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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不见了吧。”吴雩终于从椅子上坐起身,随着这个动作林炡也坐起来,

    两人刚才直直面对着面的距离一下又拉远了,

    只听他疲惫地道:“我早就已经不想那些事了。”

    林炡一愣:“可是……”

    吴雩已经站起身,垂着眼睛冲他点了点头:“谢谢。”紧接着转身就向外走去。

    “等等!”林炡拔腿而上,

    压低声音正色道:“你可能不知道下半年厅里会空出几个位置,有两个还相当不错,

    为什么能争取的不去争取?我不说荣誉前途那些虚的,就说经济收入和人身安全,

    难道不比现在白天黑夜拼死拼活的强,你觉得呢?”

    吴雩自嘲道:“没事,我打拳收入也挺高的。”

    “你以为你还是二十岁吗?万一哪天被人打死怎么办?你觉得步支队发现这事以后会不会把整个地下拳市一股脑扫了?!”

    吴雩不答。

    “吴雩!”林炡几乎要低吼起来了:“你这辈子都这样了,

    永远不想恢复真正的名字和身份了是不是?!”

    两人脚步戛然而止。

    休息室外走廊一拐,

    突然迎面呼啦啦来了一群人,甫一撞见,都同时停下了动作。

    “……”林炡最快反应过来,立定沉声道:“冯厅。”

    对面一帮人簇拥着俩老头,左边的那个赫然是云滇省当初的冯局,

    现在的冯厅。吴雩下意识就想退后走开,但脚步一挪又硬生生按捺住了,只见冯厅三步并作两步上前,直接拉住了他的手,一边扶老花镜一边转身笑道:“我要向你介绍一下,这位就是吴雩,我们的解警官”

    另一名老者穿中山装,不太看得出年纪,虽然也戴着玳瑁老花镜,但层层耷拉的眼皮一抬,瞳孔深处还带着公安人员特有的老辣和锐利,上下打量了吴雩一圈,伸手重重地拍了拍他的肩,含笑道:

    “解警官。”

    视线从四面八方射来,聚焦在吴雩身上,鼓励的、欣赏的、惊奇的、感叹的……也有一丝丝羡嫉的,仿佛无数面明光澄澈的照妖镜。

    解警官,吴雩脑子里仿佛有巨钟在一遍遍回响。

    冯厅向老者低声解释着什么,后者呵呵笑起来,似乎还挺满意,但少顷感慨万千地长长叹了口气。

    解警官。

    吴雩一只手被冯厅紧紧握着。他知道自己应该表现出什么样,但实际上那手的触感却强烈到淹没了所有感知,神经末梢齐刷刷绷紧到极致,掌心正一丝丝泌出冰冷的潮湿。

    他控制不了。

    他在出汗。

    老者回过头,低声对随从吩咐:“我们在工作中,确实需要保护立下过功勋的同志,哪怕偶尔‘出格’一点,尽量要为他们解决后顾之忧……”

    “……不用了。”

    那些照妖镜又齐刷刷射来,吴雩眼角余光能看到那些人神色的变化,但他感觉到自己脸上应该是笑了一下。

    “我……就这样挺好。”

    “解警官?”老者顿了顿。

    冯厅急了,轻声呵斥:“解警官!”

    “……”吴雩又仓促地笑了笑,抬起另一只手,却在半空中顿了片刻,才举在眉角敬了个礼:“为人民服务。”

    他从冯厅掌中抽出手,转身走下楼,脚步越来越快。

    天穹尽头的风拂过高楼与街道,淹没了黄昏下操时少年人的笑声,吞噬了隔着一条街外校门里的喧哗和下课铃。他在风中加快脚步,鬓发与衣角在身后扬起,听见那个年轻的声音带着憧憬:“我要是能念书,一定继续往下念……”“当刑警的梦想不都是穿上白衬衣吗?”“那肯定得立功才能往上爬吧!”转眼被两人的大笑和打闹所盖过,和着晚风一股脑盘旋着冲上天际,消失在监狱重重叠叠灰色的高墙里。

    吴雩跑了起来。

    他就像要追赶什么似的,穿过车水马龙的商区,川流不息的街道,熙熙攘攘的人海。他穿过雨季铅灰的云层和迷离的水汽,如同被一团阴冷湿气裹住双翼的飞鸟向下俯冲,冲向秩序繁忙的大地,四面八方皆无归途。

    哔

    哔哔!

    汽车喇叭接二连三响起,红绿灯变幻,人潮涌过大街。

    他慢慢蹲在地上,一口一口呼出滚烫的气,颤抖着手从衣袋里摸出那把钥匙,紧紧攥在掌心,许久终于把头埋在膝盖间,发出一声嘶哑、恐惧、纯粹发泄式的,没人能听见的抽泣。

    惊雷响彻天幕。

    津海。

    “!”

