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卫玠不着痕迹地皱眉,将手里的酥琼叶递给苏安安。“凌长风过生辰,包下了对面的木兰酒楼,要给自己办生辰宴。听说他还特意从临安请了个擅长斫鱼的厨娘,从前是宫里的尚食娘子呢!下午来时是坐着马车来的,身边还带了十多个丫鬟,丫鬟们捧着一堆我见都没见过的刀具……”
苏安安馋得不行,“这么大的阵仗,我都不敢想象做出来的鱼脍会有多好吃……”
苏妙漪从东侧间出来时,就听见苏安安把自己卖了个干净。
她暗自咬牙,“苏安安你真是……”
苏安安心虚地缩了一下脖子,抱着自己的酥琼叶溜出了院子。
苏妙漪对上卫玠的视线,表情变得有些不自在。
“鱼脍?”
卫玠看着苏妙漪,重复了一遍。
苏妙漪眼睫一垂,嗯了一声,自顾自道,“听说这位尚食娘子姓武,一手斫脍的刀法,出神入化,如暴雨梨花。斫出来的鱼脍薄如蝉翼,配上橘皮丝和栗子,名为金齑玉鲙……”
想到什么,她忽地顿住,轻笑一声,“不过这些在你眼里,多半也是华而不实的廉价之物吧?”
苏妙漪不是没有棱角的软柿子。相反,在与她相熟的人眼里,她一直都是个不好惹的刺头,从不让自己受委屈。只是这刺从未扎向过卫玠罢了……
卫玠不大适应地皱了皱眉。
“妙漪姑娘!妙漪姑娘在吗?”
就在这时,书铺外忽然传来一阵喧嚷。
苏妙漪一下便听得是凌长风的声音,只是不止他一人,似乎还有那些平常与他厮混在一处的无赖们。
“苏妙漪昨日才答应了会来给我们凌兄弟庆生,现在都这个时辰了,怎么还不见人?要我们特意来请?”
阴阳怪气的调侃声从外面传来。
“……”
苏妙漪并不喜欢凌长风身边那群无赖,可既然昨日答应了凌长风,今日无论如何也得走这么一遭。
她深吸一口气,抬脚就往外走。
下一刻,手腕却忽然一紧。
苏妙漪愣住,惊诧地转头。
卫玠隔着衣袖攥住了她的手腕,视线却没落在她身上,而是望着一帘之隔的书铺,侧脸紧绷,眉宇间也压着一片森冷的阴云。
苏妙漪心念一动,“怎么?不想让我去?”
“……”
卫玠看向苏妙漪。
“若是你不愿让我去,那我便不去了。”
苏妙漪眉眼微微上扬,唇角也掀了起来,“毕竟你是我的未婚夫,只要你开口,我就留下。”
一束霞光投落在女子笑意盈盈的脸上,为那如玉的面颊浸染了胭脂般的光影。本是叫人怦然心动的一幕,可若是那双潋滟多情的桃花眼里没有一闪而过的促狭和挑衅便好了……
卫玠定定地望进她眼里,眼底沉黑。
这恰恰在苏妙漪的预料之中。
她知道,此人绝对不会开口,就算是开口了,多半也是丢下一句与我何干,然后扬长而去……
“我不愿让你去。”
“……”
苏妙漪唇畔的嘲笑一僵,第一时间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直到卫玠又盯着她重复了一遍不许去,甚至还将她的手攥得更紧了些。
“走了。”
在苏安安哭天喊地的叫嚷声里,卫玠带着呆怔的苏妙漪从后门离开了苏氏书铺。
待凌长风等人从前头冲进来时,已是人去院空。
“她不在……”
凌长风满脸失落,“她分明已经答应过我,会来给我过生辰的……”
那群跟在他身后的闲汉们也嚷嚷起来,“凌兄,这苏妙漪就是不识抬举!放着凌家的门第看不上,竟非要去养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白脸。”
另一人附和道,“就是,凌兄你这样的家世,何必非盯着一个苏妙漪不放呢?就让她和那个病秧子一起过吧!我们昨日,已经教训过那个病秧子,替你出过气了……”
凌长风一愣,蓦地回身,“你说什么?”
