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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岑福正在屋中与岑寿说话。

    “好香的肉!”岑寿看见今夏没有丝毫诧异,跨上前一步就先拈了块肉吃,见还热乎着,“大杨刚炸好就被你端来,你手够快的!”

    “仔细烫啊!”今夏笑眯眯道,“岑大哥,你尝尝,醋肉可不是天天有的吃,大杨极难得才做一回,都是为了给你接风。”

    她说话这一会儿功夫,岑寿又多吃了好几块,口齿不清道:“还是肉……好,哥,你不知晓,前阵子……吃鱼都吃怕了。”

    好一阵子没见,原来还担心自家弟弟摁不住性子总和今夏掐,现下看两人这般熟络,倒是岑福未曾料到的。

    “哥,你吃呀!”岑寿催促他。

    “哦。”

    岑福拿起筷子挟了一块放入口中。

    “越嚼越香,是不是?”今夏顺势就坐了下来,望着岑福道,“岑大哥,你这回进京为得什么事?”

    就知晓她是为了打听事儿,岑福摇首笑了笑,没言语。

    岑寿泼她冷水:“我哥连我都没说,你就别指望打听了。”

    ☆、第一百二十七章

    “不能说?”今夏看着岑福。

    岑福点点头。

    今夏颦眉片刻,望着岑福道:“你不说,自然是听从他的命令。可我觉得你来之后,陆大人就不太对劲,是不是他遇上什么难事了?”

    岑福长叹口气,仍是不言语。

    “那这样,你不用说什么事儿,但你至少应该告诉我们,我们得做些什么才能于他有益,或者让我们知晓什么事儿是绝对不能做的。”

    因岑福是北镇抚司出来的人,审讯套话那些招数他比自己还门清,想要套他的话,肯定是不能够,所以今夏只能说出心里的实话,盼岑福能够理解。

    岑寿在旁也道:“是啊,哥,你就跟我们说说吧。”

    岑福沉默良久,都不曾开口。今夏轻叹口气道:“岑大哥,那我就不为难你了,这醋肉你记得趁热吃。”

    说着,她便起身朝门外行去,还未跨出门去,便听见岑福的声音。

    “好吧,有件事我也觉得有必要和你们说一下。”

    今夏急忙转身,快步坐回凳子上,等着他往下说。

    “朝中有人弹劾大公子收受贿贿赂包庇奸党,所以接下来你们行事一定要谨慎,绝对不能作出落人口实之事来。”

    “收受贿赂,包庇奸党?”今夏寻思着,“贿赂指得是胡宗宪送来的那些东西?那么奸党,难道是指胡宗宪?”

    岑寿大怒道:“那些东西大公子明明已经尽数送回,怎得还有人敢弹劾?圣上怎么处置?”

    “圣上只把老爷叫去问了几句,并未打算追究大公子,但也没有追究上折子的人。”岑福皱眉道,“老爷说,这是有人在投石问路,试探圣上对陆家的态度,要大公子务必小心。”

    “不追究陆大人,多半是因为胡宗宪的罪名还未落实,不算是奸党。一旦胡宗宪被罢免,那么……”今夏有点发急。想到陆绎说有法子让圣上赏识胡宗宪,她却不尽相信,天子喜好本就难以揣测,若是件容易的事,也不会让严嵩把持朝政这么多年。

    “总之,你们行事一定要小心谨慎,宁可吃亏也别占人便宜,和胡宗宪的人别走得太近。”岑福交代道。

    “我知晓了。”岑寿应着。

    今夏点了点头,未再说什么,默默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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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渐深,陆绎在床上辗转反侧,终是睡不着,最后披衣而起。

    窗棂上,有人轻轻敲了两下,他拔出窗销,推开来,便看见蓝道行悠然自得地倒挂在屋檐下,衣衫飘飘。

    “俞大猷家传宝刀的事,我替你办好了。”蓝道行轻松跃下,靠坐在窗框上,自怀中掏出剩下的几张银票递过来,“这是剩下的。”

    陆绎也不与他客套,把银票接过来收好,道:“辛苦你了。”

    “跑腿而已,算不上辛苦活儿,倒是俞将军拉着喝酒,当真是辛苦活儿。”蓝道行笑道。

    陆绎笑了笑,问道:“俞将军还好吧?”

