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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陆绎醒来时,看见暖暖的夕阳照在纱窗上,些许余晖透进来,把今夏的发丝缀得闪闪发亮……

    她就伏在他的床边,偏着头,手握着他的手,动也不动,睡得比他还沉几分。

    这幕,陆绎静静地看着许久,直至夕阳西下,最后一抹余晖也从屋中消失,他仍留恋地看着她难得沉静的眉眼。

    有人轻轻推开门进来,是杨岳。

    “今夏,过来吃点东西。”他先将手中托盘放到桌上,又取了火石燃起油灯,看见陆绎时楞了楞,继而笑道,“陆大人,您醒了!”

    陆绎想撑起身子,无奈手被今夏握着,只得微微欠起身,示意杨岳莫要惊扰她。

    “睡着了?”杨岳歪头来看,见今夏果然睡着了,悄声道,“陆大人,要不您吃点,您都躺了整整一日,该饿了吧?”

    陆绎摇头,轻声问杨岳:“她是不是累着了?”

    杨岳笑了笑,道:“倭寇到了之后她就没睡过,您晕过去又把她吓得不轻,一直守在这里不肯动窝。岑大人几番想替换她,叫她回去歇着,她就是不肯。没想到,她自己倒睡着了,想是熬不住困劲儿了。”

    隐隐听见声音,今夏不适地挪了挪身子,抬头就先去看陆绎,见他也正睁着眼看自己,顿时清醒了一大半,喜道:“你醒了!身上还有没有哪里不舒服?我马上把我姨叫来……”

    “我很好,你不用忙。”

    “真的没事么?”

    今夏就着灯光细瞅他的脸色,相较之前已恢复了些许血色,仍是不放心地探探他额头,又替他把了把脉。

    “没发烧,脉搏平稳……你把舌头再伸出来给我瞧瞧吧。”

    陆绎一直乖乖由着她摆布,闻言,还真把舌头伸给她看,称得上是百依百顺。

    “我说夏爷,你别折腾了,让陆大人赶紧吃点东西是正经。”杨岳在旁都有点看不下去。

    今夏如梦初醒,跳起来道:“对,你肯定饿了吧,赶紧吃点东西……大杨,你煮了什么?”

    “鱼粥。”

    仅仅听到一个鱼字,今夏就颇痛苦地皱了皱眉头:“那些鱼还没吃完?”

    “早呢,腌了好几条,回头炸了吃。”

    陆绎起身,接过杨岳递来的外袍披上,趿了鞋下地,行到桌旁,笑问道:“怎得,我不在这阵子,你们发财了,天天大鱼大肉?”

    今夏替他盛了碗粥,边吹边抱怨道:“哪里有肉,就只有鱼。这些日子我们天天吃鱼,走路上猫都盯着瞧。”

    “这里是何处?”

    陆绎看着屋子收拾得颇为雅致,并不像官驿或是客栈。

    “这是淳于家的别院,淳于老爷逃难去了,管事徐伯把这处别院让我们先住着……此事说来话长,你先吃着,我慢慢告诉你。”

    就这样,陆绎边吃着,边听今夏叽叽呱呱把这一路的事情统统都讲了一遍。她原就声音清脆,口齿又甚是伶俐,这些事情教她说得有声有色,比茶楼里头说书的还要精彩几分。

    听罢,陆绎想着她竟然经历那么多危险,心下不由暗暗后怕,皱眉道:“早知如此,我该和你们一道来新河城才对。”

    “你呢?我听说岑港一直攻不下,圣上下旨撤了俞将军的职务。”今夏顿了顿,不满道,“还有人在背后嚼舌根,说俞将军被撤职,因为你去了,向圣上告了他的黑状。”

    旁人会这么想,陆绎并不奇怪,涩然一笑道:“岑港已经大捷了,圣上应该很快就会恢复俞将军的职务。”

    “岑港大捷?太好了!”今夏想着,叹口气道,“汪直说,他死之后,两浙必定大乱十年,看来一点不错。现下原本在他麾下的倭寇分崩瓦解,变成十几股,甚至几十股倭寇势力,在沿海各处闹腾。那个渡口的难民……我还从未见过那种景象,总觉得两浙乱得像一窝粥。若这时候撤换两浙总督,恐怕是乱上加乱吧?”

    陆绎叹道:“不仅如此,胡宗宪手下颇有几员大将,如俞大猷、戚继光等人,都是抗倭多年经验丰富的将军。若他被撤换,恐怕连这几位将军也要调配走人。”

    “这是为何?”今夏不解。

    “一朝天子一朝臣,何况只是两浙总督,被胡宗宪重用的人,必定是下一任两浙总督忌讳的人。除非这些将军在朝中有过硬的靠山,才能保住职位,继续留在两浙建功立业。”

    陆绎终于想明白了,为何严世蕃如此肯定他会帮胡宗宪。只因保住胡宗宪,就是保住他手下这些抗倭将军,保住了这些将军,两浙才不至于被倭寇侵扰,以致生灵涂炭。

    眼下朝中,在严世蕃的操纵下,弹劾胡宗宪的折子不计其数,何况两浙倭乱有愈演愈烈之势,处置胡宗宪只在圣上转念之间。即便他上折子为胡宗宪开脱,恐怕也抵不过那些潮水般弹劾的折子,无法力挽狂澜。

