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苏妙漪也远远地望了一眼,匾额上是“鸾翔凤集”四个字。“容大公子未能进京赶考,当真是可惜了。这临安城谁人不知,他有逸群之才,只要进了京,那定是能连中三元,容家便要再出一位宰相了。”
回廊下,几个夫人正在议论容玠,苏妙漪不自觉放慢了步子。
“听说是进京途中遇上山匪劫路了,还受了伤?”
“可不是么,容家暗中寻了几个月,最后找到人时,容大公子连县主都不记得了……”
夫人们顿时嘘声一片。
“不过好在及时得了救治,如今离魂症已经痊愈。这也是大公子命好,若换做其他人,说不定都死在山匪手里了!”
其他人连声附和。
苏妙漪也面无波澜地在心中应和了一句。
的确,长得好的人总是运气更好些。
“哎,今日怎么还不见县主?”
一位夫人张望着问道。
“容府今日请了临安城最好的春喜班,容大公子陪着县主在戏台那儿看戏呢。”
“哎哟,那我们也去瞧瞧啊。”
说话的夫人面色一喜,抬脚便要走,却被身边人一把拦了下来,笑着叱道,“戏台那都是云英未嫁的小娘子,是县主替容大公子相看新妇的姻亲局。你个做长辈的去凑什么热闹?”
夫人们顿时笑开。
廊柱后,苏妙漪眼眸微垂。
她不再听夫人们的闲话,而是跟着端呈茶点的容府女使,穿过回廊,一路朝戏台的方向快步走去。
因扶阳县主喜欢看戏,容府回到临安后,便特意在后花园南角搭建了一座戏台。
屋檐上覆着的是琉璃瓦,屋檐下装饰的是彩雕,听说是仿照着汴京城里最出名的戏台建的。
苏妙漪一路跟着女使到了戏台东侧。
台上的名伶咿咿呀呀地唱着,台下绿荫如盖,坐着一众品茗听茶的贵人。
苏妙漪一眼就瞧见了坐在最前排的容玠。
他今日穿着一身靛青圆领锦袍,那似曾相识的颜色,倒是让苏妙漪一下又想起数月前,他穿着苏积玉那件藏青旧衣时的模样。
比起那件捉襟见肘、露着线头的旧衣,此刻这件锦袍用上好的衣料裁制,以银线绣着云雷纹滚边,不仅无比合身,也更吻合青年清贵如玉的气质。
身边身后的人都在谈笑,容玠坐在那儿,却只是低垂着眼,手里的茶盖一下一下地在茶碗里撇着,不知是在认真听戏,还是想旁的什么。
在自己家,在自己母亲身边,竟也像与世隔绝一般……
苏妙漪皱皱眉,将视线移到一旁。
容玠身边,便是他的母亲扶阳县主。
扶阳县主比苏妙漪想象中还要更年轻,穿着不似其他同辈的妇人那样沉闷,而是偏素雅,妆饰也以翡翠珍珠为主,少用金银。
至于容貌,更是保养得没话说。她端坐在那儿,便说是容玠的长姐,怕是也有人会信。
看完容玠母子,苏妙漪的目光才扫向座位后排,的确都是些妙龄贵女,看来那些夫人口中的相看新妇,竟是真的……
与此同时,一出《四郎探母》已经唱到了最后一折。
苏妙漪面前的案几上恰好摆着一本点戏的册子,趁戏班子的人忙着换场,她将那册子拿了起来。
上头已经用笔勾了几出戏,苏妙漪飞快地扫了一眼,不知看见了什么,忽然唇角一勾。
她提笔,在那册子上添了一笔,才将其放回原位。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苏妙漪长舒了口气,望着不远处的容玠,眼眶逐渐又红了起来。
戏台边,吹拉弹唱的曲调一转。伶人重新上了台,开口便唱道,“秦香莲寻亲,人离了湖广。来到了汴梁城,艰苦备尝……*”
台下,原本还在与旁人谈笑的扶阳县主微微一愣,朝身后问道,“我好像没点这出戏,你们谁点的?”
