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大老爷究竟有什么事?不妨直说。”江止修专注地看着她,声音变得柔和,“无事便不能来么?芳亭,你是我的妻!”
他今日来此,是想与贺芳亭和解。
没错,和解。
经过一番深思熟虑,他想明白了一件事情,若要内宅无忧,还得贺芳亭。
所以,哪怕贺芳亭有这样那样的毛病,他也可以暂时视而不见,只要她接管中馈。
贺芳亭听得恶心,对于他的目的,也是洞若观火。
喝口清茶压了压,问道,“你来这儿,谢姑娘知道么?”
江止修:“......她明理大度,纵然知道,也只会体谅。”
贺芳亭微笑,“那就是不知道了?大老爷,你这可不厚道,小心谢姑娘哭鼻子。”
江止修眼中染上怒意,“她可不像你!”
贺芳亭:“我也不像她。”
也幸好不像。
江止修想要发火,又告诉自己忍住,正事要紧!
平复了一下呼吸,尽量温和地道,“芳亭,未提前与你商议,便决定了兼祧一事,是为夫不对。但你我夫妻,本应一体。李氏又贪又蠢,并无管家的能耐。中馈交给她,只会越来越乱。这一回,爹娘侥幸只是小病轻伤,下一回未必还能如此幸运,若有个好歹,也会耽搁宇儿学业。你,你原谅为夫,不要再闹了,好么?”
说到后来,语气中带了恳求,分外真诚。
贺芳亭叹道,“大老爷所言,句句在理。既然如此,您也不要再闹了,放弃兼祧之念,好么?”
她很清楚,江止修摆出示弱的姿态,说出这番话,并不是良心发现,对她心存愧疚,而是认识到了江承宗、潘氏、江林修、李惜香等人的刁滑难缠。
以往她找他诉苦,他都很不耐烦,觉得父母兄弟是好人,就她鸡蛋里挑骨头,没事找事。
现在他亲自面对,终于看到了他们的真面目,便想要让她去对付,自己好安安生生地当官。
做梦。
江止修:“t?......芳亭,你别这样!”
贺芳亭有一搭没一搭的摇着轻罗小扇,笑道,“大老爷并无诚意,那就免谈,请回罢!”
江止修沉声道,“我有诚意!芳亭,我答应你,再与你生个儿子,儿子出生之后,再娶梅影!如何?”
之前他以为,贺芳亭不同意他兼祧两房,是为了掌家之权。
后来他发现自己猜错了,贺芳亭真的不在意是否掌家,那就只剩下一个原因,儿子太少。
他也不介意再与贺芳亭同房,毕竟,她虽内里空空,乏善可陈,却着实美貌。
此时灯下看来,更添姿色。
别说只生一个儿子,再生几个,他也是愿意的。
要知道,他并非抛弃发妻,是兼祧两房,芳亭与梅影,都是他的妻子,只论妯娌,不分大小。
第34章
侍疾是在自讨苦吃
贺芳亭惊得轻罗小扇都忘了摇,“......不如何!”
她发现自己还是低估了江止修的无耻。
简直无法再与他共处一室。
江止修却以为她拿乔,探身来拉她的手。
贺芳亭花容失色,以从未有过的速度飞快躲开,高声道,“钱嬷嬷、李嬷嬷,送大老爷回去!”
“是!”
两个老婆子垂首进来,向着江止修躬身行礼,恭恭敬敬地道,“大老爷,请!”
青蒿、白薇也警惕地站到贺芳亭身前。
郡主若愿意,她们会悄悄退开,可郡主不愿意,那她们拼了这条小命,也要挡住大老爷。
江止修心中大怒,这是把他当成登徒子了!
好个贺芳亭,给脸不要脸,当他多稀罕呢!
盯着贺芳亭冷声道,“这是最后一次机会,错过就没有了,你不要后悔!”
贺芳亭心说我谢谢你,“不后悔,大老爷慢走!”
江止修伸手凌空点点她,恨恨道,“好,贺芳亭,你好得很!”
暗自发誓,再也不来春明院,再也不向贺芳亭求和!