    更不消说,只要替胡宗宪开脱,就会立即被严世蕃捉住把柄。

    这样的棋局究竟该如何应对?陆绎深颦起眉头。

    今夏支肘托腮,也想不出什么好法子来,懊恼道:“圣上若像看重严嵩那般,对胡宗宪也如此看重,任凭旁人说什么,估摸也舍不得撤胡宗宪的职。”

    闻言,陆绎微微一怔,似乎想到了什么,紧握了她的手道:“你再说一遍。”

    今夏浑然不觉自己的话有何用处,但还是重复道:“我是说,圣上若对胡宗宪就像对严嵩那般,爱都爱不过来就好了,哪里会舍得撤他的职务。”

    “对!就是这话。”陆绎喜道。

    今夏莫名其妙道:“这话也只能说说,抵不上用处的。”

    陆绎朝她笑道:“不,你说得很对,只要让圣上对胡宗宪好感倍增,纵然弹劾再多些,也动不了胡宗宪两浙总督的位置。”

    长久以来,陆绎内心深处都以严世蕃为敌,而严世蕃最擅谋划,设下的步骤如棋局般扑朔迷离,他只得步步为营,谨慎小心。今夏无意中的一句话,却点醒了他,在此事上,他无须去想严世蕃究竟还有多少后招,因为能决定一切的只有一人,就是高高在上的圣上。

    说起来,这是朝廷的悲哀,但圣上的个人喜好的的确确左右着大明朝。

    严世蕃所布下的这盘棋,他不下了。拨开棋局的迷雾,直接擒住能够决定一切的人,才是最好的法子。

    今夏仍是不解:“圣上在京城,胡宗宪在两浙,连见都见不着,朝中还尽是弹劾他的人,你怎么让圣上对他好感倍增?”

    陆绎微微一笑:“圣上也只是个人,是人就有喜好。何况在他身上打主意,比起对付严世蕃,还是轻松些。”

    “你有法子了?”

    “会有的。”

    ☆、第一百二十四章

    在陆绎再三催促下,今夏才回房去歇息。她走后,岑寿方才进来,将离开杭州之后的事情对陆绎作了禀报,所说之事与今夏说的大概相同。

    “卑职弄丢银两,也未照顾好淳于姑娘,请大公子责罚。”岑寿单膝跪地,向陆绎请罪。

    “两浙到处都是倭乱,怪不得你,但在渡口,未先将姑娘们送到安全所在,也未安排妥当的人照看,确是你的过错。”

    岑寿也不为自己辩驳,只愧疚道:“是卑职考虑不周,当时以为能够速战速决。”

    陆绎淡淡道:“罢了,此事我也责任,你们几个都是顾前不顾后的性子,杨岳倒是沉稳些,可你也未必肯听他的劝。权且当做教训,你先起来吧。”

    岑寿这才起身,退了出去,在门口遇见端着药碗的沈夫人。他想接过药碗送进去,沈夫人却不让:“我还得替他把个脉,我来吧。”

    不疑有他,岑寿有礼地退开。

    见沈夫人端药进屋,陆绎起身施礼道:“言渊不才,又给前辈添麻烦了。”

    示意他坐下,沈夫人将药碗端给他,微微一笑道:“你不必领我的情,上一遭我是看在陆大哥的面上;这遭我是看在今夏这孩子的面上。你要谢,只管去谢他们,谢不着我。”

    陆绎垂目一笑,片刻后抬眼问道:“如此说来,前辈为阿锐疗伤,也是看在今夏的面上?”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这孩子既然唤我一声姨,我自然得对她好一些。”沈夫人顿了顿,然后才问道,“陆大人,此番你带伤赶路,也是因为记挂她的安危吧?”

    陆绎自幼情感内敛,除了对今夏之外,在其他人面前并不愿表露,当下只是轻轻巧巧打了个太极,笑道:“戚将军带兵出征,新河城内兵力空虚,城中百姓无力抵挡,确是叫人不放心。”

    见他不肯正面回答,沈夫人倒也不恼,似闲话家常般地单刀直入道:“我看今夏对你着紧得很,所以有些事我不得不多问一句。以她的身份,想要嫁入陆家怕是不易吧?”

    倒未想到沈夫人问得这般干脆,陆绎笑道:“前辈的意思是?”

    “你想没想过要娶她?”沈夫人接着问。

    陆绎微微一怔,继而笑道:“今夏这声果然不是白唤的,在杭州时,她就曾告诉我,您待她比亲娘还上心几分。怎得,现下连终身大事您都开始为她打算了!”

    论起打太极,沈夫人虽然年长于陆绎,但却比不得他久居官场,擅长此道。

    沈夫人眉头微微一皱,待要再开口,却被陆绎抢先问了一句。

    “对了,不知前辈可听说过俞大猷俞将军?”

    闻言,沈夫人一怔,俞大猷是福建泉州人,在泉州也算是小有名气,若说自己不认得,未免太假,但若说认得,又只怕……

    “认不认得,前辈也要思量这么久?未免太过谨慎了吧。”

    “似略有耳闻,只是久远了些,有点记不清了。”

    “俞将军拜在李良钦门下,我听说李良钦一共收了两名弟子,除了俞将军之外,还有一人是他的关门弟子。”陆绎一直留意着她的神情,“听说此人还是你们林家的远房亲戚,想必前辈也应该认得。”

    沈夫人面上波澜不惊,淡淡道:“想当年,我们林家在泉州也算是大户人家,来认亲的人多了,还有些远房的亲戚不过是偶然连的宗,我哪里能都认得。”

    她这话说的滴水不漏,但陆绎却偏偏从中听出了她的欲盖弥彰。

    “前辈连此人是谁都不问一句,怎得就说不认得呢。”陆绎道。

    “……此人是谁?”