众人纷纷摇头,县主挑挑眉,“这倒是奇了。”
一旁的侍女低身为县主斟茶,问道,“可要叫她们直接下去,重新换一出?”
县主刚要点头,却注意到自己身边的容玠竟不知何时抬起了眼,眸色沉沉地望着戏台。
“……罢了,也许久没听人唱闯宫了。”
县主摆摆手,任由戏台上的伶人将这出戏演了下去。
见状,后排的贵女们才交头接耳地议论起来。
“我每每看了这出戏,都恨得咬牙切齿。陈世美当真可恶,为了荣华富贵,竟连妻儿都不认……”
“是啊,这种人便是再文才超群又如何?不仁不义,连旧时情意都能弃之不顾,往后若是有更好的前程,怕是连公主都不放在心上。”
“要我说,这公主也着实冤枉。你我定要擦亮眼,千万不能寻得这样一个夫婿……”
贵女们深以为然,纷纷点头附和。
后排议论得热闹,县主也听了一耳朵,好笑地掀起唇角,随即伸手去取茶点,可却扑了个空。
她侧头,这才发现碟盘已经空了,正要唤人,却有一双手将新的茶点端呈了上来。
顺着那只手,县主瞥见一身淡粉色衣裙,却不是容府女使的衣裳。
她微微一愣,抬眼就见一似玉如花的小娘子站在面前,峨眉微蹙,泫然欲泣,微红的双眼竟是一瞬不瞬地望着容玠。
“公子,妙漪总算找到你了……”
苏妙漪哽咽道。
县主捧着茶盏的手一抖,险些被溢出的热茶烫了手。
「晴天霹雳魂飘荡!」*
戏台上一声震天的锣响,秦香莲骤然昏倒在地,被一双儿女扶起,如泣如诉地继续唱着,“好似南柯梦一场——”
戏台下众目睽睽,容玠与苏妙漪对上了视线。
一个站在那儿,眸光盈盈,雾气氤氲,一个稳坐如山,眸底晦暗如渊,深不见底。
“你我见过?”
容玠薄唇微启,只吐出四字。
一时间,苏妙漪眸子里的雾气更甚,神色茫然无措,“你不记得了?你怎么会什么都不记得了?他们都说你被带回临安后,找了名医诊治。如今身上的伤都治好了,离魂之症也治好了……怎么还会把我忘了?”
还不等容玠回应,县主的脸色已然变了,“你究竟是什么人,混入容府意欲为何?”
她抬手,在桌案上不轻不重地拍了一掌,震得茶碗作响。再张口时,声音竟和台上的“陈世美”应和成了一句——
“来人,还不把她给我带下去——”
「来人,快将他们轰了出去!」*
后排的贵女们皆是倒吸一口凉气,双眼瞪得溜圆。
县主:“……”
眼见着容府的家仆们已经要走上来,苏妙漪面上露出几分慌张的神色,着急地说道,“公子,当初你进京科考,半途中遇上劫匪,坠至崖下生死不明。是我将你救回家中,找大夫为你医治,那时你身受重伤、不良于行,还忘了自己姓甚名谁,家住何处,是我和我爹收留你、照料你……”
容玠微微蹙眉,望着苏妙漪的目光里多了几分探究,似是想将她看穿。
苏妙漪却不如他愿,侧身一转,拿出帕子拭泪,“你分明还同我说过,若是回了临安,会托人传书报平安,尽快接我们来临安相见……这些你难道都忘了吗?”
家仆们已经走到苏妙漪身后,刚要伸手将她押下去,却有一贵女大着胆子站了出来,恼火道,“为何不让她说完?”
