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1]宜纳财暮春三月,绿暗花落。
平江河两岸的杏花,都被春风吹落在河面上,似是给水中倒映的青瓦飞檐覆了薄薄一层白雪。
“铛——铛——”
依河而筑的集贤书院,堂役敲起了散堂的铜锣。
学子们三三两两地聚在垂满藤萝的院子里,品评着一个月前结束的会试考卷。
“依我看,这殿试三鼎甲里,还是李徵的文章最好!论古有识,立意高远,是当之无愧的状元!”
“当之无愧么?我倒觉得是捡了漏。若是那人在,今年的状元怎么也轮不到李徵吧。”
众人正议论着,不远处忽然传来一道轻柔婉转、叫人如沐春风的嗓音,“公子说的,可是临安容氏的容大公子?”
院中倏然一静。
学子们不约而同循声望去,隔着院中垂挂的条条藤萝,就见一道窈窕的身影飘然而至。
女子转眼看过来,恰好微风拂过,满院的藤萝曳动,众人这才瞧清了那张未施粉黛、清水芙蓉的脸孔。
“妙漪姑娘!”
有人眼睛一亮,惊喜地唤了一声。
闻声,不少学子都蜂拥而来,难掩激动地,“妙漪姑娘来了?”
顶着众人的目光,苏妙漪从藤萝后缓步走了出来,笑着福身行了一礼,“妙漪今日来给夫子送藏书,恰好路过,无意搅扰。”
她穿着一袭浅青衣裙,浑身上下只戴了根绾发的木簪,再无旁的首饰。可越是如此素净,便越衬得她脱俗出尘。在这群清高自傲的学子眼里,更是如不食人间烟火的天仙一般。
“不,不搅扰……我们方才说的正是临安容玠。”
“听说这位容大公子自小就才名远扬,去岁还中了解元,怎么这次会试却无声无息了呢?”
苏妙漪问道。
“因为这位容大公子压根就没参加会试!听说他赶考的路上被什么事耽搁了行程,这才没能在会试前赶到汴京,也是够倒霉的……”
“原来如此。”
苏妙漪点点头,目光落在学子们手里拿着的考卷上,欲言又止。
“这是殿试前三甲的考卷。”
拿着考卷的学子忽地想起什么,微微一愣,“妙漪姑娘可是想把这考卷带回去给苏老板?”
苏妙漪眼睫一垂,墨画似的眉眼间似乎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愁绪,叫人怜惜得紧,“我爹说了,书铺的生意不景气,只能靠兜售小报糊口度日……父命难违。”
苏氏书铺除了卖书,还会日出一纸,兜售些逸闻趣事、朝堂八卦,称作小报。
这是学子们都知晓的事,他们偶尔也会买小报,可对书铺老板苏积玉用这些小道消息敛财的行径却嗤之以鼻,更何况那些新闻也总写得夸大其词、荒唐恶俗……
尽管对苏积玉的精明市侩有所不满,可看在苏妙漪的面子上,学子还是将考卷递了出去。
苏妙漪接过考卷,轻声道了谢,随即翩然离开。
直到她的背影消失在行廊那头,一群学子还伸着脖子、恋恋不舍地望着。
“还看什么看……”
终于有人忍不住说了一句,“佳人虽好,罗敷有夫。”
四个字叫众人脸上的痴态倏然消失了个干净。
是啊,罗敷有夫。
众人纷纷惋惜地收回视线,却还是忿忿不平地抱怨了一句,“妙漪姑娘这样好,怎么就偏偏看上那样一个人……”
那样一个来历不明、眼里还压根没有她的男人。
另一边,苏妙漪远离了讲堂,走到行廊尽头时,她倏然一顿,转过身来。
碎金般的天光下,女子那浓密的眼睫微微一抬,眉目间的柔弱恬静竟是一扫而空,眸光流转间带出几分与气质不符的灵动和狡黠来。
就好似画中仕女走入凡尘。顷刻间,这位“妙漪姑娘”整个人都生动起来。
她先是张望了一番,见四下无人,才将发间的木簪拔了下来,手指一动,拨开尽端的盖帽,“木簪”竟是变成了一支笔。
苏妙漪提笔,直接在那些考卷的背面奋笔疾书,字迹是与她容貌格格不入的豪迈狂草——
「圣上钦点三鼎甲,状元郎竟然是他!」
「容氏神童,五岁有才名,今岁不上榜,哀哉可怜,又一泯然众人的方仲永?」
“姑姑!”