    “还行,忙着追击逃窜的倭寇。对了,岑港大捷之后,圣上把他们都官复原职了。”蓝道行无奈地直摇头,“你说说,这种差事,拼死拼活的,升职加薪没他什么事,不被撤职就谢天谢地,出了事还得背黑锅,除了俞将军这种一根筋的,谁肯接这活儿。我看胡宗宪就是欺负他。好在俞将军也不计较,他只要能打倭寇,就诸事足矣。我担心,他这样的性情,来日多半要吃闷亏……”

    他说了半晌,发觉陆绎一直没吭声,借着月光打量,才发觉他眉间不自觉地深锁着,似有什么忧虑之事。

    “怎得,出了什么事了?”蓝道行问道。

    陆绎摇头,淡淡道:“没什么……你最近就在新河城呆着,哪里也别去了,我会尽快安排你进京。”

    “京城里有动静了?”蓝道行何等聪明。

    “严世蕃开始派人投石问路,看情形,他真正想对付的是陆家。”陆绎道,“趁着风浪还没卷起来,得先把你弄进去。”

    “夫风生于地,起于青萍之末。”蓝道行悠悠吟道,侧头看向陆绎,“不过,你现下满脑子想的事儿,可不是这事,你何必瞒我。”

    “还有什么事儿比这更要紧的。”陆绎淡淡道,“我自然是在思量此事。”

    “别蒙我了!”蓝道行在自己脑门上点了点,笑道,“看你脸上天大的心事,其实就两个字,女人!”

    陆绎不自在地转过身,佯作去倒茶:“胡说。”

    “你看看,到现在你脑袋上都是这两个字。”蓝道行偏偏不肯放过他,取笑道,“怎得,那丫头又给你找麻烦了?还是她看上别人了?”

    静默了好半晌,陆绎才低低道:“我倒宁可她看上了别人,那样,至少她还好受些。”

    听出他语气中的异样,蓝道行奇道:“……难道是你看上别人了?”

    陆绎瞪了他一眼,犹豫了一会儿,才低低道:“今夏很可能就是夏言的孙女,夏长青的女儿。”

    “……”蓝道行惊讶万分,半晌才反应过来,“你是担心她的身份……不对……夏言虽然是被严嵩所害,但家师曾说过,陆炳对夏言怀恨在心,此事是不是?”

    陆绎不语,神情痛楚。

    “你是担心她得知真相后会恨你?”蓝道行问道。

    陆绎摇头:“我担心的是,她会恨她自己,这才是我最怕的事情。”

    蓝道行想了想,叹口气道:“还真是……依她的性情,确是不太可能会去恨你,甚至未必会怨你。但情绪无所着落,她除了恨天恨地,只剩下恨自己。”

    “我不想她变成那样,会毁了她的。”陆绎坚决道。

    “那就把这件事情瞒一辈子!永远别让她知晓。有些事,还是不知晓更好。”蓝道行出主意道。

    陆绎缓缓摇头:“瞒不住的,知晓此事者,不仅我一人。”

    “……那你打算怎么办?”现下,轮到蓝道行为此事烦忧了。

    屋内静默了许久,他才听见陆绎疲惫的声音——“宁可让她恨我,也不能让她恨自己。”

    *****************************************************************

    次日清早。

    “陆大人,我家将军请您快过去!上回您说的事已经有眉目了。”一名军士匆匆赶到别院,在今夏的引领下,寻到陆绎,朝他禀道。

    陆绎喜道:“这么快!果真有眉目了?”

    军士笑道:“是,将军命人四处寻访,原本是想在海里找一只大的灵龟,可寻了好几只都不合意,正巧在舟山发现了一头白鹿,将军说白鹿是上瑞之物,虽然比不得白虎,但也是不易得,想请陆大人过去看看,是否合意。”

    “白鹿!”今夏在旁一听,便猜出这必定是要献给圣上的,忍不住朝陆绎道,“我还从来没见过白色的鹿,能不能也让我去看看?”