“昨日那小白脸从医馆出来,就被我们一群人堵住了……”
“你们揍他了?!”
凌长风瞪大了眼。
“那倒没有,就是往他身上泼了些东西,骂了他两句。”
凌长风皱着脸,欲言又止,“你们这……”
见他脸色不对,那群闲汉们面面相觑,“凌兄,我们这也是为了你打抱不平啊!咱们混江湖的,都是性情中人,那遇上了看不惯的事情,说什么也不能忍着啊。”
“……”
凌长风最后还是什么都说不出口,但也觉得没脸继续找苏妙漪,于是丧眉搭眼地招呼众人离开苏氏书铺,“算了,我们回去喝酒。”
***
苏宅在清嘉坊里,是一座二进院的宅子。苏妙漪不愿听苏安安唠叨鱼脍,便端着烛台躲去了前院,在东南角的亭廊里算账。
许是被苏安安念叨了一整夜的鱼脍,苏妙漪今日拨着算盘竟也有些心不在焉,账本上竟都不小心写了个“鱼”字。
“什么破鱼脍……”
苏妙漪暗自咬牙,捏着笔将纸上的鱼字涂了,“等我以后将书肆做大,开去临安开去汴京,便是要吃天上的飞鱼都能有人给我做……”
“你要吃鲲鹏?”
身后突然响起一道清冷的男声。
苏妙漪一惊,转头就见卫玠长身立在亭廊外,眉目深静,手里提着一方食盒。
“这是什么?”
卫玠在石桌边停下,“今夜突然想起了一些记忆,大夫说,若能场景重现,能恢复得更快。”
苏妙漪眉眼一耷,“哦。”
卫玠掀开食盖,从里头端出了一块砧板、一盘芒刺尽去的鲤鱼、一方盛着醋的青瓷小碟,外加一把系着鸾铃的脍刀。
苏妙漪的目光登时被吸引了回去,难以置信地睁大了眼。
“你要做鱼脍?!”
“嗯。”
怎会这么巧?她今日才缺席了凌长风的鱼脍宴,卫玠便想起了斫脍的记忆,还偏偏要在这个时候,当着她的面做一桌鱼脍?
再联想到他今日将自己拉回来的反常,苏妙漪神色微动,心情有些复杂。
打个巴掌,给颗甜枣……
她才不会那么轻易就被讨好。
与此同时,卫玠低垂着眼,卷起袖口。照着记忆中的步骤,将鱼油涂抹在脍刀的刀刃上,随后慢条斯理地挥起了刀。
苏妙漪眼中顿时只剩下那双执刀的手。
卫玠的刀法并不快,不似诗中写得那般刚猛迅疾,可刀动铃吟,意境和气度却是无人比拟。
清寒的月光下,那双修长如玉的手在砧板上奏刀斫脍,一片片纤薄白嫩的鱼脍在案前的碟盘中层层铺陈——
苏妙漪一时看痴了。
「美人骋金错,纤手脍红鲜」*
这回她总算明白,为何本朝那些容艺双绝的厨娘会有那样不菲的身价。如此赏心悦目的景象,岂止千金?
苏妙漪心猿意马地盯着,眼前只剩下卫玠这个人,耳畔只剩下那随着刀动而响的鸾铃声。
“扑通,扑通。”
心跳合上了鸾铃的节奏。
越来越密集,越来越急促……
就在苏妙漪几乎喘不上气的时候,那如蝉翼般薄透的鱼片被拼成了花瓣似的形状,推到她面前。
苏妙漪的心跳随着鸾铃声,猝然停了一拍。
卫玠出声道,“尝尝。”
————————
*出自《岘潭作》唐·孟浩然
[4]宜投医
苏妙漪被美色冲昏头脑,迷糊了半晌,才堪堪清醒过来,用筷子夹了一片鱼脍,蘸了蘸醋,送入口中。
“如何?”