一清脆的女声自身后传来。
苏妙漪一回头,就见一梳着双丫髻的稚龄少女站在行廊下,手里还兜着各种蜜饯果子,一边嚼着一边含糊不清地,“姑姑,你躲在这儿做什么……”
苏妙漪挑挑眉,望向她怀里的吃食,“这些是哪儿来的?”
“书院厨房的婆婆给我的。”
“苏安安,我跟你说过多少次了,在外面别瞎吃东西……”
苏安安的父亲是苏积玉的一个远方堂侄。可那堂侄是个不靠谱的混球,仗着苏积玉是个慈悲心泛滥的老好人,将女儿托付给苏氏书铺就跑了。
虽然苏安安只比苏妙漪小三岁,可按辈分,苏安安要叫苏积玉三叔公,还要叫苏妙漪姑姑。
苏妙漪将考卷塞给苏安安,“你把这些带回书铺,让人尽快誊写,然后发出去!今日的新闻可是有分量得很,经我的手这么一润色,至少能卖二两银子!”
外人总以为,苏家书铺的小报是苏积玉亲手所创、亲手所写,却无人想到,执笔者从来都是她苏妙漪,而苏积玉则是心甘情愿地替女儿背这口黑锅。
苏安安一脸懵地接过小报,“那姑姑你呢?”
苏妙漪将笔簪重新插回发间,眉眼一扬,眼眸里忽而闪动着此前从没有过的光亮,“去试嫁衣!我和玠郎都约好了!”
语毕,也不等苏安安反应,她便提起裙摆,飞快地朝书院外跑去。
苏安安捧着考卷杵在原地,望着日光下那道雀跃欢欣、翩翩如蝶的背影,小脸却是担忧地皱成了一团,“姑姑……”
按照娄县的习俗,女子出嫁,该自己闭关数月缝制嫁衣。可苏妙漪这门婚事有些仓促,且她自幼于女红一事上便不大上心,所以只绣了一条披帛。而嫁衣剩下的部分和新郎的婚服,则是请了娄县最好的绣娘亲手缝制。
苏妙漪赶到绣坊时,先是找了一圈,可惜没见到自己想见的人,倒是撞上了自己的“死对头”。
“哟,这不是我们快要出嫁的妙漪姑娘么?”
一穿着嫣红裙裳、浓妆艳饰的小娘子,摇着扇靠在绣坊的门框上,面带戏谑地打量着苏妙漪,“哦不对,不该是出嫁,应当是招赘!”
苏家书铺的对面便是一家酒楼。而眼前此女就是酒楼的少东家,穆兰。
她自幼和苏妙漪一同长大,本应是情谊深厚的手帕交。偏偏她们见了面便如同斗鸡似的,什么都要一较高下。
苏妙漪目不斜视地从穆兰面前走过,视她如无物。
穆兰摇着扇跟上来,不依不饶地,“你捡回家的那个又病弱又穷酸的野男人,他给你家下聘礼了么?听说定亲时的金簪,都是他用你爹预支的工钱买的,买的还是金银铺里最便宜的……苏妙漪,你在那个男人眼里,不会就跟那支金簪一样廉价吧?”
苏妙漪身形一顿,回过身,口吻轻飘飘地问道,“那你呢?你又有多名贵?”
“我?我自然是如金玉、如珠玑……”
“再名贵也是个东西。”
穆兰张了张唇,下意识反驳,“我才不是东西!”
话音未落,她便意识到自己又掉进了苏妙漪的坑里,脸色唰地黑了。
大战一触即发,却被抱着婚服姗姗来迟的绣娘打断,“苏小娘子,快瞧瞧你要的婚服!”
