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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高庆赶过来,见状,攥紧刀柄,运足了劲道砍向水面,正值他挥砍之际,一只惨白的手破水而出,还未等他反应过来,那手擒住他持刀的手腕,顷刻间一拉一拽,他随即跌入水中。

    今夏扑过去想去拉他,却已是来不及,水面上漂浮着长发,层层叠叠,没入水中的高庆踪影难寻。

    “校尉大人!校尉大人!”仅剩下的锦衣卫见连高庆都被扯入水中,慌张道,“这是水鬼索命,一定是了!”

    “管他什么索命,反正小爷要活!”

    今夏紧咬牙关,紧紧握住刀柄,紧盯住水面,那只手若敢再伸上来,管他是人是鬼,非得剁下来看看不可……

    船尾却再无动静,连同水面上漂浮的头发也消失地无影无踪。

    她正自诧异,忽得听船舱内传来闷响,转头看去,沙修竹手脚虽有镣铐,头却未曾上木枷,竟用头将那锦衣卫撞晕了过去。若在平日里,他断然没有这般容易得手,只是当下那锦衣卫被水鬼骇得慌了神,压根想到还要戒备他。

    沙修竹这一出手,今夏反倒定了心神——水中是人,而非鬼!

    船头处,水声大作,自水中跃上来四条人影。其中一人身材魁梧厚实,大踏步抢入船舱中,先把那名晕厥的锦衣卫拎起来交给外头的人,紧接着搀扶起沙修竹道:“我来迟了,叫哥哥受了好些苦。”

    “好兄弟……”

    沙修竹正欲按上他肩膀,无奈手中镣铐叮当作响。

    “哥哥你退开,我把这劳什子劈开来。”

    沙修竹稍稍退开一步,却听身后有人高声喝止:“慢着!”

    “慢着!”话音才落,今夏已将一柄朴刀架上谢霄的脖颈,明晃晃的刀光映着她的怒容,“谢霄,那三人的性命可是被你害了?!”

    “丫头,你……”

    “说!是不是?”今夏厉声问道。

    谢霄无奈如实道:“没有,我就小小惩戒了他们一下,都在岸上躺着呢,一个都没死。”

    “此话当真?”

    “自然当真,我骗你作甚。”谢霄没好气道,“你啊,口口声声哥哥哥哥地叫,骨子里还是个官差。”

    今夏这才搁下刀来,沉声道:“你若害了他们性命,我自是不能饶你。还有那船夫,是无辜百姓,你切莫伤了他。”

    听了这话,谢霄反倒笑起来:“他可不是无辜百姓,我实话跟你说吧,他压根就是我的人。”

    “你们早就筹划好了?”

    “那是。”

    “船漏水怎么回事?”

    “原本就凿出缝来,用蜡封上,用刀轻轻一划就行。”

    “那些头发?”

    “那是马尾,吓唬吓唬他们而已。”

    船头放风的人唤他:“少帮主,此地不宜久留。”

    谢霄应了,使刀劈开沙修竹的枷锁,架起他来,又朝今夏道:“待会儿就会有条打渔船路过此地,你只管上船去,他会带你到安全所在。”

    “哥哥,你不能就这么走了。”今夏喊住他,皱眉道,“……你砍我一刀。”

    “……丫头。”谢霄愣住。

    “砍胳膊就好了,别伤着我经脉啊。”今夏也是无可奈何,“快点!莫害我在陆大人那里交不得差,砸了我的饭碗。”

    “你这破差事砸了就砸了,有甚了不起。”谢霄气恼道。

    “别扯,差事砸了我喝西北风去啊。你快点!我自己砍的话,刀口深浅有异,会被陆大人看出破绽来……”

    谢霄没多想,打断她冲口而出:“差事砸了我养你!”

    闻言,今夏怔在当地,莫名其妙地看着他。

    外间船头放风的人不免心焦,再次催促道:“少帮主,咱们得快点!”

    今夏回过神来:“这事……咱们回头再议,现下你麻利点,赶紧砍我一刀。”

    手上虽持着短刀,但谢霄何尝作过这等事,他原就对女子下不了手,更何况是要对今夏挥刀。等了片刻,旁边的沙修竹叹口气道:“冒犯了。”

    他夺过谢霄的短刀,闪电般一划,今夏左臂自上而下被划出一道口子,迅速涌出鲜血。

    “多谢。”她吃疼抱臂道,“你们快走吧!”

    “我没想到……”谢霄既不忍又不舍,定定地看着她,“丫头,算我欠你的!”