    “他姓杨,单名一个立字,听说后来进了京,把名也改了。”陆绎盯住她,缓声道,前辈,您好好想想,可想得起此人来?”

    沈夫人答得飞快:“我想不起来了。”

    陆绎将她望着,并不隐藏目光中的探究,足足过了好半晌,才收回目光,轻松笑道:“我想起来了,在杭州时,今夏曾提过前辈说杨程万这个名字很是熟悉,像一位故人的名字。”

    已经被他逼至此处,沈夫人不知晓陆绎究竟查出了多少,若他只是在套自己的话,自己万不能中了他的圈套。眼下就算是算是承认,也不能让他抓到什么把柄。

    “是,只是听着名字觉得有几分耳熟。”

    “那就巧了,杨立进京后所改的名字就是杨程万,前辈既说是故人,又怎得会想不起他呢。”

    沈夫人故作惊讶:“这么巧,会不会是同名同姓?”

    “那我就不知晓了。”陆绎叹道,“可惜了,那时杨捕头也在扬州,若您二人能见上一面就好了。”

    “是啊,真可惜。”沈夫人故作镇定,微微笑着,把药碗推过去,“陆大人,药快冷了,你还是先把药喝了。你伤势未愈,要多多静心歇息才对,这些伤神的事少操心。”最后一句话显然意有所指。

    “多谢前辈关心,言渊记着就是。”

    也不等他喝过药,更别提把脉,沈夫人连托盘都未拿就出了门,径直回到自己的屋内。

    屋内,丐叔正拿着一束艾草到处熏蚊虫,每个角落都熏了熏,连床底下都未放过。见沈夫人进门时脸色不对,他诧异问道:“怎么了?”

    “我方才去了你乖孙儿那里,想问他有没有娶今夏的打算。”想起与陆绎的对话,沈夫人长吐口气,还觉得累得慌。

    “然后呢?他说娶还是不娶?”

    “他压根就没回答我的话,反过来还来套我的话。”沈夫人没好气道,“锦衣卫!真是没有一个善茬。”

    “他敢套你的话?!反了他!”丐叔义愤填膺,“论辈分,他还应该唤你一声奶奶呢。我现下就去把他拎过来。”

    沈夫人拿眼睇他,嗔怪道:“谁是他奶奶,我有那么老么?”

    “没有没有,当然没有!”丐叔开始撸袖子。“说吧,要他负荆请罪,还是磕头认错?”

    “你别闹了,我正发愁呢。”沈夫人把他撸上去袖子又给掸下来,颦眉道,“没想到这次他去岑港,居然歪打正着,叫他查出了杨程万的底细。我真担心,他再查下去,说不定就把当年的事翻出来了。”

    “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丐叔正色道,“你总得让我心里有个底吧,万一出了事,我也才好应对。”

    沈夫人示意他先把门关上,才轻轻道:“你不是一直问我,为何待今夏与旁人不同么?因为我猜测今夏就是我姐的孩子。”

    “啊!”丐叔吃惊之极。

    沈夫人这才将当年之事娓娓道来——

    “今夏的师父还不叫杨程万,他叫杨立。杨立的舅舅是我二婶的堂弟,论起来也算是亲戚,他时常来我家走动。那时节我还小,常闹着他一块儿玩,姐姐为了看着我,也时常和我们一起玩。我记得,他身上带着一个香包,爱惜得很,针脚功夫都像是出自姐姐的手。想来,那时候他们已经两情相悦,只是我不懂罢了。”

    “杨立功夫好,得空时常帮着我家押送药材,爹爹对他很是看重。可惜,我娘与二婶素有罅隙,又看出他对姐姐有情,便不许他再到我家后院,连带着姐姐也见不着他。再后来,也不知是谁牵线搭桥,姐姐就被许给了夏言之子夏长青。”

    “南京与泉州隔那么远,姐姐嫁去真真正正是远嫁。我记得出嫁前她就偷偷哭过好几回,我不懂,以为她仅仅是舍不得爹娘。她出嫁那日,我看见杨立站在角落里望着花轿。我还跑过去和他说,叫着他记着来陪我玩。可他说他也要走了。我问他要去何处,他说他要去京城建一番功业,好叫人不再瞧不起。”

    “杨立这一去就是好几年,我再没听过他的音讯,那时我不知晓他改了名,只觉得这个人像是在人间消声灭迹了一般。再后来……”

    沈夫人停了好一会儿,丐叔见她面色泛白,便又替她倒了杯热茶。

    抿了几口热茶,将茶杯捂在掌心,汲取些许暖意,定了定神后沈夫人才接着说下去:“后来我收到了姐姐的信,在信中她似乎已经知晓夏家将会大难临头,她告诉我已经将女儿暂时托付给杨立,还说杨立现下改名为杨程万,是京城里的锦衣卫。她若难逃此劫,将来请我将她女儿抚养长大。”

    “当时我还不知晓究竟发生了何事,只能派人四处打听,结果没过两天,就听说夏言被处斩的消息,姐夫一家被发配,在路上就出了事。我又想去寻杨程万,把孩子接到身边来,却听说杨程万被关进了北镇抚司,已无活路。”

