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无人敢应声。苏妙漪转身离开,将那雪莲随手扔给了路边一个病歪歪的乞丐。
娄县是个小地方,卫玠失踪不过一两日,街巷里就已经传遍了苏妙漪大婚当日被新郎弃如敝屣的逸闻。这种痴情女子薄情郎的风月八卦,甚至比什么朝堂争斗、边疆战事更为人津津乐道。
苏积玉原本担心苏妙漪被人指指点点,劝她在家中闭门不出,好好休息几日。
可苏妙漪却是个天生反骨,越知道旁人都在看她的笑话,她就偏要像没事人一样,该去书肆去书肆,该和人打招呼就打招呼,甚至比平日里还多了几分招摇。
偶尔遇到那么几个多嘴多舌的,她也有自己的法子。
素来长舌的邻家婆婆同她开玩笑,“妙漪啊,好在你那个未婚夫婿不是个图财的,什么都没带走。要我说,那些婚服啊、妆箱啊,你现在可得好好收着,下次成婚的时候都不必再置办了,直接拿出来就能用!”
苏妙漪掀唇,笑容温顺而得体,“李婆婆,你日日煎药,什么稀奇古怪的方子都用了,怎么还没抱上孙儿呢?要我说,这药灌给您儿媳怕是浪费了,不如直接给您儿子灌几日试试?”
“……”
茶行的老板也别出心裁安慰她,“苏娘子,听说你那未婚夫临走之前还给你留下了一张银票,是不是真的?你这桩婚事虽黄了,可却发了笔横财,这怎么能不算是好事呢!”
“是啊,福祸相依、世事难料。孙老板,虽说你上个月才在赌坊输了个底朝天,可这个月家里的妾室被孙夫人发卖了,想必能填补不少亏空吧?”
“……”
苏妙漪做了两年小报,娄县每家每户有什么琐碎是非,几乎就没有她不知道的。如此揭了两三个人的老底后,终于没人敢再当着她的面找她的不痛快了。
与此同时,集贤书院的那些学子又开始蠢蠢欲动。
就像卫玠这个人还没出现时那样,他们日日往苏氏书铺跑,借一两本书,在书铺后院一坐便是半日。
苏妙漪也终于从东侧间里搬了出来,直接在院墙下布置了书案。学子们聊什么,她便一字一句地记下,为晚上的小报收集新闻。
学子们时不时转头打量她,她微笑以对,可眼睫一垂,神色便又变得冷淡而麻木。
借着给学子们上茶点的间隙,苏积玉将苏妙漪叫回了东侧间。
父女二人站在半开的窗棂前,苏积玉望着院中那些侃侃而谈的书生,试探道,“妙漪,天涯何处无芳草,这娄县的好男儿多得是,你何不珍惜眼前人……”
“……”
苏妙漪垂着眼,没有应答。
苏积玉又道,“其实那位凌小公子也不错,虽纨绔了些,但我能看出来,他是个心地善良的好孩子,只是叫周围那些流氓无赖拖累了……”
“凌长风啊。”
院中那些学子不知在聊什么,竟也忽然提到了凌长风。
“好像几日都没见着他了。”
“这有什么稀奇的,他何时来过书院?”
“凌长风不来书院,自然是没什么稀奇的。可他连着几日都没在朱鹭巷露面,他那些成天喊打喊杀的狗腿子们也不招摇过市了,你们就不觉得奇怪么?”
苏妙漪似有所动地抬眼。
“你们还没听说吗?”
一人神神秘秘地压低了声音,“凌家出事了。凌家经商的船在海上翻了,好巧不巧,凌长风的爹娘都在那条船上,凌长风回汴京就是去奔丧的……”
院中倏然一静。
苏妙漪的瞳孔也微微一缩,和苏积玉面面相觑,父女二人的脸上皆露出震愕之色。
一则逸闻的消失,必伴随着另一则新闻的降世。
不过几日的工夫,娄县便无人再议论苏妙漪的婚事,而是都关心起了凌家的天降横祸。
就连苏妙漪也被分散了心神。她不再沉湎于卫玠离开的落寞里,而是奔走在凌家老宅和凌长风常去的酒肆,甚至是赌坊,从所有与凌长风有关系的人口中打探消息。
一时间,连苏积玉都迷惑了,忍不住和苏安安探讨。
“你姑姑对凌长风究竟是个什么心思?是人走了,才发现自己情根深种,还是早就有情愫,但碍于家世悬殊一直压抑自己……这卫玠和凌长风,她究竟喜欢哪个?”