苏妙漪品味了许久,仰起头,“甜丝丝的。”
卫玠愣了愣,也用筷子夹了一片,尝过味道后才重新展眉,纠正道,“是鲜,不是甜。”
苏妙漪眯着眼,笑而不语。
苍天可鉴,她原本是很有骨气的,可这颗甜枣……
实在是甜得有些过了。
夤夜风微,少女唇红齿白,眼瞳清澈,流转间泛着晶莹润泽的光,那双柳叶细眉更是要弯到了人的心里。
卫玠收回视线,冷淡清隽的面容在幽暗中变得有些模糊。
他用帕子擦拭着手指,眼帘半垂,忽然问道,“苏妙漪,我的婚服呢?”
苏妙漪一怔,想起了那箱已经被她踢到屋子最角落的婚服,“……你要试试?”
卫玠又掀起眼看她,“不让我试,你还打算让谁试?”
苏妙漪愣了愣,随即反应过来,唇角的弧度愈发压不住。
这一晚,苏安安梦里都在为金齑玉鲙流口水,而苏妙漪却在凉亭里被人盯着吃了一整份独食。
***
晴天无云,日照三竿。
苏积玉风尘仆仆地抱着几本古籍回了家,不过一进后院,他就放轻了脚步,鬼鬼祟祟地张望着,见四下无人才快步朝自己屋子里跑去。
好不容易到了自己屋子跟前,苏积玉刚松了口气,结果一推门,刚好撞见苏妙漪从里面出来。
父女二人打了个照面,竟不约而同地心虚慌张起来。
“妙漪啊,你,你听爹解释,爹这次真没花多少银子,而且淘到的都是真品,是绝好的古籍……”
苏妙漪眨了眨眼,也捂着心口含糊道,“哦,哦好,您老人家开心就好,书铺还有事,我先走了……”
苏积玉愣住,后知后觉地察觉出不对劲来。苏妙漪最见不得他淘这些古籍字画,每每看见了都要跳脚,怎么今日竟然不声不响了?
“你给我站住!”
苏积玉忽然有种不好的预感。
他一边叫住苏妙漪,一边冲到自己书架前一顿翻找——果不其然,他最宝贵的那些字画有一半都不翼而飞!
“苏妙漪!”
苏积玉哀嚎了一声,“我的字画呢?”
苏妙漪往门板后缩了缩,探出半个脑袋,“爹,您的那些宝贝,我先交给当铺保管了……不过你放心!我很快就帮您赎回来,现在只是借用,借用而已。”
苏积玉气得直拍大腿,“赎,你拿什么赎?”
苏妙漪探出半个身子,“爹!你说这话我就不乐意听了!咱们书铺这两年能活下来,难道不是全靠我在打理么?若非我想到搜集新闻、兜售小报的路子,你这老古板的铺子怕是早就关门歇业了。”
苏积玉噎住,气得一张老脸都涨得通红,“你、你忽然要那么多现银做什么?!”
苏妙漪指了指自己的脑袋,“医馆大夫说,玠郎的离魂症需要一味名贵的雪莲入药,所以……”
苏积玉又瞪圆了眼,气得一句话都说不出。
“对了,还有个不大好的消息告诉您。”
苏妙漪摸摸鼻子,“你那些字画,我不是借了一半,留了一半么?那是因为剩下那一半是假的,是赝品,人家当铺不收。所以您老人家就……”
“咚。”
苏积玉气得双眼一闭,倒在了地上。
苏妙漪连忙跑了进来,“爹!”
与此同时,医馆。
卫玠坐在熏满药香的内室里,额间的穴位插了好几根细长骇人的银针。
发须皆白的老大夫坐在一旁,小心翼翼地替他拔下那些银针,“苏家那小娘子已经将雪莲买下,你再来扎几次针,配上这雪莲入药,不过月余,离魂症应当会有所好转。”
卫玠整理衣襟,轻咳两声,“……多谢。”
“老夫还要替一位临安来的娘子施针,今日就到这儿吧。”
卫玠忽地想起什么,“是那位擅斫脍的厨娘?”
