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江淼懒散地靠在柜台后的躺椅上,耷拉着眼看书,“见微知著,臻于至善。你姑姑野心倒是不小。”苏积玉站在书肆外头,望着“知微堂”三个字长叹了口气。
其实从前在娄县时,书肆的生意基本就已经全权交给了苏妙漪。可娄县地方小,人闲嘴杂,苏妙漪做事的风格又百无禁忌,苏积玉为了维护她女儿家的名声,便还挂名做着恶人。
如今到了娄县,“知微堂”三个字挂上去,苏积玉就知道,苏妙漪是连表面功夫也不愿做了。这一次,她是要真正地开一家属于她的书肆。
书肆第一天开张,可却没什么生意。只因外头所有人的注意都被亲临府学的顾玄章吸引去了。
随着书肆外的喧嚷声骤然响了起来,苏妙漪兴冲冲地回了书肆,招呼道,“顾玄章到了!”
除了对什么都没兴趣的江淼,苏积玉和苏安安都跟着凑到门口,三人倚着门框朝外看。
顾玄章是当朝大儒,不管是读书还是不读书的,都听过他的名号。所以今日整条街上都挤满了来一睹真容的人。
府学门口也站满了穿着天青色褴衫的学子,不过比起街道两侧前遮后拥的人群,他们显然是有序地排列过。
苏妙漪一眼就看见了站在最前面格外显眼的容玠。
隔着攒动的人影,容玠静立在风口,高高在上,清寒端方。凉风阵起,就连袖袍扬起的弧度也是那么刚好,少一分则刻板、多一分则风流。
“……”
苏妙漪淡淡地收回视线。
她原本以为,容玠此人,不过是在娄县显得出挑,却没想到在这彬彬济济的临安城,竟也是如此、
人群中又传出些许惊艳的吸气声,紧接着便是窃窃私语,无一不是在夸赞容大公子风姿出众、卓尔不群。
对容玠的这些溢美之词,自苏妙漪来到临安后,已经听得耳朵都快起茧了。
她忍不住想,如果临安城的容玠就像一轮高悬天际的圆月。那失忆时的卫玠,或许就是落于水中的一抹月光。只可笑她竟将水中月影当了真,以为自己能将无情冷月据为己有……
呸!
意识到自己似乎又在抬高容玠、贬损自己,苏妙漪迅速扼杀了这样的念头。
取而代之的,是蠢蠢欲动的胜负欲。
凭什么容玠在天上,她就只能在地上?
他若是冷月,她便要做金乌,迟早一日扶摇直上,叫他也只能借自己的光!
“顾先生到了!”
一道唤声自街道那头传来。
苏妙漪这才回神,转头看去。
官差们走在前头替一辆釉顶马车开道,在府学外等候已久的临安知府也走下台阶,亲自迎了上去。
车帘掀开,刚过不惑之年、冷肃庄重的顾玄章顾大儒从马车上走了下来。而紧随其后跟着他下车的,竟还有个与苏妙漪一般年纪的姑娘!
女子穿着一袭艾绿裙裳,容貌清丽,五官精致。不同于苏妙漪平日里刻意伏低做小的柔弱之感,此女站在那儿,便带着一股天然的矜贵、冷傲之气,触不可及、不易攀折,一瞧便是书香门第、高门望族养出来的女儿。
“嘶。”
苏积玉和府学里那些学子同时激动起来,“顾玉映!顾玉映竟也来了!”
