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县主眉梢微挑,“仅仅就是一个义女的名号?”“妙漪姑娘说……”
女使答道,“是生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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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的容玠:苏妙漪只想利用我贪名逐利。
以后的容玠:我必须得做对苏妙漪有用的人……
[14]忌算卦
虽然临安城内没有哪家书肆像苏妙漪一样做小报,每日散播小道消息,可扶阳县主新收了一位义女的消息还是很快就在临安城内传了开来。
“苏娘子虽是小地方来的,可那容貌、那面相,一瞧便是有泼天富贵之人!果然,我这双眼睛就不会看错!不过出去一日的功夫,那苏娘子回来时,就已经换上了一身香云纱,还坐着容府的马车,几十个容府下人护送她回来,那阵仗!嚯!便是扶阳县主亲临,恐怕也不过如此吧……”
苏妙漪从客栈楼上走下来时,就听得店里一个年纪和苏安安差不多大的小伙计正在同楼下那些新来住店的客人胡侃。
“要我说,这苏娘子的运气可真是不错!否则为何独独叫她救下了落难的容大公子呢?不过郎才女貌的,在同一个屋檐下相处了这么久,又有救命之恩在,这二人除了兄妹之情,真就没生出什么别的情意?这话旁人信,我可不信……”
小伙计正说得眉飞色舞,转头就瞧见苏妙漪正站在不远处的楼梯口,似笑非笑地看他。
“苏,苏娘子!”
小伙计吓了一跳,连忙挥退了听热闹的一群人,尴尬又殷勤地小跑到了苏妙漪面前,“苏娘子有什么吩咐?”
“我们楼上的行李有些多,我爹又腿脚不便,待会等马车到了,能不能劳烦你帮我们搬上车?”
苏妙漪的面上看不出丝毫不悦,小伙计只以为她没听见自己的胡言乱语,如释重负地应了一声,“这种小事,交给我就好了。对了,苏娘子已经找好住处了?在哪儿,离主街远么?”
“在迎福坊。”
“迎福坊啊……”
小伙计想了想,“那儿地段一般,也就离临安府学近些……”
忽地想起什么,小伙计诧异地看向苏妙漪,“苏娘子不会是想在府学附近重操旧业,开家书肆吧?那你可是选错地方了!”
苏妙漪眨眨眼,做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架势,“这话怎么说?”
“书肆么,自然要开在读书人多的地方。可娘子你难道不知道,如今这临安城里,但凡是有些才学、想要好好读书的,都去城郊的西子书院了。所以现在临安城的书肆,都开去西子书院外头的棋盘街了……”
小伙计颇为惋惜地,“虽说府学附近也能有些生意,但与棋盘街肯定是不好比的……苏娘子,要我说,县主当初给你的那间宅子,你就该收下!听说那宅子离西子书院就一条街……”
苏妙漪望着那伙计若有所思。
客栈外忽地传来一阵动静,她朝外一看,看见是马车来了。
小伙计这才没再继续说些有的没的,而是立刻跑上楼,将苏家三人的行李扛了下来。
苏安安搀扶着一瘸一拐的苏积玉上车,苏妙漪落在最后,刚要上车,就听见那伙计嚷嚷了一声,“住嘴!”
苏妙漪顿了顿,循声望去,只见那个子还没马头高的伙计正拦在几簇野草前,挥着手里的巾布斥退拉车的马,“去去去,这些不能吃……换别地吃……”
车夫有些不满,“野草而已,还守得跟宝贝一样。”
“这几根不一样!”
闻言,苏妙漪好奇地问了一句,“有何不同?”
那小伙计探头朝苏妙漪看过来,一咧嘴,有些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因为它们马上就要开花啦。”
苏妙漪一怔,目光落在那些无人问津的杂草上,心中不知为何怦然一动。
她招手将那小伙计唤了过来,给了他一锭银子。
小伙计受宠若惊,“苏娘子,搬个行李而已,哪儿用得着这么多赏钱?”