刚要转身,忽又想起一件可以打击她的事情,冷笑道,“你瞒着梅影,不让她为爹娘诊治,唯恐她得了爹娘的喜爱,好深的心思。但让你失望了,梅影已在松荣堂侍疾。”
说完昂首挺胸,像打了胜仗一样傲然离去。
贺芳亭:......
所以她失望的点在哪儿?
这江止修,莫不是把他爹娘当成神仙,侍疾好了能增福寿?人人都要抢着去?好大的脸。
要她说,谢梅影侍疾,是在自讨苦吃,那老两口可不好相与。
但那也是谢梅影自己的事儿,轮不到她管,遂兰汤沐浴,安然入梦。
——
贺芳亭没料错。
伺候了潘氏五天,谢梅影已在心里叫苦不迭。
她长这么大,就没受过这种零零碎碎的罪。
白日里,潘氏一会儿要茶水,一会儿要捶腿,喝药也要她左哄右哄,好话说尽才肯喝。
吃饭最爱大油大肉的荤腥,她略劝几句,潘氏就给她脸色看,说她还没进门就想苛刻婆母。
她想辩解,潘氏立刻哭出声。
而且,房里明明有伺候的下人,潘氏不使唤,事事都找她。
别的也就罢了,如厕、换洗这两件事,实在让她恶心欲呕。
夜晚更折磨人,潘氏让她睡在窗下软榻上,只要一有睡意,潘氏就哼哼,总要找点事让她做。
自从来侍疾,她就没有睡过半个时辰的整觉,几天下来,水灵灵的姑娘家熬得两眼无神,形容憔悴。
除此之外,潘氏还常跟她闲聊。
聊的内容是乡间那些贤良的儿媳妇,有的割腿上的肉给婆母当药引子,有的起早贪黑地做工,挣来的每文钱都交给婆母,有的搬空娘家,补贴婆家。
谢梅影听得想缝住她的嘴。
并且严重怀疑这是贺芳亭的阴谋,指使潘氏折磨她。
好几次,她都想找江止修告状,又碍于潘氏是江止修的亲娘,不想给他留下离间夫君与婆母的印象。
况且,江止修每回见她,都是满脸欣慰的样子,也让她说不出口。
这天中午,谢梅影奉潘氏之命,在廊下给她熬药。
本可以躲到荫凉的地方,但潘氏说,大太阳底下熬出的药,药效最好。
谢梅影身为大夫,没听过这种说法。
可潘氏坚持,还坐在长廊里看着她,她也想着,这事儿若传出去,也是一桩孝道美谈,便依了潘氏。
那炙热的阳光照在她身上,像火烤一样,火炉里的火也很旺。
药刚熬上,人晕了,中暑。
江止修闻报,心急火燎地跑来,亲自把她抱回落梅轩,又化开解暑的药丸喂下。
这药丸还是她自己做的。
不一会儿,谢梅影醒来,挣扎着要去服侍潘氏,口中说道,“老夫人离不得我!我若不去,老夫人吃不下饭!”
江止修又感动,又气她不顾自身,严肃地道,“你先照顾好自己!”
硬是压着她躺下,让她好生歇息。
谢梅影还想起来,但她几日没睡好,眼睛都快睁不开了,说了两句话就沉沉睡着。
江止修看着她眼下的青黑,很是不解。
......怎么就累成这样?
富贵人家侍疾,并不需要亲力亲为,凡事有下人,主子动动口就行,因而他虽然也为父亲侍疾,却不累。
想不通,便让人叫来潘氏房里的侍女一问。
然后他才知道母亲是怎么折磨心上人的,愣了半晌,冲回松荣堂,想要质问母亲,为何如此虐待梅影?
莫不是贺芳亭指使的?
另一方面,对于谢梅影更为怜爱,这般苦楚,她都咬牙忍着,可见天性有多纯良。
如果是贺芳亭的话,恐怕早就叫苦叫累了,或者找他告状,让他夹在母亲和妻子之间左右为难。
但梅影纵然不说,他也不能装作不知,决心为她讨个公道。
第35章
不图名不图利,就图个婆婆瘾
刚到潘氏卧房门口,江止修就迫不及待地道,“娘,你为何......”
话没说完,一名仆妇苍白着脸,跑出来颤声道,“正要禀告大老爷,老夫人不好了!”
