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听到赊账两字,卖烧饼大叔的脸一下子沉下来:“小本生意,概不赊账。”“瞧你混得这点出息。”谢霄瞧不过眼,掏出铜板拍案上,“给爷包十个。”
“财大气粗,真好!”
今夏无不羡慕道。
取过包好的烧饼,谢霄问:“你刚才看什么呢?”
“啊?……”今夏骤然想起来,抬头再看去,“……人呢?进戏楼了?”
“到底谁啊?”
“你先回去吧,我有点事。”今夏双目只看着前面,随意挥挥手,压根顾不上理会他,朝前快步行去。
“喂!你……烧饼你还要不要?”
谢霄端着那包烧饼,烦恼地盯着她的背影,片刻之后也追了上去。
戏台上,锣鼓紧密,演得正是一出《鸳鸯笺》。说得正是扈三娘出猎,适见王英缚虎,因羡其勇而生恋情,王英喜三娘之美,亦生爱慕。而后,王英与扈三娘先后题诗于一副鸳鸯笺上,心驰神往,经过一番波折,二人结为夫妇。
王英号矮脚虎,身量短小,台上伶人勾黄脸,衬着虎壳额子,身着戏服,半蹲身子施展浑身解数跳踔矮步,前、后、左、右、纵、横、反、正,博得满堂喝彩。
今夏一进戏楼,便听得锣鼓声混着叫好声,一阵又是一阵。她避贴柱子旁,拿眼将里头先扫了一遍——里头听戏的人不少,楼下坐得满满当当的,四、五个店家伙计端着长嘴茶壶穿来行去,送茶递水,甚是周到。再看楼上……
只看了一眼,她下意识地躲回柱子后面,歪了头仔细思量。
“你在这里干什么?”谢霄跟进来,看她鬼鬼祟祟地不由一头雾水。
今夏一把将他大力揪过来,同躲在柱子后,瞥见他怀里抱的烧饼,香气穿过油纸直透出来,忍不住压低声音道:“能不能让我尝一块?”
“本来就是给你买的。”谢霄本能地学她压低声音,而后又觉得不对劲,“干嘛,做贼似的?”
叼了块烧饼,今夏打手势示意他往楼上看。
谢霄探头出去,瞧了一眼,楞在当地,被早有准备的今夏复一把拽回来。
“……她怎么会和姓陆的在一起?”他又是诧异又是不满。
“还真是又酥又脆,你也来一块吧。”今夏好意往谢霄手里放了块烧饼,然后才问道,“上官姐姐平常也喜欢看戏么?”
“不知道。”谢霄狠狠咬了口烧饼,“没听她说过啊。”
今夏偷偷摸摸探头地又往楼上瞥了眼,啧啧叹道:“我早就说陆大人是个风月老手,那边还往翟姑娘那里送香料呢,这边还能约着上官姐姐看戏。我瞧他们俩还挺聊得来。”
“怎么可能……”
谢霄有点恼怒,正巧一名店家伙计凑过来,热情道:“两位客官进来坐!盐卤花生、糖炒栗子,卤水豆腐干……”
“给老子滚远点!”
谢霄直接嚷过去,吓得伙计连退开几步。
☆、第四十二章
今夏见势不妙,生恐被楼上的陆绎发觉,连忙把谢霄拽出戏楼。
“我说哥哥,你沉住气好不好?他们俩就是一块儿看场戏而已,又不是私奔,你发那么大火作什么?”今夏挑眉,忽而笑嘻嘻地看他,“我知道了,你之前虽然退了婚,可心里头一直惦记着上官姐姐是不是?”
“胡说八道!”谢霄恼道,“我只是不明白她怎么会和官府的人在一块儿,还是锦衣卫这等不入流的货色。她怎么可能看上他?……肯定是姓陆的拿案子的事情威胁她,逼她不得不应酬。”
“嗯,也有可能。”今夏继续啃烧饼,“不过说老实话,上官姐姐若是看上陆大人也不奇怪,论家世、论文采武功,陆大人都算得上是可圈可点。”
谢霄睇她:“你到底算哪头的?”
“实话实说而已,哥哥何必生气。”
今夏耸耸肩,心下也微有一丝诧异,自己什么时候对陆绎改观了,莫不是因为他为头儿治腿,又貌似救了自己两次?