    步重华骤然惊醒,只见车前窗外云层低垂,暴雨来临前的狂风卷着树叶,哗然擦刮过车窗玻璃,口袋里手机在嗡嗡作响。

    “喂?”

    “妥了!”手机那边传来他检察院老同学的声音,背景有点嘈杂,大概是在边走边打电话:“已经批下来五零二两起命案分别立案侦查,周一手续下到你们局里,但那个凶手高宝康是自杀还是他杀目前没法定论,看你们能不能拿出后续证据……别说,你小子还真行,区区一瓶透明指甲油就能反转整个命案,那法医鉴定看得我鸡皮疙瘩都起来了!哎你现在哪儿,还等在咱们院门口吗?”

    步重华扭头望了一眼,马路上行人匆匆,对面是津海市检察院的大门。

    “唔。”

    “在啊?那你别走了,晚上咱们聚聚,上次那家店叫一整只烤全羊配两件啤酒……”

    “不吃了,回家。”

    “叫上老杨老钱他们几个啊?你回哪儿?”

    “回家,”步重华拧了把钥匙,轰地发动汽车,玻璃窗外的侧视镜中映出他嘴角一丝上翘的弧度:“家里有人等饭。”

    “步重华?!打太阳西边儿出来了是不是?你他妈骗鬼呢?!……”

    步重华挂断电话,把手机轻轻扔向副驾座,牧马人在暴雨将至的大街上调了个头,驶向市中心。

    轰隆

    闪电过后,闷雷翻滚,少顷哗哗雨声渐起,在地上打出大大小小千万道水坑。

    阴灰天幕之下,小区各家各户都已经亮起了灯。电梯门叮一声打开,一梯一户的楼道内光明堂皇,步重华拎着两个外卖纸袋一阵风似的出来,站在家门前定了定。

    他深呼了口气,望着防盗门模糊的倒影,突然心里掠过一个奇怪的念头,好像感觉自己的头发被雨打得有点乱。

    他下意识抬手捋了把,紧接着动作又一顿,连自己都好笑起来,咳了声清清嗓子推开门:

    “我回来了!”

    半圆形的客厅里没开灯,显得有些空旷,暴雨在落地窗上打出千万道痕迹。步重华探头向楼梯上看了看,把外卖放在开放式厨房吧台上,提高声音:“吃饭了!吴雩!”

    没人回答。

    “……”步重华站在空荡荡的家中央,有刹那间似乎没反应过来。

    “吴雩?”他低声说。

    他上楼推开客卧的门,房间还残留着昨天早上离开时有点凌乱的模样,浴室门半开着,吴雩用过的毛巾随便挂在门把手上。客卧边上的健身房里没有人,楼下的主卧次卧也没有,封闭式阳台外是城市风雨交加的天空,雨幕后隐约变幻着市中心高楼广厦的流光溢彩。

    步重华心脏凌乱跳起来,脚步变得很轻,仿佛不愿惊动一个令人沉溺而又脆弱易碎的梦境。

    他推开书房门,与书房相连接的另一道门里是练琴房,门缝里正透出壁灯光。

    “……”他的脚步不知不觉止住了,就那么久久地望着那一隙微光,半晌自言自语般小声说:“吃饭了,吴雩,你出来吧。”

    没有动静。

    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伸手轻轻推开练琴房门,修长有力的手指随即从半空无声滑落。

    暴雨浇灌城市,千万道水线发出的哗哗声震耳欲聋,透过落地玻璃窗,变成潮汐般遥远朦胧的声响。

    不知道站了多久,步重华终于慢慢转过身,眉眼神情像是被冻结住那样平静,动作也非常平稳,走到外间把外卖拿出来热了热,装在平时吃饭的碗碟里,就像曾经一个人演绎过的千万遍那样,坐在吧台边的同一个高脚凳上,开始吃。

    汤勺碰撞餐具,发出轻微叮当声,但淹没在满世界大雨声中很难听清。

    “哎,我一直好奇,在津海买这么大房子要多少钱啊?”对面那个人在灯光下一边热气腾腾地拨饭一边问。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仿佛从另一个时空响起:“看地段吧,你要买房子吗?”

    “就好奇你的还贷情况,毕竟你不像那种收钱给人办取保候审的人嘛。”

    “怎么不像了,你不知道我们领导都是权力寻租贪污腐败的么?”