此话一出,登时又有其他贵女附和。
家仆们顿在原地,下意识去看县主,却见她阴沉着脸,不置一词。
场面一时陷入僵持,唯有戏台上的秦香莲闯入宫门,指着陈世美怒骂道。
「我将公婆已埋殡,千辛万苦到京城。因何相逢不相认,你、你、你得了新人忘旧人!」*
饶是淡定如容玠,面上也掀起些波澜。
下一刻,苏妙漪又从怀里掏出一枚青玉坠。
看清那青玉坠上的童子戏荷,县主眸光一颤,额角隐隐作痛。
“这是公子留在我们家的信物,我不知这是不是独一无二的贵重玉坠,能不能证明我说的话都是真的……”
苏妙漪咬了咬唇,“可我真的没有说谎!若我今日之言有一句作假……”
容玠终于开口打断了她,口吻里带了几分薄怒和不耐,“你究竟想做什么?”
还能是什么,自然是要做容家的少夫人!
在场之人心里都跟明镜似的。
眼见着这出戏已经到了最高潮的部分,众人屏息凝神,眼睁睁地看着苏妙漪将青玉坠递还给容玠。
“当初公子说救命之恩,无以为报,便与妙漪在祠堂里叩拜天地…………”
听得“叩拜天地”四个字,县主眼前一黑。
「往事前景休提论,一刀两断你另谋生!」*
戏台上,陈世美连连挥手;戏台下,苏妙漪哭得梨花带雨。
“天地见证,公子与妙漪结为金兰之交……”
苏妙漪哽咽了一下,“往后兄妹相称,事事照拂。这话如今还可算数?”
院内倏然一静。
就连戏班子吹拉弹唱的奏乐都突然停了下来,台上的秦香莲一头撞向陈世美,却扑了空,直接“咚”地一声,在地上摔了个五体投地。
满堂愕然。
县主眼前的黑雾一点点散去,重新坐直了身,“?”
原本已经愤慨到要冲上去为“苏香莲”撑腰的贵女们也僵在原地,呆若木鸡。
不知过了多久,才有人轻不可闻地问了一声,“……秦香莲唱到一半,变桃园结义了?”
容玠对上苏妙漪红通通的双眼,猝然发出一声冷笑,手中却险些捏碎了茶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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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唱词全都来源于网络上的《铡美案》京剧唱词
苏妙漪:秦香莲爆改桃园结义!
很喜欢我们妙漪宝宝的小幽默小巧思……
[12]宜清算
沿水的树荫下,穆兰拿团扇遮掩着自己的脸,一边四下张望,一边回避着来来往往的夫人小姐们。
天晓得,这身香云纱给她惹了多少麻烦。她都已经在角落里缩着了,偏偏还不断有人来与她搭话。话里话外都在打听她家郎君的官衔……
瞧见一粉色衣裳的背影,她连忙走上去,一把拉住人,“苏妙漪!”
那人转过头来,却是张陌生面孔。
穆兰连声告罪,忙不迭地松了手开溜。
这都快半个时辰了,苏妙漪竟然没影了!
她这心里七上八下的,撇开会不会牵连她家郎君不说,若苏妙漪真的大闹容府,落个血溅寿宴的下场,她怎么回去跟积玉叔交代?
看在这身香云纱的份上,她也得把苏妙漪全须全尾地带回去……
“天哪,你听说了吗?戏台那边在演铡美案!”
行过回廊时,穆兰忽地听见两个容府女使在小声议论。
“一个铡美案,又不是没听过,你激动什么?”
“不是戏台上的铡美案,是戏台下!一个身份不明的小娘子不知怎么混进了容府,还闯到了县主面前,铡的也不是陈世美,而是咱们大公子!”
穆兰蓦地瞪大双眼。
后花园南角,扮演秦香莲的名伶被戏班子搀扶了下去,戏台上空空荡荡,一时没人再登台。
戏台下,众人各归各位,目光却全都汇聚在苏妙漪一人身上。
县主叫人在自己身侧又添了一把座椅,拉着苏妙漪坐下,还拿出绢帕替她擦拭脸上的泪珠,“你是说,你与我家玠儿在他受伤失忆时,结拜为兄妹了?”