苏安安正吃着蒸饼,前面的话一句都没听懂,只听懂了一句“苏妙漪更爱哪个”,于是斩钉截铁地说道,“姑姑最喜欢的当然是铜板啊!”
“……”
“就像我最爱吃的是蒸饼,一见到就会两眼放光,姑姑见了铜板也是这个样子。虽然我也会吃其他东西,蜜饯果子、酥琼叶、米糕……可那些与蒸饼还是不好比的。”
苏安安三句话离不开吃,却偏偏说得煞有介事,还问苏积玉,“三叔公,我说得对吗?”
苏积玉讷讷无言,“……吃你的吧。”
下一刻,苏妙漪风尘仆仆地回了书肆,手里还拿着一沓稿纸,“凌家这次出海,是自明州港口开洋,载着一船的瓷器、玉器和丝绸,近万件货物,远赴东瀛。结果在船行出明州海域后,遇上了海盗劫船……”
苏妙漪匆匆往东侧间走,忽地意识到什么,转头去看苏积玉,“爹,你还愣着做什么?”
苏积玉不明所以,但还是跟着苏妙漪进了屋子。
“沿海的州县这些年一直人稠峪瘠,可朝廷不仅不予抚恤,还大肆征用民船。百姓们走投无路,便只能入海为盗。海盗猖獗,官府又迟迟拿不出应对之策,不少商户如今连出海都不敢了,可凌家似是遇上了什么难关,还是铤而走险……”
苏妙漪回到自己书案前坐下,一边整理着自己的写稿,一边说道,“这是凌家第一次与东瀛做生意,凌氏夫妇十分看重,所以都随行出了海。没想到就这么倒霉遇上了海盗。”
顿了顿,她提笔蘸墨,“海上起风波,凌家遭横祸。纨绔变家主,何处复恩仇……以此为题如何?”
见状,苏积玉一愣,终于明白苏妙漪要做什么,吃惊道,“你要把凌家这桩祸事写进小报里?”
苏妙漪头也不抬,“否则我到处奔走、四下打听,忙忙碌碌一整日是为了什么?”
“……”
苏积玉哑口无言。
他回头看了一眼屋外专心致志吃蒸饼的苏安安,忽然觉得自己对女儿的了解竟然还不如一个苏安安。
苏妙漪最爱的,竟然真是铜板!
当晚,苏氏书肆兜售的小报就创造了记录,卖了足足三百多份。
“凌长风与你的交情也不浅,你就如此回报他?连他家的灾祸都不放过,还要写出来以此牟利?”
晚些时候,穆兰又来者不善地出现在书铺里,一如卫玠消失的那一夜。
苏妙漪数着铜板,头也不抬,“凌家这场祸事,如今传什么的都有。我那则新闻,虽然标题起得缺德了些,但内容却没有一句不实。我还原真相,替凌家正名,又有哪里对不起凌长风?”
穆兰今日的心情却好得很,听了这话也不恼,反而嗤笑一声,“分明就是为了几两碎银,竟还能说得这么冠冕堂皇……”
一张请柬被丢在苏妙漪面前。
苏妙漪梳着铜板的动作一顿。
“苏妙漪,我要成亲了。”
穆兰居高临下地望着她,总算扬眉吐气了一回,“我早就说过,你看男人的眼光太差,我一定会嫁在你前头。”
“……”
苏妙漪愣住。
“别误会,这请柬不是叫你来我婚宴的意思,而是还积玉叔的那张请柬。”
一旁吃东西的苏安安拾起请柬,后知后觉,“穆兰姐姐,你也要嫁人了?”
穆兰笑得一脸得意,“是啊,我要嫁的人,在临安替知府大人做事,官衔嘛,也不算大,从七品……”
苏妙漪皱皱眉,“临安府的从七品,如何看上你的?”