    “哈哈”

    ……

    “我最大的梦想,”那个人夹着一个香菇竹笋包子边吃边说,乌黑的眼睫在眼尾扫出弧线,那张脸上漫不经心的神态像是有某种无法解释的吸引力,让人难以移开目光:“就是每天下班后长在沙发上,做一个沉默安详、慢慢变圆的大叔。”

    “说好你的梦想是慢慢变圆呢?”

    楼梯上传来蹬蹬蹬脚步,那身影风一般刮上楼:“梦想是梦想,现实是现实!”

    ……

    步重华笑起来,尽管那笑意连他自己都没发现。吊灯将他孤独的侧影投在大理石台面上,窗外天色已经暗成了潮湿阴冷的深黑;过了不知多久,他拿着碗筷的手轻轻一松,在叮当碰撞声中用力搓了把脸,把眉眼深深埋在掌心里。

    再也无法按捺的悲哀、渴望和思慕,终于冲破堤口,就像铺天盖地的洪水淹没了所有感官。

    “人是我弄死的!一人做事一人当,跟步重华无关!”

    “他们没为难你吧?……”

    “步重华人呢?!”禁闭室里那个人一脚踹碎电视屏幕,就像伤痕累累的困兽无路可走:“步重华在哪里!”

    步重华伸出手,按住桌面上的手机,几乎是刻意阻挡大脑思考,也不给自己任何犹豫迟疑的时间,闭着眼睛将界面解锁,大拇指用力摁下了未接记录中吴雩那两个字。拨出音响起,他睁开眼睛的那一瞬间心脏仿佛停跳,世界于身侧唰然远去,只剩下眼前一方手机屏

    “您好,您拨打的用户已关机……”

    啪!

    步重华把手机拍在桌面上,一手插进前额头发,随即搓了把发红的眼睛。他衬衣下肩颈肌肉绷紧,捏着手机的五指用力到青筋突起,咽喉肌肉干涩痉挛。

    他怎么能就这样走了?

    他怎么能不接我电话?

    “喂,廖刚,”步重华拨通了另一个电话,开口嗓音沙哑难辨:“吴雩今天还在不在办公室,不在的话把他家登记在册的地址发给我……什么?”

    “许局那边备了个外勤案说是把他派到外地去了,所以今天一整天都没来上班。”廖刚开着车,在此起彼伏的晚高峰鸣笛声中扯着嗓子大声道:“我本来想跟您打声招呼的,但您今天也一天没来,所以……喂?喂步队?”

    外地?

    仿佛一泼冷水兜头浇下,步重华焚烧的火气被沸然一压,白烟滋滋上升,透出一丝冰凉清醒的惊疑。

    哪个外地?做什么去了?

    吴雩这样微妙敏感的身份,许局怎么可能一人做主把他单独派到外地,且不说许局够不够权限,就说他这个顶头上司直接领导为什么连半点风声都不闻?

    除非

    步重华的大脑仿佛被分裂成两部分,一部分压抑已久的情绪喷发出来,像岩浆覆盖地表滚滚焚烧;另一部分却清晰坚硬得像是万年玄冰,足够支撑他在瞬息间想通前因后果,甚至连表面冷静的神色都没有丝毫变化,反手又一个电话打给宋平,几乎是立刻就接通了:

    “喂,重华?”

    “林炡把吴雩弄回云滇,这事为什么没提前跟我打招呼?”

    即便宋平早有准备,但还是被这一针见血的提问方式哽了下,数秒后才叹了口气:“不瞒你说吧,重华,这事虽然我也不是很赞成,但我也没有反对的理由。”

    “……”

    “吴雩这个人,是十三年前张博明不好说从哪里带去云滇,十三年后从云滇安排过来津海的。如果张博明没死,吴雩还有可能在任务结束之后跟着他返回原籍;但现在张博明死了,吴雩的原籍已经销户,只能把归属算给云滇,只是为了避祸和一些其他原因,才暂时安排来津海。”

    仿佛一根针穿刺耳膜,步重华瞳孔微微紧缩。

    “所以如果一旦发生什么事,或者有任何紧急需要,吴雩的所有权是不能归给津海的。”宋平从大转椅里起身,站定在办公室窗前,眯眼望着窗外:“现在你明白了吗?”