苏妙漪怯生生地看了一眼另一边脸色难看的容玠,点头。
县主不动声色地松了口气,笑着拍了拍她的手,“这有什么好哭的?你哭成这样,旁人瞧了还以为他是同你私定终身,又始乱终弃了呢……”
县主的声音不轻不重,却刚好能叫在场所有人都听得清楚。
闻言,苏妙漪似是受到了惊吓,一双绯红的桃花眼微微瞪大,“这,这怎么可能?妙漪与义兄从来只有兄妹之谊,绝无男女私情……”
容玠手里攥着青玉坠,神色凛若冰霜。
县主却是一脸遂心如愿,又是叫人给苏妙漪递茶,又是温言细语地安抚她,“好孩子,其实你兄长并非不愿认你,只是他回临安后,虽恢复了从前的记忆,可却忘了失忆后那段日子身处何处,所遇何人……”
“当真?”
苏妙漪先是惊喜,随后又失落,“难怪义兄不认得妙漪了……”
县主笑了笑,“他虽不认得你,可却不能不认你这身份。你于他有救命之恩,这容府上下,便是我,也要感念你的恩情。”
说着,她从手上褪下一白玉鎏金的镯子,不顾苏妙漪推拒,戴在了她的腕上,“从今往后,你还是玠儿的义妹,同时也是我的义女……”
在场诸人皆是一愣,看向苏妙漪的眼神也随之变化。
县主义女……
一个从穷乡僻壤来的商贾之女,骤然得了这身份,何尝不是一步登天?
容玠也难得有了反应,皱着眉唤了一声,“母亲……”
不等容玠继续说下去,苏妙漪率先开口,“妙漪身份低微,怎么配做县主您的女儿……”
“我说配得上,便是配得上。只是不知,你心中可愿意?”
苏妙漪望着那玉镯,缓缓眨了眨眼,“妙漪自然是愿意的。”
话音刚落,容玠似是终于失去了所有耐心,蓦地起身,甚至未曾同县主知会一声,便失礼地拂袖离开。
后排的贵女们面面相觑,一言难尽地靠回了圈椅中。
“怎么说?”
“没看头,我的评价是不如秦香莲……”
正当她们窃窃私语时,苏妙漪又委屈地开口了。
“义兄是不是生我的气了?”
苏妙漪望着容玠的背影,“其实妙漪原本也不想来打扰义兄……只要义兄无恙,就算他不认我这个义妹又能如何呢?实在是,是我家突然遭难,我和爹爹才不得已来临安投奔他……”
闻言,县主愣了愣,“此话何意?”
贵女们也忽然又打起精神,纷纷坐直了身。
“我家在娄县是开书铺的。我爹只有我这一个独女,我们父女二人相依为命,老老实实地做了十多年书,可却总有小人欺我爹病弱,欺我是个女子,便阻碍我家书铺经营……”
苏妙漪叹气,“有了义兄,这些人才算收敛了些。可义兄一走,他们就变本加厉,竟找人往我家书铺放了一把火!”
穆兰提着裙摆,一路小跑赶到南角戏台时,就见县主扯着苏妙漪的手,满脸怒色,“如此行径,与强盗土匪何异?我定要上报知府,严惩不贷!”
一众贵女们也围簇着她们,激愤不平地嚷道,“是!该让这种人尝尝教训,最好治个流放罪!”
穆兰大惊失色,脑袋一热冲了上去,“县主恕罪——”
众人闻声回头,穆兰跑到跟前,脚底一滑,直接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给县主行了个大礼。
她顾不得起身,干脆跪在地上,指着苏妙漪道,“县,县主,她脑子不好,就是个疯婆娘,您,您大人有大量,千万别跟她一般见识!”