苏妙漪眉梢动了一下,忍不住回头看苏积玉。
苏积玉仍是自顾自地叫嚷着,“那可是顾玄章的独女,本朝第一才女顾玉映啊!五岁时便作出一首咏雪赋的顾玉映啊!果然是腹有诗书气自华,这顾娘子的气韵真是不同凡响,寻常女子哪儿能比得了……”
话音落地,书肆内静悄悄的,没有丝毫回应。
苏积玉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僵硬转头。
只见书肆里三个与顾玉映差不多大的“寻常女子”都盯着他。
苏积玉讪讪地笑,“你,你们也都是好孩子,好孩子。”
江淼无动于衷地收回视线,继续看话本。苏安安重新埋头吃着果脯,苏妙漪则是意味不明地朝苏积玉嗤了一声,转头打量外面的景象。
苏积玉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暗自抬手擦擦冷汗,心中却忍不住叹气。
书肆里这三个,一个满脑子只有吃,一个满心满眼只有钱,还有一个浑浑噩噩、如行尸走肉。看来看去唯有顾玉映才是他理想中的亲闺女啊……
“临安府从前就有个神童了,如今又来个才女。真是热闹。”
江淼捧着话本,漫不经心地感慨。
苏妙漪一怔,抬眼刚好瞧见那顾玉映走到了容玠面前,淡淡地同他打招呼。
“容九安,好久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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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宜招新
趁苏妙漪愣神的功夫,顾玄章已经被知府和其他大儒迎进了府学。顾玉映和容玠也简短地寒暄两句,并肩走了进去。
二人的背影显得尤为登对,就连一旁的苏安安都忍不住小声地“哇”了一下,然后又转头看向苏妙漪,懊悔地捂住了嘴。
“……你什么意思?”
苏妙漪只觉得太阳从西边出来了,苏安安这个脑子何时还懂人情世故了?
苏安安移开自己的手,小声道,“不能在蒸饼面前说糖饼更好吃。姑姑,这我还是懂的。”
“……”
苏妙漪忽然没了看热闹的兴致,甩手往铺子里走,“没看头了,开工。”
“知微堂”虽开了业,不过还缺刻工和印工。苏妙漪不想只卖从前在娄县刻印的旧书,于是写了些招募工人的招贴,就贴在知微堂外头。
一整日下来,趁着顾玄章来临安的热闹,他们也见了好几个刻印熟手。印工倒还好说,可刻工却总是叫苏妙漪不大满意。
午后,之前得过苏妙漪赏钱的客栈伙计来了知微堂。不过来时的模样却把苏妙漪吓了一跳,鼻青脸肿的,走路也一瘸一拐。
“你这是……”
小伙计不好意思地摸头,想要冲苏妙漪笑,可一笑又牵动了伤处,疼得龇牙咧嘴,“没事,小伤。苏娘子,你上次问我要不要换东家,那我要是来你这儿,你能给我多少月钱啊?”
苏妙漪原本是想叫此人帮她跑腿打探消息的,可见他今日这副模样,又有所犹豫。
似是看出了苏妙漪的顾虑,小伙计连忙解释,“我可不是什么同旁人打架斗殴的小混混……我这脸上身上的伤,是被我爹娘打的……”
苏妙漪微微一愣,“你爹娘为何对你下这么重的手?”
“他们嫌我在客栈打杂赚得太少了……苏娘子,你是不知道,我底下还有两个弟弟,都是不能出来做活的年纪,只有我能帮衬家里……”
苏妙漪若有所思地打量他。
上次在客栈时,她只觉得这孩子活泼开朗,机灵会来事,今日听他说了这些,才注意到他瘦骨伶仃、脸色蜡黄,全然一幅出身贫苦的模样。
“若苏娘子是在为难,那就……”
“你叫什么?”
苏妙漪忽地打断了他。
“我,我叫郑五儿。”
苏妙漪颔首,一边拨着算盘,一边说道,“月银三两,你每日不必待在书肆,去任何地方都好,只要申时回来,将临安城内发生的轶闻八卦通通告诉我,无论大事小事,但至少要保证有五条我能用得上。若是超过五条,会有额外的赏钱。”
顿了顿,她抬头看向郑五儿,“你还有要补充的么?”
郑五儿先是目瞪口呆地反应了一会儿,然后才回神,像得了天大的恩赐般,“没,没有!多谢苏娘子,不对,是苏老板!”
待郑五儿走后,苏积玉才走过来,问道,“你就打算雇个这么半大不小的孩子,来替你搜集新闻?”