    “赶紧走吧,哥哥。”

    今夏吃力地摆摆右手,要他们快走。

    谢霄一行人走后,果然马上有一条渔船划过来,船夫探头探脑地往这边瞧。

    明知道他是谢霄派来的,今夏只能佯装作不知情,扶着左臂,艰难唤道:“这位大哥,救命啊!船要沉了。”

    打渔船将她接上船去,四下里一片昏暗,今夏也不知道该上哪里去寻高庆和其他人,只得请船夫将船划去渡口,先向陆绎禀报此事要紧。

    船行至渡口,今夏踉跄上岸,众人见她看她衣裳半湿,左臂浸在血水里,都骇了一跳。不待她开口表明,早有人去通报,陆绎与上官曦匆匆行出来。

    “启禀大人,船行至途中被袭,一伙贼人上船将沙修竹劫走,其他人下落不明。”她向陆绎禀道。

    陆绎看着她的左臂,眉头紧皱,神情阴沉不定,片刻后才冷冷道:“四个人都看不住一个,一群废物!”

    “……卑职该死。”

    今夏咬牙将头埋得更低。为免连累她,沙修竹在她左臂那刀划得颇深,从方才到现下,血淌了不少,她不免感到一阵阵眩晕。

    上官曦在旁拱手道:“陆大人,这附近我帮兄弟甚是熟悉,不如让他们先去寻那几位官爷,万一他们也受了伤,时候越长越危险。”

    “如此甚好,劳烦上官堂主。”陆绎点头,目光却仍盯在今夏身上。

    上官曦转身吩咐下去,又望向今夏,柔声道:“你伤得不轻,我先替你包扎伤口如何?”

    出了这么大的篓子,陆绎不发话,今夏不敢点头,更是一步也不敢挪。

    陆绎冷冷道:“先去包扎伤口吧……有劳上官堂主。”

    上官曦温婉一笑,伸出手来扶过今夏,带着她进到饭庄里面的小间。

    半边袖子又是血又是水,湿漉漉的殷红一片,若要往下脱,湿布粘着伤处,疼得今夏呲牙咧嘴。上官曦只得拿了剪刀,将衣袖齐肩剪下,再替她清理伤口。

    “那个……别丢,回头我洗干净了还能再缝上去。”今夏一边忍着疼,一边阻止她。

    上官曦怔了下,点头道:“你身上都湿了,待会先换我的衣裳,这件就摆在这里,我漂洗干净缝补好再给你送去。”

    “这怎么好劳烦你……”

    未等她说完,上官曦在她耳边低声道:“此番让你受了委屈,我和老四都感激你得很。”

    她也知情,说不定就是她筹划了这趟劫囚,今夏一点都不惊讶,低着头轻声道:“他说没死人,是真的么?”

    “是真的,待会你就知道。”

    将她伤口清洗干净,上官曦正欲上药,只听得门吱呀一声被推开,陆绎面无表情地走进来。

    上官曦赶忙用自己的披风将今夏的半边胳膊遮了,嗔怪道:“大人,还未包扎妥当呢。”

    “让我看看伤口。”陆绎冷冷道。

    早就料到他不会轻易相信自己的话,定会来查验伤口,幸而这刀不是自己砍的,今夏暗暗庆幸。

    “大人,袁捕快怎么说也是姑娘家,这个……”上官曦手按在披风上,丝毫不肯让今夏的胳膊露出来。

    “姐姐,不要紧。”因为血淌得有点多,今夏连嘴唇都泛白,勉强笑了笑,“丢了人犯,我身上有嫌疑,陆大人原就该查个明白。”

    说话间,她自己把披风揭到一旁,露出一弯雪白的臂膀,可看见伤口从上臂一直延伸到小臂,血还在淌。

    低垂的眼帘下,陆绎的瞳仁紧缩,他伸手取过油灯,靠近今夏,一手持起她的手腕,将她臂上伤口仔仔细细查验了一遍……

    这刀是沙修竹所砍,用得是谢霄的短刀,无论从劲道还是位置,今夏都自认毫无破绽,可她偷眼瞥去,陆绎的面容却是愈发冷峻。

    片刻之后,他终于松开她的手,自怀中掏出一个瓷瓶,递给上官曦。

    “用这个药。”他简短道,然后转身出去。

    今夏与上官曦面面相觑,然后今夏朝那瓷瓶挑了挑眉毛,轻声细语地问道:“……这不会是让伤口溃烂的药吧?”