谢梅影晕倒,潘氏自知闯祸,吓得心惊肉跳,一口气险些没上来,扶到床上直叫心口疼。
仆妇喂了常用的药,也不见好。
江止修大惊,进去一看,母亲气若游丝,面如金纸,且手心冰凉,不像是假装的。
不及多问,赶紧派人去请罗大夫。
罗大夫匆忙赶来,针灸加灌药,总算让潘氏脸色好转。
又喂了颗补心丹,皱着眉头自言自语,“不过是小伤,早就该好了,怎弄成这样子?”
诊了会儿脉,问道,“老夫人,你这几夜,每夜睡了几个时辰?”
潘氏支支吾吾地道,“人上年纪,觉少,约莫三个时辰。”
罗大夫摇头,“不可能!”
潘氏:“......两个时辰。”
罗大夫还是摇头,“老夫人,不可对医者撒谎。”
潘氏这才道,“大约一个时辰。”
为了准确地在谢梅影快睡着时叫醒,她得一直醒着。
罗大夫松了口气,“若是如此,反而好办,不是别的病症。只需安睡休养,便无大恙。”
江止修和潘氏也放下了心。
谁知罗大夫又冷冷来上一句,“若还这么一夜一夜的熬,神仙来了也无救。该备的备起来,免得到时乱了手脚。”
最烦这些不遵医嘱的病人。
等他离开,江止修无奈地道,“娘,你到底图什么啊?!”
为了折磨梅影,把自己累得病情加重。
这叫什么?都不能说是损人不利己,而是杀敌八百,自损一千。
他没见过这样的人,若不是自己亲娘,非骂一句愚蠢不可。
潘氏装作听不懂儿子问的是啥,往里侧身,喃喃道,“好困啊!”
图什么?
她不图名不图利,就图个婆婆瘾。
江承宗的母亲,她的婆母,是三乡八寨有名的厉害人,她当年很是吃了些苦。
被打被骂,罚饿肚子的时候,她就想着,等自己当了婆婆,也要这般威风,把在婆母那儿受的气都找回来。
她有两个儿子呢,比婆母还多一个。
可惜,长子娶的是郡主娘娘,她威风不起来。
次子娶的是破落户,性情泼辣,她不敢威风。
新来个谢梅影,她就想试一试。
如果谢梅影一开始就硬气,她也不敢,但谢梅影选择了屈从,她就一步步试探着,过足了婆婆瘾。
说句没志气的话,当了婆母将近二十年,这几日她才知道什么叫多年媳妇熬成婆。
身体虽累,心里却很高兴。
终于有个她能拿捏的儿媳妇了。
潘氏这番曲折离奇的心理,她自己都不太明白,江止修就更不明白了,见她不想说话,也不能勉强,交待侍女好生伺候着,自己退出卧房。
站在松荣堂正屋,心里烦躁得很。
他已经告了五日的假,还不知要继续告几日,父亲基本康复,母亲却又病得更重。
这在他十八年的官场生涯中,从来没有过。
父母也不是未曾生过病,只是每次生病,贺芳亭都照料得极好,没有捅到他所在官署中,他也就用不着告假侍疾。
这次不一样,同僚、上官都知t?道了,他不能不告假。
本朝重孝道,一顶不孝的帽子压下来,谁都受不住。
也不敢弄虚作假,说父母都痊愈了,要是被人查出说了假话,就是莫大的过错。
可他要是天天缩在家中,还当的什么官?