    陆绎看向他,似微微一怔,原来还面有喜色,转而却皱起眉头,沉声简短道:“你不必去。”

    “可是我……”

    今夏话还未说完,陆绎便已随军士走了,连看也未曾再多看她一眼,她不由沮丧地叹了口气,不自觉地用脚去铲地砖缝。

    陆绎不必回首,也能大概猜出今夏此时的模样,心中隐隐作疼,却必须忍耐着让自己绝对不能心软。

    昨夜,他已然想得非常清楚,今夏真正的身份,她终有一日会知晓,若她得知了真相,那么……他宁可现下她恨他、厌恶他、甚至瞧不起他,也不愿将来一日她痛恨她自己,无法自处。

    一个完完整整、身心俱全的她,才是最重要的。

    往戚将军府的一路上,今夏失望的模样就一直在他脑中晃,连到了戚将军府,若非军士出言提醒,陆绎还尚未回过神来。

    “陆佥事,请!白鹿就在后院之中。”戚继光朝他拱手道。

    “多谢将军!”

    到了后院,陆绎看见了庭院中的那头白鹿,果然通体雪白,连头上的鹿角都是纯白,亭亭立与树下,映着火红的石榴花,有着说不出的好看。

    若今夏在,怕是要对这头鹿爱不释手,陆绎忍不住想着。

    戚继光在旁笑道:“最难得的是,他们没用兽夹,是一点一点缩小范围才捕着它,所以它身上一点伤都没有。只是受了些惊吓,不太肯进食,所以有点瘦。”

    陆绎顺手拿了旁边一根胡萝卜,上前一步想喂它,白鹿立时惊恐地退开,完全不肯吃。地上有个水盆,也被它踩翻了,连水都不喝。

    收回胡萝卜一瞬,只在电光火石之间,一个念头迅速钻入陆绎的脑子——是的,眼下正是他苦苦等候的最好机会!

    他立时转身对戚继光道:“将军,在下还有一个请求。”

    “但说无妨。”戚继光道。

    “我马上会找一个人来,让他专门喂食这头鹿,但是除他之外,不能有任何人靠近这头鹿,或是喂养它。”

    戚继光了然道:“你的意思是,要它认个主人。”

    “不错,不知将军可否应允?”

    “此事容易,我吩咐一声就行。”

    “多谢将军!”陆绎道,“对了,还得请将军将擒得白鹿一事尽快禀报胡都督,请胡都督和徐师爷走一遭新河城。”

    “这鹿是为胡都督找的?”

    “正是!此事将军居功至伟,胡都督必定欢喜不已。”

    戚继光不得不赞叹陆绎做事厚道,寻到白鹿并不据为己有,反倒让他向胡宗宪邀功。当下他也不耽误,立时便要往书房去写信禀报胡宗宪。

    “徐师爷也得来?”

    “对,徐师爷一定要来,哪怕胡都督来不了,徐师爷都得来。”陆绎答道。

    戚继光诧异地望了他一眼,什么都没问,便径直照着写。信用火漆封了,以军情急报命军士火速送往胡宗宪处。

    能得白鹿,这一步算是行得甚顺当,眼下最要紧的就是,此事必须尽快进行,赶在严世蕃回过味来之前,就得让胡宗宪把这头白鹿送至圣上面前。

    心中有事,陆绎婉谢了戚将军派轿子相送的好意,独自一人慢慢地往回走。刚刚拐过街角,便看见别院外头今夏百无聊赖地在石阶上踱来踱去,显然是在等他。

    陆绎避回拐角,无可奈何地长叹口气:这个傻丫头,方才他口气那般不好,叫她失望,她怎得就不知晓该着恼呢,还等他做什么?!

    见了她还须硬起心肠来,大概又得让她失望,陆绎想着,心中懊恼沮丧之极,怎么也挪不开步,就这样靠着墙,静静地等着……

    不知过了多久,突然有人在他面前冒出来:“乖孙儿,你在这里做什么?”

    丐叔凑得太近,斗大的脸在陆绎眼前晃。

    “前辈,你……”陆绎一时还未回过神来,顺口问道,“您怎么出来了?”

    “我怎么就不能出来?”丐叔瞧他样子不对劲,探手摸了摸他脑门,疑惑道,“怎么看着有点傻,你撞到头了?”