    “不会的。”

    话虽这么说,上官曦还是犹豫了一下,把小瓷瓶打开来嗅了嗅,然后皱紧眉头。

    对于陆绎的心思,今夏向来是猜不透的,加上伤口着实疼得厉害,叹口气道:“算了,管它是什么,先用了再说。”

    “我这边也有金创药,”上官曦嗅着味道刺鼻,不敢确定这药的疗效,“要不你……你决定吧。”

    “用你的。”

    既然能选择,今夏觉得陆绎的东西还是尽量不要碰为好,就算这药没问题,可万一他回头找自己讨银子怎么办。

    当下,上官曦取了金创药,仔细给她上药,再包扎好。最后命人取来自己的衣裳,先拴上门,然后小心翼翼地帮着今夏换上。

    “你这伤口深,光外敷恐怕不行,还得请大夫开上几贴药喝着。”

    替她整理妥当,上官曦看她面色发白,不放心道。

    “没事,就是一点皮外伤。”今夏撑着精神,低首看自己身上的衣裳,摸上去滑溜溜的,不由羡慕道,“姐姐你的衣裳真好看,等我回了京城,也要让我娘照着这个式样给我做一身。”

    不知怎得,她这话让上官曦有些心疼,正欲答话,门被叩响。

    “堂主,兄弟们找着那几位官爷了。”

    虽然谢霄和上官曦都说过不会出人命,今夏还是不甚放心,扶着胳膊,跟在上官曦后头行出来……

    “有三位官爷只是受了些皮肉伤,又呛了水,并无大碍。但有一位伤得重些,肋骨断了两、三根的模样,好在并无性命之忧。”被上官曦唤作董叔的中年人禀道。

    上官曦点点头,转头看了今夏一眼,目光中颇有深意。今夏也暗暗松了口气,原担心谢霄下手没轻没重,眼下看来还好,只是不知断了肋骨的那位是谁?

    ☆、第四十六章

    断骨所传来的疼痛让高庆每一次最轻微的呼吸都像受刑一样,看见陆绎行过来,他挣扎着想起身,却被陆绎上前摁住。

    “听他们说你肋骨断了,莫要乱动。”陆绎道。

    “卑职罪该万死,请大人责罚!”

    陆绎沉默了一瞬,才道:“你把整件事情从头到尾仔细说一遍。”

    伤处虽然疼痛非常,但高庆却是一点都不敢违抗陆绎的话,忍着痛强撑着把事情经过详详细细地说了一遍。

    听罢,陆绎缓缓点头:“按你所说,这帮贼人颇通水性,有四、五人之多,与袁捕快所说的一样。”

    “卑职落水之后,船上只剩下袁捕快与一名我的弟兄,贼人趁不备将我弟兄打晕,丢入水中,也就是说,最后仅剩袁捕快一人。卑职以为,此事与她,说不定有些干系。”

    “她也受了伤,虽比你轻些,但比你那几位仅仅呛了水的弟兄可重多了。若要说嫌疑,我看,只要还活着的,都有嫌疑。”陆绎冷冷道,“那条船是你雇的,船突然漏水又是怎么回事?分明有人早一步得知我们的行踪。”

    高庆浑身一凛,骤然想起陆绎是在临走前才命今夏随行,之后今夏一直和他们在一起,自然没有提前泄露行踪的嫌疑。而自己却是在午后时分就已经得知,船也是自己雇好的,若要说私通贼寇泄露行踪,他的嫌疑可比今夏大多了。

    “大人,卑职、卑职……”

    似乎知道他在想什么,陆绎打断他,淡淡道:“你伤成这样,自然不会是你,只是你那几名弟兄,你该多留心才是。”

    “……卑职明白。”

    陆绎未再说什么,让其他几名锦衣卫先送高庆回去治伤。另有上官曦备下马车,亲自将陆绎与今夏送回官驿。

    折腾了一夜,身上又带着伤,待回到官驿厢房,将门一掩,今夏只觉得所有气力都抽身而去。踉跄着爬上床,她连衣裳也没力气脱,只合衣侧躺,小心翼翼不敢碰到伤臂。

    “受伤这事得瞒着头儿,怎生想个法子才行……”

    她闭上眼睛,迷迷糊糊地想,还未想出个子丑寅卯,人就已然陷入昏睡之中。

    ……又是那条既陌生又熟悉的大街,处处张灯结彩,灯火璀璨。

    自她身旁经过的人们,衣着华丽,面带笑容,仿佛在过什么热闹的节日。

    她立在街道的中间,茫然四顾,不知道自己究竟在找什么。

    繁灯似锦,笑语喧哗。

    她却始终孤零零的一个人。

    骤然间,有人握了她的手:“走,跟我走!”

    “你是谁?是谁?”她不肯,使劲挣扎。

    那人的手就如铁钳一般,又冰又冷,怎么也挣不脱……

    “啊!”