“也不能全指望他。”
苏妙漪将算盘收了起来,“他虽门路多,可毕竟身份在这儿,眼界也有限,像圣上兴学这种朝政大事,便是无论如何也得不到了。”
“那不如还像在娄县那样,把藏本拿出来借阅,吸引那些学子来书肆……”
想起那些在她定亲前后态度两级反转的学子们,苏妙漪皱皱眉,不大情愿地,“算了,男人都靠不住。”
苏积玉:“……难不成你还想找女子?”
苏妙漪掀起眼看苏积玉,眼神犀利,“爹爹,你这话什么意思?这世上难道还有什么是只有男子能做成的么?”
苏积玉敏锐地察觉到了危险,登时汗毛倒竖,悻悻地闭上嘴,转身离开。
苏妙漪冷哼一声。
谁说探听朝政只能靠男子?她心中早就有了合作的人选,只是人家能不能看得上她这小小的“知微堂”就说不定了……
暮色渐沉,华灯初上。
三层之高的玉川楼在主街上明光烁亮、繁华夺目。门口搭着喜庆的彩楼欢门,客来客往,笙歌鼎沸。
嘈杂的一楼大堂里,苏妙漪带着苏安安坐在靠近廊道的小桌边。
苏安安没心没肺地吃着小食,苏妙漪却拦住了忙碌的仆役,“我想点一桌金齑玉鲙,要你们武娘子亲自奏刀。”
仆役愣了愣,还是第一次见坐在大堂里的客人敢吃金齑玉鲙,于是忍不住上下打量了苏妙漪几眼,忽地认出了她,“你,你不就是上次那个吃白食……”
顿了顿,他改口道,“是那位傅夫人的好友。”
想起上次在玉川楼外的尴尬一幕,苏妙漪暗自咬牙,面上却是佯装惊讶,抬手撩了一下鬓发,故意露出腕上的玉镯,“什么傅夫人?小哥,你怕是认错人了吧。”
玉川楼的仆役个个都跟人精一样,一眼便看出苏妙漪腕上的镯子来历不凡,于是谨慎地上楼禀报了武娘子,还特意在二楼腾出了一间略小的雅间,让苏妙漪和苏安安挪了过去。
武娘子原本要去三楼招待贵客,听了仆役的禀告,便还是抽空过来了一趟。
“我道是谁,在大堂里点金齑玉鲙,没想到竟是苏娘子啊。”
推门瞧见苏妙漪,武娘子脸上的神情当即就变得鄙夷刻薄起来,“看来我手底下的人还是眼光不济,才会将鱼目误认成珍珠。”
苏妙漪还未出声,原本还在吃东西的苏安安却是忽地将手里的吃食丢了,皱着脸嚷道,“你说谁是鱼目?!”
苏妙漪抬手将苏安安扯了回去,面色不改地朝武娘子笑道,“武娘子,我今日来,是想同你谈一桩生意,不知您可愿赏脸?”
武娘子一愣,随即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你与我谈生意?”
苏妙漪早就猜到武娘子会是这幅反应。
旁人或许还能看在容氏义女的身份上,给她一份薄面。可唯独这个武娘子,她去过娄县,同容玠交好,又对容玠与她的那点恩怨十分清楚。自己站在她面前,的确就如同那混在珍珠里的鱼目一般……
可整个临安城,没有哪里比玉川楼更权贵云集,而武娘子又是玉川楼的头牌厨娘,没有人比她更合适。
对自己的财主和未来财主,苏妙漪一直是不吝啬放下身段的。
“武娘子,不如你先听听我的提议?我的知微堂今日在府学对面开业,往后不仅会卖刻书,还会卖小报,也就是将一些市井剽闻、朝政大事都写在一页纸上,再沿街售卖……”
苏妙漪起身,亲自为武娘子斟了一盏茶,递到她跟前,“玉川楼客来客往,是整个临安城小道消息最多的地方。妙漪私以为,如今这个年头,消息比金子还要值钱。玉川楼放着这样一座金山却视而不见,实在可惜。倒不如与我合作,做我们知微堂的消息源,至于每日所得,玉川楼与知微堂五五分成,武娘子觉得呢?”