    “没有。”

    “你站这里做什么,那小丫头在门口等了你大半个时辰了,我都替她累得慌。”丐叔拽着他就往回走,“走吧,还不赶紧回去。”

    陆绎无法,只得跟着丐叔往回走。

    今夏一眼就瞧见他们,快步迎上来,笑问道:“陆大人,看见白鹿了,什么样?听说白鹿是祥瑞之物,表示王者*……”

    她话还未说完,便被陆绎冷冷打断:“行了,胸无点墨,就休要卖弄。此事现下不宜声张,你别到处张扬,坏了我的事。”

    这话说得颇重,不光是今夏愣住了,一并连丐叔也愣住了。

    “哦……”好半晌今夏才反应过来,讪讪道,“我知晓了。”

    陆绎未再理她,抬脚就往里头走。

    “你、你、你……”

    丐叔反倒被这话弄得一肚子气,想追上去骂他两句,却被今夏紧紧揪住。

    “你拉着我作什么,你听听他方才说的那话,丁是丁卯是卯,还有情分么?”丐叔不满道。

    今夏拉着他不肯撒手:“叔,你是不在其位不知其苦,他最近的烦心事太多,那些事若是搁在你我身上,脾气肯定比他现下还坏。”

    丐叔皱眉看她:“丫头,你瞧你这点出息!”

    ☆、第一百二十八章

    陆绎的伤口还未痊愈,今夏蹲在灶间煎好了药,便端了给他送过去。

    “陆大人,药煎好了。”担心陆绎仍是心绪不佳,她端着药在门外试探地唤了一声。

    里面没动静,等了片刻,她正想再唤一声时,陆绎自内拉开了门。

    见他眉间深蹙,必是有烦难之事,今夏不知能不能问,忐忑道:“那个……这是药……我……”

    陆绎立在门口,面无表情地接过药碗,顿了顿,似要说什么话,皱了皱眉头之后却什么都没说,就复把门关上了。

    就这样被关在门外,今夏心有不甘,恨不得叩门问个清楚,手举到门边上,踌躇了半晌,终还是放下下,慢吞吞地踱了回去。

    屋内,陆绎背靠着门板上,默默听着她渐渐离开的脚步。

    这厢,岑寿遇见蔫头耷脑的今夏,见她手中尚拿着托盘,犹豫片刻,还是问道:“你怎得了?跟霜打了的柿子一样。”

    “没事。”今夏朝陆绎屋子的方向努努嘴,“你若有空,去替你家大公子分忧吧。”

    “大公子怎么了?”

    “谁知晓,大概是烦心事太多了,就没给过好脸。”今夏沮丧道,“比在船上那会儿还吓人。”

    岑寿不解:“我刚刚才从大公子屋中出来,他……和平常一样啊。”

    今夏皱眉看着他,直摇头:“所以说你们男人就是鲁钝,枉你从小陪伴他,连这都看不出来,唉……”

    她叹着气走远,留下莫名其妙的岑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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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看见陆绎在窗台上所留的信号,待夜阑人静之后,蓝道行翻窗而入。

    “明日一早,你在戚将军府附近等我,然后随我一同进去。那里有一头白鹿,我打算让胡宗宪将此鹿进献圣上,而你就是这头白鹿的主人。”陆绎道。

    蓝道行一怔:“你要我进宫喂鹿?”

    “圣上痴迷道术,一心修玄,这白鹿是瑞祥之物,你只说是自己在山中修行时遇见的……”陆绎瞥了他一眼,“剩下的你自己编,总之要让圣上有多喜欢白鹿,就有多相信你。他只要越相信你,你就越有机会。”

    “编故事倒不难,我担心的是那鹿,它和我认生怎么办?”蓝道行皱眉道。

    “我已请戚将军不要再让人喂食白鹿,先饿它几日,然后你再去喂它。”陆绎道,“除了你之外,不允许任何人喂它,时候一久,它自然就只认你一人。你记着,到了宫里也要这样,让圣上相信,这头白鹿只吃你喂的吃食。”

    蓝道行嘿嘿笑道:“如此甚好,有白鹿相随,是不是显得我身上仙气卓然?”

    陆绎微微一笑,并不与他打趣,正色道:“待你进了宫,你我可就是素不相识了,许多事就得靠你自己斟酌处理。”

    蓝道行笑容璀璨:“我一直等得就是这天,长驱直入,以一当十。”

    陆绎未再言语,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

    次日,陆绎将蓝道行引入戚府,与戚将军商谈妥当。到了午后,胡宗宪与徐渭已快马赶到新河城。

    心系白鹿,胡宗宪顾不上与戚继光寒暄,先去看了白鹿,见它果然通体雪白,连一根杂毛都没有,顿时欣喜之极,立时就要去写进献白鹿的折子。

    “都督,这折子你不能写。”陆绎拦住他。

    胡宗宪焦急道:“兄弟啊,这都什么时候了,京城里头弹劾我的折子都快堆成山,我就指着它来救命呢。”