苏妙漪却朝他笑笑,“待我家书肆开张后,你可想换个东家?”
随着一串响亮的鞭炮声,苏家三人搬进了迎福坊。
临安府的物价几乎是娄县的好几倍,苏妙漪盘算了他们手上的所有积蓄,除去开书肆需要的大头,剩下的也就只能在迎福坊租一间一进的宅子。不过他们也就三个人,苏积玉一人一间,苏妙漪和苏安安挤在一间,另外还辟出了一间单独的小书房。
他们带来的行李不多,不过半日就已大概安置妥当。
苏妙漪约了牙人午后在府学周边的市集看铺子,所以也没顾得上再仔细收拾,就匆匆要走。
“妙漪。”
临走前苏积玉唤了她一声,问道,“你真的想好要在府学附近开书肆?我也打听过了,这两年,府学附近的书肆基本都搬去西子湖边了,剩下的生意也都不好……”
苏妙漪想了想,还是坚定地点头,“西子书院毕竟是在城郊,搬过去,便只能做那些学子的生意。书院一共就那么些学子,还要同棋盘街上那么多的书肆争来抢去。倒不如在城内,还能寻些别的客源。”
苏积玉仍是不太放心,“话虽如此,可书肆最大的客源毕竟还是读书人……”
顿了顿,他才欲言又止地,“你非要将书肆开在府学,可是因为那个容玠?”
苏妙漪一愣,先是错愕,反应过来后便是恼火,“你以为我是因为容玠在府学读书,才故意在那儿开书肆,就是为了日日都能见到他?!”
苏积玉面色讪讪,“若不是为了那个容玠,我实在想不出你放着棋盘街的店铺不去瞧,非要在府学外头烧冷灶的缘由……”
苏妙漪怒极反笑,“我这么做自然有我的道理。难道我在你眼里,便是这么没出息、只知道围着男人转的蠢货?我何时因为情爱之事断过自己的财路?”
“……利用外人火烧自家书肆还不算么?”
“都说了那不是因为容玠!”
苏妙漪双眼圆睁,就连柳眉都竖了起来,“况且,我那日特意在县主面前说了此事,县主答应会帮我讨回公道,过不了多久,东街便会吃不了兜着走,还得把欠我们的都吐出来!”
苏积玉微微一怔。他也没想到苏妙漪会有这样缜密的心思,在临安城立足的同时,还不忘清算远在娄县的仇家……
“我不会做亏本的买卖,您就等着瞧吧。”
苏妙漪不愿再多说什么,转身离开。
府学外。
苏妙漪戴着遮阳的帷帽赶到时,牙人已经在树荫下等着了。
见苏妙漪一露面,那牙人便迎了过来,殷勤地替苏妙漪摇着扇子扇风,“苏娘子,今天日头太晒,您还亲自来看铺子?派个下人来不就好了?”
苏妙漪心中觉得好笑。
有了县主义女这层身份,她在旁人眼里竟也成了能使唤下人的主子了……
“选铺面是桩大事,自然还是亲力亲为才放心。”
苏妙漪掀开帷纱一角,朝牙人笑了笑。
见她生得清水芙蓉、空谷幽兰一般,丝毫没有商贾之女的精明市侩,牙人原本紧绷的弦又松下来,只以为她同临安城里千金小姐们一样,手里有了些银钱,便想着开家铺子。
这些千金小姐们只不过一时新鲜,根本不懂什么经营和买卖,是最好糊弄不过的了。
存着这样的心思,牙人带着苏妙漪逛了几间平日里难以出掉的铺子,一顿巧舌如簧,想哄她用高价租下。可没成想,这位苏娘子看着文文弱弱、只知诗书,竟是一眼便能看出其中门道……
“这铺子正对着围墙,门前的巷子也太过逼仄狭窄,经商要纳八方生气、四方来客,如此遮遮掩掩的,我还怎么做生意?”
“这间就更离谱了,门口坐着这么一群凶神恶煞的大汉,一看就是与前东家有纠纷,如今找不着东家人了,就只能蹲守在这儿。我若是真租下来,这铺子到底是用来卖书,还是给他们升堂啊?”