她本意是想问两人如何相识,可话一出口,才意识到这么问会叫人误会。
果然,穆兰沉下脸,冷哼一声,“怎么,就许你人见人爱,还不许有男子对我一见钟情么?我明日便会随他一起去临安,在临安办婚宴。”
想起未婚夫婿,穆兰眉眼间的阴翳又一扫而空,“苏妙漪,往后我终于不用每日看你惺惺作态的表演,也不用再听爹娘夸你如何聪颖能干了。就算你从前事事胜我一筹又如何,不过是在这朱鹭巷里风光一时罢了……”
说到这儿,穆兰看向默不作声的苏妙漪,眼神里的咄咄逼人和锋芒似乎也软和下来,释然道,“从明日起,我的天地便是整个临安府。苏妙漪,你再也争不过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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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忌小人
清晨,一辆马车停在了木兰酒楼外。
穆兰与父母兄弟们一一话别,又看了一眼尚未开业的苏氏书肆,才背着包袱上了马车。
片刻后,马车拐过巷尾的十字路,离开了朱鹭巷,穆家人也纷纷回了酒楼。
苏氏书肆的店门才被从内推开,苏安安打着哈欠站在门口,回头看了一眼暗处的苏妙漪,“姑姑,穆兰姐姐走了。”
苏妙漪心事重重地倚靠着墙壁,沉默半晌才看了苏安安一眼,“说了多少次,别叫她姐姐。”
苏安安:“……哦。”
天光彻亮,朱鹭巷从沉睡中苏醒,随着烟火气升腾,人声也逐渐嘈杂。
对于朱鹭巷来说,无论少了哪个人,似乎都无足轻重。
失忆受伤的落难公子,挥金如土的纨绔子弟,还有咋咋呼呼的酒楼少东家……这些人一个接着一个离开娄县,可却对朱鹭巷没有丝毫影响,对这条街上其他人也没有影响。
唯独被影响的,好像只有苏妙漪一人。
春去夏至,转眼过了一月。
说来也奇怪,苏妙漪的生活分明没有变化,可她却忽然对现状生出了从未有过的厌烦和惘然。
「就算你从前事事胜我一筹又如何,不过是在这朱鹭巷里风光一时罢了。」
穆兰临走前说的话,就好似给苏妙漪下了什么咒语,叫她浑身不舒坦。
苏积玉最初还没有察觉出什么,直到苏妙漪连每日的小报都不愿意出,也不愿意去书肆,苏积玉才觉得情势不妙。
“妙漪,你是不是病了?要不要我去请个大夫……你,你抄这些佛经做什么?”
苏积玉目瞪口呆。
苏妙漪一幅勘破红尘的颓唐模样,懒懒地翻看着一本佛经,“娄县太小,看来看去也就那些人,写来写去也就那些新闻,没意思……”
苏积玉大惊失色。
卫玠离开也没见她这幅模样,怎么穆兰一成婚一离开娄县,她就开始抄佛经了?
苏积玉又忍不住犯愁,对着苏安安试探,“你姑姑会不会……其实心里喜欢的是……”
苏安安手里捏着一封信,“姑姑喜欢铜板啊。三叔公,你怎么又忘了。”
苏积玉:“……”
苏积玉:“你手里拿的什么?”
“穆兰姐姐的家书,他们让我转交给姑姑。”
苏积玉又是一惊,“穆兰的家书,给你姑姑做什么?!”
“那应该是穆兰姐姐有要紧事要告诉姑姑吧。”
苏积玉内心纠结了半晌,才从苏安安手里夺过那封家书,压低声音道,“我先替你姑姑看一眼。”
不等苏安安反应,苏积玉已经展开那薄薄的一张纸,上头只有两行字。
一眼扫完那两行字,苏积玉的表情顿时变得有些精彩纷呈,只觉得手里这张纸犹如烫手山芋,恨不能当即丢了、烧了……
一只纤细玉白的手伸过来,在他将心中念头付诸行动前拿走了那封信。
苏妙漪垂眼将信拆开,信上的那几行字简单直白,就好像穆兰叉着腰站在她面前说话似的。
「苏妙漪,猜猜我在临安碰见了谁?卫玠,那个你瞎了眼才瞧上的男人。我只是同你说一声,别给我回信,我没工夫帮你打听他的身份」
“……”
苏妙漪眸光轻闪。
苏积玉不放心地打量着她的神色变化,“这穆兰也是,事情都过去了,怎么还要特意来给你传话……”
苏妙漪眼眸低垂,将那信纸重新折了几折,攥在手心,“谁说这事情过去了?”