再仔细回忆戏楼情况,短短两次瞥见:第一次,陆绎将茶碗端在唇边,双目看着戏台,面上看不出什么表情;上官曦也端着茶碗,垂目看着茶水,面上带着少许凝重。第二次,陆绎已放下茶碗,手中似拿了枚榛子,仍看着戏台,面皮上浮着明显的笑意;而上官曦端着茶碗,不喝也不放下,唇边也带着淡淡微笑。
不自觉地啃了啃手指甲,今夏凝眉思量,上官曦如此顺从的模样,倒不太像是被胁迫。陆绎若抬出官家架子胁迫她,没道理只到这么热闹的戏楼看场戏,莫不是他当真对上官曦动了心?
“想什么呢?”
谢霄将她唤回神。
“上官姐姐平常就爱看戏么?”今夏问他。
“不知道,不过以前我爱看戏,常拖着她一块看。”谢霄朝戏楼努努嘴:“这个戏楼,以前我们一个月得来五、六回呢。”
“哦……”
今夏脑子滴溜溜地转:难道说是上官曦约陆绎看戏?又或者是陆绎投其所好?
谢霄原就是个心里存不住事儿的人,立于当街,越想越觉得不对,把烧饼尽数往今夏怀里一揣,抬脚就复往里头行去:“不行,我得问个清楚,我师姐可不能让姓陆的欺负了去!”
“哥哥,哥哥,哥哥……不急,不急,我还有事得和你说……”
今夏连忙扯住他,连拉带拽,好不容易把谢霄拖走。扬州城内她也不熟悉,只是乱走,将谢霄先拉到一处河边僻静地方。
胳膊一直被她拽着,谢霄不自觉耳根发红,此时方不自然地脱开手,问道:“你……还有什么事,说!”
今夏瞅见他泛红的耳朵,奇道:“你师姐和陆大人看场戏,你也不用气得这样吧?耳朵都红了。”
“谁、谁、谁……”谢霄急着反驳,反而结巴得愈发厉害,恼怒地猛力搓了搓耳朵才道,“谁说我生气了,我只是担心她吃亏。”
“我觉得这事,你得相信上官姐姐。”今夏迟疑片刻,还是未将上官曦与陆绎在船上见面一事告诉他,“上官姐姐是堂主,帮着你家老爷子把帮务管得井井有条,她定是心中有数的人。你若此时冲撞进去,弄不好反而坏了她的事。不如等稍晚时候,你再问她,让她小心陆大人就是。”
谢霄不满地挑眉道:“我坏她的事?!”
“那可说不准,你师姐又不是一般人,那是女中豪杰,心中肯定有一番计较,说不定就是她约陆大人看戏。”今夏凝重叮嘱他,“对了,你问她时可别说自己看见了,只说是听人说起,千万别把我也给供出来啊!”
谢霄一肚子无可奈何,只能点头,随口想奚落她几句,一眨眼就发现她人没了。
“叔!”
“侄!”
“叔……”
“侄……”
光是听见这亲亲热热的叫唤声,谢霄就浑身起鸡皮疙瘩,再一转头,瞧见今夏正热情地给一个中年乞丐递烧饼。
“刚买的,又酥又脆,您尝尝。”
丐叔毫不客气地接了烧饼,咬了一口,眯眼细细品尝。
谢霄凑过来,莫名其妙问今夏:“你什么能耐?在这里还给自己找了个叔?”
“我叔可不是一般人。”今夏仰仰头,朝他得意道。
丐叔仍眯着眼,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谢霄,才转头问今夏道:“你男人?”
今夏大笑,摆手道:“不是,当然不是,我可没这么大福气,他是乌安帮的少帮主……对了,你若有事先忙去,我找我叔还有事。”她转向谢霄。
这丫头,居然转个头就开始撵自己,谢霄有些不忿,梗着脖子道:“可我没事。”
“那你在这里等会儿……叔,您过来一下,我有事得问您。”
今夏径直将丐叔拉到稍远的大柳树下,连说话嗓音都刻意压低。谢霄瞧着不过眼,双手抱胸冷哼了一声,扭头不去看他们。若在平日,依他的性子早就一走了之,但现下他告诉自己没必要和小女子一般见识,略等等她也没甚不好。
“叔,最近扬州城里、或是城外,有没有发现被丢弃的女尸?”
今夏低低问道。
丐叔楞了下,也把嗓子压低:“最近有东洋人出没,这片都不太平,光是河里头就有好几具,我怎么知道你想找什么样的?”