一男一女两套婚服被挂了起来,火红的绸纱,精巧的图纹,还有琳琅的坠饰,瞬间夺走了苏妙漪的所有注意力,叫她再也无暇动怒,满眼惊艳地走过去。
比她想象得还要漂亮……
苏妙漪牵着嫁衣的袖口,满意地上下打量,“等玠郎来了,我要与他一起试……”
此话又是惹得后头的穆兰发笑。
“玠郎玠郎,你的玠郎就连试个婚服都磨磨蹭蹭,你还看不出他的不情愿么?若非你趁人之危、挟恩图报,他会答应这桩婚事?依我看,他今日定是不会来了……”
苏妙漪抚着嫁衣的手顿了顿,回头看向穆兰。
她一字一句,眼神比方才还要冷,“他一定会来。”
绣娘都有些听不下去了,忍不住上前一步,委婉地送客,“穆小娘子,你要的衣裙我改日做好了,再亲自送去你家酒楼,今日怕是无空招待你了……”
穆兰扯扯嘴角,冷哼一声,转身离开。
苏妙漪顿了顿,将自己那身嫁衣取了下来,神色如常地笑道,“我还是先换上吧,这样等玠郎到了,我便能给他一个惊喜。”
绣娘愣了愣,连忙应声道,“对,对,跟我来。”
苏妙漪换完嫁衣出来,便在绣坊堂屋里的屏风后坐下,静静地等着。
起初她还有些紧张,时不时调整坐姿,又用手指轻轻拨动着自己袖口和衣领的流苏,好让这身嫁衣的每一根丝线都飘出完美的弧度,期待着那人一进来便能看见这身嫁衣最好看的样子……还有穿着嫁衣的自己。
只是这一坐,就坐了许久。
久到手边的茶都凉了,久到日暮斜阳,原本投落在她脸上的天光都顺着她的颊侧无力坠落,那双上扬的眉眼也悄然黯下;久到绣坊里的其他绣娘都已经三五成群地离开,穿堂而过时都忍不住朝她瞥了一眼,窃窃私语着走远……
苏妙漪坐得有些僵了,不自在地动了动身子。
下一刻,那为她绣嫁衣的绣娘便走了出来,似乎是等待已久,“苏娘子可是要走了?”
苏妙漪扣着座椅的扶手,摇了摇头,执拗地,“我不走,我等的人还没到。”
“都这个时辰了,怕是不会来了……”
“他说了会来。”
苏妙漪抬头看向绣娘,重复道,“他并非言而无信之人。”
绣娘欲言又止,试探地问道,“那会不会是记错了时辰,亦或是路上被什么事耽搁了?不如娘子将这两套婚服先带回去,若有哪里不合身,改日再带来绣坊,告诉我便是。”
“……”
“其实这身嫁衣到了洞房花烛夜再瞧,也是一样的,或许心境还更特殊些。娘子又何必执着于今日呢?”
苏妙漪眼睫一垂,也不知是被说动了,还是心灰意冷了。
半晌,她终于撑着扶手站起身,“……好。”
刚要去将嫁衣换下,身后却忽然传来一阵略显急促的脚步声。
苏妙漪蓦然回首,就见屏风后,一道颀长的身影匆匆走进绣坊。
苏妙漪的眸光乍然一亮,下意识提着裙快步从屏风后绕了出来,“玠郎……”
话音戛然而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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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于终于终于在年底开文了!
这篇文是我走出舒适圈的一点小尝试,剧情感情五五开,感情线是亚健康状态(不健康的恨海情天狗血流指路专栏:窃月、别空山
反转略微有点多,所以建议大家看到什么想骂的,可以等一等再骂……说不定下一章就反转了……[亲亲]
V前随榜更新,尽量日更!V后日更6000!会根据剧情节奏和一些特殊情况加更!
坑品非常非常好,值得信赖[玫瑰]
下篇文开《望门寡》!
【假万人嫌·真万人迷·全员疯批·狗血文】
南流景还未过门,郎婿便死了——
就为了替她寻一味灵药,裴氏最受宠爱的幺子裴流玉死在了断崖下。
丧仪上,裴流玉的至亲好友漠视她,鄙弃她,轻描淡写地逼她殉情。
爱慕过裴流玉的公主贺兰映用脚尖抬起她的下巴,“这药奴害死了流玉,今日不如就割下她的头颅祭灵?”