“位置不错,看起来也马马虎虎。可这房梁上都生虫了,光是修缮便要花上一大笔钱,租金竟还敢要这么高?”
日头渐盛,牙人满头大汗,不知是被晒的,还是被问的。
“这样的几间铺子,怕是旁人不要,才拿来糊弄我的吧?若你不是诚心想做这生意,那便算了。大不了我自己一路走一路问!”
苏妙漪冷哼了一声,转头就走。
牙人连忙擦擦额头上的汗,追了上去,“苏娘子,苏娘子,你误会了……实在是这府学附近的店面太过抢手,如今也就剩下这么几间合适的了……虽然都有些弊端,但价钱么,还能再商议……苏娘子?”
苏妙漪置若罔闻,径直往前走,却在经过一家铺面时忽然停了下来。
她眼睛一亮,转头细细打量。
正对着府学大门,却没有招牌,也看不出是做什么营生的,不过冷冷清清,一看就是要关门歇业的样子……
苏妙漪转头瞪了那牙人一眼,“还想诓我,这不就是一个现成的好铺面么?”
“不是,苏娘子,这家也不往外租啊……”
还不等牙人的话说完,苏妙漪就已经大步迈进了那铺子里。
里头光线昏暗,也不开窗也不点灯,如此炎热的天气,竟还有些寒意森森的。
“……有人么?”
苏妙漪扬声问了一句。
空空荡荡的谱子里回响着她的声音。
待得尾音彻底消了,她又不甘心地问道,“有人……”
“这不是在这儿吗?”
下一刻,一个披头散发的女子从柜台后直挺挺地弹了起来,一双黑沉沉的眼睛幽幽地盯着苏妙漪,“……算什么?”
“?”
苏妙漪不解。
“姻缘、生死、富贵,你想算什么?”
女子随手拿起一顶帽子,歪歪斜斜扣在头上,从柜台后走出来。
走到亮堂处,苏妙漪才看清女子的模样。
五官称得上标致,只是肤色白得不太正常,隐隐透着一股常年不见天日的病气。年纪看着与她差不多,但却穿着一身老气横秋的黛色衣裙,宽袍大袖,松松垮垮看不出什么腰身,头顶上的帽子上赫然绣着一个太极阴阳。
苏妙漪恍然大悟,终于明白这间铺子是做什么的……
“算卦,三十文起。”
见苏妙漪半晌不吱声,女子又重复了一遍。
苏妙漪回神,摇了摇头,“我不算卦,我是想租你这间铺子。”
女子呆了一会儿,才把自己的帽子一掀,又回到柜台后躺下补觉,“不租。”
苏妙漪自然不是会被这两个字劝退的人,直接靠着柜台,从上头笑眯眯地看她,“姑娘,你怎么称呼?这铺子是你一个人的么?祖业?你这算卦的手艺是从何人手里习来的?”
女子靠在躺椅上闭目小憩,原本是不想搭理苏妙漪的,可奈何苏妙漪问不出答案,就开始胡乱猜测,女子忍不住就出声反驳。
于是一炷香后,苏妙漪还是摸清了女子的底细。
原来女子叫江淼,是个弃婴。多年前被这间算命铺子的胡半仙收养,胡半仙说她五行缺水,所以给她取名叫江淼。胡半仙去世后,江淼便继承了这间算命铺子。
可江淼学艺时并不十分用心,所以在算卦上,也就那么点三脚猫功夫。更要命的是,她说话还直得很,连着说了几个府学学子与仕途无缘、只能回家种地后,府学里就再也没人来找她算命了……
“这可是和府学门对门的铺子啊,只要你好好经营,就算是不会算卦,都能有泼天的富贵!”
听着听着,苏妙漪就有些痛心疾首。
江淼面不改色,“我要泼天的富贵做什么?师父说了,我这辈子犯贵人命,不至饿死。只要饿不死,就够了。”
苏妙漪一言难尽地盯了江淼片刻,才忽地眉头一松,“江老板,不如你再算算,我是不是你那个贵人?”