“就是……要光脚的……”
今夏懊恼地推了推额头,在神智恍惚情况下所看见的女子,记忆甚是混沌,连相貌她都是模模糊糊,加上不清楚她的致命伤究竟在何处,实在说不清楚。
“那么有没有见过一种很古怪的刑具,是个人偶,双臂收缩,将人牢牢困在其中,体内弹出尖刺,致人于死地。”她接着问道。
丐叔讶异地张了张口,叹息道:“爱别离。”
“您也知道这种刑具?”
“听说过,但是这玩意儿已经很久没人用了。怎么你见到过?”
今夏烦恼地点头:“而且见到两次,不知道是什么人在幕后操纵。”
“看在烧饼份上,我可以帮你留意,”丐叔又咬了口烧饼,“不过能不能有线索,我就说不准了。”
“您肯帮忙,那就再好不过。”今夏欢喜,接着问道,“东洋人您撞见过么?”
“你叔我运道好,还没撞见,倒是听说他们行踪不定,神出鬼没,前些时候屠了个和尚庙,还有个村子。”
今夏叹口气道:“因为他们有带路的……您还是没撞见的好,这帮东洋人擅用暗器,暗器中涂了不知什么毒物……”
她朝不远处的谢霄努努嘴。
“他们帮里好几个弟兄中了暗器,伤口一直在溃烂,找了好些大夫也束手无策,现下还躺在床上半死不活呢。”
“什么毒物?”丐叔奇道。
“不知道,大夫都说之前没见过。”今夏想他见多识广,从怀中掏出包好的那枚袖里剑给他看,“就是这个,小心别碰刃口。”
丐叔接过来,在阳光下仔细端详,刃口泛着淡淡的诡异青绿……
他思量了好一会儿,才慢吞吞道:“我说亲侄女,这玩意儿你若没什么用,就让我拿给一人瞧瞧,没准……唉……我也说不好,还得看她心情。”
“谁啊?”
见他吞吞吐吐的,今夏诧异挑眉。
“就是我认识的一人,对毒物颇有经验,不过她不喜欢和外人打交道。”
今夏敏锐地从他几乎算得上低柔的语气中意识到不对劲,嘿嘿地笑问道:“她?你相好啊?”
“去去去,别胡说八道!”
丐叔撵她。
“行,那您可小心放好,别把自己给划了。”今夏笑嘻嘻地把那枚袖里剑包好给他,“对了,您这整日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我上哪里找您去啊?”
“我来寻你。”
丐叔揣好袖里剑就预备走。
今夏想起一事,叫住他笑道:“叔,您孙子在那边戏楼上看戏呢,您不去瞅瞅?”
“哪有做爷爷去找孙子的道理!”
丐叔摇摇摆摆,施施然地走了。
直至他走远了,谢霄才缓步行来,斜眼睇她:“瞧不出来啊,你来扬州才几日,居然还给自己找了个叔,还是个要饭的。”
“少帮主,你小瞧人了吧。”今夏朝丐叔消失之处努努嘴,“他可不是寻常要饭的,他的师祖原是宫中的太监。当年京城皇宫那场大火,建文帝失踪,下落不明,你知晓的吧?”
“这事谁不知道。”
“宫中有一批太监,原是习武保护皇帝,建文帝下落不明,他们也逃出宫外。江山易主无法挽回,但他们谁也不愿投降,他们不再伺候任何人,不受任何人的管辖,不接受任何人的俸禄。他们一面流浪,一面挨家挨户地寻找幼主。”
听罢,谢霄怔了许久,才长长呼出一口气:“真没想到……还有这样的人……”
“他那身功夫才叫厉害呢。”今夏喃喃自语道,“奇怪,为何姓陆的功夫都这么好?”
“都很好么?”