好差事都被同僚分完了。
更重要的是,户部右侍郎是个美差,多少人盯着,他平时都不敢出纰漏,这回告假多日,只怕年底考核不佳。
想了又想,去了父亲的卧房。
在这个家里,最能管住母亲的人不是他,也不是贺芳亭或李惜香,而是父亲。
父子俩说了会儿话,江承宗去找潘氏,给了她一个期限,两日之内伤不能好,那就不用好了,直接送她回老家。
潘氏最怕的就是他,也相信他能做出这种事,闻言不敢再作妖,该喝药喝药,该睡觉睡觉。
两日后,忍着头晕说自己痊愈了。
江止修这才得以销假上朝。
同僚们都问及二老的病情,他心知众人不怀好意,也少不得解释一番。
下值时刚出官署,就被座师派来的长随截住,去了韦府。
他的座师韦阁老,乃是当朝群辅,深得圣上的信重。
多年前,韦阁老也是千辛万苦从乡下科考出来,又幸运地娶了嫁妆丰厚的高门贵女,从此平步青云。
或许是因为经历相似的原因,韦阁老平日里对江止修极为照顾,视为自家子侄。
江止修能在这个年纪就升到户部右侍郎,离不开他的提携之功。
担任各级官员时,也多有指点。
第36章
圣上记性好得很,尤为记仇
江止修投桃报李,对韦阁老也极为尊敬,甚至可以说,对他的尊敬超过了亲生父亲江承宗。
因而他赈灾还没回来,就写信跟韦阁老说了兼祧两房的想法,得到韦阁老的许可,才正式跟谢梅影提出。
“老师!”
到了韦阁老所在的敞轩,江止修深施一礼。
韦阁老如富家翁,穿着褐色的家常衣袍,圆胖的脸上露出微笑,“观静来了?快坐!”
观静是江止修的字,恭恭敬敬地坐到一侧。
两人闲聊片刻,韦阁老捋着胡须慢慢道,“兼祧一事,宜快不宜慢。拖得越久,于你名声越不利。”
个中道理,江止修也明白,但贺芳亭就是不点头,他无计可施。
韦阁老不是外人,是他的座师、恩公,他也用不着隐瞒,带着气说了贺芳亭软硬不吃的决绝态度,又踌躇道,“老师,若是绕过贺芳亭,直接迎梅影入门,您看可否?”
“不可!”
韦阁老摇头,“圣上对宗室晚辈,向来慈爱。顺安郡主若不答应,找圣上告一状,你免不了被申斥一顿。所以,得让她亲口答应,方能皆大欢喜。”
他为人谨慎,哪怕眼前这人是亲信,也不肯把话说透。
但他相信,江止修肯定能听懂。
圣上不是对宗室晚辈慈爱,是想让天下臣民认为他慈爱。
所以,心里再厌恶顺安郡主,也未曾说过一句恶言。
新入朝的官员,可能会以为圣上已经忘了前尘旧事,宽恕福庄长公主的后人,然而老臣们都知道,圣上记性好得很,尤为记仇。
福庄长公主当年那般嚣张跋扈,屡次让圣上下不来台,只怕到闭眼的那一日,圣上才会忘记。
偶尔,他会悄悄跟圣上提一提顺安郡主在江家的日子,例如拿着嫁妆补贴夫家、只有一个儿子、公婆不通情理、小姑子刁蛮、小叔子奸猾等等。
圣上每次都听得津津有味,听完又笑骂他唠唠叨叨,不像朝中阁老,像街头说书的老先生。
今年年初,他再一次提起顺安郡主时,圣上似是不经意地道,江家虽浅薄,幸好江侍郎对顺安一心一意,情比金坚,福庄皇妹泉下有知,也该欣慰。
他赶紧解释道,顺安郡主乃是圣上的亲外甥女,江侍郎岂敢怠慢?纵有红颜知己,也不敢带回去。
圣上夸赞江侍郎是忠臣,又笑道,男儿好色是本性,江侍郎不必过于自苦。
他也就明白了,江家虽有种种问题,但圣上还是觉得顺安郡主的日子太过安稳,不大满意。
回到府中,立刻叫来江止修,遮遮掩掩地暗示一番。
江止修想来也是明白的,后来就有了兼祧两房这事儿。
他觉得可行,但前提是低调行事,不让顺安郡主闹得圣上面前,若是闹上去了,圣上心里再不愿意,也只能偏袒顺安郡主,还会怪他们无能,连个女子都制不服。
而如果江止修顺利兼祧,让顺安郡主多出个共事一夫的长嫂,事后圣上也会骂他怠慢自家外甥女,不过骂归骂,实惠绝对少不了。
总而言之,顺安郡主过得越惨,圣上心里越欢喜,但导致顺安郡主悲惨的所有事情,表面上必须都是自然而然,或者她自己造成的,与圣上没有干系。
说来有些绕,可圣上就是这样的性情,老臣都习惯了。
回到此时,韦阁老的言外之意,江止修果然能听懂。
惭愧地道,“老师,学生也知道,此事最好让她亲口答应。可她刚愎顽固,就是不应,学生,学生一时也无法。”
韦阁老微微皱眉,“顺安郡主,竟是这般性子?”