江淼掀开脸上遮光的书册,幽幽地盯着苏妙漪。
半晌,她才在苏妙漪期待的目光下摇头,“不是。”
苏妙漪终于被赶了出去。
“咔哒。”
身后的门被无情锁上,杜绝了任何人再进出的可能。
苏妙漪气得拎着自己的帷帽直扇风。
青天白日的就关门歇业,这江淼能活到现在没饿死,怕不是真有贵人相助吧?
“容大公子……快看,容大公子出来了!”
身后忽然传来几个女子雀跃的低呼声。
苏妙漪下意识转头。
对面的府学门外,一群学子鱼贯而出。
同样是着天青色襕衫,可偏偏所有人第一眼注意到的,都是那道落在人后的修颀身影,而周遭其他人都沦为陪衬。
日光灼灼、人群熙攘。青年不紧不慢地走出来,与同窗作揖告别,举手投足间袖袍掀扬,清冷俊逸,如玉如松。
似乎是察觉到什么,他转眼看过来,恰好撞上苏妙漪的视线……
[15]宜定址
当真是冤家路窄……
苏妙漪很快收回了视线,在心中腹诽。
既然那日已经说了再无瓜葛,她便没打算再与容玠多废话一个字。
可偏偏有人不如她的意。
“苏娘子,那不是容大公子么?”
迟迟没有离去的牙人一瞧见容玠,就跟苍蝇见了有缝的蛋似的,也不管苏妙漪是何脸色,就挥着手唤起了容玠,“容大公子!”
这一动静,叫容玠那些同窗也纷纷看了过来。
“……”
苏妙漪本想扭头就走,可瞧见容玠那副不动如山的模样,又有些不甘心。
凭什么见了容玠是她躲着?她又没做错什么?
顶着容玠身边那些探究的目光,苏妙漪还是捏紧了手里的帷帽,端着笑容走过去,开口便唤,“这么巧啊……兄长。”
容玠淡淡地望着她,并不答话。
他身后那些同窗们却是纷纷议论起来,“兄长?容兄不是县主独子么?何时多了个这么如花似玉的妹妹?”
“这你都不知道?这位想必就是寿辰那日被县主收为义女的苏娘子吧。”
苏妙漪不好意思地笑笑,“妾身苏妙漪,见过诸位。”
“苏娘子今日来府学,是来找容兄的?”
有人问到。
苏妙漪笑容淡了一瞬,摇头,“不是,我是来看铺子的。”
“铺子?”
众人皆是一愣。
容玠眸中也掠过一丝异样。
“喏。”
苏妙漪回身指了指身后那家没有招牌的算命铺子,笑着朝众人道,“我打算将这间铺子盘下来开书肆,待到开业那日,诸位可千万要赏个脸来书肆看看。”
顿了顿,她瞥了一眼容玠,笑容愈发灿烂,“便是看在兄长的面子上,诸位也一定会答应吧?”