谢霄别开脸冷哼。
“哥哥,我还赶回去在刘大人面前点个卯,你……”今夏探询地看他。
“去吧去吧,我就没见哪个当差的有你这么忙活。”
“对了,上官姐姐那边……你千万记得回去寻空再问她,切记切记别把我给供出来。”
今夏边走边回头再三叮嘱。
谢霄不耐烦地摆着手,要她快些走,却立在原地直至看不见她,迟疑了片刻才转身离开。
☆、第四十三章
上灯时分,扬州官驿。
被刘相左差遣跑了趟司狱司传话,又跑了趟留守司取物件,今夏回来时已经错过了饭点,她到灶间翻出两块冷馍馍并几根咸菜,回屋就着茶水吃了,权当是顿饭。然后她挑亮油灯,自怀中掏出今日自己在医馆所画的那张图,在桌上铺平了,看着一径出神……
这个痕迹,她还记得,有三、四寸那么深,挨着一株桃树。
刑具应该是背靠着桃树,她重重敲了下自己的脑袋,当时应该检查一下树皮上有没有留下痕迹,怎么就忽略了!
对了,在那艘画舫上,那个男人也是背靠船舷。
这个刑具从体内弹射出尖刺,一定有后坐力,所以需要某种物件来抵住它。
她的手指无意识地在纸上画着圈圈,脑中想着死去女子的相貌,是什么人杀了她们?究竟为何要将他们放在桃花林中?那艘画舫是偶然么?
若这些都不是巧合,那么……是有人在暗处故意为之,会是谁?为何要让她看见这具“爱别离”?他究竟,想做什么?
“咚咚咚!”
门骤然被叩响,入神的她被惊得全身一颤,深吸口气后,才沉声问道:“谁?”
外头是高庆的声音:“陆大人有吩咐,快出来!”
还以为他在温柔乡里,自己能偷得半日闲呢,今夏暗叹口气,收好纸张,起身开门,这才发现除了高庆,陆绎也在。
“你……”陆绎只看了一眼就发觉她脸色不对,“有什么事么?”
“没事。”今夏搓搓手,把脸猛搓了一通,复打起精神道,“大人有事尽管吩咐。”
陆绎深看了她一眼,似想问话,但终还是什么都没问,只淡淡道:“你们随我去把沙修竹提出来。高庆,你再叫上两个人,一同押解。”
怎得突然要提沙修竹?!
今夏一愣,很快掩下情绪,只作面无表情状。
为了避免陆绎对自己有疑心,一路上今夏都没敢问究竟要把沙修竹带到何处,直到陆绎带着沙修竹上了一条早就备好的船。
“大人,我们这是往何处去?”天色已暗,她不得不问道。
“去上次乌安帮聚集的渡口,听说他们今晚在那里有帮众聚会。”陆绎意有所指地看着她,“上次在船上与我交手的人水性甚好,我怀疑他就藏身在乌安帮中,你觉得呢?”
“我觉得……不光是乌安帮,盐帮漕帮都有可能。”
今夏谨慎地回答。
“你说得很对。”他道。
他居然会这么说话,日头打西边出来了?今夏满腹疑惑地瞥了他一眼,后者只是半靠着船舷。今夜他头戴乌纱唐巾,身穿一领绿罗道袍,脚蹬镶边云头履,宽宽的袍袖垂在船舷边,杨柳风过,轻轻摆动,沾染蒙蒙水汽……
直至此时,今夏方才后知后觉地发现,他今夜这袭穿着,应该不准备与人动手,但像这样闯到乌安帮去肯定会闹出大动静来。想到戏楼上他与上官曦的模样,她暗暗揣测,莫非他已经和上官曦有了默契?
但这位经历大人的心思实在无法以常理揣测之,万一他同上官曦只是逢场作戏,根本不会顾及怎么办?
今夏再看向船那头的沙修竹,方才他已能自己一瘸一拐地行走,看起来腿伤已经好了大半,提刑按察使司的人果然没再对他用刑。若是待会沙修竹看见谢霄……她不由自主地又瞥了眼陆绎,心下不免忐忑不安。
月色如霜,粼粼波光,随着潺潺的水声,今夏已经能看见那处渡口,灯火阑珊,隐隐传来阵阵喧哗,夹杂着划拳声、笑骂声等等。
果真有帮众的聚会,是上官曦告诉他的?
她再次看向陆绎时,正撞上他的双目——“你很紧张么?”他问。
“没有啊。”她装傻。
“那为何一直偷偷看我?”他直截了当地问,连旁边的高庆,一并另外两名锦衣卫也转头看向今夏。
今夏艰难地咽了下唾沫,只能道:“因为卑职觉得、觉得……大人相貌出众,就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其他锦衣卫闻言皆忍住笑意,连陆绎也难得地微微一笑:“你到现下才发觉么?”