“大胆。”
县主怒道,“你是哪家的?竟敢对容氏义女如此出言不逊?!”
穆兰一脸懵,“妾,妾身没有说容氏义女,妾身在说苏妙漪……”
苏妙漪低身将穆兰从地上拉了起来,冲县主道,“义母,她其实是我的发小,方才那番话只是为了护我……您莫要见怪。”
“?”
穆兰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僵硬地转头去看苏妙漪,无声地张唇做了个口型,“义,义母?”
苏妙漪朝她挑挑眉,又转向县主,“义母,她是临安府知事傅舟傅大人家的娘子,今日多亏了她带我进来这寿宴。否则我还不知什么时候才能与您和义兄相认……”
“府知事?”
县主愣了愣。
七品小官夫人穆兰瑟瑟发抖,好在县主并未再追问,为何她的身份能进容府,而是展眉道,“既是你的发小,那今日就在这容府好好逛一逛。”
“……是,是。”
穆兰呆呆地应了一声。
扶阳县主瞥见穆兰身上的香云纱,忽地想起什么,转向苏妙漪,“妙漪啊,待会寿宴开席,我欲将收你为义女的事告知容氏族老和诸位宾客。不过你这身衣裳不好,不合身份。我叫人带你下去更衣,如何?”
苏妙漪乖巧应声,“妙漪都听义母的。”
县主笑着唤来身边女使,苏妙漪便与众人暂别,跟在女使身后绕去了僻静处的厢房。
厢房里备了衣衫,苏妙漪本打算随意挑件顺眼的。熟料县主的近身女使竟是去而复返,取来了一件雪青色的香云纱子换吧,奴婢出去候着。”
女使退了出去,阖上屋门。
待屋内只剩下苏妙漪一人,她面上那副温婉柔和的神色才一扫而空,不过却也没有她设想中目的达成的那种痛快。
“……”
苏妙漪低头,摸着叠好的香云纱,感受着那天价衣料的细腻触感,心里却空落落的。
这衣料初时瞧着千好万好,如今近在咫尺了,却又觉得和自己身上这身衣裳没有太大差别。
不过这念头只是闪过一瞬,便叫苏妙漪掐灭。
她自嘲地勾勾唇角,捧着衣裳绕过屏风。
就在她换完衣裳,整理着双臂间垂挽的薄纱披帛,从屏风后走出来时,厢房们竟是忽然被从外推开了。
苏妙漪起初还以为是屋外的女使,并未在意,“这位姐姐,劳烦你帮我看看,这衣裙可是如此穿的……”
她一边说着,一边抬头。
“!”
看清门外进来的是何人时,苏妙漪蓦地睁大了眼,动作霎时一僵,颈间也像是被人掐住似的,再说不出一个字。
穿着靛青锦袍的青年迈步走近,脸上一丝神情也无。
苏妙漪的眼睫微微一颤,往后退了几步。
青年没有停下,仍是一步步逼近。他背着日光,那身影在地上拉得格外长,逐渐将苏妙漪的影子尽数覆罩。
直到后脚跟撞上了屋内那扇屏风的雕花底座,苏妙漪退无可退,才攥了攥手,站定,端出若无其事的笑,出声道,“纵使是义兄妹,也不能弃礼法于不顾吧……还是说,容府的门风就是如此放荡不羁……”
四周寒意骤起。
苏妙漪直觉危险,顾不上再逞口舌之快,径越过容玠朝外走去。
还未离开几步,她的手腕却是被人一把扣住。
苏妙漪脚下一个踉跄,就被扯回到了容玠面前,二人之间的距离骤然拉近,竟是比在娄县时还要亲密。
“容玠!”
苏妙漪又惊又怒地叱了一声,“你想做什么?!”