    陆绎笑道:“正因如此,都督你才不能写这折子。这头白鹿,说到底,它也只是一头畜生,要让圣上对它爱不释手,就得靠妙笔生花才行。”

    闻言,胡宗宪恍然大悟:“对对,对对!我真是急得昏头了,有青藤居士在此,哪里还用得着我动笔。”

    青藤居士,正是徐渭的号。当下,胡宗宪亲自为他研磨,徐渭也不推辞,提笔沉吟片刻,不消半柱香功夫,一篇《进白鹿表》已写成。

    胡宗宪取过来,仔细读之:“……必有明圣之君,躬修玄默之道,保和性命,契合始初,然后斯祥可得而致。恭惟皇上,凝神沕穆,抱性清真,不言而时以行,无为而民自化,德迈羲皇之上,龄齐天地之长……”

    徐渭身负盛名,多才多艺,对于兵法、书法、绘画、诗文都十分擅长。所以连陆绎的爹爹都有意招他做幕僚,却被他婉拒,宁愿留在两浙。现下,陆绎听完通篇《进白鹿表》,文辞华美自不必说,难得却是浸透在一字一句中的卑躬屈膝、刻意逢迎,以徐渭之傲骨,要他写这样丝毫谈不上气节的文章,何等委屈。

    “都督,以为此文可用否?”徐渭问道。

    胡宗宪放下纸笺,什么都不说,朝徐渭长鞠一躬。

    徐渭连忙扶住:“都督,使不得。”

    “不,你一定要受!这不仅是为了我胡宗宪,还有两浙的百姓。”胡宗宪是习武之人,徐渭如何拗得他,他硬是一躬到地才肯抬起身来。

    为了让白鹿安全进京,胡宗宪派了近百名官兵护送,考虑到白鹿的休养,以免路上出差池,定下五日之后启程。除蓝道行之外,其他闲杂人等皆不可靠近白鹿。余下的日子不多,为了与白鹿尽快熟识,蓝道行便一直与白鹿呆在一起。

    “都督,在下手底下还有两名借调过来的六扇门捕快,我正想调他们回京,不知可否三日随白鹿同行?”陆绎向胡宗宪道。此前他虽然已有意让今夏先行回京,但又担心她路上又撞到倭寇,此次送白鹿有近百名官兵护送,让她随行正是妥当不过。

    胡宗宪一口应承下来:“还有六扇门捕快同行,那白鹿更加妥当,甚好!”

    得白鹿此祥瑞之物进献,加上徐渭的那篇《进白鹿表》,想来圣上龙颜大悦。胡宗宪心头稍松,对徐渭、戚继光、陆绎,那简直是相当顺眼,当即命人备下酒菜,要与他们痛饮一番。

    这一喝,从上灯时分一直喝到月上中天,陆绎本就有心事,但凡来劝酒,他来者不拒,一杯一杯,尽数喝下,到了席散,行路都有些踉跄。

    戚将军派了小轿,命人跟着,将陆绎送回去。

    今夏已在院中等了许久,一直尖着耳朵听外头街面上的动静。在门刚刚被叩响的同时,她拉开了门,看见一名亲兵扶陆绎出轿子,周遭弥漫着浓重的酒味。

    “陆大人,你喝酒了?!……你伤还没好,怎么能喝酒呢。”

    她焦急道,上前去预备扶他。

    “不用。”陆绎朝她冷冷道。

    飞快赶来的岑福和岑寿还是头一遭见到大公子这般醉醺醺的模样,连忙上前扶住他。

    “他喝醉了吧?”今夏道,“你们当心他的伤口!”

    听见她的话,陆绎在心中涩然苦笑,若是当真能醉,倒是一件好事了。今夏关切的眉目落在他眼中,心里又是一阵绞痛,究竟要如何做,才能让她对自己厌恶到底呢。

    “大公子,大公子……我扶您回去休息。”

    岑福想把他扶进去,陆绎停下。

    “你,”他抬手指向今夏,“还有大杨,三日之后就随胡都督的护卫队回京!”

    今夏一愣:“回京?!”

    “对。”

    “为何要走?”

    “在此间,你们已然无用,没有必要再留下。”陆绎道。

    “无用?!”今夏的怒气终于爆发,“究竟是我无用,还是你根本不想看到我,所以要我走?”