“可能是因为这月色……”
今夏讪讪答道,却在骤然想起那夜月色下画舫中的男女,脸色一变。
陆绎没有忽略过她面上的变化,正欲询问,船身一震,已靠了岸。
“把沙修竹押出来,让他到里面认人!”他冷冷地吩咐高庆。
高庆领命,与其他两名锦衣卫一起,将尚带着镣铐的沙修竹架出船舱,登上渡口。陆绎随后上岸,今夏正要跟上去,却见他停下脚步转过身来。
“你方才想到什么?”
“我、我……晚些时候我再向您禀报行么?”
陆绎牢牢地盯了她一眼,总算没有坚持,点了点头。
聚集在此地的乌安帮帮众人数,比今夏预料地还要多出一倍,渡口的几个饭庄里烛火高悬,满满地尽是人。
但愿谢霄不在此地,今夏暗暗心道。
那日沙修竹拼命拖住陆绎,为得便是让谢霄脱身,想必今日他指认谢霄的可能性也甚小。可按照谢霄的性子,见到沙修竹恐怕按捺不住,即便不动手,在陆绎面前露出马脚的可能性也极大。
哥哥,你可千万莫在这时候来凑热闹呀!最好老老实实在老爷子身边呆着。
她一双眼睛迅速地在周遭扫来扫去,就生怕发现谢霄魁梧厚实的身影。
在他们押着沙修竹踏入距离最近那间饭庄时,原本的喧哗热闹似乎在一瞬间冷却下来,尚在划拳的、喝酒的、吃肉的都停下手上的动作,转过头来,目光不善地盯住那几身刺目的锦衣卫青绿罩甲……
衣衫褴褛,镣铐加身的沙修竹,更加引起他们对官府本能的敌意。
“这位官爷,有何指教?”一个高瘦中年汉子站出来,循礼拱手问道。
陆绎淡淡道:“前阵子这厮与一伙贼人劫了仇大将军为母贺寿的生辰纲,那伙贼人颇通水性,所以我带他来认认面。”
话音刚落,随即引起一番喧哗声。
陆绎此举摆明是怀疑乌安帮窝藏贼人,加上他并非扬州本地官差,与乌安帮可以说无任何交情,一时之间已有不少汉子站起来骂骂咧咧,粗言野语,甚是难以入耳。
高瘦中年汉子面带冷色,接着道:“官爷的意思是,怀疑贼人是我帮中人?”
陆绎还未回答,今夏便听见身后传来脚步声,紧接着便是上官曦平和却不失威信的嗓音:“董叔,这件事我来处理。”
“堂主。”高瘦中年汉子朝她施了一礼,退到一旁。
上官曦越过今夏等诸人,一直行到陆绎面前,才翩然转身,略仰头对上他:“陆经历,你带一名囚犯到我帮,请问有何指教?”
“只是带他出来透透气,顺便看能不能找到他同伙的贼人。”陆绎轻描淡写道,“一桩小事而已,还请上官堂主不要误会才好。”
“像您这样带着人闯进来,恐怕很难不让人误会。”上官曦轻轻柔柔道。
今夏有点疑心自己的耳朵,是不是在上官曦的语气听出些许嗔怪而非不满,接近着她就确定了,因为她听见了陆绎带着笑意的声音。
“若有冒犯之处,改日我一定登门致歉,只是眼下……”他用商量的口吻,“能不能让我手下兄弟把公事先办了?”
上官曦思量片刻,道:“也罢,我们是江湖草莽,都是粗人,但向来是你敬我一分,我让你一尺。今日大人既然好言相商,我们也不能驳大人您的面子。董叔,您陪着这几位官爷转几圈。”
“堂主,这……”
“帮内若果真有贼人藏匿,别说国法难容,我帮就断断容不得他。只是,若找不到贼人,又该如何是好?”她秀眉微挑,看着陆绎。
“言渊今日来已是冒犯,倘若如此,听凭上官堂主发落便是。你要罚我一坛,我绝不敢只喝三杯。”陆绎笑道。
“这话当真才好。”
上官曦抿嘴一笑,示意董叔带锦衣卫去。
当下,高庆等锦衣卫押着沙修竹,一个饭庄一个饭庄地看过去,而上官曦就陪着陆绎立在外头。
今夏在旁,几番偷眼看上官曦神情,都看不出端倪,心下只是暗暗诧异。
过了好一会儿,高庆押着沙修竹回来,朝陆绎禀道:“启禀大人,这厮低头垂目,连眼皮都不曾抬一下,并不曾认出人来。”
陆绎冷眼看沙修竹:“如此,罢了,将他仍押回去吧。”
众人欲走,上官曦却将伸臂将陆绎拦住,笑道:“大人,您刚刚说过的话可还算数?”