苏积玉讷讷半晌,才叹了口气,“我早就知道,你这个性子,没那么容易放下……去一趟临安,当面说清也能叫你彻底死了心,省得剪不断理还乱……”
苏妙漪抬眼看向苏积玉,“爹,你随我一同去吧。自我五岁那年,我们从临安迁来娄县,也已经有十多年不曾回去过了……”
苏积玉脸色顿时变得有些暗沉,犹豫片刻,才摆手道,“临安那个地方,我不愿回去”
像是生怕苏妙漪再劝,他丢下一句“你若真要去临安,便带上苏安安一起”,就转身回了自己的屋子。
苏妙漪目送苏积玉有些仓皇落拓的背影,眉心微蹙。
“姑姑,原来你和三叔公从前在临安住过,怎么从来没有听你们说起过呢?”
苏安安双眼都在放光,“临安是不是有很多好吃的?临安的蒸饼是不是也与娄县不一样?”
苏妙漪含糊不清地应了一声,“唔……记不清了。”
“那我们何时出发去临安?”
苏安安才不管苏妙漪去临安做什么,只要一想到临安府有各种见都没见过的美食,便已有些迫不及待。
苏妙漪看了她一眼,想了想,“再过些时日吧。”
“就我跟你,我们两个人吗?”
苏妙漪转头,望向苏积玉离开的方向,“不,我们一家人。”
***
苏积玉本以为凭借苏妙漪的果断,她今日早晨收了信,下午就会启程去临安。
可出乎意料的是,苏妙漪竟一反常态,说从佛经里悟出什么急事缓做的道理,竟是将去临安的日子一再往后推延,至于拖到什么,除了她自己,没人知道。
此后几日,苏妙漪回到了书肆。
书肆里那些学子很快发现了她的变化,她竟是不再坐在院中,也不再记录他们谈论的市井剽闻,而是在东侧间临窗而坐,研究着佛经。
“妙漪姑娘怎么突然对佛法感兴趣了?”
众人围在了窗边,看苏妙漪焚香读经。
苏妙漪翻看着经书,唇边噙着一丝笑,“只是近来翻看佛经,颇有感悟,觉得佛经能叫人平心静气,实在是该人手一本、日日揣摩的宝贝。”
学子中也有对佛经感兴趣的,听了这话立刻连声附和。只是他们瞧了一眼苏妙漪手里的佛经,又面露惋惜。
“如今娄县的佛经基本都出自东街,不仅收录的不全,刻工和写工也总是出错漏。妙漪姑娘若想抄经,我那里有从临安府特意带回来的……”
苏妙漪的眼神亮了起来,“那太好了。我之后想劝爹爹刻印些佛经,可我家书肆之前只做诗集,若能有临安那边书肆的佛经刻本做参考,想必能更得心应手。”
“苏氏书肆若出佛经,我定让母亲叫那些信佛的夫人们都来买上一套。”
学子们一传十,十传百,苏氏书肆打算刻印佛经的消息便在集贤书院不胫而走,没过几日,竟还有人特意找上了门。
那人是个生面孔,从未在朱鹭巷里见过,不过张口又是地道的娄县乡音。
“都说你们这里也要卖佛经了?是不是真的?”
书肆前头的账房愣了愣,“我们家少东家是有这个想法,不过东家还没发话……”
账房的话刚说了一半,恰好苏妙漪进来,她打量了那人一番,立刻走过来接话道,“其实基本已经有着落了。您是想买佛经吗?不如在我们这儿留下您府上的地址,等我们书肆的佛经刻印出来后,我会派人第一时间送到您的府上……”
那人皱眉,摆摆手,“那得等到什么时候?有那个功夫,我不如去东街,那都有现成的佛经卖,何必来你们这儿?”