在众人连声的应和中,容玠的脸色有些不大好。
达成目的的苏妙漪一福身,功成身退,“妙漪还有事要忙,就先告辞了……”
语毕,她便转身要走,谁料容玠却冷不丁开口。
“要去何处,送你一程。”
苏妙漪一僵,有些错愕地回头看容玠,“这就不劳烦了……”
容玠已经走到自己的马车边,神色依旧冷淡,口吻却是不容拒绝地,“上车。”
“……”
容氏的马车从府学门前的街巷上驶离。
马车内,容玠坐在主座,苏妙漪躲得远远的,恨不得整个人缩在角落里,身子也背着他,脸朝着马车外,俨然一副浑身都是刺、招惹不得的模样。
容玠没见过她这样抵触而反感的姿态。
从前在娄县时,苏妙漪只会寻找各种理由、各种借口,将她的书案挪得离他更近。他誊写书稿时,常常一转头,就会发现她正撑着脸,目不转睛地盯着他,被抓包了也不害臊,反而眉眼弯弯地唤他玠郎,笑得像只成了精的狐狸……
察觉到容玠的视线,苏妙漪终于忍无可忍地转过头来,开口便是撇清关系,“我在府学对面开书肆,是为了生意,与你无关。”
顿了顿,她忽而又改口道,“也不算完全与你无关。”
容玠冷冷地望着她。
苏妙漪对上他的视线,面上尽是不服输的野心和狂妄,“容玠,我的志向并非因你而起,但从今日起,我得让你亲眼看着,什么是属于我的,什么又是不属于我的,而我会如何将不属于我的,通通据为己有……”
容玠盯着她看了片刻,唇角压平,“临安城不是娄县,莫要以为这里看着繁华富贵,便以为自己也能分一杯羹。如你那般投机取巧,到头来只会被人啃得连骨头渣滓都不剩。”
苏妙漪反唇相讥,“容大公子还会关心我剩几根骨头?”
“苏妙漪的死活,无人关心。可容氏义女就不同了。你安分守己时,容氏自然不介意给你做靠山。可若你执意做小报,有朝一日损害了容氏利益……”
容玠眸底闪过一丝阴翳,“那第一个拿你开刀的刽子手,你以为会是谁?”
苏妙漪不可置信地,“你在威胁我?”
容玠抿唇,也不否认,“你便当我是在威胁你好了。”
语毕,他掀开车帘朝外看了一眼,“停车。”
马车在一处偏僻的街巷里停了下来,前不见人,后不着店。
容玠淡淡地看向苏妙漪,挑了挑眉。
苏妙漪顿时明白了他的意思,往外一看,咬牙切齿,“是你说要送我,现在半路赶我下车?!”
“我说的是送你一程,一程到了。”
容玠面无波澜。
“……”
苏妙漪提着裙摆跳下马车,顶着炎炎烈日将帷帽往头上一戴,帷纱后的脸都是绿的,“容玠你给我等着!”
待苏妙漪的身影消失在街巷尽头,容玠才掀开车帘,从车上走了下来。
“公子,那种地方,可要小的陪你一起?”
驾车的小厮是从小跟在容玠身后的,名唤遮云。
“不必。”
容玠朝苏妙漪离开的方向看了一眼,转身拐进一狭仄的石巷,独自一人走进了一家入口隐蔽的赌坊。
赌坊内,人声嘈杂,沸反盈天。
容玠走进来的一瞬,便被几个穿着短打、身材魁梧的壮汉给盯上了。没走几步,他们便拦了上来。
“容大公子到我们这儿,有何贵干?”
容玠冷静道,“来和莫掌柜谈桩生意。”
几人面面相觑,其中一人使了个眼色,另一人便转身去通传。
片刻后,容玠被请进了赌坊暗室。
一面上带着刀疤的中年男人从暗处转过身来,朝容玠微微一笑,只是这笑却牵动脸上的刀疤,显得格外狰狞凶恶。
“我没听错吧,容大公子要和我们谈生意?我们这里可都是见血的生意,买的是人命,不是什么四书五经啊。”
周围的人都放肆地笑出声。
容玠勾勾唇,拿出一沓银票,随手一松,那些银票便在众人错愕的目光下撒落了一地。
暗室内烛火曳动,明暗交错间,容玠素来清隽如玉的面容竟也难得沾了一丝邪性。
“我来买的,就是人命。”
***
苏妙漪对江淼的算命铺子势在必得,翌日便又去了府学,不过这次她不是独自去的,而是带了一位穿着十分气派的夫人。
“怎么又是你……”
江淼见了她就直皱眉。
苏妙漪眉眼弯弯,笑道,“我来给江老板介绍生意啊。”
她转头将身后的夫人引到了江淼面前,“这位夫人想让你帮忙看看两个生辰八字,看看是否相合,有无冲撞……”
送上门的生意,断然没有不做的道理。可这个苏妙漪……
江淼总觉得她心思不纯,眼角眉梢都透着“我要坑你”的意图。
见江淼还在犹豫,苏妙漪凑过去,压低声音提醒她,“这可是位官夫人,在临安城是出了名的不好惹,你若无故不接她的生意,她怕是会不依不饶,给你找些麻烦……”
江淼犹豫了一下,还是戴上了自己的阴阳帽,把那位颐指气使、下巴恨不得朝天的官夫人请到一旁坐下,接过了她递来的生辰八字。
江淼看了一眼,便按照自己以往的性子,将这两人的八字说得阴阳相克、水火不容,若在一起便是有悖天地人伦、会招致灭顶之灾等等等等。
那夫人听着听着,脸色竟是越来越好,到了最后,还一改最初的倨傲不逊,忍不住一把握住了江淼的手,感激涕零道,“有你这么一句话,我就放心了。”
江淼:“……?”