“正是。听说她手腕有旧疾,昨日又动了刀……”
大夫的话音未落,内室的垂帘已经被掀开。
一华服高髻的女子带着两个丫鬟走进来,正是临安来的武娘子。
乍一看见室内有人,武娘子直接沉了脸,“大夫,我不是早就同您定了时辰,您这儿怎么还接待旁人?”
下一刻,卫玠转过身,俊逸的面容袒露在武娘子的视线下。
武娘子的责怪声戛然而止。
她惊诧地瞪眼,“容大公子?!”
***
“爹,你没事吧……”
苏积玉气喘吁吁地瘫在椅子上,抖着手喝了口凉茶。
苏妙漪讪讪地坐在一旁,伸手想要替他顺顺心口,却被一把拍开。
苏积玉伸手指着她,恨铁不成钢地,“把亲爹的宝贝当了去给一个野男人治病……算你大方!等哪天那小子恢复记忆抛下你跑了,你就彻底老实了!”
若放在寻常,苏妙漪听了这话定是要跳脚,可今日却是浑然不在意,俨然一副底气十足的模样。
她扬起下巴,春风得意地,“玠郎才不会。”
“……”
苏积玉深吸一口气,又哆哆嗦嗦地喝了口凉茶,直到情绪彻底平复了,才郑重其事地转向苏妙漪。
“你真想好了?非他不可?”
“我早就说过了,我心悦他。”
“……你不过是见他生了幅好皮囊,又对你不冷不热,与那些只知道围着你转的书呆子不同,觉得新鲜罢了。”
“才不是。”
苏妙漪皱皱眉,“……不一样了。”
“哪里不一样?”
苏妙漪低声喃喃,“……他为我斫鱼。”
苏积玉没听清,“什么?”
苏妙漪却忽然羞于启齿,别开脸含糊道,“总之,人生在世,难得喜欢。爹爹,不论往后会发生什么,既然我此刻心悦他,便愿意赌一赌。”
苏积玉沉默了好一会儿,盯着苏妙漪,叹了口气。
若换成别家,婚姻大事,定要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只要他不松口,苏妙漪这荒唐的婚事便成不了……
可他们苏家不一样。
从苏妙漪及笄后,又或是从更早,从她失去母亲的那一日起,苏积玉便已经做不了苏妙漪的主了……
***
几日后,一队浩浩荡荡运送嫁妆的队伍打破了朱鹭巷午后的平静。
从巷头排到巷尾的红扛箱,个个朱漆髹金,流光溢彩,将整个巷子里的人都吸引了过来。
“这是哪家要嫁女儿,这么大阵仗?!”
“哟,这是不是就是大户人家嘴里的十里红妆啊?咱们小小娄县,谁家能有这个排场?”
众人望着那些嫁妆,一边满眼惊羡,一边窃窃私语。
“咱们县马上要办喜事的,不就只有一家吗?”
“你是说……”
“开书铺的苏家啊!”
此话一出,顿时引起一片哄笑。
“开什么玩笑,苏家?苏积玉就是个卖书的,卖什么书能拿出这么多嫁妆?金书银书啊!”
哄笑声里,有人目瞪口呆地指着队伍前方,“你们快看!他们,他们真在书铺门口停下了……”
众人顺着看过去,然后便是一声也笑不出来了。
抬着红扛箱的队伍竟真的停在了苏氏书铺门口,为首之人径直走进了书铺。
书铺对面的酒楼里,穆兰匆匆跑出来,望着那整条街的红扛箱,难以置信地望向那些抬箱子的人,“这些都是给苏妙漪的?你们是什么人?”
那些人却都低眉垂眼,一声不吭。
“我问你们话呢!”
穆兰气得牙痒痒,刚要发飙,就听得对面书铺传来比她更恼火的叫骂声——
“都给我滚出去!”
下一刻,那刚走进书铺的人就被苏妙漪用一根笤帚扫地出门。
“姑姑!”