    其实所有人都应该已经看明白了这一点,为什么吴雩被关禁闭室的时候林炡要连夜从云滇省厅赶来南城分局,为什么当吴雩要辞职的时候是冯厅隔着大半个中国一个电话打给宋平。而宋平即便再想捋袖子亲自把吴雩揍一顿,接到跟自己同级别的冯厅的电话,也只能摆摆手轻易罢休。

    但每当步重华想起那天深夜禁闭室外的情景时,首先浮现在脑海里的,却是吴雩似乎想回头再看他一眼,却不知道被何种力量生生阻止,蓦然顿住的那一段脖颈。

    “我明白。”手机两端静默许久,终于传来步重华低沉的声音,说:“但吴雩的所有权也不属于云滇。”

    “他只属于他自己。”

    宋平略一怔忪,电话被挂断了。

    “……”他慢慢放下手机,透过因为湿漉漉而有些扭曲的玻璃窗,望向窗外阴云暴雨密集的天空,半晌摘下眼镜揉了揉鼻根。

    留在他小腿上的弹片和胳膊上腰上打的那十几枚钢钉,直到三十多年后的阴雨天还是会隐隐作疼,但当初没有人会预料到这一点,包括年轻气盛的他自己。

    年轻人呐!

    宋平滋味复杂,又有一点无奈地笑叹了口气,摇摇头,转身走回了大办公桌后。

    步重华抓起雨伞、钱夹、车钥匙,匆匆拎起外套,大步流星出了门,直接从电梯下车库,在发动吉普车的同时打开手机短信箱。

    这年头连宋局都学会用微信了,那个姓吴的孙子还在用短信,导致步重华的短信箱里除了整整齐齐满屏验证码,只有吴雩两个字挂在中间,一枝独秀。

    【我今晚去云滇。】

    六个字显示发送成功,步重华熄了手机屏,发动汽车,吉普一个漂亮的三角掉头开出车库,瞬间暴雨倾盆而下,将四面车窗打成白茫茫一片。

    下一刻,车轮与地面摩擦发出尖锐声响,吉普车猝然停下。

    雨刷在车前窗划出一道道扇形水痕,车灯穿透雨幕,照亮了大楼门前屋檐下的方寸之地。吴雩拎着两个外卖塑料袋,不知道是因为冷还是虚脱的原因,正裹紧了湿透的黑色夹克,头发湿漉漉地往下滴水,向身后亮起的车灯回过头,愣住了。

    烟雨笼罩着津海市,华灯沿海港大桥排成长龙,更远处海面上漂浮着微渺的灯塔,潮汐声声向远方奔流而去。

    “你吃饭了吗?”

    “没,在等你。”

    “……那要是我没回来呢?”

    步重华一眨不眨看着吴雩,眼底似乎隐藏着复杂难辨的情绪,许久拍了拍副驾:“上车,回家。”

    天幕纷纷扬扬,从高处向下俯览,吉普车副驾门开了又关,倒退回了大楼车库。

    少顷,顶楼那层复式公寓的灯也开了,从落地窗帘缝隙中透出碗筷叮当、拖鞋脚步和晃动的人影,与千家万户窗口透出的朦胧光晕一起,汇聚成人间灯海,穿过灰蒙蒙的大雨幔帐,于天穹辉映出模糊的暖黄。

    第二卷

    五零二骷髅人头案

    下

    第52章

    翌日,

    周六。

    “所以你回云滇到底是为了什么,

    ”步重华穿过超市琳琅满目的进口食品架,

    拿了两袋薄荷口味的巧克力球丢进推车里:“就为了看一眼自己以前抓过的毒贩长什么样?”

    吴雩两胳膊肘交叉抵在推车扶手上,像某种大型野生猫科动物似的弓着背,推着车跟在步重华身后,

    黑白分明的眼珠随着巧克力球落进购物车里,嗓子里才“唔”了一声。

    周六是商场人流量最大的时候,但位于负一层的超市却相对冷清,

    原因无他,

    这种往商标后加上“有机”两个字价格就敢翻一番的地方,除了姓步的这种冤大头,

    正常人是不爱来的。

    步重华突然站定脚步,扭头居高临下盯着吴雩:“为什么,

    就因为好奇?”

    吴雩脱口而出:“那必……”

    步重华眼睛微微一眯。

    步重华这个人,不管他严厉傲慢、目中无人的恶名怎样如雷贯耳,

    那张校草级别的脸是作不得假的,尤其这个眉锋勾起、自下而上的角度,鼻梁挺拔到不像真的,

    下颔线绷紧如琴弓,

    连薄唇那一丝抿起的力道都清晰而微妙。

    那瞬间十多年生死磨炼出的敏锐直觉拯救了吴雩:“那必须不能啊!”

    “……”

    “我回去是为了亲自送他下去见我最崇拜的人,毕竟六月快到了,不亲自飞一趟不足以表达我对偶像的,”吴雩咽了口唾沫:“虔诚。”

    步重华狐疑道:“你女神不是波多野结衣么?”