容玠垂眼,幽沉的目光自她面上扫过,转而看向被他攥住,不得已扬起的那截皓腕。
从未戴过钏镯的纤细手腕上,此刻却多了那只既名贵又沉重的白玉镯。
“苏妙漪。”
容玠终于出声,口吻却是凉薄而冷漠的,“你便这样贪图不属于自己的东西?”
[13]宜迎新
不属于自己的东西……
这话有如一根利刺,瞬间刺穿了苏妙漪的伪装,于是压抑已久的怒意和怨气倾巢而出、山呼海啸。她还未来得及叱骂一句,倒是叫他劈头盖脸地羞辱一通!
苏妙漪骤然爆发出一股气力,挣开容玠桎梏的同时,狠狠朝他脸上挥了一掌。
伴随着清脆而响亮的巴掌声,容玠那张无可挑剔的脸被扇偏到了一侧。
他似是被定住了一般,维持着偏过脸的姿势迟迟没有回过神,脸颊上很快浮现出微红的痕迹。
苏妙漪攥了攥手,掌心传来火辣辣的疼痛,瞬间蔓延开来,变得有些酥麻。
她看向容玠,“什么是不属于我的东西?是县主义女的身份,还是你?”
容玠缓缓转过脸,面上覆着一层寒霜,阴沉得有些可怖。
“你不是喜欢装失忆么?怎么不继续装了?既然你容大公子全都想起来了,那我们不如好好算算旧账。”
苏妙漪冷笑,“容玠,大婚之日你背信弃义、不告而别,留下银票是什么意思?在你眼里,我便是用银钱就能打发的乞丐么?”
容玠看着苏妙漪身上的香云纱,反问道,“难道你今日混进容府,不是为了求财?”
“那也是你悔婚在前!”
苏妙漪上前一步,咬牙切齿地,“娄县人人说我挟恩图报、自讨苦吃,可是容玠!你扪心自问,难道我没有给你留过余地,没有给过你拒绝的机会么?每当我退一步,你却要往前进一步,你对我忽冷忽热、反复无常……那日分明是你,是你主动为我斫鱼,是你主动要试婚服……”
回想起那夜如梦如幻却又像泡影一般破灭的甜蜜,苏妙漪的眼眶隐隐泛红,气息也有些不稳,“那时候,你就该将你的心里话说出来,就该告诉我,你瞧不上我、厌烦我,而不是等到大婚那一日,等到满堂宾客齐聚的时候,抛下我……”
话音越来越轻,最后三个字甚至直接消失在了唇齿间。
太软弱了……
她已经长大了,不该像幼时那般软弱。
顷刻间,苏妙漪眼里的雾气便消散了,她一字一句地说道,“容玠,你不该如此羞辱我。”
屋内陷入一片死寂。
容玠的眼底晦暗如潮。
不知沉默了多久,他才再次出声时,语气意味不明,“苏妙漪,若我身微命贱,你可还会对这门婚事念念不忘?”
苏妙漪瞳孔微微一缩,难以置信地望着容玠。
她知道自己在容玠心中多半是个贪财好利之徒,却也没想到他竟能问出这种话。这话的意思是她从救人那刻起,就已经开始筹谋布局,只为了攀附一个落难权贵!
苏妙漪怒极反笑,笑得肩膀都微微发抖,面颊猝然飞上两抹艳丽的绯云,可眼里的光却渐渐燃熄,只剩下萧条的残烬。
容玠不错眼地盯着她,眉峰轻拢。
苏妙漪作戏的功夫更胜从前,方才在后花园,甚至不输台上的伶人。如今他已再难分辨她的真情假意……
“好,好。”
苏妙漪笑得有些累了,后退两步,仰头对上容玠的目光,“若早知如此,我便是在路边施恩丧家之犬,也不该多看你容大公子一眼。”
“……”
“当初你留下的那张银票,有朝一日我会连本带息地还给你。至于你欠我的这条命……”
苏妙漪低头,摩挲着手腕上那只白玉镯,“便用容氏义女的身份抵账。从此你我两清,再无瓜葛。”
语毕,苏妙漪便拂袖要走。
就在她要迈出门时,容玠的声音冷不丁自身后传来,口吻里含着几分嘲意,“苏妙漪果然不会做亏本的买卖。”
苏妙漪的背影顿住,可却只停顿了一瞬,便头也不回地迈出门去。
与此同时,扶阳县主也换了件更庄重的衣裙,正沿着临水的僻静小路往宴厅走去。
“县主为何要抬举那个娄县来的苏娘子?”