“妙漪,妙漪你冷静……”
苏积玉和苏安安慌慌张张地跟了出来。小的抱着苏妙漪不撒手,老的则是一边将那送嫁妆的人往避人的巷子里扯,一边招呼书铺的伙计关门。
“砰——”
苏氏书铺的门应声而阖,将所有好奇的视线全都隔绝在外。
穆兰惊讶地靠在门边,若有所思。
苏妙漪是惯会装模作样的,什么人能将她逼得连体面都不要了?
“姑姑,姑姑你消消气……”
书铺里,苏安安死死拽着苏妙漪,“这么多人看着呢……”
苏妙漪手里攥着笤帚,气得眼睛都红了,咬牙切齿地,“谁稀罕他们的东西……”
伙计们都不清楚状况,一个个杵在原地吓得动都不敢动。
东侧间的卫玠听了动静,掀帘而出,“出什么事了?”
听得卫玠的声音,苏妙漪才逐渐冷静下来。
意识到自己情绪失控,她蓦地背过身,将那笤帚扔到了角落里,不愿让卫玠瞧见自己此刻的模样。
“外面都是什么人?”
卫玠走过来,看了苏安安一眼。
苏安安刚要回答,却被苏妙漪闷着声阻止,“这些事与你无关,你不必管。”
她都这么说了,苏安安便也闭上了嘴。
卫玠盯着躲在暗处的苏妙漪,神色莫测,不知在想什么。
似乎是察觉到他的视线,苏妙漪催促道,“你今日不是还要去医馆么?去吧。”
卫玠没再说什么,转身出了书铺。
离开朱鹭巷往医馆走时,他也经过了那一抬抬朱漆髹金的红扛箱,亲眼看见苏积玉与一个中年男人从巷子里走出来。
苏积玉冷着脸,而那男人则是灰头土脸地冲嫁妆队伍摆了摆手,于是所有的红扛箱又被抬起,从来时的路折返,退出了朱鹭巷。
周围看热闹的人群也一哄而散。
“苏家竟然还有这么有钱的亲戚?”
“你们说,会不会是苏积玉那个跟人跑了的婆娘……”
喧哗声远去,剩下的话,卫玠听不清,也没有用心去听。
他独自拐进了医馆所在的小巷,没想到不远处竟然已经停着两辆马车。
其中一辆他见过,是临安武娘子的马车。而另一辆……
天色阴沉,马车车帘上绣刺的暗纹并不十分清晰,可卫玠经过时,却还是一眼扫见了那个“容”字。
他只停顿了一瞬,便缓缓走进医馆。
[5]忌嫁娶
苏家被退掉的“十里红妆”,不到半日就在整个娄县传扬开来。于是本来都不怎么来往的左邻右舍竟都找来书铺,带着贺礼,想要向苏积玉讨杯喜酒喝。
苏妙漪心情不好,早就被苏积玉劝回家筹备婚事。苏积玉是体面的老实人,根本应付不来那些七嘴八舌的邻里,只能收下那些贺礼,硬着头皮给他们一一写了请柬。
另一边,大婚在即,苏积玉特意请的全福娘子也来了苏家。按照娄县的风俗,为苏妙漪准备催妆的胭脂首饰等一应用具。
待一切就绪,全福娘子离开时,天色已经彻底暗了。
夜深风急,苏妙漪独自一人坐在屋子里,望着那些胭脂首饰,却忽然觉得心中七上八下的,有些发慌。
她忍不住起身,将面前的窗户推开,一抬眼,一道娇艳如火的身影竟就站在她的窗前。
“苏妙漪,男婚女嫁是一辈子的大事,你当真想好了?”
穆兰挥动着手中请柬,斜眼瞧她,口吻仍是阴阳怪气的,“容貌是最留不住的东西,你就这么色迷心窍?”
苏妙漪懒得搭理她,一把夺过她手里的请柬,三下五除二撕碎,随手一丢,然后就要关窗户。
穆兰伸手抵住窗户,冷嗤一声,“要不是积玉叔让我来劝你最后一次,我才懒得管你。古话说淹死的都是会水的,果然不错。没想到你苏妙漪自小将男人耍得团团转,最后竟也会栽在一个三心二意的男人手里!”