裴流玉的兄长,裴氏家主裴松筠静静地望着她,“三郎爱你如宝,黄泉路上,你是该陪他走一遭。”
裴流玉的生死之交萧陵光卸下腰间佩剑,不耐地丢到她身前,“自己动手。”
南流景一袭素衣跪在灵柩前,单薄的身子挺得笔直。
她抬眼望向众人,眸若清河,忽而一笑。
“好。”
-
这已是南流景重新活过的第二世。
前世,纵使她卑微求饶、苟活数日,最后却还是被这些疯子逼至绝路、无望惨死。
重来一世,她要活下去。
“临行前,妾举杯以敬,谢诸君照拂之恩。”
南流景曾是药奴,血融于酒,似蛊似毒。除了她本人,无药可解。
一夜之间,曾经视她如敝屣的天之骄子们,只能一边用憎恶的目光看着她,一边被迫靠近她、庇护她、渴求她的抚慰……
渐渐的,那些注视着她的眼神变得炽热而阴晦。
数月后,裴流玉死而复生。
回来时,带着那株可以化解南流景血毒的灵药。
南流景毫不犹豫地回到了裴流玉身边。
那些被她抛弃的男人们,明明已经解毒,却一个个发了疯——
凭什么?凭什么非他不可?!
-
“世间若无光耀我
吾身自化南流景。”
【求生欲爆表·心机美人】
【女装大佬&高岭之花&少年将军&小仙男
&阴鸷疯批】
女非男都c,雄竞修罗场,纯感情流,无逻辑玛丽苏,xp之作
[2]忌赠礼
走进绣坊的青年,穿着一身锦缎做的绀紫衣袍,马尾高束,额间系着玄黑金边的额带,靴子上也镶嵌着玉石,从头到脚彰显着富贵,就连手里提着的那柄长剑,剑鞘上也镶满了宝石珠玉。
……不是她等待的那个人。
苏妙漪面上的欣喜倏然敛去,“凌公子,怎么是你?”
为了搜集各种小道消息做小报,她这两年没少和集贤书院的学子们打交道,也因此招惹了不少桃花。而在她的所有追求者里,最浮夸、最纨绔、也最不能轻易开罪的,就是眼前这位。
此人姓凌,名长风。家里是经商的富户,在汴京有偌大的家业。可偏偏这位凌公子不学无术,也不爱经商,只想做侠客,于是成天跟一些江湖中人混在一处,惹了不少麻烦。家中为了磨砺他的心性,才将他送回娄县老家。
“妙漪姑娘,你真的要嫁给那个失了忆的穷酸儒生?!”
凌长风的目光落在苏妙漪的嫁衣上,从短暂的惊艳中回过神,质问道,“他一穷二白、身无分文,还终日泡在药罐子里,关键是他对你也爱答不理的,你嫁给他到底图什么?”
忽地想起什么,他好似恍然大悟,急切地追问道,“是不是你爹看中了他,逼迫你出嫁?你别怕,我现在就带你走,只要有我在,没人能欺负得了你……”
苏妙漪微微一惊,连忙朝后退了一步,避开了凌长风伸过来的手,“凌公子自重!”
凌长风的手顿滞在半空中,愈发不可置信地,“是你自己要嫁……为什么?你究竟喜欢他什么?!本公子哪里比不上他?”
说到最后一句,凌长风的眼眶已经有些泛红,仿佛下一刻就委屈到要哭出来的模样,“我,我在你眼里算什么……”
凌长风素来没心没肺、吊儿郎当,还是第一次露出如此神情。
苏妙漪微微怔了一下,掩在衣袖下的手不自觉绞了绞。
凌家家大业大,若她说得太决绝,惹怒了这位公子哥,还不知会惹来什么麻烦。可若是说得委婉,怕是也断不了此人的念想……
“凌公子。”
斟酌了片刻,苏妙漪才仰起脸,长睫一眨,眸中慧黠被尽数掩去,只余下一片真挚,“妙漪一直都将你视作知己啊。男女之间,难道只要有几分情意,便一定是风月之情,只要结识交好,便一定要结为夫妇,方才算修成正果么?难道知己之情就不珍贵,就比男女之情低上一等么?”
“……”
凌长风憋红的脸一僵,刚要张唇,却又被苏妙漪打断。
“凌公子是行侠好义、性情中人。为何那么多人里,妙漪唯独能与你相谈甚欢,正是因为公子看我的眼神,与寻常男子不同。妙漪能感受到,公子是真的将我视作好友,从未因为我是女子便生出什么歪心邪意……难道不是么?”
凌长风被捧得有些飘飘然,可眉宇间却掠过一丝困惑和迷茫。他隐约觉得哪里不对,但又说不上来,还未来得及反应,嘴已经比脑子应得更快,“自然,我自然与那些人不一样!”