    她喘着气,一头大汗地自梦中惊醒,瞪大的双目正对上陆绎。

    而他,正握着她的手。

    关于陆绎为何在自己房间里,以及他为何会握了自己的手,今夏实在想不到一个合理的缘由,足足楞了半晌,就这么干瞪着陆绎……

    陆绎皱了皱眉头,率先开口道:“你指甲该修了。”

    “啊?”

    “把我都划伤了。”他松开她,手指抚上脖颈。

    借着烛火,今夏看见他左侧脖颈似有几道细细的血痕,吃惊道:“是我、我划的?”

    “难道是我自己划的?!”他语气不善道。

    “这……卑职该死。”

    今夏只得赔罪,转而一想:不对啊,他凭什么闯入自己厢房,凭什么抓她的手!

    她梗梗脖子,决心据理力争,重新开口道:“陆大人,这个……呃、那个……呃、那什么……您、您半夜里到此间,是有什么事要吩咐卑职么?”

    “什么半夜,天都亮了!你在发烧你不晓得么?”陆绎没好气地反问她。

    “哦,难怪我觉得您的手那么冰,原来是这个缘故。”

    今夏恍然大悟,歪头看向窗外,阴沉沉的,大概是要落雨,难怪室内这般昏暗。

    陆绎面色更沉:“叫门也不见来应,还以为你昏死过去了……想试试你额头热度,谁想得到你拳打脚踢,真是,睡觉也不安分。”

    “这……卑职该死。”她只好道。

    “我给的药,莫非上官堂主没有给你用?”

    今夏睁着眼睛说瞎话:“用了。”

    “若是用了那药,以你的伤口,不至于烧成这样。”他双目微眯,看着她的伤臂,“把衣裳脱了,让我查验。”

    “……”没想到他较真到这般程度,今夏欲哭无泪,“大人,我错了,我说实话,那药我没用,好端端在这里呢。”她自怀中掏出小瓷瓶还给他。

    “为何不用?”他语气中已有明显的恼意,挑眉道,“莫非,你疑心我会害你?!”

    “当然不是!”今夏连忙解释,“这个……其实是因为……那个……”

    陆绎冷冷地盯着她,一副若敢撒谎就灭了她的神情。

    今夏艰难地实话实说道:“因为卑职觉得这药肯定特别金贵,若是我用了,万一过两日大人您找我讨要药资,我肯定是还不起的。再说我还欠着您二两三钱银子,所以想来想去,还是不用为好。”

    “你……”这下,轮到陆绎干瞪着她,胸膛起伏间似在呼吸吐纳,声音都较平日高了些,“命要紧?还是银子要紧?”

    “当然是,都要紧呀!”今夏耐心地讲解给他听,“比方说,一碗粉丝和一碗鱼翅,吃粉丝能填饱肚子,吃鱼翅也能填饱肚子,那我当然吃粉丝了,何必多花那些银子呢。大人,您能明白么?”她分外诚恳地望着陆绎。

    陆绎很干脆地把药收走,拂袖而去。

    “和这些富家子弟,真是话不投机半句多。”

    今夏叹口气,把身子往下蹭了蹭,烧得昏乎乎的脑袋往被衾里一埋,接着睡过去。

    再次醒来时,天色似又亮些,也不知道是什么时辰了,她半撑起身子,莫名其妙地看着几乎算得上是闯进来的谢霄。

    “你没事吧?”谢霄一脸紧张。

    今夏奇道:“没事啊,你有急事?”

    “我在外头敲了半日门,怎么不应?”

    “……大概是因为我睡得沉,”她揉了揉眼睛,复问道,“哥哥,你有急事?”

    “我不放心,过来看看你。”谢霄走近,看她的胳膊,不放心道,“听说伤口挺深的,你觉得怎样?”

    “没事,小事一桩。”

    今夏趿鞋下地,昏乎乎地行到桌旁,伸手就去倒水喝,冷不防触动到伤臂,疼得她直咧嘴。

    “我来。”

    谢霄看不过眼,伸手帮她揭开草编盖,一拎里头的瓷壶,却是轻飘飘的,压根里头就没水。

    “你这里连水都没有,这如何养伤。”他恼道,“杨家兄弟这些日子都在医馆陪杨叔,也没个人照看你,这怎么行!干脆,你搬到我那里住吧,先把伤养好了要紧。”

    “不用,头儿和大杨都不在,我若再不勤勉点,刘大人还不得起毛。再说,还有那位呢,那可不是个省油的灯。”

    今夏有气无力地趴桌上,心里想的是不知道灶间有没有剩下的吃食。

    “你管他起不起毛呢,我不是跟你说了么,这破差事砸了就砸了,我……”说到此处,谢霄颇不自在地顿了顿,转而道,“……你又不是没处去。”

    话音刚落,便听见门口进来一人,冷冷道:“听起来,袁姑娘你是要另谋高就了?”