苏妙漪动作一顿,“你什么意思?”
穆兰挑挑眉,“前两日,我可是看见你那位玠郎与临安来的武娘子一同从医馆出来。听说今日,那武娘子又去了医馆……”
苏妙漪脸色已经有些变了,可却还是外强中干地嗤笑道,“穆兰,就算你见不得我好,想要挑拨我和玠郎的关系,也该找些别的理由。我家玠郎没旁的好,就是清心寡欲、不近女色。”
穆兰嗤笑,“你也知道他不近女色?既如此,那你和武娘子在他眼中,有什么分别?他从前是走投无路才暂住在你们苏家,如今若有武娘子向他施以援手,他还需要攀你这根小破木枝么?”
苏妙漪笑容忽地消失了。
难得有一次能说得苏妙漪哑口无言,穆兰得意起来,“况且我看他对你的态度颇为冷淡,就算你挟恩图报,强行嫁给他,往后恢复了记忆,他恐怕也会立刻把你给蹬了吧!”
这种话,苏妙漪平日里已经听得耳朵都起茧了,早就能做到心如止水。可偏偏今日,她被那队嫁妆搅得心烦意乱,于是连这听腻的话也成了导火索——
“蹬了我又如何?”
苏妙漪心中恼火,面上却端出自己那副假笑,“就我们玠郎那身气度,家里定然非富即贵,说不定还是什么皇亲国戚,若是能嫁给他,我就算是飞上枝头变凤凰了……退一万步说,就算他恢复记忆之后想把我打发了,有这门铁板钉钉的婚事在,我也能捞着不少好处,你说呢?”
穆兰万万没想到苏妙漪竟然能说出这种话,一时震愕,“你,你……”
苏妙漪叉着腰,笑容里多了一丝嚣张,“人和财,我总归能得一样,这婚事怎么盘算都是稳赚不赔!你与其在这里操心我,不如担心担心自己……穆兰,你怎么做什么都落我下风呢?”
穆兰似是被戳中痛处,脸一下气得通红,咬牙切齿道,“苏、妙、漪!你给我等着,我定要嫁在你前头!”
语毕,她转身就走。
待穆兰的背影消失在视野中,苏妙漪的脸色才骤然沉了下去。
耳畔不断重复着穆兰说的那些话,她一抬手,猛地摔上了窗。
凉风骤起,树影晃得又急又凶,惊起了树杈间的几只飞鸟。
这一夜,疾风骤雨。
苏妙漪睡得不太安稳,后半夜一直在做噩梦,梦见码头、客船、还有一边跑一边哭喊的自己……
“不要走……”
她急得满头大汗,不停地梦呓着,“不要,不要丢下我……”
然而梦境中,无论她如何哀求,那道站在船头的纤弱背影仍是义无反顾、冷漠决然。
就在她以为那人不会再回头时,水上却波澜乍起,粼粼水光中,眼前的景象变得光怪陆离,船头那道背影竟也忽然变得高大而颀长,看着不再是个妇人,而更像是个青年。
下一刻,那人转过头来。
一张如远山墨画般的清隽面容映入眼帘。
“玠郎!”
苏妙漪蓦地惊醒,一下坐直了身。
眼前的晕影缓缓散去,彻亮的天光投落在苏妙漪眼底,也照亮了她泛着血丝、湿漉漉的眼眸。
屋内垂系的红绸、悬挂的嫁衣、还有催妆的妆箱,将苏妙漪从儿时的梦境中骤然拉了出来……
今日是她与卫玠成婚的日子。
她竟在大喜的日子睡过了头!
苏妙漪慌忙起身,几步冲到衣架前,手忙脚乱地穿起了嫁衣。可直到整理衣襟时,她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
不对,昨日全福娘子分明说了,要天不亮就起来梳妆。可现在这个日头,显然连吉时都已经过了!怎么可能没有人来叫醒她这个新娘?!