    陆绎沉默片刻,道:“有区别么?”

    丐叔听见前院的动静也出来了,皱着眉头看他们。

    手在袖中攥握成拳,用力之猛,连指节都隐隐发白,今夏一动不动地立在原地。

    突然之间,今夏上前一步,一拳打在他腹部,打得颇重,疼得他立时弯下腰去。

    “大公子……”

    “大公子!”

    岑福与岑寿皆关切陆绎,但并未有一人出言责怪今夏。

    原还想再补上一拳,看陆绎似乎疼得很,今夏怒火中烧地瞪着他:“走就走!小爷我是没什么自知之明,可不是好欺负的!还真把自己当根葱了。”

    挨了她一拳,又听见她的话,陆绎嘴角泛起一丝苦笑,但又不能让她看见,只能一直弯腰低首……

    岑福不明就里,只当是他疼得很,忙伏低身子,把陆绎背上,送他回房去。岑福也忙跟着去照顾。今夏踌躇片刻,跺了跺脚,也跟了过去。

    他们在给陆绎更衣,她不便入内,便在屋外等着。过了好一会儿,才见岑福与岑寿出来。

    “他没事吧?”今夏问道。

    “没事。”岑寿瞥了她一眼,道,“之前那些话,你别往心里去,大公子是喝多了。”

    今夏皱眉道:“他以前喝醉了就这样?酒品也忒差了。”

    岑寿摇摇头:“不是,我从来没见过他喝醉。若是酒上头,他就自己去躺着歇会儿,从来不曾像今日这样。”

    静默片刻,今夏朝里头努努嘴:“现下他还好吧?”

    “睡着了。”岑福道,“你不放心进去看看吧,不过可别再打他了。”

    说罢,他就拉着岑寿走了。

    今夏迟疑片刻,轻手轻脚地推门进屋,一直走到床前,看见陆绎呼吸平稳,果然已经睡着了。

    手指原本想戳戳他的额头,落到他眉间之后,她不由自主地沿着他的眉毛细细描画……

    “你方才说的都是真话么?真的觉得我没用?”

    今夏轻轻问道,声音轻得更像是在自言自语。

    自然是得不到陆绎的回答,她默默地望着他,过了良久,才轻叹口气,起身替他掖好被子,又将帷帐放下,吹了灯,返身出去。

    帷帐内,陆绎慢慢睁开双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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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夫人房中,丐叔将所见之事说了一遍,口中啧啧道:“我是真没想到,这乖孙儿变脸就跟变天一样。昨儿还把我亲侄女当个宝,今儿就把她当根草。男人心,海底针啊!”

    沈夫人思量片刻,心中惊骇,再也坐不住,站起身来,在屋内来回走动。

    “他必定是猜出了今夏的身份,所以才会对她如此!我早就知晓,以他的能耐,迟早会揭出这件事来,只是没想到来得这么快!”

    “……不会吧,你会不会想太多了。今夏说他最近烦心事特别多,或许就是心里头烦,冲那丫头发一通火而已。”

    “不对,陆绎这个人内敛得很,喜怒都不轻易在人前展露,怎么会找人撒气。”似乎想到什么,沈夫人骤然停下脚步,一把握住丐叔的手,“陆炳与严嵩走得颇近,夏家已全毁了,就剩下她一个孩子,你说陆绎会不会想替严家斩草除根?讨好严家?”

    “不会不会,我看他不像那种人。”

    沈夫人有点急:“你莫因为他与你沾着亲,就总替他说话!万一今夏有个差池,我如何对得起姐姐。”

    “你别急……”

    丐叔有点后悔把这事告诉她。

    沈夫人咬唇思量,片刻之后决然道:“我要带今夏走!”

    “去哪?”