    听出是陆绎的声音,今夏腾得抬起头,站起来,这下起得太猛牵动伤臂,疼得她只得暗自咬牙。

    “没有的事儿,大人您千万别误会,传刘大人耳朵里就不好了。”她赶忙解释道。

    “你坐下吧。”陆绎皱着眉头,把手中所端的碗放到她面前,吩咐道,“把药喝了。”

    今夏缓缓坐下,低头看向那碗尚冒着热气的汤药,迟疑问道:“这药是……”

    “可以退烧,对你伤口有好处。”陆绎淡淡道。

    “不是,我是说……这药是您煎的?”

    “我吩咐驿卒煎的。”

    不知怎的,今夏暗松口气,却听陆绎又慢吞吞道:“不过这方子是我开的,你可是不敢喝?”

    今夏还未回答,被莫名其妙晾在一旁的谢霄已开口替她道:“你又不是大夫,她凭什么得喝这药,万一出事你能负责么?哼!”

    “你怎知我不能负责?”陆绎侧头睇他,反问道。

    谢霄不再理会他,伸手去拉今夏,道:“走!上我那儿去,我找大夫给你瞧。”

    “你不能带她走。”陆绎冷道。

    “凭什么,她又不是你家的?!”

    谢霄提高嗓门,算是正式与陆绎杠上。

    “至少,她也不是你家的。”陆绎语气虽不高,却是冷意森森。

    “她……”谢霄脖子一梗,没多想便冲口而出,“老子明日就娶她进门,你信不信!”

    来不及看陆绎是何反应,今夏已经听不下去:“哥哥,这事咱们改日再议。你是不是还有要紧事,你去忙吧,不用惦记我,我这里好得很。你去吧,我就不送了啊……”

    “你怎么老是赶我走?”谢霄不满道。

    陆绎双手抱胸,立在一旁,唇边却有一丝若有似无的笑意。

    “哥哥,我还发着烧呢,你嚷得我脑仁都疼了,你明儿再来吧。”今夏一面把他往门口推,一面无奈道。

    谢霄被她推了两步,立在门口返身正色问道:“你不相信我想娶你?”

    “我……”今夏被他说得楞了一瞬,才道,“不是,我信,这是好事嘛,关键这事得我娘说了算,我不能自己拿主意呀。这事不急,改日我精神头儿好点了,闲下来咱们再慢慢商量。”

    “这么说,你自己是愿意的。”谢霄盯着她看。

    “这么好的事儿,我干嘛不愿意。”

    今夏顺口答道。

    得了她这句话,谢霄方才转身离去,走之前还没忘再瞪陆绎一眼。

    ☆、第四十七章

    总算是把他弄走了,今夏松了口气,转向陆绎,陪笑歉然道:“他就是个村野莽夫,大人您大人大量,千万别跟他一般见识。”

    陆绎原本面沉如水,听了她这话,非但没有缓和几分,反倒更加阴郁,讥讽道:“还没嫁进门呢,就急着替夫家说话了?”

    今夏怔了片刻,忽想到件要紧事,急切道:“大人,这事您可千万别告诉刘大人啊!千万千万,算卑职求您了。这还在办案期间,万一刘大人觉得我有外心,治我的罪,那可不是小事。”

    “你还知道怕啊!”陆绎冷哼,朝桌上一努嘴,“先把药喝了。”

    听到吩咐,今夏没二话,端起药碗,咕咚咕咚整碗灌下去,都不带换气的。陆绎见状,抬手本想说什么,终还是没说。

    “……多谢大人,您开的方子真是有奇效,这药我刚喝下去就觉得周身舒畅,神清气爽,奇经八脉似有一股暖流游走。”今夏放下药碗,开口就是奉承话。

    “你那是被烫的!”陆绎没好气道,“这药才煎好,没瞧见直冒热气么?”

    “没事,我不怕烫。”

    今夏背过身去,悄悄吐了吐舌头散热,再转回来时发觉陆绎居然坐了下来。

    “大人,您还有事要吩咐?”她试探地问。

    陆绎随手拿了个空杯子,在桌上滴溜溜地转了转,也不答话,过了好半晌才淡淡问道:“你可知道谢霄与上官曦之间的事情?”