“所以,妙漪与凌公子往后还是知己,是好友,对吗?”
“对,对……”
苏妙漪展颜笑了起来,“今日妙漪还有事,就不与公子小叙了。公子也尽快回书院吧,否则夫子又要罚你了。”
凌长风迷迷蒙蒙地点了点头,当真转身朝绣坊外走去。
见状,苏妙漪总算如释重负,拍着心口暗自松了口气。然而还没等一颗心完全放下,眼前忽然一暗。
苏妙漪愣住,抬起头,只见凌长风竟是又去而复返,正居高临下地盯着她。
“凌,凌公子?”
苏妙漪心里一咯噔。
凌长风抿唇,从怀里掏出一个精巧的匣盒,递给苏妙漪,“这是你之前托我找的东西。”
苏妙漪接过匣盒,从里面拿出个轻透纯净的琉璃山峰笔架。凌家的生意遍布天下,这的确是她此前拜托凌长风替她寻找的稀罕物件。
苏妙漪小心翼翼地收起那笔架,又拿出自己的钱袋,“凌公子,这笔架价值几何?”
凌长风垂眼盯着自己的脚尖,有些失魂落魄,“罢了,就当是我送给你的……新婚贺礼吧。”
“……”
苏妙漪怔住。
此刻心里倒是真的有些不是滋味了。
“妙漪姑娘,明日是我的生辰,我会在木兰酒楼设宴,届时……你会来么?”
凌长风浑浑噩噩地问道。
因着心里那点小波澜,苏妙漪点头应下。
凉风渐起,天光彻底隐进了夜色中。
苏妙漪抱着衣箱,独自一人往回走。娄县地方不大,便是从最东边到最西边,也只消一炷香的时间。
苏氏书铺在娄县最热闹的朱鹭巷上,各种食肆茶楼、药局金银铺,杂错比邻,应有尽有。
“今日新闻!圣上钦点三鼎甲,状元郎竟然是他!容氏神童,五岁有才名,今岁不上榜,哀哉可怜,又一泯然众人的方仲永?”
苏氏书铺的杂役正在沿街叫卖小报。
一听这话,来来往往的食客们无不停下脚步,就连有些半只脚已经踏进酒馆的人也忍不住折返回来,买了份小报边走边看。
眼见着买小报的人越来越多,那杂役的钱袋越来越鼓,苏妙漪心里的褶皱也好似被熨烫了一遍,比刚走出绣坊时好受了不少。
她唇角一扬,转身进了书铺。
邻县新来了一批古玩字画,邀苏积玉去品鉴,所以他这两日并不在娄县。书铺里只有苏安安在一边吃着蜜饯一边看店。
“姑姑……”
一见到苏妙漪,苏安安连忙将手里的蜜饯一口包下,从柜台后迎了出来,含糊不清地,“姑,姑姑,你终于回来了……”
苏妙漪伸手在她额头上戳了两下,“就知道吃。铺子里只有你一个人么?”
苏安安愣了愣,艰难地咽下蜜饯,答道,“那个,姑,姑父也在。”
“在哪儿?”
苏安安一抬手,指向身后通往院子的门帘。
苏妙漪面上没什么波澜,却将装着婚服的衣箱往柜台上重重一放,转身走过去,一把掀开门帘。
月华如练,在方寸之间的院落里萦绕浮动。伴随着滴滴答答的水声,苏妙漪一眼就看见了那道立在水井边的修长身影——
水光与月色的交界处,像是生了一层薄雾。青年就站在这层薄雾里,墨发披垂、穿着一袭浅青长袍。
分明是苏积玉早些年穿过的旧衣,没那么合身,袖口都短了一寸,还露出了些线头。可偏偏穿在青年身上,被月色映照着,被夜风吹动着,却好似仙人的羽衣般,清逸脱俗、高不可攀。
若非亲眼所见,很难想象旁人口中的“穷酸”竟会与眼前这人扯上分毫联系。
龙困浅滩……
他不是会留在娄县的人。
尽管在掀帘而入时,还带着满腹怨气,可真的瞧见人了,苏妙漪那腔怒火却被轻而易举浇熄,只余下千愁万绪。
从在山崖下将人救回来的那一刻起,苏积玉就看穿了她的心思,于是日日夜夜耳提面命,说她留不住此人。
为何要留住呢?