“自然算数。”
陆绎停住脚步,含笑道。
“那好,大人若不嫌弃我这里酒劣食粗,留下来吃一坛子如何?”
闻言,陆绎低首迟疑片刻,便点头笑道:“既然上官堂主开了口,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你们几人,将沙修竹仍押回牢里,就不必等我。”
“大人……”高庆似不太放心,神情迟疑。
“不妨事。”
陆绎摆摆手,令他们快上船去,自己便与上官曦一同踏入饭庄之中。
今夏看在眼中,暗叹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当真是至理名言。陆绎那般冷傲之人,遇上上官姐姐这等风姿飒爽的女中豪杰,也不得不化为绕指柔。
月色如霜,辽阔的湖面上一片茫茫的银白。
“姑娘,外间有风,还是进来吧,仔细受了凉。”随伺的圆脸丫鬟劝道。
翟兰叶扶着舱门,极目远眺,对丫鬟的话仿若未闻。带着水汽的夜风轻轻拂动她的袄裙,色如月华,飘扬绚烂,身姿自有种说不出的曼妙。
“姑娘,有三、四里水路呢,且要一会儿功夫,还是进来等吧。”丫鬟继续劝道。
“不妨事,在家时坐的时候久了,我略站站。”
翟兰叶柔声道,目光仍望着湖面,面上有着藏也藏不住的欢喜。
丫鬟只得不再相劝,进舱取了件披风,替她披上。
船缓缓前行,莫约过了半个时辰,能看见一艘颇大的夜航船静静停在距离浅滩不远的地方,隐约可见灯火……
三年了,终是又能见着他了!
她握帕子的手紧紧按在心口上,心跳之快几乎让自己受不住。
“姑娘,从这边上船。”
丫鬟来搀扶她,她迟疑片刻,小心翼翼地步上架起的踏板,登上那艘夜航船。
☆、第四十四章
才登上船,翟兰叶便怔了怔,她的脚下不是木板,而是整张柔软雪白的羊皮。不仅仅是她的脚下,甲板上竟用羊皮铺成了供人行走的路。
“姑娘来了……”一名船上的侍女迎上前,“主人吩咐,请姑娘脱了鞋袜入内。”
翟兰叶又是一怔:“脱了鞋袜?”她看见这侍女竟也是赤足。
“是的,这是主人的吩咐。”
尽管是他的吩咐,可女子的脚岂是能随便让人看见,翟兰叶不安地望向四周,幸而目光所及没有看到任何男子。
“姑娘?”
迟疑片刻,翟兰叶方才点了点头。
那侍女取过一张圆凳,请她坐了,俯身替她脱下鞋袜,搀扶着她站好。
赤脚踩在羊皮垫子上,顺滑柔软的羊毛从指缝间钻出来,翟兰叶不甚自在地站稳身子,望着通向船舱这条软绵绵的路,只觉似做梦般的不真实。
“姑娘请随我来。”
侍女行在前头,她深吸口气,款款跟上。
进了外舱,灯火昏暗,她只觉得脚下的触感与之前不太一样,虽然仍是毛茸茸的,却不若之前那般柔软,显得硬碴了许多。她诧异地低头望去,地上已不再是羊皮,换成了一张张狼皮垫子。
再往里头行去,愈发昏暗,侍女从舱壁上取了一盏灯捧着,她紧随其后,不敢离得太远。
侍女领着她上了楼梯,梯子上又换了一种垫子,她只能察觉出不同,却分辨不出究竟是何种动物的皮毛。
上了两段楼梯,再穿过一段过道,紧接着又上了一段楼梯,翟兰叶眼前方豁然开豁,竟是到了船的顶舱……
一轮明月在天,地上是一铺到底的玄狐皮,狐毛如针般铮亮。
赤足踏在黝黑发亮的狐皮上,愈发显得细嫩白皙,翟兰叶自己不经意低首看了一眼,怔了怔,竟不由自主红了脸。
“你来了……”一个低沉的男声在暗处道。
原本领路的侍女不知在何时无声无息地退了下去,翟兰叶立在当地,微微有些不知所措,过了好半晌,才轻声道:“是你么?”