    “我原想去沈家打听,却没想到沈鍊也被发配,林家因同时牵连夏家和沈家,也被抄了家。随从家仆拿了银两就逃了,我只能独自一人回乡,正好遇见你被蛇咬了……后来的事,你都知晓了。”沈夫人抬眼望向丐叔。

    丐叔这才知晓这些年沈夫人三缄其口的事情竟是如此复杂,想了片刻,抬眼笑道:“那时节,我遇见你,你可神气得很,一点都不像个落魄小姐。”

    “爹爹说技多不压身,从小我和姐姐就跟随馆里的老先生学习医术。我便是不嫁人,靠行医养活自己也是绰绰有余的。”

    “那是那是,你可是我们家的顶梁柱、大当家!”丐叔奉承道。

    沈夫人被他逗得笑了笑,转而又陷入忧愁道:“现下,陆绎已经查出杨程万就是当年的杨立,我担心他还会再查下去,万一他查出今夏的真正身份怎么办?”

    “等等,”丐叔还是有一处没听懂,“杨程万既然当年进了诏狱,你为何还认定今夏就是你外甥女?”

    “今夏的眉眼其实与姐姐甚是相似,只是姐姐温柔贤淑,她们俩在性情上却是天差地别,故而一开始我压根没往这方面想过。直到那日在扬州府,我得知杨程万正是今夏的师父,才猛然察觉出今夏与姐姐甚多相似之处,简直可以说是越看越像。”

    “这个……仅凭相貌,”丐叔觉得这事不靠谱,“你想啊,会不会是你心里惦记着这孩子,又正好有了杨程万的消息,今夏又是杨程万的徒儿,名字里头还好巧不巧占了个夏字,所以你就越看她越像,越像就越肯定,越肯定就又越看越像,越像越……”

    他的话说得舌头都快打结了,沈夫人打断他,坚定地摇头:“不会,我的感觉不会错,今夏肯定就是那孩子。而且以前姐姐信中说过这孩子顽皮,下巴磕花盆边上,流了好多血,还留了一块小疤,我留意看过,今夏的下巴处也有一块小疤,绝不会错。”

    丐叔捋了捋舌头,才道:“我看这事,最好你能和杨程万见上一面,问清楚比较妥当。”

    “眼下他在扬州,见面不易,而且……”沈夫人仍是摇头,“锦衣卫耳目众多,我担心被陆绎发觉。”

    “我觉你不必担心他,你不是也说过么,他对那丫头很好。”

    沈夫人摇头叹道:“但凡是人,都免不了趋利避害明哲保身,那时节我林家败落,我见得多了。眼下他对今夏虽好,但两人毕竟并无婚约,今夏若出了事,他立时就能撇得清清楚楚。他只要未娶她,我对他就必须心存戒备。”

    ☆、第一百二十五章

    “买菜去?”丐叔在前堂截住杨岳。

    “前辈有吩咐?”

    “也没什么大事……我那乖孙儿现下回来了,咱们是不是能吃点肉?”丐叔恳切道,“千万别整些肉沫沫,塞牙都不够。记着,要大块肉,肥瘦相见,三层肥三层瘦……”

    “叔……”杨岳想插话却插不进去。

    “要不买只鸡也行,母鸡可以炖汤,公鸡红烧,未开嗓的小鸡可以清蒸……”

    “叔……”

    丐叔压根不给他说话的机会:“最好还能买些羊肉,买着梅条肉就烤肉串,买羊腿就煮羊汤,这羊腿你会不会挑,肉质很要紧,算了,我跟你一块去买吧。”

    杨岳为难道:“叔,我不是要去买菜。”

    丐叔一楞,继而不在意地挥挥手:“甭管你去哪,叔都陪着你去!走走走!”

    杨岳不明就里,被他推搡着出门去。丐叔还非得亲亲热热地搂着他肩膀,弄得他别扭之极。

    “大杨啊,你知晓吧,我一直都特别看好你这个孩子,人实诚稳重,饭做得又好吃,”丐叔揽着他,“比他们那几个强了不是一星半点……”

    两人着实挨得太久,丐叔说话时,唾沫星子一点没浪费地全溅在杨岳脸上。

    杨岳不自在地挣开他,有礼问道:“叔,您是有什么事吧?”

    “也没什么大事,就是……你爹现下是在扬州吧?”丐叔问道。

    怎么也没想到话题一下子扯到爹爹身上,杨岳不明何意,点了点头道:“是,他腿不好,所以留在扬州谢家。”

    “你们出来这么久,你爹爹该担心了吧。你们呀,要替老人家想想,别光顾着自己在外头玩,时常也得给他写写信,报报平安。”丐叔瞥他脸上神情,“瞧,我一看就知晓,你们出来了这么久,连一封信都没写过吧?”

    “……因为平日也常出公差,爹爹一直都比较放心,所以没有中途写信的习惯。”杨岳解释道。

    “所以我说你们还是孩子,一点都不懂事,完全没有考虑过父母的心境。”丐叔开始教训他,“儿行千里母担忧,知道么?如今两浙这么乱,倭寇满地窜,你来了这么久,至少应该写信给他老人家报个平安吧。”

    杨岳想想觉得他说的对,遂点头道:“嗯,那我回去写信报平安。”

    “这就对了。”丐叔很是满意,停了片刻,接着又道,“你看,今夏得了我这么一个叔,又得了沈夫人一个姨,是不是一桩喜事?”

    “……是啊。”杨岳被他绕来绕去,头都有点晕,只得干脆道,“叔,有事您能直说么?咱们别绕了行么?”