“我家郎君非要叫我给他纳个妾室,这生辰八字便是那妾室的。回去我便将江半仙你的话说予他听!叫他彻底断了这个心思!”
那夫人喜上眉梢,给了江淼一锭赏银,又道,“江半仙果然神算,回去我定叫同我交好的那些夫人们都来这儿光顾你的生意!”
江淼欲言又止,“不,不必如此……”
“要的,一定要如此!我从前也不是没过人算卦,但找到的都是些圆滑世故的算命先生,那些臭老头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说得云里雾里我听都听不懂……若非妙漪姑娘告诉我,我还不知这临安城里竟有女子做这一行。江半仙,你瞧着便比那些老头儿靠谱多了!更何况咱们都是女子,在有些事上绝对都是一条心不是么?”
江淼:“……”
苏妙漪将那夫人送出了算命铺子,转头又折返回来,向江淼道喜,“江老板,恭喜恭喜。方才这位夫人在临安城里很能说得上话,有她替你宣传,你这铺子便再也不会门庭冷落了!恐怕明日就能迎来不少高门大户的夫人们呢……”
江淼只觉得眼前一黑,连苏妙漪后面说了什么都听不进去,满脑子都是那些难缠的夫人们在她耳边喋喋不休的画面。
“苏、妙、漪……”
江淼咬牙切齿,一把摘下自己头上的阴阳帽,直接朝苏妙漪砸了过去,“你存心的是不是?!”
苏妙漪侧身一躲,避开了那帽子,故作惊讶地,“江老板,我一番好心,你怎么生气了?”
“……我都说了我不要做生意,谁叫你把人带来?谁叫你搅了我的清静?!”
江淼直接从墙上抽了把桃木剑,咧嘴冷笑,惨白的脸色配上这幅表情,简直跟个女鬼似的,“老娘跟你同归于尽!”
苏妙漪大吃一惊,转头就跑。
这江淼看上去斯斯文文,说话都有气无力,没想到竟是个会发疯的!
二人围着柜台就转起了圈圈。
“江老板,江老板你冷静些……江淼!”
苏妙漪往柜台下一蹲,躲开了江淼横扫过来的桃木剑,“你与我要的东西,并不冲突,为何就不能坐下来好好谈一谈?”
“我弹你祖宗!”
“……”
苏妙漪终于跑累了,气喘吁吁地往江淼的躺椅上一靠,眼睁睁看着那桃木剑的剑尖戳到了自己双目前,“你不就是要清静么?我能还你清静,让你每日都躺在这儿,什么单都不用接,想做什么做什么,还有吃有喝!”
铺子里静了一会儿。
那桃木剑才缓缓朝后撤去,江淼阴沉着脸看她,“……丑话说在前头,这铺子是我师父的祖业,绝不能拱手让给别人。”
“不用,不用让给我。”
苏妙漪站了起来,拍拍柜台,又拍拍江淼的躺椅,“这一块仍是你的地盘,我只租用剩下的场地,包括外头那块空着的招牌。如此一来,我开我的书肆,你在书肆里继续摆你的卦摊,既不辜负你师父的遗愿,也能挡掉来算卦的客人,还你清静。每月我不仅给你租金,还供你吃住。来书肆找你算卦的人,你想接便接,你不想接,我替你打发,绝不给你添堵。如何?”