    “是是,我还有个男神。”吴雩郑重地说:“林则徐。”

    步重华:“………………”

    步重华用一种三观被颠覆的目光上下打量吴雩,

    后者站直身体含蓄地挺了挺胸膛,T恤前胸那块今早沾上的奶黄渍格外明显。

    “你以前抓过多少毒贩?”步重华突然问。

    “啊?”

    吴雩有点被问住了,心里一二三四还没数完,只见步重华突然一笑,寒气四溢:“判一个叫你飞回去一次,判两个叫你飞回去两次,是不是往后每判一个你就要往云滇飞一次?那以后支队要不要专门给你设个月经假,每个月都有那么几天不方便来上班?”

    吴雩眼底突然迸射出一丝希望:“带薪吗?”

    “你觉得呢?”

    “……那算了,人不能为了偶像连全勤奖都不要了。”吴雩立刻严肃道:“队长放心,男神跟你,我选择你。”

    步重华久久瞪视着吴雩,后者回以坦荡坚定的目光。

    “你最好记得你选择了我。”半晌步重华终于淡淡道,不知怎么语调似乎有点古怪,然后扭头往前走去。

    吴雩赶紧推车跟上,只听啪啪两声响,步重华从货架上拿了两包巨贵的进口点心,头也不回丢进了购物车。

    按吴雩的意思,一个成年男性下属不能这么没日没夜地在领导家蹭吃蹭喝下去,于是他给自己设定了一个期限,五零二年小萍案彻底破案那天就一定要搬回自己家。而在五零二破案之前蹭住是因为领导加班太凶狠了,下属又没个车,三更半夜摸黑回自己那小破屋太麻烦太不安全。

    至于吃饭问题,吴雩想得也很周全:虽然房租给不起,买菜钱是可以出的,否则说出去好像他在吃步重华软饭一样。

    步重华对软饭这个说法不置可否,但希望他对出买菜钱这个提议慎重考虑再作决定,于是周六两人一起来到了平常步重华买菜的超市。

    吴雩在收银台前翻了翻兜,扭头望向步重华,步重华双手抱胸面无表情注视着他,仿佛戛纳电影节上准备给分的评委。

    “……”气氛一时叵测难言,半晌吴雩终于用食指揉了揉鼻子,软弱地问:“队长,给几天软饭吃行么?”

    步重华扬起眉角,把购物车里的有机蔬菜、进口水果、两斤冰冻银鳕鱼、两斤深海鳌虾、四盒豆腐和两打鸡蛋都过了自助扫描机,指着显示屏上的数字说:“正常吃软饭的话,应该是这个生活水准。”

    然后他把两盒巧克力球、两包进口点心、八包纯果汁软糖、两盒精装黄油曲奇饼扫了,指着显示屏上平白多出一位数的新总额说:“这个生活水准,差不多就叫潜规则了,你没问题吗?”

    吴雩捏着鼻子打量购物袋半晌,终于下了决心:“队长,廖哥才是你大房,廖哥没问题我就没问题。”

    廖刚身为南城支队副手,堂堂刑侦副处级,上侍奉公婆精明难搞的宋局座和文艺老年许局座;中辅助相公动不动加班到凌晨三点且每每出场自带死神来了BGM的步支队长;下抚育幼子一帮成天饿得嗷嗷叫,批发两箱卤蛋火腿肠三天就能干光的刑侦支队小崽;那自是贤良淑德,胸怀大度,应该是没有问题的。

    所以步重华用几包零食就莫名其妙获得了潜规则吴雩的资格,传出去不知道云滇那帮头头脑脑们、金三角的大毒枭们内心会是怎样的感慨万千。

    两人拎着购物袋一前一后走出超市,吴雩半边脸鼓鼓的,含着一颗巧克力球,含糊不清地问:“下周一检察院手续下来,就该开始侦办年小萍和高宝康被杀的案子了,买这么多菜有时间在家做饭吗?”

    步重华说:“我会让你有的。”

    “……”吴雩心说吃人嘴软拿人手短,行吧。

    从负一层超市出来,商场一楼奢侈品牌大厅人头攒动,人人衣着光鲜靓丽,大片镜面地砖反射着水晶般的灯光。吴雩是个突兀的异类,旧T恤、大短裤、沙滩拖鞋,无所谓地拎着一袋巧克力点心,看上去像陪同步少爷逛街的私人司机;然而他长得确实非常好看,眉眼无可挑剔,五官鲜明清晰,但凡注意到的都会多看两眼,还有少女嘻嘻哈哈打闹着擦肩而过,丢来羞涩好奇的眼神。