    “行,那我就直说了。”丐叔踌躇片刻,“这个俗话说,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你爹爹杨程万是今夏的师父,对吧?所以他就如同今夏的爹爹一般,对吧?……”

    杨岳费劲地看着他。

    “所以今夏的喜事,你是不是该向你爹爹提一句?”丐叔分外诚恳地看着他。

    “什么喜事?”杨岳脑子还没转过来。

    “你这孩子,我不是刚刚才和你说过,她得了我这个叔,又得了一个姨,不是喜事是什么!你难道不应该向你爹爹提一下。”丐叔继续循循善诱。

    杨岳应承道:“行,我提一下就是了。”

    丐叔很是满意,交代最后一桩要紧事情:“提沈夫人的时候,记得说,她是福建泉州人,娘家姓林。”

    “这也要说?”

    “当然要说!你不说明白,你爹爹肯定会一个人胡思乱想:她叔是什么人、她姨又是什么人,得知根知底才行。你不能让你爹爹费这个神,明白么?”

    “明白了。”杨岳大概把前后整理了下,“您的意思就是说,让我写封信给我爹爹报平安,然后记得告诉他今夏有了叔有了姨,还得说沈夫人娘家是福建泉州府的林家,对吧。”

    “对对对,就是这事。”丐叔抹抹汗,摇头道,“你这孩子,什么都好,就是这脑子太慢,这么点事,费我半天劲,说了一脑门子汗。”

    自己还听了一脑门子汗呢,杨岳无奈地看着丐叔,暗叹口气,这么简单一桩事,能被他说得这样九拐十八弯的,也真是够难为他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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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到了晚间,杨岳把今夏叫到灶间来给自己烧火,顺便把日里丐叔要他做的事复述了一遍。

    “他特地要你写信给头儿?并且要提福建泉州林家……”今夏拿着烧火棍,一边心不在焉地往灶膛里头捅,一边思量着,“上回我姨说在京城里有故人与头儿性命相似,也就是说,他们也在猜测头儿就是那个故人,所以要你写信试探。这倒是跟我们想到一块儿去了!”

    “我就是不明白,明明很简单的一件事,他为何要绕那么大个弯子。”杨岳不解。

    “你莫忘了,沈夫人是经历过大变故的人,她一直都忌讳让别人知晓她的身份。”今夏道,“我叔爱屋及乌,凡是涉及她的事,肯定会小心些。”

    “那我可就写信了。对了,上官堂主的事儿提不提?”

    “提一句吧,就说她的伤已经好了。我看她已经勉强能走动了,再恢复几日,估摸就能好利索……对了,乌骨鸡炖好了没有?”

    “好了,这鸡不能炖太久,不然肉就全散了。”

    今夏火也不烧了,跳起来就去盛鸡汤:“我先盛一碗给陆大人送过去。”

    “你不烧火,我这这边怎么办?”

    “我马上把谢家哥哥给你叫来,他闲着也是闲着。”

    今夏盛好鸡汤,放在托盘上,抬脚就往外头走。

    “夏爷!”杨岳唤住她。

    她停步回头:“干嘛?”

    “你矜持点,行不行!”杨岳笑道,“好歹是个姑娘家。”

    “知道了,我尽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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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端着鸡汤进了陆绎的屋子,今夏一进门就赶紧招呼道:“快来喝鸡汤,里面还放了黄芪和党参,补中益气,托毒生肌,对伤口愈合再好不过。”

    陆绎起身笑道:“你煮的?”

    “我看着大杨煮的。”今夏嘻嘻笑道,把鸡汤放到他面前,“慢点喝,仔细烫着。”

    陆绎并不急着喝,慢慢用汤匙一下一下搅动着,目光只看着今夏,却又不说话。

    “怎么了?”今夏被他看得莫名其妙,疑惑地摸摸自己的脸,“我脸上脏了么?刚才在灶间帮着大杨烧火,是不是蹭上煤灰了?”

    “我替你擦。”

    说着,陆绎便举袖在她面上擦拭,动作轻柔之极,怕弄疼了她,慢慢地,一下一下地擦,似带着无限眷恋。

    今夏觉察出古怪,摁住他的手,诧异问道:“你怎么了?”

    “没什么……”陆绎勉力一笑,翻手反将她的手包入掌中,岔开话题道,“你知晓么,我在岑港的时候还做了一个梦,梦见你了。”

    听闻他梦见自己,今夏果然很感兴趣,欢喜道:“梦见我在做什么?”

    陆绎用手在与桌面齐平的地方比划了下,微微笑道:“你才这么高,束着双髻,在大街上一蹦一跳地领着我往前走。”

    “然后呢?”今夏催促他快说。

    “你走到一户人家门前,门口蹲着两只石狮子,口含石珠。你就爬上去,用手去拨弄那球,玩得起劲得很。”

    今夏大笑:“这事我只和你说过一次,原来你还记着。我小时候长什么模样?看着讨喜么?是不是特别招人疼?”