“三年不见,连我的声音都认不得了?”男子靠在软榻上,低低轻笑道,“你过来,让我看看,莫站那么远,你知道我的眼睛不太好使。”
翟兰叶缓步走到软榻面前,一双妙目望向男子,那男子的双目却看着她那双纤足。
他慢慢伸出手,用手背轻轻靠上她的脚踝,肌肤相触的那瞬,翟兰叶全身猛地一颤,缩了缩脚。
“你坐下来,咱们俩说说话。”男子也不恼,指着狐裘低声道。
翟兰叶曲膝坐在玄狐皮上,用裙子把粉足规规矩矩地掩起来,然后含羞带怯地垂目而坐。
男子望了她片刻,微微一笑,牵过她的手来,在掌中轻轻摩挲着,笑着问道:“听说你爱吃鲜鱼汤,是不是?”
翟兰叶轻轻点了点头。
“我在京城也常吃。”他又道。
接着,两人之间陷入一阵静默之中。
她偷眼望了他几次,终于鼓起勇气开口问道:“你这次来,会带我走么?”
男子笑了,抬手抚上她的脸,带薄茧的指腹轻轻划过秀美的下颌,低声道:“上一次见你,是三年前吧。”
“三年前,正好是霜降那天。”
男子长叹了口气:“我在京城脱不得身,若不是为我娘守孝,我恐怕也来不了这趟。”
“你娘她……”翟兰叶抬首望向他,目光带着心疼,“你一定很难过吧?”
“她老人家登西方极乐净土,我为何要难过。”男人仍是笑道,“我爹倒是挺伤心,我劝他庄子丧妻鼓盆而歌,可惜他听不进去。我索性还是出来躲清净,顺道还可以来看看你。”
“……”她不知该如何接话,只复问道,“是来带我走么?”
男子仍不回答,抚着她的脸,轻声叹道:“听说那晚,周显已把你吓着了?连那屋子都不敢住了?”
闻言,翟兰叶惶恐地低下头:“我也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他为何突然就……就上吊自尽?我照着你的吩咐做,以为他最多就伤情几日,怎么会、怎么会……是不是我害死了他?”
“傻姑娘,这是他自己的事,和你有什么关系。”男子的声音愈发轻柔,手滑落到她耳边,摩挲着耳垂,“你一直都做得很好,我在京城里,每次接到你的信,心里都欢喜得很。”
“为何不让我留在你身边?我也会做得很好。”她急切道。
“我知道,你一直都很好。你见过陆绎了吧?觉得他为人如何?”
他安慰着她,目光随着手慢慢滑下,慢条斯理地撩起些许她的裙摆,端详着她如玉雕的双足……
“只见过一次,刚见时他问起周显已之事,我便有点恼了,后来他就不再问了,只闲谈些琐事。后来他还派人送了些香料和小点心与我。”
“小点心?”男子微微侧头。
“是小米糕,我也奇怪,怎么会送点心,后来听说他闲暇时喜好自己下厨。”
男子不由大笑:“你被人耍了,他岂会做这等事情,定是有人从中捣乱……但如此说来,他对你并未上心,不过是敷衍而已,否则怎会让旁人这般戏弄你。““是兰叶无能。”
男子笑道:“不相干,我早就料到他不会轻易被你所惑。”
“公子不怪兰叶?”
“当然。”他心不在焉答道,专注地在她脚心轻轻划着圈圈。
翟兰叶羞涩而局促地缩了缩脚,却反而被他握住。早春风寒,足踝裸露在外,冻得冰冷,而他的手带着某种奇异的热度,瞬间让她打了个激灵。
“公子……”她不自在地轻唤道。
“我记得,我走的时候,它才六寸二。”
男子抬起另一只手,沿着纤足的轮廓摩挲,仿佛在观赏一件精雕细琢的绝世真品。翟兰叶脸羞得通红,却是动也不敢动一下,心中只担心会有人突然闯上来。
直过了半晌,只听到他一声叹息,无比惋惜道:“现在是六寸七吧。”
翟兰叶惊讶于他的精准,点头道:“是的。”
“可惜了、可惜了……”男子遗憾地放下她的脚,温柔望着她,“能跟我回京城的,足长不能超过六寸六。”
“什、什么……”翟兰叶怔怔的,压根没听明白。
“这是我早些年就立的规矩,你看,我也没法子,是不是?”