江淼手里转着桃木剑,脸色略微和缓,却还是不说话。
苏妙漪知道她动摇了,掀唇一笑,“我要富贵,你要清闲。江老板,你我合作,才是双赢。”
***
时临中夏,日头变得一天比一天长。
容府后花园的荷花开了满塘,到处都飘着清甜的荷香。
扶阳县主坐在临水的凉亭里,在棋盘上落下黑子,“听说,你盘下了府学对街的一间铺子做书肆,不日便要开业了。将书肆开在那儿,是你父亲的主意,还是你的?”
棋盘对面,苏妙漪低眉垂眼,就连脸上的笑瞧着也格外乖顺,“是我决定的。”
“哦?”
县主掀起眼看她,意味深长道,“如今临安城的书肆都奔着西子书院去了,为何你偏要选在府学?可是有什么别的缘由?”
苏妙漪支吾了两声,面露难色。
见她如此情状,扶阳县主眸里闪过些警惕和疑心,再开口时,她的声音已经冷了下来,“难道是因为……”
话音未落,亭外突然跑来一女使。
“县主!”
女使急匆匆地跑进凉亭,神色有些高兴,“刚刚汴京传来了消息,圣上下旨,振兴官学!咱们临安府学一马当先,不仅得了直取入仕的名额,竟然还请来了顾玄章顾大儒做教席!有顾大儒坐镇,往后这府学的门槛怕是都要被挤破咯——”
县主一愣,第一反应是为容玠的前程高兴,然后才想起不早不晚、偏偏这个时候在府学对面开书肆的苏妙漪。
她有些惊愕地收回视线,看向对面。
方才还讷讷不言的少女捏着手里的白子,眼笑眉舒,面上一片春风得意。
[16]宜开业
扶阳县主将那传话的女使打发下去,随即才迫不及待地问苏妙漪,“你早就知道了?”
话一问出口,还不等苏妙漪应答,她自己就当即否认道,“不,不可能。圣上的旨意是昨日才下达,今日才传到临安府。你的消息怎么会来得比容府更快?”
苏妙漪眼睫一垂,遮掩了眸中自得,又作出一幅内敛腼腆的模样,“之前在娄县,书院的学子们常常光顾我家书肆,我也常常听他们议论朝政。他们说,如今书院兴、官学败,就连太学也名存实亡,再无昔日盛景,所以圣上有意兴盛官学……”
苏妙漪将当初在书肆院子里听到的话如实复述给了扶阳县主。
“只因为这么一句话,你便舍弃了西子书院,选择了临安府学?若是迟迟没有政令下达,你又该如何?”
县主仍是惊讶。
苏妙漪笑了笑,“义母,行商本就是件有风险的事,今日我将书肆开在府学外,会有诸多不确定的事,可将书肆开在棋盘街,难道就没有了么?我不过是在二者中做了个选择。所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剩下的便都交给运气了。如今看来,我的运气似乎不错……”
“……”
对朝政足够敏锐,既有决断又有胆量,这何止是运气二字便能囊括的?这世上,唯有对自己足够自信的人,才敢说出“谋事在人、成事在天”。
县主望向苏妙漪的眼神终于多了些旁的什么。
“义母,轮到您了。”
苏妙漪在棋盘上落下一子,才抬眼看向县主。
县主如梦初醒,刚要继续下棋,亭外的女使又去而复返,回禀道,“县主,大公子来向您请安了。”
“叫他过来吧。”
县主看了苏妙漪一眼。
苏妙漪心领神会,当即将手中的白子放回棋盘中,“义母,那妙漪就先告辞了。”
县主笑着点头。
苏妙漪福身退下,走到亭外时恰好和容玠打了个照面。
顾忌着背后的扶阳县主,苏妙漪面无表情地朝容玠行了个礼。
风和日暖,二人擦肩而过。女子的发丝被吹起,拂过青年指尖,一触即分。
容玠在原地顿了半晌,才走进亭内,“母亲。”
扶阳县主笑着朝他招招手,“过来坐,瞧瞧我与妙漪下的这盘棋。”
容玠坐下,目光往棋盘上扫了一眼,“她根本不会下棋,母亲何必同她浪费光阴。”
“她虽不通棋道,可在商道上倒是颇有天赋,连我都有些佩服她了。”
县主笑道,“对了,圣上兴学的消息你可听说了?”