    步重华之前也带吴雩出过门,但那都是办案出公差,在一堆经常几天不洗澡灰头土脸的刑警们中间,哪怕你是中国公安第一草都显不出来;只有孟昭偶尔的格外宽容和慈爱,才能勉强提醒众人吴雩是个帅哥的事实。

    但到了外面,步重华才切身感受到,这姓吴的小子在女性眼里评分是很高的,才这么短短几步路,就已经有三拨不同品牌的美妆护肤品柜姐主动来递试用装了。

    步重华自己也做过化装潜伏,尽管最长不过几个月,但也能算是普通人认知中的卧底。他知道虽然广泛传言是卧底必须长相平庸、毫无特点、最好扔进人堆里就找不着,然而实际上真急需要人执行任务的时候,能勉强挑个能力、素质、政审、忠诚度全都符合要求的就烧高香了,长相美丑基本不在考虑范围之内,除非是美到了明星上街引发交通堵塞的程度。

    吴雩虽然不至于到那种地步,但回头率也不容小觑。如果张博明策划的潜伏计划规模那么大、烈度那么高,那他应该有很长时间慢慢挑选,为什么最终还是选择了十三年前比现在还俊秀出众的吴雩呢?

    步重华在第四拨小姑娘叽叽喳喳经过,含羞带笑向吴雩这边指点张望的时候终于忍无可忍了。

    “戴着。”他突然站定脚步,面容森冷毫无波澜,取下自己衣襟上的墨镜打开,不由分说怼在吴雩脸上,然后从他手里接过购物袋:“我把菜放进车后箱,你别跟来了。商场二楼有家书店,你去书店门口等我,待会我们一起去楼上餐厅吃饭。”

    镜架顺着鼻梁向下一滑,吴雩立刻按住这副一看就比他全身装备还贵出两个零的墨镜:“买了这么多菜呢,不回家做饭啊?”

    步重华说:“楼上有家餐馆进了两条野生刀鱼,我听说以后让他们提前留住了,你不去吃?你不吃我们可以回家做个韭菜炒鸡蛋。”

    吴雩:“!”

    刀鱼!

    吴雩向后倒退三步,好似一头误闯人类社会的野生雪豹陡然变成了家猫,全身上下每个毛孔都散发出刚进支队时温驯、柔顺、乖巧、老实的气息:“好的队长,我等你队长。”

    步重华拎着两个沉重的购物袋,无法抬手隔空向他一点,只得扭头走了。

    带吴雩去买一堆有的没的,打发他去书店消磨一段时光,然后带他去吃刀鱼,对吴雩来说简直是过生日都没有的安排,在“人生中最完美的一天”排行榜上可以名列前五十了。

    步重华把买的菜装进车后箱,回到商场上了楼,果然吴雩并没有依言在书店“门口”等他。进书店门往里一望,果然只见他站在奇幻那片区域中间,手里拿着本不知道什么书,正看着入神,只露出一个黑乎乎的后脑勺。

    步重华正要穿过一排排书架去找他,突然目光扫过什么,瞥见身侧新书展示台的一个角落。

    《同性恋问题的宪法学思考》。

    不知从何而来的心悸如电流般穿透神经,步重华几乎是机械性地往前走了两步,然后又停下了。那瞬间他血流速度变得非常快,哗啦啦冲向十指末端,心脏却突然提到了喉咙口,似乎一张嘴就要蹦出来。

    周六书店人很多,穿梭的学生,奔跑的小孩,大包小包的父母,甚至还有约会的年轻人。没有人注意到这边,没有人注意到他可能有一丝僵硬的脸色,没有人听得见他咽喉间怦怦作响的心跳。

    仿佛漫长得过了好几分钟,其实不过一个瞬息,步重华终于慢慢退了一步,把手伸向书架。

    明明还是很喧闹的背景,书架另一侧情侣小声吵架和背着书包的学生抱怨声还在继续,隔着几排书架后小孩咚咚咚跺着地面奔跑,引来父母精疲力尽的呵斥和年轻人不满的侧目;但指尖触及封皮的那一瞬间,他却感觉到所有人的动作都停止了,四面八方无数视线当空射来,如铺天盖地的利箭,将他当场钉在原地

    “队长!”

    步重华触电般全身一震,刹那间收回手,面上神情一丝不露,心脏疯狂剧跳。

    闹哄哄的书店背景还在继续,只见吴雩抬头发现了他,把手里那本奇幻轻放下,大步走了过来。

    步重华把手插进口袋,举步迎上前,咽了口干涩的唾沫。

    “等等。”突然在这时吴雩似乎瞥见了什么,突然紧走两步,一拍步重华的肩示意他让开,随即擦肩而过,径直来到书店靠门口一名迅速收起手机的年轻男子身前:“您好,不好意思,能把照片删除吗?”