    “去哪里都行,总之不能让锦衣卫找到,哪怕出海都行。”

    “等等啊,等等,”丐叔尽力安抚她,“你去哪里,我肯定都跟着,可是今夏那丫头,她未必肯跟你走。”

    沈夫人决然道:“我只要把真相告诉她,这孩子又不是不知轻重的人,肯定会跟我走。”

    “那可说不准,说不定她一得知真相,就闹着要去杀严嵩报仇怎么办?你忘了你当年想去行刺严世蕃,差点把命都送掉了。”丐叔急忙道。“这事我看你先别着急,探探陆绎的口风再说。万一他还什么都没查出来,你不是自乱阵脚么。”

    “探陆绎的口风,你又不是不知晓他是什么人。只有他探旁人口风的份儿,想从他口中探出消息,太难了。”

    “你放心,这事交给我。”丐叔昂昂头,“怎么说我也是他爷爷,我来问他。”

    沈夫人分外怀疑地看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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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次日清晨,陆绎才刚刚睁开眼睛,就被占据整个视野的大脸骇了一跳。丐叔就差和他脸贴着脸,眼睛再瞪大些,估摸就能直接掉他脸上。

    “前辈,”陆绎用手把丐叔抵开些许,让呼吸顺畅稍许,“您有事?”

    丐叔缓缓地点了点头:“是有件要紧事想问你。”

    “您说吧。”

    陆绎再把他抵开些,撑起身子。

    “昨晚上,你做什么说什么了,自己还记着么?”丐叔又欺身过来,一副咄咄逼人的架势。

    “昨晚,在戚将军那里喝了点酒,”陆绎微微一笑,复抵开丐叔,随口道,“那酒是香雪酒,不知前辈可曾喝过?”

    “香雪酒,这倒不曾喝过。”

    “色味都不错,就是容易上头,前辈若想尝尝,我让岑福去给您打几角来?”

    丐叔笑道:“那好,再顺带买点鸡爪,有酒有鸡爪,那才叫有滋味。”

    “行。”陆绎笑道,“你回去等着,他买来了我就叫他给您送去。”

    丐叔抬脚就往头走,走到一半,觉得不对劲,返身恼道:“不对啊,我是有事要问你,怎么你就把我打发走了?”

    “有事您说。”

    陆绎不急不燥,温和笑道。

    “你昨晚在前院,对那丫头说的话,你还记不记得?”丐叔盯着他,“你可别告诉你,你喝醉了,什么都记不清。”

    “我记得。”陆绎道。

    未料到他如此干脆就承认了,丐叔呆楞了下,怀疑问道:“真记得?”

    陆绎淡淡笑道:“我说的话,我怎得会不记得。”

    正在这时,原本虚掩的门被人推开,今夏迈进门来,眼圈微微泛青,显是昨夜里没睡好。

    “丫头,你怎么来了?”丐叔觉得她在这里实在不方便自己套陆绎的话,“叔正帮你教训他呢,要不你待会再来。”

    今夏不接话,双目只看着陆绎。

    深吸口气,陆绎抬眼,不避不闪地对上她的双目,冷淡道:“连门不会敲,六扇门就教了你们这样的规矩?!”

    “……卑职失礼,请大人恕罪。”今夏忍着气,*答道。

    “丫头、丫头,你先出去,我替你教训过他,你再来行不行?”

    丐叔想把今夏拉出去,她却倔得很,甩开他的手,只盯着陆绎,重重道:“卑职只有一事想请问陆大人,问过即走。”

    “你问吧。”陆绎皱眉道。

    “昨夜,陆大人你在前院说的那些话,可当真?”

    “自然当真!”他甚至连一丝停顿都没有,即刻接上她的话,“我已经和胡都督说好,你们与护卫队一同进京。”

    听着他冷冰冰的话,今夏站在那里,恼火地看着他:“为什么?前几日不是还好好的么?怎得突然就变了?”

    看她的模样,陆绎勉强自己继续道:“怎得,觉得委屈?你不是一直想升捕头么?我可以给六扇门总捕头写一封信,说你在江南和两浙建功颇多,请他将你升职。凭我的身份,相信这点面子,总捕头还是会给的。这就算作,我给你的补偿吧。”

    听完他这番话,今夏全身都在发抖。

    “用不着!”她声音微微发颤,一字一句却是清清楚楚,“这事,小爷我没吃亏,用不着补偿!”

    她愤而转身,由于极度的愤怒,整个身体几乎脱力,过门槛时腿都没迈起来,差点就要跌下去……

    见状,陆绎没多想,比丐叔反应还要快,疾步上前就扶住她。

    今夏被他捞在怀中,茫然看着他的脸,伸手想要摸,却又觉得仿佛与他相隔千山万水一般,猛然推开他,慢慢地走了。

    陆绎自己差点站不稳,只能靠在门框上,胸口闷得像压了铅块,气都喘不上来。

    丐叔在旁看着,朝他摇头道:“你明明……你是不是有什么苦衷不能说?何苦这么对她?”