武娘子盯着苏妙漪,几乎没有思考就冷笑了一声。
见她如此反应,苏妙漪便知道彻底没戏了,无奈地转头去看苏安安,“我们走吧。”
可武娘子却拦住了她,“苏妙漪,一个人最该有的,便是自知之明。玉川楼如今是临安城最红火的酒楼,知微堂不过是个刚开业的小书肆。而我是凭自己的手艺,自幼进宫,给圣上做过鱼脍的尚食娘子,你不过是个从穷乡僻壤来的商贾之女。玉川楼和知微堂,我和你,根本就是不可能相提并论的关系,既如此,谈什么合作简直就是天方夜谭,你明白吗?”
“……”
苏妙漪对上武娘子的视线,从她眼神里看到了明晃晃的敌意和嘲讽。
苏安安气得连方才吃过的东西都想吐出来了,“你凭什么看不起我姑姑?”
武娘子并不理会她,直接叫来了之前那个仆役,当着苏妙漪和苏安安的面,毫不客气地训斥道,“瞎了眼了,什么人都往二楼领?你记好了,乌鸦头上再怎么插鸡毛,也变不成凤凰。有些人就算是成了县主义女,也只配在玉川楼的大堂里吃残羹剩饭!”
这便是过分了。生意谈不成,也断不至于如此羞辱人。
苏妙漪脸上的笑容终于敛去,拉着气成河豚的苏安安往外走,只是在经过武娘子身边时停顿了一下。
“武娘子,有句话叫人生无常、富贵难料。你今日将话说得如此满,就不怕风水轮流转,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么?”
苏妙漪和苏安安就这样被赶下了二楼。
“我这辈子再也不要吃玉川楼的东西了,我也不要吃什么鱼脍了!呸呸呸!”
苏安安面如菜色,咬牙切齿。
苏妙漪心中仅有的几分懊恼也被她的反应冲散,嗤笑一声,“不错,看来我在你心中的分量,还是比吃食要重些的。”
“这是自然!”
苏安安瞪圆了眼。
二人正说着话朝欢门外走,却忽然听得身后传来一阵喧嚷——
“把那个吃白食的给我捉了!送去官府!”
“吃白食”三个字一出,苏妙漪眼皮一跳,险些被自己绊了一跤,多亏苏安安扶着她,才没栽下台阶。
身边忽地有一道人影掠过,却被苏安安伸出的脚绊倒在地。紧接着玉川楼里冲出来的几个仆役便将地上那人死死压制住。
“要么结账,要么去官府!”
熟悉的话术。
苏妙漪揉揉跳动的额角,垂眼朝那被捉的人看去,没想到映入眼帘的竟是一张无比熟悉的面容。
她蓦地瞪大了眼,惊愕不已,“怎么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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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白食逃单*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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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忌借债
被摁在地上的青年一身江湖中人的装束,怀里还死死抱着一把名贵的长剑。他抬头望向苏妙漪时,额前发丝不羁地散落下来,显得有些狼狈和落拓。
“妙漪姑娘!”
看清苏妙漪的面容,青年乌沉的眸子骤然被点亮,先是惊喜,可下一刻想起自己的处境,那眸光登时又黯淡下去。
“凌公子……”
苏妙漪怔怔地望着跟前富贵不再的凌长风,“你怎么会沦落至此?”
凌长风挣开玉川楼那些人,拍拍身上的灰从地上爬起来,尴尬道,“说,说来话长。”
“这有什么说来话长的?”
玉川楼的仆役忍不住出言讽刺,“凌长风,你没钱倒是别摆公子哥的谱啊!听说你爹娘死后,你们凌家家业都被你败光了,你如今已不是家财万贯的凌大公子呢!今日你那些兄弟都说了,账全算在你头上!”
凌长风不可置信地,“你胡说!我跟他们都说好了,如今我手头紧,不能像从前那样请他们喝酒,所以今日的酒钱是大家一起分摊……”
“那他们人呢?!我刚刚亲眼看着他们把你甩下跑了!一群市井无赖,从前跟着你后头混吃混喝、耀武扬威罢了,也就你凌大公子把他们当兄弟吧?”