江止修轻叹,“学生也没想到!”
他印象中的贺芳亭,虽然高傲骄奢,大事上却都依着他,从无二话,现在忽然变成这样,简直叫他难以接受。
韦阁老想着这事再拖下去,传扬开来,圣上也难以装作不知,便道,“观静莫忧,明日,我让你师母拜访顺安郡主,劝一劝她。”
他的夫人莫氏,是受过皇后褒奖的贤妇,贤良之名传遍京城。
江止修立刻施礼,喜道,“多谢老师,多谢师母!”
韦阁老笑道,“你我情同父子,不必客气。”
又推心置腹地道,“观静,兼祧传开,或许会引来不长眼的御史,但你要稳住。只要顺安郡主首肯,这便是你情我愿的家事,轮不到外人置喙。御史再怎么弹劾,也伤不到你根本。圣心,才真正要紧。”
江止修目光微垂,拱手道,“学生受教,多谢老师教点!”
他写给老师的信上,暗示以此事打击贺芳亭,取悦圣上。
可他也是真的爱重谢梅影,并无利用之念。
只能说这是上天赐予他和梅影的缘份,一举两得,两全其美。
他这么恭敬,韦阁老也很高兴。
正事说完,闲闲地提了一句,“我仿佛听说,你家里近日出了些乱子?”
江止修忙道,“不妨事,已经解决了。”
韦阁老也不细问,意有所指地道,“观静啊,咱们的眼睛,得盯着朝堂。”
寒窗十年杀过千军万马,不是为了处理家里的琐事。
江止修很是羞惭,“老师言之有理!”
这个道理,他也不是不知道,只怪家里没一个人让他省心。
当晚在韦府陪着韦阁老喝了几杯,宵禁前才回到家。
第37章
我还以为已经入仕任官了,否则哪来这么大的官威
次日清晨,贺芳亭收到了韦阁老夫人莫氏的拜帖。
心知她所为何事,微微一笑,亲自提笔回了信,语气谦恭地表示,夫人大驾光临,春明院蓬荜生辉,特扫榻以待,倒屣相迎。
字迹温婉秀丽,丝毫不见草书时的狂放洒脱。
夏日炎热无聊,小戏她也听得有些腻,正好拿找上门的莫氏解个闷。
未时,莫氏到了,陪同她一起来的,还有孙媳妇姚氏。
贺芳亭出二门迎接,一身天水碧轻罗长裙,外罩素纹重莲薄纱,很是素净,在这炎炎夏日看得人心头清凉。
姚氏为她容色所惊,暗想好一个冰肌玉骨的美人。
莫氏却皱眉,上等的天水碧轻罗,与蜀锦一样昂贵,她向来不许家中女眷穿用,倒不是买不起,是纵有金山银山,也需勤俭持家。
再看贺芳亭头上的双鸾衔碧玺嵌玉步摇、耳上的猫眼石耳坠,也是价值不菲,就知她日常奢华,心中有了几分不喜。
而贺芳亭眼中的莫氏,身材消瘦,面容严肃,显出种苦大仇深的刻薄相,看着就极不好相处。
因着身份尴尬,贺芳亭深居简出,极少露面,莫氏也有意避着她,因此两家虽熟,两人却是首次相见。
对彼此的印象都不太好。
到了春明院正屋,贺芳亭请两人落座。
莫氏见贺芳亭示意的位置在左侧上首,而非正中主位,觉得没有受到足够的尊重,心里更是不悦。
虽然论国礼,贺芳亭身份比她高,可她今日来江家,很明显是因着家事,那就得论家礼,她是江止修的师母,贺芳亭也得执弟子礼,哪能自己占了正中主位?