    “知道。他们俩师出同门,谢霄排行老四,上官曦是他的二师姐。”

    陆绎点点头:“还有呢?”

    “三年前,他们俩本该成婚,可却不知道为什么谢霄逃婚了,后来上官曦主动退了这门亲事。”今夏支肘,疑惑道,“说来也奇怪,逃婚这么大的事儿,对姑娘家来说那可是大失脸面,可上官曦对谢霄像是一点怨恨也没有。”

    “因为谢霄曾经救过她。”陆绎轻叹了口气,“那年上官曦还未出师,在姑苏被一伙强人所劫,当时乌安帮在姑苏还没有分堂,也几乎没什么人手。谢霄花钱雇了四、五名刀客,带着人就冲进那伙强人的山寨,硬是把上官曦救了出来,他自己身受重伤,几乎丧命,足足躺了半年才能下地。”

    “原来如此,难怪上官曦对他那么好,事事都帮着他。”今夏叹道。

    陆绎看着她,微微挑眉:“你明白了?”

    今夏迟疑片刻,还是摇摇头:“可他为何要逃婚呢?”

    “逃婚是谢霄在与谢百里抬杠,他们父子俩在三年前关系极差,谢霄认为谢百里是想借由这桩婚事将自己牢牢绑在乌安帮,他自然不肯屈服。”

    今夏这才明白:“所以上官曦一点都不怪他,还主动退婚,现下还对他那么好。”

    陆绎复问道:“这下,你该明白了吧?”

    “您是想说,上官曦对谢霄,并不仅仅是姐弟之情?”今夏猜测道。

    陆绎很难得的赞许地点了点头。

    “哦……”

    在这声并不算长的“哦”声中,今夏骤然间想明白了许多事情:沙修竹被劫一事,筹划得甚是周密,谢霄心没这么细,这主意多半还是上官曦想出来的。戏楼上,她故意给陆绎设了个套,引得他带沙修竹出来。所以,整件事情说起来就是陆绎被上官曦耍了。以陆绎的能耐,只有他设计旁人,怎么反倒会被旁人设计,唯一的理由便是他对上官曦生出爱慕之意,以至于意乱情迷。但上官曦心中所属又是谢霄……

    难怪他看谢霄不顺眼,原来如此!

    “其实感情的事,说不准的……”今夏绞尽脑汁想安慰陆绎两句,“她现下虽然还惦记着他,可说不定过几日,她就觉得他不好了,那时候就能察觉出旁人的好处来,对吧?”

    “你是这样想的?”陆绎面色并不好看。

    今夏忙点头,诚恳道:“那当然,感情这方面的事情我是很在行的。”

    陆绎看她的眼神,就像见了鬼一样。

    “真的!俗话说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么,我在衙门里头那么久,这些事情看得多了。”今夏分析给他听,“就是为了这些男女之间朝秦暮楚的事情,有下泻药的、砸摊子的、扎小人的、偷牵牛的,花样多的您都想不到,闹得要生要死鸡飞狗跳。可见这男女之间,移情别恋是常事,时有发生。所以说,上官曦虽然眼下还将谢霄看得十分要紧,可说不定过一阵子,她又会觉察出您……呃,旁人身上有谢霄没有的好处来。”

    “你……”陆绎起身深吸口气,似乎想说什么又在犹豫中,终还是没忍住,朝她冷哼道,“六扇门怎么会有你这样的人!”

    说罢,他抬脚就走了,留下今夏一头雾水。

    “自己心里不快活,还要迁怒旁人,哼!”今夏莫名其妙之余也是满腹不满,“好心当成驴肝肺,小爷发着烧还辛苦开解你,不领情就算了!”

    她栓好门,忿忿然回床躺着,想接着蒙头睡觉,可惜才躺了一会儿,就想起自己还未吃东西,只得翻身起身,想去灶间寻些吃食裹腹。

    刚起身,就听见有人敲门,她披好外袍去开门。

    外间是此间驿卒,拎了黑底描金漆盒,见开了门,便将漆盒替她放到桌上,语气也十分平易近人:“请官爷慢用。”

    “这是……”今夏疑惑道。

    “听说官爷受了伤,这是特地备下给您备下的吃食。”

    今夏诧异地揭开漆盒盖子,最上面便是一大碗热气腾腾的菠菜牛肉粥,当场就能把人馋出口水来。

    “等等,这个……钱两是不是得另算?”今夏喊住欲走的驿卒,赶忙问道。

    “不用,官爷受了伤,灶间原就该给您单做。”

    如此今夏方才放了心,再三谢过驿卒,掩了门,坐下来吃粥。眼见菠菜碧绿,切成碎粒的牛肉晶莹剔透,另外还有几碟精致小菜,她一小口一小口吃着,腹中也和暖起来,不禁把诸事皆抛之脑后,生出岁月静好夫复何求的感叹。

    “姑娘、姑娘……这是我才熬好的燕窝粥,你好歹吃一口,好不好?”