    “和现下差不多,是挺招人疼的。”

    陆绎微笑道。

    “我想也是。”今夏晃晃脑袋。

    望着她,陆绎不由想起在扬州城时,她搂着那只胖猫,委委屈屈地问他:大人,您就不觉得我也挺招人心疼的么?那时并不甚在意的一句话,今日他再回想起来,竟是分外感慨。他对她,又何止只是心疼……

    “喝鸡汤吧,凉了可不好。”

    今夏催促他,忽得听见远远传来号角之声,顿时全身紧绷,只道是倭寇去而复返,颦眉细听,不知这号角究竟代表何意。陆绎看出她的紧张,手按上她的:“应该是戚将军回城的欢迎号角。”

    “戚将军回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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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由于及时收到戚夫人的信,戚继光洞察了倭寇意图,只派出部将胡守仁回援新河城,而主力部队仍旧留在宁海,偃旗息鼓,等待着敌人的出现。

    果然,就在胡守仁回援不到半日光景,紧急军情传来,大股倭寇已经集结准备大举进犯台州。戚继光率军连夜赶往台州,在距离台州城还有两里的花街与倭寇遭遇。花街之战,倭寇伤亡一千余人,全军溃败,救出百姓五千余人,戚家军伤亡合计:三人。

    谢霄在堂前来回踱步,面上泛着红光,时而摩拳擦掌,时而喃喃自语。

    “谢大哥,他怎么了?”

    淳于敏帮着杨岳在摆饭,不解地看着谢霄。

    “他和今夏跑去看戚家军操练,回来就这样,不用理会他。”杨岳眼皮都不抬一下,专注在菜上,“……这道拔丝山芋,你记着,山芋在油里头炸时,会显得色浅,你若等到它金黄时才捞,出锅后便是焦黄。所以想要色泽漂亮,就得早一点点出锅。”

    淳于敏侧头看着山芋,频频点头:“原来如此。你尝一尝,味道如何?”

    取过筷子,杨岳尝了一块:“外脆里糯,糖汁调得也正好。”

    听见他的肯定,淳于敏抿嘴一笑:“下次我再试一次,就怕这拔丝山芋太甜腻,做出来没人肯再吃。”

    “放心,有夏爷在,不管你做几盘,她都能给你吃了。”杨岳笑道。

    今夏正好与陆绎进来,看见谢霄还在院中转悠,便喊他快来吃饭。直至丐叔、沈夫人、还有岑寿都来了,众人皆坐定,谢霄才进门来,往凳子上一坐,开口便道:“我决定了,我要去从军,就加入戚家军!”

    “……”

    众人还在发愣,丐叔率先开口道:“好!英雄,来,我以茶代酒,先敬你一杯。”

    谢霄颇激动,腾地站起来,两人碰了茶杯,将茶水一饮而尽。

    “男子汉大丈夫就该竖着出去,横着回来!”丐叔颇替他激动,“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

    “咳咳,叔您别跟着添乱,他又不是荆轲刺秦王。”今夏把丐叔拽坐下来,不解道,“叔,您自己一身功夫,从来只围着我姨打转,倒叫别人竖着出去横着回来。您说说,您怎么想的?”

    “人各有志嘛!于国,”丐叔指向谢霄,再指向自己,“于家,问心无愧。”

    说不过他,今夏转向谢霄,劝道:“哥哥,从军可不是小事,你至少该写封信和你爹爹商量下?”杨岳刚刚写了信回去,信中提及谢霄与上官曦正好和他们在一块儿,谢霄心血来潮突然要从军,弄不好谢老爷子还以为是被她和杨岳撺弄。

    提起爹爹,谢霄就觉得脑仁发胀,摆手道:“和他商量,肯定不行。从小到大,我想做的事情,十件里头他们能答应一件就不错了。”

    “那……你至少得和上官姐姐商量一下吧。”今夏接着道。

    谢霄皱眉道:“她肯定又有诸多话说,这不行那不好,总之妇道人家就是啰嗦。再说,她现在还伤着,我也不想此事烦扰到她,说不定又得吵起来。”

    这谢霄是个无拘无束的性子,想一出是一出,今夏拿他无法,又恐谢老爷子误会,遂在桌子底下悄悄捅了陆绎两下,示意他帮着说句话。

    陆绎慢吞吞开口道:“要从军是好事呀,眼下两浙倭乱横行,正是需要像谢兄你这样武功高强之人。”

    从未从他口中听过合意的话,谢霄料不到他竟然会赞成,楞了楞,随即朗声道:“看!连陆大人都觉得我应该从军!”

    “戚将军的招兵章程,不知谢兄是否看过?”陆绎问道。

    “招兵章程?”谢霄又是一楞,“还没有,不过我估摸着,也就是试试身手,不在话下。”

    陆绎摇头道:“此言差异,戚将军招兵可不仅是看武艺,首要以精神为主,兼用相法,忌凶死之形,重福气之相。”

    谢霄听得直皱眉:“重福气之相,他这是招兵还是相亲?”

    “我看你这娃娃脑门挺大,长得挺有福气的。”丐叔鼓励他。

    陆绎接着道:“戚将军还有四要四不要,谢兄可曾听说过?”

    谢霄摇头:“什么四要四不要?”

    “说得简单一些,选兵首要乡野老实之人,黑大粗壮,手面皮肉坚实,有土作之色。而且还得是乡野愚钝之人,畏官府,畏法度……”

    “等等,畏官府、畏法度,这是什么道理?”谢霄奇道,“小爷我天不怕地不怕,这才是杀倭寇的最好人选。”

    “从军,杀敌是一回事,最要紧的是听从命令。不畏官府、不畏法度者,肯定难服管理,难从军令。这样的人,功夫再好,留在军中也是个祸害。”陆绎解释给他听。

    谢霄挠挠脖子,迟疑半晌才失望道:“这么说,我去了他们也不会收?”