    步重华额角猝然一跳。

    偷拍的年轻人不过二十出头,看着是个大学生,背个运动双肩包,个头高高的,面容还挺青春俊朗,但此时充满了羞涩和尴尬:“对、对不起,我只是……”

    步重华疾步上前,一把扣住了大学生的手,完全不像吴雩那么温和有礼貌:“手机呢?拿出来!”

    正经一线刑警的气势瞬间就把少男羞涩吓了个精光,男生险些没哆嗦起来:“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真的不是”

    步重华已经摁着他拇指解了锁,吴雩打开最近发送的消息一扫,随即打开相册,愣了下。

    他刚才发现摄像头的那个角度,还以为男生偷拍的是步重华,所以一拍步重华肩膀让他等会的时候,心里还有点嘲笑和打趣的意思。

    谁知他想错了,相册里连续八九张偷拍的全是他自己。

    步重华面沉如水,示意吴雩:“你看着他,我打电话叫人过来。”紧接着摸出手机就要打电话给辖区派出所治安大队。

    “对不起大哥,对不起!我再也不敢了!”男生一听他那话,再看他那气场,还以为自己招惹上了黑道霸总,当场就慌了:“我就是个学生,只是想认识一下,我这就删除还不行吗?我现在就删除真的!……”

    “认识一下?”

    男生偷眼打量吴雩,一脸欲哭无泪:“我……我刚看到这位同学一个人逛街,以为他还……他还单身,我又没敢直接搭讪,怕万一给人打、打出去,想着发、发去学校匿名交友墙,谁知道……”

    步重华:“……”

    吴雩:“……”

    步重华呵斥:“哪个学校的?学生证拿出来!”

    男生看着是不像有什么社会经历,一惊吓麻溜掏出了学生证,还真是附近大学的体育系大三生。

    “所以你俩是一对吗?”男生哭丧着脸问。

    步重华没吭声,脸色有点奇怪,但他冷心冷肺的气场端久了,没人能从那严厉冷俊的外表下窥出一丝古怪的端倪。

    吴雩叹了口气,把清空照片的手机抛还给男生,搭着步重华肩膀说:“不,我是这位少爷家的打手,刚才如果少爷脸色不对,我就该冲上来砍你了。”

    男生:“………………”

    “你这样是不对的,男人不能生孩子,如果大家都像你这样中国人口就该灭绝了,美国人就要打进来了。”吴雩顿了顿,话锋一转又认真道:“周末大好时光,该学习学习该工作工作去,小年轻不要整天想着谈恋爱,等你到了我这个年纪就会发现……买不起房的人谈个屁恋爱,都是瞎几把浪费时间,哈?回学校看书去。”

    从男生的脸色看来,他大概真的要哭了。

    吴雩摇摇头,就这么勾着步重华肩膀,转身溜溜达达地走了。

    直到出了书店,步重华才摸出手机打了个电话,让治安大队立刻派人过来盯着这个男生有什么后续动作。少顷一楼巡警赶上来,没费什么力就在人潮涌动的商场里找到了目标,回复说男生在原地沮丧了一阵子,又晃悠着找人搭讪去了。

    吴雩没说话,但摸了摸自己的脸,可能心里觉得挺有意思。

    “你真是因为买不起房才不找对象的?”步重华望着前方,口气平淡地问。

    吴雩自嘲地嗨了声:“找什么对象啊,我这样儿的,自己过挺好。”

    他平时经常比步重华稍稍落后半步,应该是卧底时养成的习惯,并不习惯走在人前。但步重华已经发现了,如果有值得期待的、令人兴奋的事,他就会高兴地稍微快自己半步,比方说像出发去吃刀鱼的现在。

    步重华看着他放松的侧脸,突然问:“那如果你遇到一个人,不介意和你在一起可能会被牵连,甚至会遇到危险的话呢?”

    吴雩脚步似乎顿了顿。

    步重华双手在裤兜里,不引人发觉地刺进了掌心皮肉。

    然后他看见吴雩笑起来,仰起头闭上眼睛,眼底无数难以言喻的情绪都被皆数掩去,唇角的弧度似乎还有点开心。

    他说:“那我就把这个人写成我的遗产继承人。”

    步重华神情微微地变了。

    “刀鱼是清蒸的吗?”吴雩回过头,期待地舔着嘴唇问。

    步重华收回目光,面色神情无一丝异样,指指前方示意他跟上,然后大步向商场顶层的餐厅走去。

    与此同时,商场二楼。

    人潮中的便衣巡警撤回,应该是回楼下继续巡逻反扒去了。

    大学男生拿着刚搭讪得来的几个微信,哼着小调走进厕所,头也不回钻进隔间,锁上门,那一刻眼底神情陡然阴沉下来,随即把手机塞进书包,从外套内袋里摸出了另一个手机,按密码解了锁。

    屏幕上是吴雩。

    他刚进书店,正侧身对着镜头,一手伸向书架上的某本银河系奇幻轻,一手摘下墨镜,露出半边轮廓优美的眉眼。

    摧毁了金三角数个毒枭集团,令大名鼎鼎的马里纳亚海沟被迫下线一整年,甚至连传说中的鲨鱼都耿耿于怀念念不忘的卧底“画师”原来就长这样?