苏妙漪笑了笑,“娄县人人皆知东街卖佛经,可也知道他们的佛经粗陋草率。从前大家光顾那里,不过是没得选,往后等我家书肆的佛经一出,两相比较,他们那里怕是就要门可罗雀了。”
那人脸色忽地变得十分难看,“妙漪姑娘的口气倒是不小。”
语毕,他冷笑一声,转头就走。
账房听得有些不安,“姑娘,东街不是好惹的,您可别在人前说那种话了……”
苏妙漪却不屑一顾,挑挑眉,“怎么,就许他们做佛经,不许我做?我若真做了,他们还能放火将我这铺子烧了不成?”
是夜,恰逢苏氏书肆的工人们完成了刻印好的诗集。
苏妙漪便提议请所有人去木兰酒楼,既是犒劳大家这段时日的辛苦,也是为了庆功。
二楼的雅间里,众人围聚在桌边,说说笑笑格外热闹。
酒过三巡,苏安安都吃撑着了,放下了碗筷,小口小口地嗑起了瓜子。
苏妙漪喝了几杯酒,面颊微红地靠在一旁的圈椅中,低眉敛目,不知是清醒还是醉了。
苏积玉正要过去看她,却被一喝大的刻工拦住,“苏老板,我们接下来是不是真的要刻佛经?”
苏积玉也有些醉了,迷迷糊糊地问,“什么佛经?”
刻工自顾自地说道,“真要刻佛经的话,怕是得小心东街啊……”
话音未落,窗外忽然传来一声惊叫,紧接着便是混乱而嘈杂的喧嚷声——
雅间内,酒意正酣的众人反应迟钝,都未曾想去窗口看一眼。
唯有没喝酒的苏安安嗅到了一股焦灼的气味,吓得一下跳起来,“走,走水了?!”
屋内倏然一静,随即便是嘲弄苏安安的笑声。
“走水,哪里走水了?这不都好好的吗?”
“砰——”
雅间的门猛地被推开,穆老板满脸着急地站在外头,“苏老板,你家铺子都烧了,你还在这儿喝酒?!!”
苏积玉一愣,蓦地转身扑到了窗前,一把推开了窗。
热风扑面,醉意霎时清醒。
苏积玉定眼一看,入目竟就是“苏氏书铺”的招牌在火海中摇摇欲坠!
他神色骤变,转头就往楼下冲去,雅间的其他人也都被那火光吓得清醒过来。
“怎么,怎么会这样?这是谁干的?”
“现在还问这些?下去帮着救火啊!”
众人纷纷跟着苏积玉往楼下冲去,苏安安想起自己存在东侧间的那些吃的,也慌慌张张地跟着跑了。
转眼间,雅间只剩下缓缓走到窗边的苏妙漪。
她低头望着楼下的盛况——
衙役们来回奔走、忙着灭火,苏积玉和刻印工人们被死死拦在书肆外,吵嚷着要进去救书肆里的财物和那些刚刻印好的书,围聚而来的人越来越多。
不知混乱了多久,火势终于被控制住不再蔓延,整座苏氏书肆却被烧得焦烟弥漫、黑枯一片。
几个衙役从书肆后头将纵火者押了出来,那人一看便是个一穷二白的流民,吓得不停讨饶,说自己本只想偷些财物,是不小心打翻了烛台,这才酿成大祸。
苏积玉呆呆地坐在书肆外,脸色灰败。
刻工们咬牙切齿地说道,“苏老板,没那么简单!那定是东街派来的人!他们听说你要出佛经,分他们的一杯羹,所以就坐不住了……”
“是啊,他们还特意找个流民!这流民身无分文,就算要他一条命,咱们书肆的损失也无人能赔!”
苏积玉头晕目眩,喃喃道,“没了,什么都没了……”
“佛曰,过往好事,皆是宿因所感,缘尽则无。”
苏妙漪轻柔的声音自他身后传来,配上那无悲无喜的口吻,竟真的多了几分神性。
苏积玉一怔,抬眼看她。
苏妙漪无奈一笑,“爹爹,看来我们同娄县的缘分,已经尽了……”
苏积玉嗓音沙哑,“那我们还能去哪儿?”
