声色地把耳朵竖了起来。
“读过了。之前是我太过自以为是,只草草看了一眼,就断定这本书与市面上那些话本一样,哗众取宠、胡编乱造。那日一口气读完,倒是大开眼界。笔者的词藻虽简洁却纯净,情感虽大开大合,却并不失真,可见笔力非同凡响……”
说着说着,顾玉映的声音逐渐低了下去。因为江淼走了过来,正幽幽地盯着她。
顾玉映不明所以地望向苏妙漪。
江淼也看向苏妙漪,神色莫测,“这些话是你教她说的?”
苏妙漪嗤笑一声,“你也太高看我了吧。她顾玉映又不是我的提线傀儡,我说什么她就做什么。”
江淼哼了一声,脸色这才有所好转,她瞥了顾玉映一眼,“算你有眼光。”
于是在顾玉映完全不知情的状况下,二人便算是解冤释结了。
凉亭里,苏安安只顾着吃,苏妙漪、和顾玉映喝着茶赏着园景,顺便听江淼捧着个罗盘神神叨叨地说风水。
“其他的都没什么,就是方才在他们夫妇二人的寝屋外头看了一眼,有幅字画的位置放得不是很好,容易引起夫妻不合……”
见顾玉映听得一本正经,苏妙漪生怕她被江淼带歪了,凑过去小声提醒,“她就三脚猫的功夫,否则也不会在府学对面开了三年铺子,一分钱赚不到……”
江淼耳尖地听见了,不服气地瞪眼,“谁说的?!上一个喊我看风水的人,我可是帮他救活了一棵枯树,报酬是一整匣金珠!一匣金珠!”
苏妙漪忍不住戳穿她,“你那匣金珠在哪儿呢?我怎么从来没见过?”
江淼白了苏妙漪一眼,“我不用吃饭呐?自然是被我用完了。”
苏妙漪嗤笑,“懂了。你是一年不开张,开张吃一年。”
四人说说笑笑,既清静又热闹,与亭外的汲汲营营像是隔绝开来的一般。
望向被一众夫人簇拥、笑得端庄得体的穆兰,江淼忍不住感慨,“我还是第一次见你这个好姐妹如此风光……这才有几分官眷的模样嘛。平常和你待在一起时真是半点都看不出来。”
苏妙漪也笑了,“你看她众星捧月,其实心里不知道多累呢。若不是为了替夫婿打点关系,你以为她愿意与那些夫人们寒暄么?她巴不得跟咱们坐在一起喝酒赌钱呢。”
江淼和顾玉映尚且不了解穆兰为人,听苏妙漪这么一说,再看向与众人说笑的穆兰时,感觉就有些不同了。
原来是为了夫婿啊。
江淼若有所思,忽地想起什么,冷不丁问道,“你们可曾想过,往后若是嫁人,要嫁个什么样的如意郎亭内一静,顾玉映和苏妙漪面面相觑。
顾玉映沉吟片刻,张口竟是,“当年北伐的仲恒,才兼文武、赤胆忠肝,若真要我嫁,我便想嫁一个像他那样的大将军。”
苏妙漪诧异地看向顾玉映。
这理想型和容玠差得有些多了吧?
“苏妙漪,你呢?”
江淼一问,旁边的苏安安却是自告奋勇地嚷了起来,“我知道姑姑喜欢什么样的……唔。”
苏妙漪捂住了苏安安的嘴,含糊道,“为何一定要嫁人?若有富贵,一个人也能活得自在。非让我选的话,我就选个能旺我财运的!”
江淼沉默片刻,总结道,“懂了,你们两个一个要嫁死人,一个要嫁财神。”
苏妙漪:“……”
顾玉映:“……”
江淼连一旁的苏安安都没放过,无差别攻击道,“你想嫁个厨子,不用说我都能猜到。”
苏安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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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就知道编排我们,那你自己呢?”
苏妙漪问江淼。
江淼转了转眼,“容貌出挑、用情专一,脾气还好,上得厅堂、下得厨房。既不能聒噪,也不能像个木头,我说一他绝不说二……”
苏妙漪眼皮跳了跳,“你还说我要嫁财神?你这形容的难道不是个天上少有、地下难寻的神仙?”
江淼摸摸鼻子,“那些男人们娶妻时不是也想娶个无所不能还千变万化的女神仙么?凭什么我就不能肖想一下男神仙了?”
这么一说,苏妙漪哑口无言。
“说得有理。”
顾玉映竟是也点头,“这个男神仙……可不可以也文武双全?”
“自然是男神仙,那当然可以!”
江淼和顾玉映击了一下掌。
苏妙漪憋了一会儿,终是忍不住加入道,“那有没有可能,这个男神仙他就是财神爷?”
风清日暖,秋桂飘香。
一辆华贵却不张扬的马车沿着山路盘旋而上,缓缓驶近,最后在一座别院门口停下。
别院里的桂花枝已经探出院墙,簌簌地落了一地花瓣。
车帘被掀开,一穿着青玉色圆领袍、头戴银冠的青年从车上走下来。青年容貌清俊、气度雍容,唇畔始终噙着一丝浅淡笑意,叫人一望便心生亲近之意。
青年展开折扇,仰头望向院墙边错落的桂花枝,面上笑意更深。
“这桂树竟真被她盘活了……”
***
“贵人?”
拜石台上,容玠与顾玄章相对而坐。
容玠正为顾玄章斟茶,听得他说的话,动作却是微微一顿,“汴京来的?”
顾玄章颔首,“我也是无意中得知,这位贵人每逢金秋都会暗中来临安,在东郊的别院小住一段时日。你若之后想入朝堂、做一番事业,那便不能放过这个机会。”
容玠若有所思,“先生的意思是……”
“这段时日,你可以多去那处别院走动一二。”
“……”
容玠抿唇不语。
“九安,我知道你在顾虑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