    “大学男生”面上掠过一丝自得与嘲讽,心里想:“也不过如此。”

    传奇已然老去,该轮到年轻一代掌权主宰地下的世界了。

    他选择图片,点击发送,两秒后发送成功,按住语音键的同时按下了马桶冲水,在哗啦水声中轻轻发了五个字的语音信息:

    “动手吗,银姐?”

    第53章

    “动手吗,

    银姐?”

    阳光穿过村寨前郁郁葱葱的树梢,

    落在手机不甚清晰的偷拍照片上,

    只见书店玻璃门前人来人往,一名衣着普通的年轻人侧对镜头,正摘下墨镜,

    露出小半侧脸颊。

    银姐嫣红饱满的嘴唇露出微许扭曲的笑意,然后收起手机,没有回复那条语音消息,

    扬头走进了木寨。

    中缅国境线,

    杨山,塔罗寨。

    阳光映照着郁郁葱葱的山野,

    木楼二层堂屋宽敞凉爽,一名满身叮当银饰的美貌姑娘遍身罗衣,

    用长长的银壶斟满茶,一杯献给主座上金发碧眼的白人,

    一杯献给客座上戴银边眼镜、相貌十分俊朗儒雅的男子,在接触到对方含笑的目光时不禁微微面颊发烧,一双美目大胆地偷瞄了他一眼。

    “喜欢?”鲨鱼随口问。

    秦川品了口茶,

    不置可否。

    “为了展示我的慷慨,

    她是你的了。”鲨鱼把茶杯放在手边,一边剪雪茄一边含笑道:“不过你也许要等成功说服万长文先生之后,才能有命回来带她走……你叫什么名字,告诉秦老板?”

    美貌少女用一口缅甸话含羞带怯地回答:“我叫阿婷。”

    秦川一口茶:“噗!”

    鲨鱼:“……”

    少女:“……”

    所有人:“……”

    秦川镇定地抹抹一身水:“实不相瞒,其实我从小就对名字里有停的人过敏,

    一靠近就好起皮疹,严重时还有上呼吸道充血引发的呼吸困难,所以还是算了吧。”

    所有人心里同时:这也行?!

    美貌少女阿婷无比失望地退下了。

    鲨鱼感觉很有趣地上下打量秦川:“你就是因为这奇异的过敏症,才不敢在中国大陆继续待下去的吗?”

    秦川面不改色地端起茶杯:“唉,可说呢,谁让中国叫婷婷的美女太多说到这个。”他突然眉头一皱,岔开话题问:“我这两天一直想提,我们已经在边境线上盘桓了这么久,你的人始终在为偷渡做准备,是不是已经忘记曾经答应给我的佣金了?”

    木楼下突然传来高跟鞋由远而近的脚步声。

    鲨鱼没回答,倏然古怪地一笑。

    “你的佣金,”他意味深长道,“应该是送到了。”

    两名马仔率先飞奔上楼,左右分开,随即一道凹凸有致的高挑女性身影出现在楼梯口,长发束起、皮肤微深,冲秦川一勾性感唇角,扬手丢来一个脏兮兮的布口袋

    啪!

    秦川当空接住,触手瞬间心里就已经有了预感。

    果然,布袋里装着一个骷髅头盔,内外镶满氧化的藏银和绿松石,在阳光下泛着古老的酱黑色。

    “我以为在马里亚纳海沟平台上做生意,下单付钱等送货就行了,没想到就这一个包裹竟然要等半个月?”秦川双手拿着头盔打量片刻,似乎不是很满意:“贵网站的物流速度不行啊。”

    “因为我们这次合作的掮客是个废物。”女人迈着两条结实的长腿走来,往鲨鱼张开的臂弯中一倚:“他为了多赚点中间价,没有直接从卖家手里拿货,而是多此一举地弄死了好几个人,引起了警方的注意,导致这个头盔卡在手上送不出来如果不是我把包裹拿来亲自护送,秦老板,你这趟就真的要打白工了。”

    “银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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