“……”
话说到这儿,苏妙漪基本已经什么都听明白了,忍不住微微蹙眉。
她本以为,家里遇上这等灾祸,凌长风应是会有所长进,没想到竟还是心心念念要仗剑江湖、逍遥快活,如今定是被那些酒肉朋友带到了临安,一群人在一起挥霍无度后,所有开销都算在了他头上……
另一边,玉川楼的仆役继续说道,“总之现在只剩你了,要么结账,要么去官府……对了,我瞧你怀里这把剑也不错,能换一顿酒钱!”
凌长风蓦地瞪大眼,反应极大地挥开了那人的手,“滚!别碰我的壑清剑!”
仆役被一下推搡开来,先是愣了愣,随即发怒道,“那就去官府!”
一群人围了上去,玉川楼前再次闹得不可开交。
苏妙漪抿唇,默不作声地往后退,又扯扯苏安安的衣袖,低不可闻地,“……走。”
然而还是晚了一步。
“妙漪姑娘!”
凌长风抱着自己的壑清剑从人群中冲了出来,踉踉跄跄扑到了苏妙漪跟前。此时此刻,他再也顾不得什么凌氏公子的体面了,张口便求助道,“妙漪姑娘,你能不能……先借我些银两,替我将这玉川楼的账结了?”
周围看热闹的人群倏然一静。
一时间,所有目光都落在了苏妙漪身上。
“……”
苏妙漪暗自咬牙。
看来她同这玉川楼真是八字不合。第一次来是被当成吃白食的,第二次来撞上吃白食的。如今她与凌长风站在这儿的处境,和那一日容玠瞧着她的情状,何其相似?
见苏妙漪没有立刻吭声,凌长风有些难堪。
他是含着金汤匙出生的贵公子,长这么大还从未因为囊中羞涩向别人伸手借过钱,更没想到这人生第一回,竟就是对着他爱慕的姑娘。可人穷志短,他在临安城又人生地不熟,此刻除了苏妙漪,再没有旁的指望……
“妙漪姑娘,待我来日手头宽裕了,我一定,一定双倍奉还……”
“凌公子要如何奉还?”
苏妙漪终于打断了他。
凌长风一怔。
流光溢彩的繁灯下,少女眉眼昳丽,唇角微弯,面上覆着一层熠熠容光。
“凌公子连那样大的家业都难以守住,更何况如今身无分文了,还要怎么东山再起呢?公子要妙漪如何相信,借出去的银两有讨还回来的一日?”
分明是轻柔和缓的语调,却犹如寒冬腊月从檐角断裂坠下的冰锥,一下刺中凌长风年少慕艾的那颗心。
他错愕地望着苏妙漪,只觉得此刻的她变得有些陌生,陌生到就好像从未相识过。
“可,可我们……”
凌长风有些艰难地出声,“我们至少也算是朋友吧?”
“今日与凌公子把酒言欢的也是你的朋友,他们人又在哪儿?更何况,就算是亲兄弟也要明算账……”
苏妙漪咬咬唇,面露难色,“凌公子若真想借,妙漪还有个法子。”
凌长风脸色难看,但还是抱着最后一丝希冀,问道,“……什么?”
苏妙漪展眉,纤纤玉指一抬,指向凌长风怀里死死护着的剑,“将这把壑清剑抵给我。”
凌长风瞳孔缩紧。
「长风驱松柏、声拂万壑清。」
「凌公子这把剑,就叫壑清如何?」
苏妙漪替他取剑名时的笑靥还历历在目。如今笑靥犹在,她却让他把自己最珍视的壑清剑拿去抵账……
耳畔风声都静了一瞬,凌长风清晰地听见自己心碎的声音。
半晌,他才大失所望地喃喃自语,“你与玉川楼这些人有何异?”
苏妙漪神色平淡,默不作声。
玉川楼的仆役们又嚷了起来,“凌大公子,你若是死都不肯抵押这把剑,那就抱着它去官府吧!”
凌长风心一横,咬牙切齿地,“去就去!”