一女使跟在县主身后,不解地问道,“您分明知道,她说的都是假话,都是为了攀附容府。”
“方才那出戏唱得如此热闹,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我还有别的选择吗?”
话虽如此说,可县主脸上却并未有丁点怒色,“这苏妙漪倒是个聪明有巧思的,上场前特意换了我点的戏。那出闯宫,先是替她虚张声势,叫人人都以为她是来讨姻缘债的,直到火烧得足够旺了,她却往后一退,不做容氏的少夫人,而要做容氏的义女……”
县主笑了笑,“挟恩图报这种事,我见得多了。像她做得这般漂亮,不仅达到自己目的,还叫被算计的人也心存感念、高高兴兴的,却是少见。”
女使哑然片刻,还是忍不住说道,“这苏娘子与大公子之间是不是有什么误会?奴婢是跟着二爷去娄县的,那时大公子尚未恢复记忆,却执意要等完婚后再离开娄县……”
“行了。”
县主一听娄县的事便直皱眉,“幸好这桩婚事未成。玠儿往后是要做宰辅的人,怎可娶一个商贾之女?他那时不过是失了记忆,也乱了方寸。”
女使面色讪讪地住了嘴,“是,是……奴婢多嘴了。”
县主舒了口气,缓声道,“苏妙漪到底是救过玠儿的恩人,我将她收为义女,赠她玉镯,固然是感念她的恩情、也为玠儿博个知恩图报的名声,可更重要的,是要斩断她与玠儿的前尘往事。只要她时刻谨记自己的身份,不动嫁娶之念,这容氏义女的尊荣和富贵,我便心甘情愿赏给她。”
容府深处,隔水过桥,是一座幽僻萧索的书斋。
比起花团锦簇、琼楼玉宇的容府,这白墙黑瓦的书斋,简直堪称陋室,不仅看不见丝毫雕饰,更没有多少色彩。
唯一有生机、亮眼些的,便是那攀挂了满墙的地锦。
此刻容玠就站在这院墙前,幽沉的眼眸里映着满墙地锦。
当初这书斋是照他的心意布置的,他消极郁郁,于是书斋也沉闷凋敝。可这株悄无声息冒出来的地锦,却是意外。
扶阳县主原本觉得地锦是上不了台面的野草,想叫人打理清除。而容玠看着这“野草”生气蓬勃、坚韧不拔的姿态,不知为何就拦住了下人,任由它生长了十数年,一日日地看着它拓土开疆,倒也有趣。
只可惜此刻,他却没再从那攀爬向上的枝叶里看出什么蓬勃生机,唯独瞧见如蚁附膻、如蝇逐臭的野心和欲望……
「就我们玠郎那身气度,家里定然非富即贵,说不定还是什么皇亲国戚,若能嫁给他,我就算是飞上枝头变凤凰了。」
「退一万步说,就算他恢复记忆之后想把我打发了,有这门铁板钉钉的婚事在,我也能捞着不少好处。」
容玠眼里的痛恨和嫌恶一闪而过。
苏妙漪不仅是个贪名逐利的商人,更是个天资出众的赌徒……
她赌赢了。
“将这墙地锦烧了。”
丢下这么一句后,容玠转身离开。
当火舌沿着地锦的枝叶蔓延开时,前头的宴厅里已是觥筹交错、宾客尽欢。
扶阳县主笑着将苏妙漪引荐给了在场所有宾客,在此起彼伏的恭贺声,苏妙漪露出恰到好处的笑容。
***
皓月当空,临安城内千灯映楼台,处处是笙歌。
一辆朱轮华盖车从繁华的主街驶过,却是停在了有些冷清的花市对面。
容府的女使和家仆亲自将苏妙漪送回了客栈,阵仗大得连左邻右舍都惊动了。
苏妙漪将房门合上,隔绝了那些探究的视线。
苏积玉和苏安安震惊地望着她身上的香云纱、发间的簪钗和手腕上的名贵玉镯,下巴几乎都快掉到了地上。
“姑,姑姑,你今日出门是去打劫了?”