    圆脸丫鬟桂儿望着月洞缠枝花架子床上曲膝呆坐的翟兰叶,急得要哭出来,自打从船上回来,她就这样一动不动地坐着,不吃不喝,不说话,连旁人与她说话也皆如未闻。

    初始她尚且呆坐流泪,到现下似乎泪已干涸,双目直愣愣的,整个人便似成了一具空壳一般,叫人看了心惊。

    桂儿素日与她亲厚,见她如此熬了一宿,怎生还坐得住,只得急匆匆地命人去告知养家翟天官翟老爷。家仆去了不久便回来,传话说老爷已经知道了,让她好生将养着,这几日不用出门去,竟也未来瞧上一瞧。

    周遭家仆、厨子好几个,还有个半聋的老嬷嬷,却是连一个亲厚且能拿主意的人都没有。桂儿眼睁睁看着翟兰叶泥雕木塑般坐着,心急如焚,想着姑娘说不定是中了邪风,请位大夫来扎两针或许能有效验。

    估摸着让旁人去说不清楚病况,桂儿连说带比划让老嬷嬷看好翟兰叶,自己出门去请大夫。

    连日阴雨,今日却有难得的日头,杨岳伺候着爹爹吃过药,见爹爹的腿已经开始慢慢消肿,遂安心了许多。洗过衣裳,他便帮着医童在院中晾晒药材。

    “求求你,告诉我沈大夫在何处,我家姑娘急等着大夫去瞧。”桂儿跟在一位年纪稍长的医童身后,声音急得仿佛马上要哭出来。

    “我不是说过了么,师父出诊去了,不在医馆内。姑娘,你稍安勿躁,到外堂等着好不好。”医童好言劝道。

    “可是我家姑娘……”桂儿哇得一声哭了出来,“她怎么办、怎么办!”

    杨岳正在房顶上把鱼腥草铺齐整些,闻声探头看向她,楞了片刻,骤然搁下药材,自房顶上一跃而下,冲到桂儿身前,急道:“你家姑娘怎么了?”

    “你、你……是谁?”桂儿泪眼婆娑,一时也认不出他来。

    “我是那日送香料去的人,陆大人送的,想起来了?”

    桂儿懵懵懂懂地点了点头。

    “快说你家姑娘怎么了?她病了么?”杨岳急得额头青筋都凸了出来。

    桂儿抽抽搭搭道:“比病了还严重,她、她、她像是中邪了,从昨夜到现在,坐着动也不动,眼睛发直,人死了一大半。”

    “带我去看看!”

    “你又不是大夫。”

    杨岳没法,掏出捕快制牌,喝道:“快点带我去!”

    压根没看清制牌上头刻印着什么字,桂儿只知他是官家人,一时不敢违背,转身带路:“官爷,你有法子救我家姑娘么?”

    “我不知道……”杨岳心乱如麻,不知是在和她说,还是在和自己说,“反正我不会让她死,她绝对不能死!”

    桂儿已经是一路小跑,可他还是觉得她太慢了,索性拽起她胳膊,大步流星地往前赶去。

    待进了翟兰叶所住的小楼,他也不理会上前问话的家仆,直接将人撂倒在旁,奔上小楼。守着翟兰叶的半聋老嬷嬷见着这么个身量魁梧的大高个闯进来,骇得缩到一旁,话都不敢说半句。

    “你……”杨岳只说了这一个字,便说不出话来。

    翟兰叶仍是静静地坐着,双目盯着不知名的某处,怔怔出神,根本看不见他。卸了脂粉的她看上去苍白而憔悴,少了日前的那份美丽,却更加让人心疼。

    愣神间,桂儿也赶了上来,看见翟兰叶仍旧是老样子,鼻子一酸,差点又哭出来。

    “她怎得会这样?”杨岳问道。

    “我也不知道,昨夜姑娘回来之后,就失魂落魄的,什么话都没说。我替她梳洗更衣,服侍她上了床,她便这般坐着,整宿都没动过,一直到现在。”

    “她从何处回来?”杨岳强制压抑着胸中情绪,“她……是不是被人欺负了?”

    “我不知道,她昨日原本欢喜得很,说要去见一位京城来的公子。”

    “京城来的公子,是陆大人?”