他挣开了那些仆役的手,头也不回地跟着他们往官府走,那雄赳赳、气昂昂的模样,不像是去挨板子,倒像是去告御状。
“……”
众人散去,苏妙漪站在华灯下,神色莫测。
苏安安欲言又止,“姑姑,咱们真的不管凌长风了吗?”
苏妙漪咬咬牙,沉默片刻才说道,“管他作甚,他就该吃吃苦头!”
话音落下,她忽地察觉到身后一静。
苏安安的目光也看向她身后,露出了一个近似于吃了隔夜蒸饼的表情。
苏妙漪回头,只见顾玄章、顾玉映一行人就站在玉川楼门内,而陪在顾玄章身侧的青年,一袭雪色织金的长袍,玉冠束发——竟是容玠!
苏妙漪心里一咯噔。
看他们这样子,应是在那儿站了不少时候,至少是将她拒绝凌长风的那一幕尽收眼底……
顾玄章倒是没受影响,继续与身边的人说笑着,绕过苏妙漪离开了玉川楼。顾玉映跟在父亲身后,却是忍不住多看了一眼苏妙漪。
苏妙漪这才意识到自己挡了道,连忙低眉敛目地退到一旁。
一行人的脚步声渐行渐远,最后才是一片雪色织金的袍角曳入视野。
“……”
苏妙漪顿了顿,抬起头。
夜风徐徐,灯影流光。容玠就站在她身前,垂眸看她,眼中时而星火烁亮,时而寂如子夜。
他今日应是饮了些酒,身上带着一股浅淡的酒气,神态也不似平日里那般冷肃寡淡,而是多了几分随和散漫。
“……义兄有何指教?”
苏妙漪皮笑肉不笑。
容玠抿唇不语,只是一瞬不瞬地盯着苏妙漪那张潋滟又薄情的娇靥,忽然一哂。
苏妙漪被容玠盯得有些发毛。
她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脚后跟却在台阶边缘踩了个空。
苏安安一惊,刚要伸手去扶苏妙漪,却被容玠抢了先。
容玠的手掌隔着袖袍攥住了苏妙漪的胳膊,将她拉了回来,二人贴近的一瞬,楼上似有乐声骤起,而容玠在她耳侧轻描淡写地问了一句。
“苏妙漪,无利可图之人,便会被你弃如敝履,是吗?”
不等苏妙漪回神,容玠已经猝然松手,拂袖离去。
苏妙漪在原地僵了片刻,只觉得自己也被他那身酒气沾染得微醺了,半晌才缓过神,晕头转向地眨眨眼,“……神经吧。”
苏安安凑过来拉住苏妙漪,“姑姑,我们现在去哪儿?回书肆么?”
苏妙漪收回视线,“再等等。”
另一边,玉川楼的仆役们带着凌长风走到了临安府衙门外。
直到看见了衙门里的官差,凌长风迈出去的脚才忽地顿滞住,原本不管不顾豁出一切的气焰倏地灭了。
“怎么了,现在怕了!”
仆役抬手去推凌长风。
凌长风咬牙,回身就攥住那推搡他的手,狠狠一拧。
仆役发出一声惨叫,其他几人登时也恼了,纷纷挥起拳头朝凌长风砸了过来——
“等等!”
一气喘吁吁的男声突然传来。
众人一愣,转头就见一中年男人匆匆跑过来,累得双手撑着膝盖,一边喘气,一边将一袋金银丢给玉川楼的仆役,“凌公子的钱,我替他付了。”
玉川楼的人面面相觑。
凌长风也呆住了,“你是何人?”
“你爹娘于我有救命之恩,所以我今日才帮你一次。”
那人皱眉瞪着凌长风,“也只有这一次。凌公子,照理说你是我的恩人之子,我不该对你不敬。可你如今这幅模样,便是你爹娘在天之灵见了,怕是也难以瞑目!所以有句话,我实在是不吐不快!”
“……您说。”
“你口口声声要闯荡江湖,可如今却连自保之力都没有,莫说江湖,就是在市井街坊都难以生存!凌公子,你都不懂如何做个凡俗匹夫,还妄想做侠?!”