苏妙漪心里一咯噔,披头散发地就拉开门,径直闯了出去。
院中布置得喜气洋洋却一片死寂,除了蔫头耷脑坐在台阶上的苏安安,竟再没有第二个人影。
“姑姑……”
苏安安扭头看见苏妙漪,表情顿时慌了,蹭地站起来,“姑姑你醒了……”
苏妙漪脸色已经有些发白,却还是强撑着问苏安安,“怎么回事?”
苏安安瑟缩着肩,眼神闪躲,结结巴巴地,“姑、姑姑,时辰还早,你要不要……要不要再回去多睡一会……”
苏妙漪定定地盯着苏安安看了一会儿,才蓦地收回视线,提着裙摆,头也不回地朝院外跑去。
一踏进前院,苏妙漪的身形便僵了一瞬。
与后院的空无一人不同,前院竟是挤满了宾客。其中有与苏积玉交好的长辈,有低头不见抬头见的邻里,甚至还有些她见都没见过的陌生人……
而穆兰也站在人群中,看向她的眼神里掺着一丝复杂却又熟悉的意味——
那是从小到大,每当她受了委屈最狼狈不堪的时候,穆兰看她的眼神。
苏妙漪的心瞬间沉入谷底。
她穿着一身嫁衣,神色恍惚地从宾客面前走过。众人面面相觑,喜堂内鸦雀无声,唯有苏妙漪的嫁衣上的珠玉坠饰随着她的步子发出玎玲碎响,好似越来越急促、捶得人心慌的鼓点。
就在她穿过喜堂,走向卫玠平日里住的那间屋子时,苏积玉焦头烂额地迎了上来,拦住了她。
“妙漪……妙漪你听爹说……”
苏积玉扶住脸色难看的苏妙漪,”你先回屋睡一觉,爹已经在四处寻人了,一定帮你把人找回来……”
苏妙漪一声不吭地拂开了苏积玉的手,将卫玠的房门一把推开。
屋子里窗明几净、一尘不染,虽不见人影,却什么都没少,甚至桌上还多了两样东西。
叠得整整齐齐的男子婚服,以及……
被半押在婚服下的一张银票。
身后有人涌了上来,一切关切话语却都被震耳欲聋的嘶鸣声掩盖。
苏妙漪怔怔地站在原地,望着那从婚服下露出的半截银票,只觉得心脏被破开了一个窟窿,汩汩地流着血,灌着风,身体的每一寸每一厘,都在发酸作痛……
原来她不是在做梦,而是真的、彻彻底底的,又被抛弃了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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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诸事不宜
卫玠就这么走了。
成婚当日,他一声不响地离开了苏家,只留下一张足以赎回苏积玉所有字画,还能抵得过书肆半年盈余的银票。
苏妙漪去了书肆、医馆,还有娄县所有的客栈,最终只确认了一个叫她心灰意冷的事实——
卫玠离开了娄县,他真的反悔了。
“他是不是……恢复了记忆?”
苏妙漪拦着医馆的老大夫,不甘心地追问。
“尚未。就连你给他买下的雪莲都还未曾用完。”
老大夫命药童将那用剩的雪莲交还给了苏妙漪。
苏妙漪盯着那该死的雪莲,根本不想伸手去接,“那他是跟着旁人走了?”
“……”
苏妙漪垂眼,“是临安来的那位武娘子?”
“老夫什么都不知道……”
整个医馆都收了封口费,自是什么都不会告诉苏妙漪,老大夫只能欲言又止,“金鳞岂是池中物。那位公子本就不属于娄县,苏小娘子还是莫要再执着了。”
金鳞岂是池中物……
这话像是一盆寒凉彻骨的冰水,当头浇下,叫苏妙漪忍不住讽笑出了声。
从医馆出来,巷口排队等着拿药的一群人不知正在聊什么,聊得热火朝天,瞧见苏妙漪时却不约而同噤了声。
顶着那些似是同情又似是幸灾乐祸的目光,苏妙漪目不斜视地经过,可很快又顿住,退了回来。她晃了晃手里盛装雪莲的匣盒,问道,“雪莲贱卖,有人要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