    陆绎摆了摆手,已经连话都不想在说,又不能出言赶丐叔出去,便自己出了屋子。

    丐叔长叹口气,心底已然有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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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时也不知该往何处去,只想寻个清净的地方,陆绎往后院方面行去,快到时听见有人说话,便驻住脚步……

    后院的大槐树下,槐花开得正灿烂,岑寿坐在下头,朝岑福忿忿道:“……就算他是大公子,这话我还是这样说,他这事做的太不地道了。”

    “大公子的事儿什么时候轮得到你来说嘴。”岑福道。

    “轮不到我,我也得说,今夏平常多霸道一姑娘,我们一块儿遇见倭寇时,我都没见她怕过,昨夜里大公子说她没用,她脸都白了。”岑寿越想越替今夏不值。

    “行了行了,还‘你们’起来了,你什么站到她那边去了?”岑福奇道,“我记得你原来对她挺瞧不上眼的。”

    “我……我这是帮理不帮亲。”岑寿接着道,“说句实话,今夏功夫那是差了点,可确实在查案有点小能耐,我还真服。大公子这样戏耍她,我就是看不过眼!”

    “看不过眼又能怎样?你还能娶了她。”岑福啧道。

    岑寿脖子一梗:“娶了她又怎么样,我又不是不敢!大公子他不要,难道还不许别人要……”

    “疯了吧你!这种话也敢说出来。”

    岑福没好气地顺手抄了一粒小石子朝他砸过去。岑寿还想说话,被岑福严声喝止:“闭嘴,不许再说了!以后别让我听见这种不知分寸的话。”

    “嗤……还闭嘴,你以为你是爹还是娘。”

    岑寿嗤之以鼻。

    稍远处,陆绎斜靠在廊柱上,看着被风吹到脚步的槐花,静静不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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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杨岳正在井边打水,淳于敏帮他在洗槐花,预备蒸槐花麦饭。

    “大杨,今儿别做饭了,爷请你出去吃!”

    今夏拉上杨岳就走。

    昨夜陆绎回来太迟,其他人皆已睡下,加上今夏只字不提,杨岳压根不知晓他俩之间发生了什么事。

    “不行,我还得把饭做出来。”

    “别管了,他们自己会找吃的,饿不死。”今夏催促他,“难得小爷我请客,你别扫我的兴。”

    淳于敏扎着湿漉漉的手,柔声道:“杨大哥,你放心去,这里交给我就是。”

    “那怎么行……”杨岳忙道。

    “淳于姑娘,你也一起来!”今夏紧接着又拉上淳于敏,“小爷我请客这种事十年也才能遇见一回,不许推辞啊。”

    淳于敏抿嘴一笑:“行,我去。”

    “爽快!”

    今夏领着他们就朝外头走,迎头正遇上谢霄,也被一并拽上,挑了一家看上去颇气派的酒楼进去。

    “你发财了?”谢霄多少也知晓今夏的抠门脾性。

    今夏不理会他,豪气地招手唤过店小二:“小二,先来二斤酒!”

    “上来就喝?真发财了?”谢霄询问地望向杨岳,杨岳耸耸肩,示意自己也不知晓。

    店小二殷勤地过来:“客官,您要什么酒?”

    “那个……什么酒最便宜?”今夏问道。

    闻言,谢霄嘿嘿直笑。

    店小二不改殷勤,笑道:“最便宜的是糯米酒,但您可别觉得它便宜就不好,这是小店自己酿的糯米酒,特色招牌、甜糯香醇、益气生津、活血暖胃,而且最适合姑娘家喝。”

    “好!”今夏欢喜道,“那就先来四斤!”

    杨岳忙阻止:“先来两斤,不够再要。”

    “好嘞,客官那您要什么下酒菜?”店小二热络道。

    今夏仰头扫了眼墙上挂的菜牌,果断道:“菜,也要便宜的!但得有荤有素,行不行?”

    “行,我来给您安排,保证不贵。”店小二笑道:“我先给上碟花生米,您嘴里别空着是不是,过一会儿,后厨麻利着就把菜给您炒出来了。”

    今夏很满意,夸赞道:“不嫌贫爱富,不看身阶高低,小二哥,你将来肯定能成大事,赚大钱!”

    店小二笑道:“承您吉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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