苏妙漪转头望向余火未尽的苏氏书肆,桃花眼里映着窜动不息的火光,将她这一个多月以来的消沉颓唐付之一炬。
“回临安啊。”
[8]忌出行
突如其来的一把火,将苏家书铺的数年经营毁于一旦,亦叫苏积玉后半辈子清闲自得的指望彻底落了空。
衙役们只从火场里救出了些许刻版,其他珍贵的古籍藏本还有刚刻印完的近百本诗集都化作焦灰,洋洋洒洒地散在风里。
苏积玉本想拿着卫玠留下的银票,料理这场无妄之灾的后续事宜,可苏妙漪却不肯。
“爹,这银票我们不能用。若动了这张银票,便等于承认我真的是个唯利是图、用钱就能打发的女子。”
“……”
苏积玉只能作罢,就在他尚且萎靡不振时,苏妙漪已经干净利落地替他典卖了苏宅,用卖房的钱遣散了刻印工人等等。
这些工人皆是在书肆做了几年的老人,苏妙漪给了他们每人几倍的工钱,又将他们全都举荐去了集贤书院,为书院刻印教材。
安置工人们的同时,苏妙漪也在着手准备迁往临安的事宜,一切都进展得有条不紊。
所以三日后,还不等朱鹭巷的商户们从那场火里回过神,也不等苏积玉反悔,苏家的祖孙三人已经带着大大小小的行装细软,坐上了去临安的马车。
晌午的日光有些毒辣,好在官道两边树木成荫,挡去了大半。车轮的滚滚声与盛夏蝉鸣声交杂在一处,苏积玉听得烦躁不堪,苏安安却只觉得兴奋。
“姑姑,我们以后是不是不会再回娄县了?”
她怀里兜着一袋蒸饼,转向苏妙漪,“那我往后再也吃不到娄县的蒸饼了?”
为了轻装便行,苏妙漪今日穿了身窄袖白衫,配上下头的淡青罗裙,一如既往地素净淡雅,风姿婉约。
此刻她懒懒地靠着车壁,一边摇着团扇扇风,一边闭目养神,对苏安安道,“去了临安难道还能饿着你吗?”
苏安安想了想,认真道,“也不是没可能,咱们不是倾家荡产了么?”
苏妙漪唇角掀起一抹笑,“嗯。所以你以后少吃点。”
“……”
苏安安笑容僵住。
这厢姑侄二人谈笑风生,另一边苏积玉却一直没吭声,心事重重地不知在琢磨什么。
“苏老板,前面有个驿站,你们要不要歇一歇,喝些茶?”
车夫在外头扬声问道。
苏积玉尚未开口,苏妙漪便坐直身,用扇柄敲敲车壁,“正好,前面停下吧,这路颠得我骨头都快散架了……”
驿站外的树荫下支了茶摊,过路的人不少都在此处休整。
苏家三人走下马车,苏妙漪给了车夫一些茶钱,车夫连声道谢。
苏积玉在后头瞧着,冷不丁道,“你如今做事,倒是比为父妥帖多了。”
苏妙漪顿了顿,转头看他,“有我这么能干的女儿,替爹爹你排忧解难,不好么?”
苏积玉是个脾性温吞的人,这么多年对苏妙漪更是一句重话也没有过,可此刻他的眼神里却沾了些冷意,口吻更是如带刺一般,“是替我排忧解难,还是无事生非?”
“……”
车夫去停车了,苏安安看见小贩在卖吃的也跑得没影了,路边树荫下只剩下苏积玉和苏妙漪。
父女二人两相对峙。
“你爹我是不聪明,可也不是蠢钝如猪!”
苏积玉强压着怒意,“你早就想好了,不是一个人去临安,也不是两个人,而是将整个家业都带过去!”
“……”
“你假装钻研佛经,借着那些学子的口,将咱们家要刻印佛经的烟雾弹放出去,就是为了引来东街的人。那一夜,你是不是已经料到东街要动手,才提出去木兰酒楼庆功的?”