苏妙漪从未反驳过苏积玉,可心中却始终有个傲慢而自负的念头。
迟早有一日,她也是要离开的。
困于浅滩的,又岂止是他一人?
他们大可一起走。
不过今夜,这样天真而豁达的念头却有些动摇了。
“滴答——”
水珠坠地的声响唤回了苏妙漪的心神。
不远处,青年卷着袖口,手里拧着被打湿的巾布,在手腕和面颊上擦拭了两下。察觉到什么,他缓缓直起身,转过头来。
苏妙漪第一眼先是看见了他下颌上沾着的几滴摇摇欲坠的水珠,然后是氤氲着水汽的清冷眉宇,直到最后,才对上那双黑如点漆的眼眸。
太平静了……
就好像今日的失约从未发生过。
苏妙漪动了动唇,终于将话问出口,“你今日为何没去绣坊?”
“在医馆耽搁了。”
顿了顿,青年的语调没有丝毫起伏,“大夫说在医书里寻到一种针砭之法,能治好我的离魂症。”
苏妙漪心里一咯噔,追问道,“那你今日试过了?可想起些什么?”
青年不动声色地看了她片刻,摇头。
苏妙漪暗自松了口气,可下一瞬,又觉得自己的如释重负有些令人不耻。
三个月前,她外出采买纸料时,在山崖下捡到了身受重伤的男人。当时他肋骨和腿骨都折了,可最要紧的,还是记忆残缺,连自己姓甚名谁都忘得干干净净。
身上唯一的物件,是一枚童子戏荷的青玉坠。可在大胤,未婚男儿几乎都佩着这种玉坠,只是这一枚的用料和细节上有些特殊。
苏妙漪也曾拿着这青玉坠四处打听过,但都无果。
最后还是她为此人重新起了名字,叫卫玠。
……史书里因美貌被人看杀的卫玠。
“玠郎,你别着急,记忆迟早会找回来的。”
苏妙漪原本是来找人算账,此刻却反而说起了劝慰的话。
卫玠听了这话,唇角吝啬地扯出一抹弧度。可比起笑意,那弧度里的嘲意似乎更多。
苏妙漪移开视线,“所以你是在医馆待到现在,才没能来绣坊试婚服?”
卫玠放下巾布,将指尖残留的水珠抖落,随后才道,“从医馆出来时,溅了一身脏东西,只能先回来擦洗。”
他说的云淡风轻,可苏妙漪却隐约觉得他今夜与往常不大一样,不论是说话的语气,还是眉目间的神态,都更冰冷、更低沉。
如此状况,彻底让苏妙漪打消了继续追究的念头。
“婚服我已经带回来了,你记得试穿。还有……”
她忽地想起什么,从袖中拿出匣盒,掀开盒盖,像献宝一样,笑着递给卫玠,叫他看里头的琉璃笔架,“这个送给你。”
卫玠眼眸微垂,目光落在那晶莹剔透的琉璃笔架上,却迟迟没有伸手来接。
“东侧间原先的笔架坏了,你誊抄书稿时一直没地方搁笔,明日就用这个新的吧……很适合你。”
其实苏妙漪早就想给卫玠换个新笔架了,只是在县里挑了一圈,都觉得那些玉石陶瓷做的太过粗糙。直到听说沿海一带出现了琉璃做的笔架,才想着托人买一架回来。
见卫玠没有动作,苏妙漪便主动将那琉璃笔架从匣盒中取了出来,小心翼翼递了过去,“你看,是不是很漂亮?”
“……”
卫玠终于伸出手,接过了那琉璃笔架。
修长白皙的手指,拈着那如冰似玉、温润清雅的笔架……
简直比苏妙漪预想的还要更适合卫玠。
可就在她欣喜自得时,那拈着笔架的手指却是忽而一松。
“啪。”
清脆的碎裂声响起。
苏妙漪的笑意僵在唇畔。她后知后觉地低头,就见那座琉璃笔架已经砸落在水井边,碎得四分五裂,再无光泽。
下一刻,卫玠冷淡而漠然的声音便传至耳畔。
“我不用如此廉价的东西。”
[3]宜言和
丢下这句话后,卫玠便回了东侧间写稿,院子里只剩下苏妙漪孤零零一人,还有碎裂在她身前、一地狼藉的琉璃笔架。
月光投落在那些琉璃碎片上,被反照进苏妙漪的眼里,刺得她眼睛有些生疼。
尽管白日里并未往心里去,可在方才从卫玠口中听到“廉价”二字时,苏妙漪竟又不自觉地回想起了穆兰的那句话。
「苏妙漪,你在那个男人眼里,不会就跟那支金簪一样廉价吧?」
苏妙漪咬咬牙,缓缓蹲下身,将地上那些琉璃碎片一一拾了起来。
所以在卫玠眼里,廉价的究竟是这座琉璃笔架,还是她苏妙漪?