那人说完这话便头也不回地走了,玉川楼的人拿了银两也骂骂咧咧离开。
凌长风一人抱着壑清剑站在黑漆漆的衙门外头,神色惘然无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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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宜解雇
不远处,两道身影从拐角处一闪而过。
“姑姑为什么要绕这样大的一个弯子?若想帮凌长风,刚刚直接替他结账不就好了?”
苏安安不解。
苏妙漪面无表情地走在街巷中,“你方才没瞧见么,分明抵押一把剑就能解决的事,他死活不肯。凌长风此人,一日不当了他的那把壑清剑,他就一日还是个无知无识的纨绔子弟!”
苏安安懵,“那姑姑又叫人给他送钱做什么……”
“难道还真要看着他挨板子,被关进大牢么?”
苏妙漪暗自咬牙,“就当我欠他的。他曾因为我要成婚,赠了我一座琉璃笔架,加上那日卖凌氏新闻所得的银两……差不多就是他在玉川楼挥霍的一顿饭钱。”
苏安安恍然大悟,“可是姑姑,把钱给了他,我们自己……”
“别说了别说了!”
苏妙漪想起给出去的银子就肉疼,捂着耳朵不想再听苏安安说话。
钱一给出去,她就后悔了。现在更是隐隐有种冲动——追上玉川楼那群人,给他们每个人敲一记闷棍,把她的宝贝银子抢回来!
僻静狭仄的小巷里,只剩下苏妙漪的唉声叹气。
深夜,容府。
将顾玄章和顾玉映送回府学后,容玠才回了容府。
他今日的步伐似乎轻快些,原以为是自己饮多了酒有些飘飘然,直到身边的遮云问道,“公子心情这么好,是因为顾先生和顾小姐么?”
容玠顿住,没否认却也没应声,而是吩咐道,“你去一趟临安府衙门。”
遮云领命而去,再回来时,容玠已经沐浴完毕,随意地披着件白色道袍,坐在灯下,手里执着书卷。
“如何?”
“公子放心吧,那位凌公子不仅没挨板子、下大狱,甚至连衙门都没进!”
遮云竟还以为容玠是在关心凌长风的死活,“有人替他结了玉川楼的账。”
容玠眉心微动,放下了手里的书卷,披垂在肩上的发丝淌下一滴水,在书卷上洇开,“哦?”
“说起来公子你肯定不信,竟是个卖蒸饼的路边摊贩!一个摊贩,怎么可能一下拿出这么大一笔钱?所以奴才特意打听过了,原来他也是被人授意,据说是个生得如花似玉的年轻娘子……”
屋内骤然吹进一股邪风。
烛火晃动,容玠面上的光影扭曲了一瞬。
***
知微堂开业了几日,因着地段好的缘故,进出书肆的学子确有不少,生意也还算红火,不过却远远没有达到苏妙漪的预期。
她在街上逛了一日,发现即便是离得这样近,仍有不少学子不愿进知微堂,而是去了更远的书肆。
“每家书肆的藏书刻本不尽相同,这府学里有那么多学子,个人有个人的喜好,有的喜欢王家字体,有的喜欢李家版面,还有的,或许就是不愿与你这种女掌柜打交道……”
苏积玉一边忙着抄书,一边劝慰苏妙漪,“便是金山银山,也并非受所有人喜爱。非要这府学里的每个人都来知微堂,这是不可能的。”
苏妙漪最不缺的就是反骨,团扇摇得扑扑响,“如何不可能?人活着又并非只靠喜好行事,我偏要让他们不得不进知微堂的门……”
说完苏妙漪就出门了,到了午膳后才回来,还满脸春风地将一沓文稿交给了苏积玉。
“将手头上的刻书都放一放,先刻印这些。”
“这是……”
苏积玉一脸莫名地接过来看了一眼,眼睛微微一亮,“这是何人做的文章?”