    “何止是你,”陆绎指了指岑寿和杨岳,“便是他们去了,戚将军也不会收。”

    “这又是为何?”谢霄大惑不解。

    “曾在官府任职者不收,因为官府多油滑之人,也不可用。”

    “哈哈哈!”原来一桌子人就没有一个能进戚家军,谢霄觉得好受多了,啧啧叹道,“戚将军招兵还真是严厉,难怪戚家军这般大名鼎鼎。”

    今夏朝陆绎投去钦佩的一瞥,又殷勤地给他挟了好些菜。

    ☆、第一百二十六章

    又过了几日,期间除了戚将军将陆绎请去坐了半日,便再无旁的事情,直到岑福风尘仆仆地赶来的。他这些日子也甚是不容易,辗转数地,好不容易赶回岑港,才得知陆绎已经往新河城来,他连忙再赶到新河城,到官驿中找不到他们,只得到淳于府中打听,徐伯这才将他引到别院来。

    “哥!你总算来了!”岑寿迎上前,立时发觉岑福面色凝重,“怎么,京城里头出了事。”

    岑福把行装一股脑交给他,问道:“大公子在何处?”

    “我带你去!”

    恐有大事,岑寿不敢多问,以免耽搁时候,快步将岑福带往陆绎所住的屋子,途中在廊上遇见今夏与杨岳,岑福也只是微一颔首,便错身而过。

    今夏看他面色不对,心中略略一沉,揣测莫非京城里出了什么事对陆绎不利?以陆绎的性情,不愿让她忧虑,有事多半会隐瞒不说。故而当下今夏不动声色,避在墙角处,眼见岑福进了屋子,岑寿拿着哥哥的行装去安置,这才蹑手蹑脚地潜到窗下。

    屋内,岑福正朝陆绎禀道:“……十年前,杨程万被关入诏狱的罪名,卷宗上已查不到,我打听过,与一名人犯有关,但说法不一,也没个准,叫人也琢磨不透。”

    “都有什么说法?”

    “说他是因为玩忽职守,押解时让人犯跑了;还有说是他收受贿赂,故意放走了一名人犯;还有说他勾结山匪,纵放人犯。他入诏狱后,刑也受了,腿也断了。后来不知怎得,又说他是被冤枉的,又给放出来了。”

    “那名人犯……”陆绎正欲问下去,忽察觉到屋外动静,凝神细听片刻,朝岑福使了个眼色,又摇了摇头,才接着问道,“那名人犯是谁?”

    岑福会意,知晓外间有人偷听,遂道:“只是个市井之徒而已,入狱前与杨程万颇有些往来,谁知晓他还勾结了山匪。”既有了偷听,他便未说真话。

    “想来杨捕头确是被冤枉的,这事不提也罢了。”陆绎笑了笑道,“你这趟回京,我爹爹身子可还好?”

    “老爷身子骨挺好的,精神头儿也好,二公子说要您赶紧回去,要不这一日三顿骂全让他一人挨着。”岑福故作轻松笑道,双目却紧盯着门外,不知究竟何人在外头。

    陆绎笑道:“我久未回去,确是难为他了。来,咱们边喝茶边慢慢聊……对了,茶水怕是冷了,你再去冲壶热茶吧。”说着,他往门口使了个眼色。

    岑福会意,端起茶壶就往门口行去。

    外间的今夏听声不对,赶紧避到墙角,就听岑福拉开门,高声把岑寿唤来,让他去煮壶茶再送过来。担心被岑寿看出破绽,今夏也不好再听墙角,只得讪讪走了。

    “大公子,您知晓外头是谁?”岑福问道。

    陆绎轻叹口气:“我让你查的这些事,你千万莫在今夏或是其他人面前走漏了消息,岑寿不如你稳重,便是他,你也莫说。”

    “卑职知晓。”

    “那名人犯是谁?”陆绎复问道。

    “此事怪就怪在这里,那名人犯原是山匪,大概是来京城找些营生,也是个不开眼的,绑了大理寺右少卿董栋的夫人和儿子,收到赎金之后撕票,是杨程万抓他入狱。后来此人也不知怎么就失踪了,罪名便推在杨程万身上,再后来又说是冤枉了他,所以把人又给放了,白白打折了一条腿。这整件事都古怪的。”岑福顿了顿,谨慎地压低嗓音道,“最奇怪的是,当年杨程万与沈鍊都颇受老爷的重用,可他们两人出了事,老爷都未曾拉上一把,不知又是为何。”

    陆绎的心慢慢地往下沉去:爹爹当年便已经是锦衣卫最高指挥使,朝中能让他忌惮的,就是严嵩。难道杨程万入狱一事,也与严嵩有关?

    “南京的事查得如何?”他接着问道。

    “夏长青家当年被抄,剩下的人已经所剩无几,但凡沾点亲的都避之不及。我只找一位在夏家洗过衣衫的老嬷嬷。夏家那年是真倒了霉,祸不单行啊,夏长青有一女,就在那年的上元灯节,在看花灯的时候丢了。”

    闻言,陆绎面色骤然凝固住,足足过了好半晌,才问道:“上元灯节?”

    “是,听那位婆子说,上元灯节丢了女儿。大家都猜是被人牙子拐去了,夏家找了许久也没找到。没过多久,夏氏夫妇就遣散了好些丫鬟婆子。”

    “那孩子多大?”陆绎的声音微微有点异样。

    “说是丢的时候才六、七岁光景,若是现下还活着,该是十七、八岁了吧。”岑福叹了口气,“被人牙子拐走,其实也不见得是坏事,保不齐还能留住条命呢。若是当年她还在夏家,说不定已经死了。”

    陆绎良久未语,只顾怔怔出神。

    “大公子、大公子……”岑福唤了他两声,面色沉重道,“还有一事,我临从京城走的时候,老爷让我告诉你,朝中已经有人弹劾你收受贿贿赂包庇奸党,让你行事小心些。”

    “圣上看过折子了?怎么说?”