    “我真的不知道,那条船只让她一个人上去,不让我跟着。”

    ☆、第四十八章

    杨岳拳头攥得骨节格格作响:“只让她一个人上去……一定是被欺负了!她、她……我、我……”

    桂儿不知所措:“那该怎么办?是不是该报官?”

    杨岳在原地足足楞了好一会儿,才深吸口气道:“眼下,她最要紧,我马上去把沈大夫请来,你照顾好她。”

    说着,他不放心地多看一眼翟兰叶,又匆匆折返回医馆,向医童问明沈大夫在何处出诊。沈大夫出过诊后,连医馆都没回,直接被杨岳请到了翟宅。

    沈大夫先替翟兰叶把脉,杨岳扶着床框紧张地等着。

    “她这是急痛迷心,加上平常先天心脉有损,气血亏柔……”沈大夫慢条斯理道。

    实在等不得他说完,杨岳急道:“能救么?她不会有事吧?”

    “眼下自然能救,但她先天心脉有损,须得长期调养,不要有大喜大悲之事。”

    沈大夫吩咐随伺医童打开医包,他取出一根长长的银针,在翟兰叶的人中上重重扎了一下,杨岳整个人跟着抽痛一下,扶床框的手几乎把木屑扣出来。

    随着一滴血渗出来,翟兰叶嘤咛一声,眼珠活动了下,终于回转过来。

    “姑娘……”桂儿握了她的手。

    翟兰叶迟缓地望向她,小巧精致的下颌微微颤抖着,泪水一串串滑落下来……听着她的呜咽声,杨岳说不出话来,只是双目紧紧地盯着她,仿佛无法移开。

    沈大夫缓声道:“哭出来就好了,下次若再出现这种情况,你们若不会扎针,有时狠抽一记耳光也能奏效……不必再急成这样。”

    最末一句是对着杨岳说的。

    杨岳看向沈大夫,却尚楞着神,嘴唇蠕动了下,什么都没说出来。

    沈大夫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膊,命医童收拾了医包,由老嬷嬷送着下楼出门去。

    翟兰叶还在哭泣,且越哭越伤心,看上去她像是要把身上的剩余气力全都专注地用在这件事情上。

    “姑娘……姑娘……”桂儿在旁轻唤着,跟着垂泪。

    杨岳直愣愣地站着,觉得她的哭泣声似乎慢慢将自己身体里的某种东西抽走,仿佛自己心里也破了个大洞。

    他静静站了很久,然后默默地走了。

    今夏正在享用她今日的第二顿美食。午时才到饭点,驿卒便又拎来了一漆盒,她千恩万谢地接过来,放桌上打开来一看——清炖鸽子汤,煎豆腐和香菇菜心,另有还有米饭。

    居然比早间那段还要丰盛,早知道扬州官驿对伤员这般厚待,自己就该时不时闹些小毛小病,今夏一面想着,一面心满意足地喝下最后一口汤。

    外间有人敲门。

    这么快就来收碗筷?她诧异起身,开了门,看见了杨岳。

    “大杨,你怎么来了?头儿那边……”她看杨岳面色不对,顿时紧张起来,“是不是头儿伤势有变化?严重么?”

    “爹爹没事。”杨岳闷着头进来,“……我见到翟姑娘了,她很不好。”

    听说头儿没事,今夏这才放下心来,奇道:“翟姑娘怎么了?”

    杨岳停在透棂架格前,直挺挺地站着,面色难看之极,今夏反复问了好几遍,他才低低道:“详细情形我也不知道,看样子,应该是被人欺负了。”

    今夏微怔了下,问道:“被谁欺负了?她的养家是扬州知府的小舅子,谁这么大的胆子敢欺负她?”

    “听说是一位从京城来的公子。”杨岳语气透着森森寒意。

    从京城来,又不把扬州知府小舅子放在眼里,今夏用膝盖也能猜出他指得是谁。

    陆绎虽说为人有点膈应,可并不像是会对女子用强之人,她思量着,硬拖杨岳坐下来,“大杨,我知道你现在怒气攻心,但你得把事儿说明白些,我才能帮上你。”

    在此事上,杨岳知道自己绝不能莽撞,分析不出头绪,也无法求助爹爹,故而他才来找今夏帮忙。当下他深吸口气,便将今日遇见桂儿之后的事情原原本本说了一遍给她听。

    听罢,今夏凝眉片刻,看着杨岳道:“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但不是陆大人。昨夜陆大人提了沙修竹去乌安帮认人,回来路上沙修竹被人劫了,反正是好一通折腾,他根本腾不出功夫去招惹翟姑娘。”

    “被谁劫了?”杨岳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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