苏妙漪给自己倒了杯茶,一饮而尽,“这府学里的人最在乎的,无非就是自己的前程。我们在娄县卖得最好的,便是每年科考后榜首头名的程文墨卷。同理,若在我们知微堂能买到榜首平日做的文章丛集,还怕那些学子不进知微堂的门么?”
苏积玉恍然大悟,但很快又疑惑,“榜首的墨卷就算了,这平日里做的文章,你也有门路能拿到?”
苏妙漪但笑不语。
苏积玉往后翻了一页,瞧见末尾的署名,才蓦地瞪大眼,“容,容玠?”
“这整个临安府的榜首头名,还能是谁。”
苏积玉笃定不是容玠自己给苏妙漪的,担心地问道,“……你从哪儿偷来的?”
“话别说得那么难听,这是县主搜罗给我的。自家母亲从儿子书房里拿出来的东西,能叫偷么?”
苏积玉愕然,“扶阳县主竟也纵着你?!”
苏妙漪笑了一声,忽地端出一幅乖巧逢迎嘴脸,“义兄涉笔成雅、斐然成章,有吞凤之才,便是平日里的习文翰墨,亦有大家风范,值得被散播传阅。若只藏在书房里不见天日,岂不可惜?况且,义兄之才,是天授地设,寻常的庸才再怎么研习效仿,也是东施效颦,成不了气候的……”
语毕,她才笑脸一垮,面无表情道,“县主听了这些话,就答应了。”
苏积玉:“……”
苏妙漪将容玠的文稿丢给苏积玉誊抄,就转身去里头看新招的刻印工人。
一掀帘,她便瞧见那几个与苏积玉年龄差不多的刻工在说说笑笑。
苏妙漪眉头皱了一下,可走过去时仍是端出笑,“师傅们可是刻得眼睛花了,有些累了?”
刻工们这才纷纷散开,继续埋头干自己的活。
苏妙漪走到其中一人身后,只往那刻出的书版上瞧了一眼,脸色就沉了下来。
“黄师傅,你为何还是不按照我写的字迹刻版?这已经是第二次了。”
当朝刻书,皆用楷体,肥者学颜,瘦者学欧。临安一带,大多都崇尚结构稳重、笔力险劲的欧体。
苏妙漪身前的这位黄师傅,便是来自歙县,世代都以刻工之技遐迩闻名,无论是字体还是版画,都刻得意态俊逸、栩栩如生。
倚仗着这样的技艺,他不大将苏妙漪这种黄毛丫头放在眼里,第一次瞧见苏妙漪抄写好的书稿后,就直咋舌,说从未见过如此难看的字迹,非颜非柳,无筋无骨。
苏妙漪写得,是她删繁就简、改良过后的刻印字体。她故意写得横平竖直、方正硬挺,就是为了方便刻印,提高效率。
这一用意,她上次已经耐心地解释给所有刻工听过,可这些人显然没放在心上。
“妙漪姑娘。”
黄姓刻工掀起眼看她,面上既倨傲又不屑,“我这也是为咱们书肆好。如今临安城的书肆,恨不能都在比拼谁能将欧体写刻得更精妙,你这字……就算是我们刻出来了,也卖不出去。若是卖不出去,刻得再快又有何用?你们说是不是?”
他朝身后看了一眼,其他几个刻工也纷纷附和。
苏妙漪勉强才压住面上的愠怒之色,笑道,“卖不卖得出去是我的事,与诸位又有何干系呢?左右我也不会短了你们的工钱。”
“话可不能这么说。这些书上都要留我们刻工的名字,到时候传播出去,旁人还以为是我们刻技不精,粗制滥造……”
黄姓刻工冷笑,“找不到下家还是小事,可不能坏了我家的名声!”
闻言,其他刻工相视一眼,也嚷嚷着什么不好找下家。
苏妙漪眸色越来越冷。
这才几日,姓黄的便成了刻工们的头儿,肆无忌惮地与她叫嚣起来了。若依她的性子,现在就想将这群刺头全都打发走,可刻工都走了,谁来干活?
“所以我写的字你们刻不了,是不是?”
黄姓刻工连连摆手,“没法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