“不曾。”
“你这孩子,对自己的事怎么一点也不放在心上?”
县主嗔怪了一句,才详细与他说道,“因为此次兴学,不仅顾玄章要来临安府学任教席,太学还多了直取入仕的名额。这对你来说,可都是绝好的机会。凭你的才学,这一年再跟着顾玄章好好精进自身,那这入仕为官的名额,除了落在你头上,也不会再有旁人了……”
县主说得兴致勃勃,容玠却仍是一脸寡淡,甚至对着亭外的日光树影、满塘芙蕖看出了神。
看出了他的心不在焉,县主的话音戛然而止,又盯着他半晌才叹了口气,劝道,“玠儿,你的心思为何就不能放在功名利禄上?”
“容府如此富贵显赫,何需我再锦上添花?”
容玠堪堪收回视线,平静地望向县主,黑眸沉如深河,“我想去汴京,想要入朝,为的是什么,母亲难道还不清楚吗?”
县主脸色变得不大好,“事到如今,你还要继续查当年那桩案子?你是忘了自己险些坠崖而亡的教训?若非你当时执意带着那丁未明入京,路上又怎会遇到什么山匪流寇?你该知道,他们分明就是冲着丁未明去的……”
“正因为知道,才更要查。”
容玠神色淡淡,却如薄冰下涌动的暗流,“指使山匪拦截我的人,想必就是当年的幕后之人。未做亏心事,又怎会怕区区一个丁未明?”
“可丁未明如今已经不知下落!”
“我能找到他一次,便能找到他第二次。”
容玠一字一句,“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县主哑然,脸色变得灰败,“你就偏要执迷不悟……”
执迷不悟?
容玠咂摸着这四个字,眼神飘忽了一瞬,落在不远处巍峨侈靡的藏书阁。
他仿佛看见那御笔匾额上的红漆化作鲜血,沿着“鸾翔凤集”四个字,缓缓流泻而下,将整座藏书阁都滴染得血迹斑驳,而风中送来的荷香也随之夹带了一股腥臭味。
为枉死的祖父和父亲洗冤,竟叫“执迷不悟”……
半晌,容玠眼前血淋淋的景象才缓缓散去。
他的目光自藏书阁落下,恰好看见一沉稳儒雅的中年男子止步在亭外,正踌躇着是否要进来。
“孩儿愚顽,的确不如母亲和二叔……”
容玠的面容蒙上一层暗影,似笑非笑道,“雅量豁达,乐天知命。”
容玠起身离开,县主如同被霜打了一般,原本挺直的身子骤然一松,以手支额,神色煎熬。
待容玠的背影彻底消失在视野中,容云暮才走进亭中,站到县主身后。
他下意识抬手,本想拍拍县主的肩,示以安抚,可手掌刚一落下,却又像是被定住了,悬停在一寸开外的距离。
容云暮抿唇,终是垂下手,什么也没说。
***
赶在顾玄章到临安府学做教席的同一日,苏妙漪的书肆也开了业。
好几年没有招牌的店面,如今终于挂上了一块檀木漆金的牌匾。牌匾上不再是苏积玉古朴拙正的“苏氏书铺”四个字,而变成了洒脱飘逸的三个大字——“知微堂”。
“姑姑,我们开的不是书铺么?为什么要叫知微堂?”
苏安安一边问,一边眨也不眨地盯着墙上的桃木剑,贪玩的渴望几乎要从眼里溢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