    “圣上没理会,把折子丢一旁去了,但把老爷叫去问了两句。”岑福道,“老爷说,这上折子的人只是一枚石子,操纵他的人投石问路,只要圣上不处罚上折子的人,就能看出圣上对陆家的态度。”

    “这个人是谁,我心里有数。”

    这一切倒在陆绎的意料之中,与圣上有情谊是爹爹,而不是他,圣上对他不会顾及情面。严世蕃要对付陆家,首当其冲的就是他陆绎。

    岑福犹豫片刻道:“大公子,我看老爷的身体状况也不太好,都这天了,他还穿着夹棉的。二公子偷偷跟我说,老爷成宿睡不好有一阵子了,他常看见老爷半夜一个人坐在院中出神。”

    陆绎皱眉道:“待此间事毕,我们立即回京。”

    岑福点点头,这才告退出去,屋中仅剩下陆绎一人。他静静而坐,心中却如惊涛裂岸一般——

    此前根据沈夫人对今夏的态度,还有杨程万与林家的关系,他已隐隐猜出今夏与林家或是夏家关系匪浅。

    今日听到岑福的回禀,夏长青当年正好走失一女,说不定这便是他们为了保住女儿性命而用的计策。故意让人把孩子抱走,谎称走失,然后把孩子暗中托付给杨程万。

    今夏是袁氏夫妇抱养来的孩子,同样是在五、六岁时被收养,与夏家女儿走失正好对上。

    陆绎痛楚地闭上双目,之前他还心存侥幸,说不定今夏是与林家有渊源,而非夏家,但眼下,所有他得知的信息指向他最不愿意面对的那个事实。”

    “咚咚咚。”有人叩门。

    不愿被旁人看见自己现下的模样,陆绎深吸口气,略略平复情绪,才道:“进来吧。”

    门被推开,今夏探头进来,先朝他盈盈一笑,然后才跨进来道:“你和岑福谈过了?京城里是不是有什么坏消息?我看他进门的时候脸色就不好看。”

    “没什么,都是小事。”陆绎朝她伸出手,“你过来,我有事问你。”

    今夏牵了他的手,乖乖在他身旁坐下:“什么事?”

    陆绎却又不说法了,把她的手拢在掌心中,翻来覆去地看,抚到手背上一块淡淡的疤印,这才问道:“这里是怎么受的伤?”

    今夏瞅了一眼,笑道:“被烟花烫的。小时候,我们那条街上,就数开绸缎庄的王家最有钱,过年还能给孩子买烟花爆竹。我那会儿还小,家里头没钱买,看见人家放烟花羡慕地不得了,使劲往前头凑。他们嫌我碍手碍脚,就在我近旁点烟花,手上就烫着了,身上棉衣还烫了几个洞,回家我娘给我上好药,之后就是一顿打。”

    不知不觉间,陆绎眼中起了一片朦朦胧胧的水泽,生怕被今夏看见,侧头将她揽入怀中。

    “你小时候吃了很多苦头,是不是?”他问。

    今夏窝在他怀里虽然很舒服,晃晃脑袋道:“也不觉得如何苦,现下想起,好多事儿都好玩得很。我娘说,我才被她打了两次就知晓要窜上房,她又怕我摔下来,只得好言好语地哄着我,吓得脸都白了。”

    想起往事,她在他怀中咯咯直笑。

    “你爹娘待你很好啊。”陆绎轻声道。

    “那是自然!”今夏把手绕过他的腰,搂紧他,“所以我一直想早点升捕头,能多赚点银子,我娘就特别喜欢银子。”

    陆绎听着,手轻轻在她发间摩挲,过了好一会儿,又问道:“市井里头,会有人欺负他们么?”

    “以前有过,抢摊位的时候,有人把我爹给打了,躺床上喝了好几贴药。那时节,我功夫还不到家,趁着我娘抓药的时候,拎了把刀就冲出去,满脑子想得都是要给爹爹报仇,杀人我偿命就是!幸而路上被头儿拦了下来,把我好一通教训。”今夏嘻嘻笑道。

    陆绎听见,将她搂得愈发紧,低低道:“傻丫头,便要是报仇,也别把自己饶上。”

    听出他语气有异,今夏略略挣开他怀抱,细瞅他的面色,看见他眼底的雾气,微微吃了一惊,怎么也没想到他竟然会难过到这个地步:“早知晓我不说这些了,这都是小时候的事情,你不用伤心……”

    将头埋在她肩颈间,陆绎心里难受,却什么话都不能对她说,只是将她搂紧。

    今夏不明白他到底是怎么了,只得接着安慰他:“你知晓的,我有金甲神人护佑,遇难成祥,逢凶化吉,我才没那么傻,把自己饶进去呢,你放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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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日到了近晚间时,戚将军派人来将陆绎请了去。

    今夏闲来无事,又总觉得陆绎近来似有说不出来的古怪,自己发了好一会儿的呆,跳起来去就去找岑福。

    她没忘记从灶间端了盘大杨刚刚炸好的醋肉,就去叩岑福的门。

    “进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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