既出了娄县,苏妙漪也没打算再瞒着苏积玉。
她拨着团扇上的穗子,漫不经心道,“那流民在朱鹭巷里徘徊了数日,我与他擦肩而过,嗅到了火石的气味。入了夏,天干物燥,那一晚又恰好无风……更何况,东街只是想叫我们破财,并不想闹出人命。我何时将人引走,他们便会何时动手。”
苏积玉气笑了,“好好好,原来咱们家的家业,竟是被你和外人里应外合搞垮的!苏妙漪,你为了个男人不择手段地算计自己亲爹,你真是疯了!”
苏妙漪咬牙,“就算没有卫玠,我也不会一直待在娄县!你的那些古籍藏本,我在他们纵火前就已经收起来了,如今就藏在我的行李里,我原本打算到了临安再告诉你的……爹,凭我的本事,咱们在临安也一定能东山再起、闯荡一番天地……”
“凭你的本事?”
被人算计是苏积玉的痛处,又恰恰做这件事的是苏妙漪,于是他情绪失控地嚷起来,“你那些小伎俩也只有在娄县这种穷乡僻壤才好使。临安是什么地方,你自命不凡、心比天高,就算去了也是栽跟头!”
这话切切实实刺痛了苏妙漪的自尊心。
她的怒火倏地腾燃起来,冷笑道,“心比天高怎么了?难道要我同你一样,胸无大志,一辈子碌碌无为吗?!”
“你……”
苏积玉吹胡子瞪眼,一张脸涨得通红,“把行李和盘缠还给我!你去你的临安,我回我的娄县!!”
苏妙漪暗自咬牙,一把拽下腰间装着碎银的荷包,猛地朝苏积玉掷砸了过去。
就好像心里某个豁口骤然被愤怒和委屈冲垮了堤坝,竟带出不少曾发誓绝不触及的前尘旧怨来,她脱口而出道——
“若非你总是这幅得过且过、混日子的模样,虞汀兰会跟着旁人跑了吗?!”
林间的蝉鸣骤停,闷热的风也忽然顿滞。
荷包砸在苏积玉胸口,无声坠地。
一时间,他就好像被一箭穿心般,窒息般地瞳孔收缩,脸上的血色也顷刻褪尽。
“……三叔公,姑姑。”
苏安安折返回来便看见这一幕,她弱弱地问道,“你们是在吵架吗?”
苏妙漪恍然回神,眉眼间的锋锐尽收。
越是亲近的人,越知道如何伤害彼此……
怒意平息,取而代之的便是懊悔。
不等苏妙漪张口挽回,苏积玉已经脸色青白地拂袖转身,连行李也不要了,只拾起地上的盘缠,抬脚就走。
“三叔公!”
苏安安着急了,“三叔公你去哪儿?姑姑,姑姑你还愣着做什么,快去把三叔公追回来啊……”
苏妙漪心里虽不好受,可盯着苏积玉决然的背影,仍是咬咬牙,赌气道,“随他去!我就不信他真的会回娄县!”
一番争吵下来,苏妙漪头疼得厉害。茶也没心情吃了,直接回了马车上小憩。再睁眼时,天竟是已经黑了。
苏妙漪昏昏沉沉地坐直身,一张口,嗓音都哑了,“苏安安?”
车帘被掀开,苏安安慌慌张张地,“姑姑你终于醒了!”
“我爹呢?回来了吗?”
“没有!”
苏妙漪恢复清醒,眉头紧锁地起身下车。
夜色漆黑,整个官道上除了驿站附近挂着灯,方圆百里似乎都陷在黑暗中。
苏妙漪眼皮不安地跳了跳,“苏安安,叫车夫,我们回娄县。”
马车调转方向,又上了官道。
一盏茶的功夫后,苏妙漪忽地听见路边传来了隐隐约约的人声,她连忙叫车夫停车,掀开车帘往外一看,竟是一支伤亡惨重的商队。
“瞧这架势,他们应当是遇见山匪了。这附近十里都归鳝尾帮,他们可是这一带山匪里最穷凶极恶的……”
车夫对苏妙漪说道。
苏妙漪心里一咯噔,不顾车夫的阻拦跳下车,直接奔向几个受伤不算太严重的人,“你们可瞧见一个穿藏蓝色长衫的中年男子,大概比我高些,一身书卷气,斯斯文文的……”
商队的人面面相觑,“可是姓苏?方才有位姓苏的书商,麻烦我们带他去娄县。我们刚走没多远,就被山匪缠住,那位苏老板大仁大义……”
苏妙漪越听越慌,甚至直接打断了那人的话,“他到底去哪儿了?!”