他仍是微微笑着,语气温柔地简直能滴出水来。
“这些年,我、我……我一直等着您……”翟兰叶双目尽力睁大,也不敢眨眼,却仍是无法阻止眼泪成串成串地落下来,“我心里只想着您,您的吩咐我从来没有违背过。”
“我知道,我都知道。”
他爱怜地看着她的眼泪滑落,一滴一滴如珍珠般渗入玄狐毛中。
离开渡口已有一盏茶功夫,长桨一下一下地划着,水波映着月光,粼粼闪闪。
今夏立于船尾,环视周遭,原本目光所及之处还有两、三条船儿,不知何时隐没入黑暗之中,再侧耳细听,除了水声,竟是一片静谧。
船头处的高庆也察觉到周围安静得出奇,带着几分蹊跷,本能地将手按在绣春刀刀柄上,一双厉目毫不放松的扫视着四周……
“此处水道复杂,划快点,快些进入城的水道。”他吩咐船夫。
船夫不敢违逆,加快手中的动作,船桨哗哗地激起水花无数。船飞快地向前驶去,却不料才片刻功夫,只听得“咚”得一声,船身大震,像是在水底撞上了什么硬物。
今夏踉跄着扶住船蓬,方才站稳身子。
高庆也是差点跌入水中,朝船夫怒道:“怎么回事?!”
船夫结结巴巴道:“小人、小人也不知道,可能是撞着什么了。”
“还不快划!”
“是、是、是。”
船夫连声应道,操起船桨欲划。船桨刚入水,就如插入石缝一般,半分动摇不得,船夫大惊之下,用力去拔。
“怎么回事?”高庆心知有异,他水性不佳,在陆上尚能冷静,但在船上遇险却难免心浮气躁。
船夫还来不及回答他的话,整个人反倒被船桨拽下水去,扑通一声水花四溅,咕咚咕咚冒了几个泡后便再无动静。
周遭复回复初始的静谧,平静地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
水底有人!
今夏全身绷紧,缓缓蹲下,直至低伏在船板上,一手已经抽出朴刀,静静地等待着……
原本在舱内看守沙修竹的两名锦衣卫也抽出绣春刀,紧张唤道:“校尉大人!校尉大人!”
“怎么了?”高庆又是紧张又是恼火,不放心地环顾周围,然后抽空往里看了眼,口中骂道,“大呼小叫地作甚?”
“大人……”
一名锦衣卫指着船舱底部,他们的皂皮靴已经湿透,不知什么时候,船底同时多了好几个缝隙,而水正在往上冒。
高庆一个箭步抢进来,伸手就割了方衣角去堵缝隙:“愣着作甚,快堵上!”
“水是莫名其妙就突然涌出来的,没有听到任何动静,大人……会不会有鬼魅作祟?”在水边的人几乎都曾听说过水鬼索命的故事。
反手给了说话者一个清脆的耳光,高庆冷冷道:“去船头守着,只要有东西冒头就杀了他!管他是人是鬼!”
那名锦衣卫什么都不敢再说,快步行至船头,抽刀警惕地守着。
今夏低伏着身体,借着月光瞥了眼沙修竹,想从他神情中看出些许端倪,但看起来沙修竹垂目低首,加上船舱内昏暗一片,压根看不清他神情。
船头处有水花溅开的声音,高庆飞快地转头,刚刚还在船头的那名锦衣卫已经消失地无影无踪……
“校尉大人……”
余下的另一名锦衣卫明显声音有点发哑。
高庆狠狠塞好另外一处缝隙,粗声道:“你把剩下几处堵上,看好他!……还有你!趴着作甚,六扇门怎么尽是你这样的废物!”
“你不是废物你下水去啊!”
今夏恼怒道,她最烦这种没法解决事情就知道骂人的主儿。话音才落,忽然瞥见身侧水面上有物件缓缓浮上来,一丝丝、一缕缕,黑得让人心悸,凝神定睛望去,竟是长长的乌黑头发随着水波荡漾……
究竟是人是鬼?!她倒吸一口冷气,顾不得多想,挥刀就往水中劈砍,水花哗哗溅了她一身,却是刀刀落空,水面之下仿佛并无任何实体,只有纠纠缠缠的长发。
☆、第四十五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