***
“姑姑!姑姑你还没醒么?”
翌日天亮,卫玠从屋子里出来时,就看见苏安安正在拍打苏妙漪的房门。
见卫玠走过来,苏安安悻悻地收回手,眨眨眼,“平常这个时辰,姑姑都已经起来了……”
卫玠眉心微动,抬起手,刚要叩门,房门却是应声而开,苏妙漪就衣冠整齐地站在门口。
二人四目相对,皆是一愣。
卫玠动了动唇,可还未来得及出声,苏妙漪却已经飞快地移开了视线,直接低着头从他身边走过。
“大清早的,嚷嚷什么……怎么,你们平日里可以偷闲躲懒,我就连一刻都不能多睡么?”
苏妙漪语调寻常地冲苏安安抱怨。
苏安安挠挠头,嘀咕道,“那姑姑你得早点告诉我,我也是担心你嘛……”
“行了,走吧。”
姑侄二人的交谈声渐行渐远。
待卫玠转过身来时,苏妙漪已经带着苏安安离开了苏宅。
“……”
卫玠立在原地,眉心缓缓拧紧。
这还是第一次,苏妙漪将他视作空气。还有……
如果他没记错,她身上穿着的分明还是昨晚的裙裳。
去书铺的路上,苏妙漪带着苏安安在街边的粥面摊子用了早饭。
苏安安一碗热粥下肚后,忽然像是被开启了什么开关,喋喋不休地追问道,“姑姑,你的嫁衣已经试过了么?好看么?姑父呢?他昨日没去绣坊,那他的婚服怎么办,你打算什么时候给他试……唔。”
苏妙漪将一个蒸饼塞进了苏安安嘴里,“你何时操心起我的事了,吃你的吧。”
“……”
“对了。”
苏妙漪收回视线,舀着碗里的粥,声音略微低了些,“我如今还未成婚,别成天到晚一口一个姑父。”
苏安安呆住,望向苏妙漪。
苏妙漪却自顾自喝着粥,没有再多说一句。
用完饭去了书铺后,苏妙漪一反常态,竟是去了西侧间盯着刻工们刻印新书。
要知道这三个月,她是日日都与卫玠待在东侧间,还不喜旁人去打扰。今日忽然坐在西侧间不走,倒是闹得那些老刻工们都有些惶惶不安,生怕是他们哪里做得不好,才叫少东家亲自监工。
刻工们如临大敌,可苏妙漪的心思却并不在他们身上。
她捧着账簿坐在窗边,半个时辰也没有翻动一页。她心里有些乱,不知该如何厘清。俗语说快刀斩乱麻,可她又狠不下心、似乎还是舍不得……
这一日,苏妙漪没有去东侧间,卫玠也没有来西侧间。
快要成婚的二人就一东一西地这么僵持了一日。
直到夜色落幕时,卫玠才从西侧间走出来,揉着发酸的手腕透气。
恰好,苏安安从东侧间高高兴兴地小跑出来,迎面就撞上了卫玠。
“姑……”
姑父二字才说了一半,又被苏安安咽了回去,她改口道,“卫,卫公子。”
苏安安一直有些害怕卫玠,唤完这一声后只觉得后背莫名又凉了些,刚想溜走,却被卫玠叫住。
“这么高兴,有喜事?”
苏安安咽了一下口水,“姑姑要带我去吃鱼。”
“什么鱼?”
“酒,酒席上的鱼。”
“谁的酒席?”
苏安安欲言又止,只觉得太阳从西边出来了,这尊两耳不闻窗外事的大佛今日怎么如此难缠,竟非要打破砂锅问到底……
她低着头,踢着脚下的石子不肯回答。
卫玠垂眼看她,从袖中拿出一小袋酥琼叶,递了过来。
看见酥琼叶,苏安安的眼睛顿时一亮,“是凌长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