“他,他孤身一人去帮我们搬救兵了!”
苏妙漪呆住。
马车在官道上一路疾驰,车帘被卷了起来,苏妙漪和苏安安不错眼地在路边搜寻着。
看着一路打斗劫掠的痕迹,和月光下沾在杂草上的暗沉血迹,苏妙漪的脸色越来越难看,耳畔还回响着商队那些人的话。
“那些山匪搜刮完财物,掳走了妇人,就去追报官的苏老板了……”
随着车身颠簸,苏妙漪只觉得一颗心都被颠得七上八下,就连五脏六腑也在被无形的手搅动。恐惧、愧悔、绝望……种种情绪如山呼海啸般压过来,直叫她快要溺毙。
“妙漪……”
一声微弱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唤声传入苏妙漪的耳朵。
她微微一震,险些以为是自己幻听,“停车!”
马车停下,苏妙漪跌跌撞撞跳下车,四处搜寻,“爹?爹!苏积玉……”
她的声音都在颤抖。
片刻后,一只手从不远处的草丛里探了出来,手里还握着苏妙漪的荷包。
苏妙漪猛地冲了过去,就见苏积玉灰头土脸地坐在草丛里,除了僵硬的腿,却没有哪里受伤。
他指着自己的脚,冲苏妙漪道,“脚崴了,扶我一下……”
苏妙漪呆了好一会儿,才双腿一软,跌坐在地上,崩溃地嚎啕大哭。
苏积玉被吓了一跳,“怎么了?我没事!那些山匪没拿我怎么样,哭什么……”
苏妙漪揪着苏积玉的衣角哭得撕心裂肺,再不复平日里当家做主的稳重,就好像又回到了小时候,回到了十多年前从临安离开时,牵着父亲的手,哭闹着要娘亲的模样。
苏积玉原本坚定要回娄县的心忽然一下就软了。
不知过了多久,苏妙漪才抹着脸上的眼泪,一边抽噎不止一边咬牙切齿,“苏积玉你吓死我了……你撞见山匪不找地方躲起来,搬什么救兵……这种需要体力和胆量的事轮得到你吗?!”
苏积玉面色讪讪。
依照他的性子,其实向来是不敢强出头的。可方才瞧着商队被山匪劫掠,他耳畔就回荡着苏妙漪叱责他无用无为的话,于是一时上头,才自告奋勇去报官……
苏妙漪对苏积玉几乎是了如指掌,哭着道,“我又不是故意说那些话的,我也不是真心觉得你没用……你以后别逞能了……我错了……”
“行了,爹这不是没事了吗?”
苏积玉拍拍苏妙漪的肩。
车夫和苏安安终于靠了过来。
“苏老板,苏姑娘,那些山匪还不知道会不会再回来,咱们得快点走啊。”
苏妙漪父女这才收拾了情绪,匆匆上车,待他们坐稳,车夫犹豫了一会儿,才转头问道,“咱们现在……去哪儿啊?”
苏妙漪擦干眼泪,咬咬牙,“回……”
“回临安。”
苏积玉说道。
苏妙漪一怔,眼眶又飞快地红了起来。
“姑姑,你又要哭啦?”
苏安安有点害怕地打量她,小声劝道,“你别哭了,荒郊野外的,你哭起来太吓人了……”
“……”
苏妙漪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方才那丢脸的模样还被另外两个人瞧见了,一时尴尬不已,只能色厉内荏地瞪了苏安安一眼,“闭嘴。”
苏积玉笑了笑,低头瞧见自己手里的荷包,忽地想起什么,笑容滞住。
“爹,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