容府的女使被逗乐,掩唇而笑,“妙漪姑娘如今是县主义女。”
苏积玉的双眼瞬间瞪得更圆,拄着拐的手都在打颤,“县,县主义女?”
女使颔首,又转头叫几个家仆将两个紫檀重漆的大箱子抬了上来,“这是我家县主的一点心意。”
箱盖被打开,一个盛着各种华贵的衣裳首饰,一个则装满了银两。
苏积玉和苏安安倒吸着凉气走过去,双眼都被那箱子里的金银之物映照得发亮。
苏积玉艰难地吞咽了一下,“这,这也太破费了……”
苏安安也同样吞口水,“这,这能买多少蒸饼和鱼脍啊?”
还真是没见过世面的小门小户……
女使的笑容里掠过一丝鄙夷不屑,不过很快就掩饰下去,她望向回来后就坐在一旁的苏妙漪。
在容府应酬了大半日,苏妙漪也饮了不少酒。此刻她靠着椅背,面颊微红,微微阖着眼。
女使以为她醉了,扬声唤她,“姑娘?姑娘。”
见苏妙漪缓缓睁眼,女使才说道,“这客栈实在粗陋,姑娘住在这里怕是委屈了,不如现在就收拾行李,同奴婢去主街最好的客栈。县主的意思是,姑娘一家人可以在那暂住几日。”
说着,那女使又拿出一张房契,“这是县主赠姑娘的一处宅子,不过还需清扫。待到下人们布置妥当后,姑娘便能搬过去了。”
屋内一片死寂。
苏积玉和苏安安是已经震撼地说不出话来,苏妙漪则是若有所思。
静了半晌,苏妙漪才站起身,感慨地长舒了口气,“义母如此阔绰的手笔,若是传出去,往后她还能在临安城里露面吗?”
女使面露不解。
苏妙漪噗嗤一声笑出来,似是醉意微醺,“怕是从明日起,这临安城里的姑娘们都要扑到她跟前唤娘亲了。”
女使这才听出苏妙漪的玩笑之意,也笑了起来,“可这种福气,也只有妙漪姑娘才有呢。”
苏妙漪接过女使手中的房契看了一眼,又转向那两个金光灿灿的箱子,“劳烦你替我谢过义母。”
“那姑娘是同奴婢去主街,还是……”
“这就不必麻烦了。”
女使点点头,福身告辞,“那奴婢就回府向县主复命了。”
她转身,刚要带着家仆离开,却听得苏妙漪的声音自身后传来。
“等等。”
女使回身,只见苏妙漪竟是将那房契放进了箱子里,又亲自动手将两个箱盖阖上,才直起身看过来。
“义母的心意,实在叫我受宠若惊。可这些东西,你们还是带回去吧。”
苏妙漪面上笑意盈盈,可眼里却是一片清醒,再无分毫醉意。
女使愣住。
“都退回来了?”
容府里,坐在妆镜前的扶阳县主也意外地转过头来。
女使讪讪地应声道,“是。”
县主微微蹙眉,“她想做容氏义女,不就是为了富贵荣华,为何现在又不要这些金银之物?”
“妙漪姑娘说,县主已经给了她最想要的东西,所以其他的便是再也不能收了。”
“最想要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