姚氏立在她身后,等她微一颔首,才小心地坐到她身侧。
抬眼一扫,这屋子布置得雅致清新,又于不经意间透露出难言的贵气,心想顺安郡主跟传闻中大相径庭,不仅没有整日以泪洗面、愁眉苦脸,还过得极舒适。
侍女们穿花蝶似的,一个接一个捧上各色水果、上等点心。
还上了三t?份桂花甜藕冰酪酥,用的琉璃碗,晶莹剔透,看得人食指大动。
贺芳亭笑道,“家宅浅陋,也无待客的好物,还请莫老夫人、姚少夫人万勿嫌弃,将就用些,消消暑气......”
莫氏面无表情地打断她,“贺氏,你可知罪?”
她打算先声夺人,压住贺芳亭的气焰,然后才好摆布。
这种嫉妒成性、鼠目寸光的小妇人,她收拾过好几个,包括儿媳、孙媳,娘家那些侄媳和侄孙媳,纵有一两个桀骜的,如今也被她降服了,例如今日跟来的姚氏。
她不信降不住贺芳亭这落魄郡主。
但贺芳亭没按她划下的道走,目光新奇地打量她,吃惊地道,“莫老夫人,您何时任职大理莫氏一愣,“......我什么时候说我任职大理贺芳亭虚心请教,“那您是任了刑部侍郎、尚书,还是兴阳县令?”
大昭皇朝的京城,名为重安,京畿十二县,以兴阳县为首。
这会儿,莫氏也听出了她在讽刺自己,瞬间变了脸色。
自从丈夫五年前入阁,就没人敢在她面前放肆,平时往来的三亲六故,谁不以她为尊?
就连皇后娘娘、太子妃,都给她几分薄面,贺芳亭怎么敢?!
心里怒不可遏,又自视身份,不屑与贺芳亭你一言我一语地争辩。
这种时候,就该孙媳妇姚氏发挥作用,今日带她来,正是因为她口齿伶俐,能帮上忙。
姚氏轻咳一声,“您说笑了。祖母是女子,未曾科考,怎能任职大理寺?刑部侍郎、尚书,兴阳县令,也是当不成的。”
来时祖婆婆有交待,万不可称呼贺芳亭为郡主,囫囵混过去。
她也明白其中原因,若叫了郡主,后面的话可就不好说了。
祖婆婆是外命妇,品阶再高,也没有资格对郡主指手划脚。
莫氏:......就这?你跟妯娌、婆母拌嘴时的架势呢?
贺芳亭一脸抱歉,“是我误会了么?对不住。只是莫老夫人一上来就给人定罪,我还以为已经入仕任官了,否则哪来这么大的官威!”
不是她不尊老,是有些老者给脸不要脸,看她笑着,就以为她好欺负。
莫氏被她气得面色铁青,姚氏不敢看,讪讪道,“并未,并未。”
这位祖婆婆,在亲戚间威风惯了,以为人人都能任她揉捏,这回算是踢到了铁板。
贺芳亭笑道,“话说开便好。敢问莫老夫人,驾临寒舍,所为何事?”
莫氏忍了一忍,直截了当地道,“你为何不答应江止修兼祧两房?”
贺芳亭反问,“我为何要答应?”
第38章
明人面前说了暗话,是老身自取其辱
莫氏冷声道,“此为江家开枝散叶的大事,你身为江家媳妇儿,成亲多年只诞下一个男丁,有失妇职,如今还有何颜面阻拦?该欢欢喜喜迎谢氏入门才是!”
贺芳亭轻轻拍手,真诚地赞叹道,“莫老夫人此言,乃是真知灼见,只教导于我,未免浪费。听说今日丁夫人举办赏荷雅集,不如也去那雅集上讲一讲,夫人少夫人们但凡只生了一个男丁的,都该让夫君兼祧两房。就是娶个平妻,也是应当的。毕竟,子嗣为大!至于礼法什么的,哪及得上开枝散叶重要。”
她所说的丁夫人,是首辅沈阁老的长媳,最爱热闹,动不动就办个花会茶会。
姚氏听得想笑,紧紧抿住唇。
顺安郡主真是个妙人,亏她想得出这么应对。
京中贵妇,只生了一个男丁的比比皆是,祖婆婆要真敢去说这番话,就得罪了许多人家。
莫氏脸色更冷,来江家之前,她是万万想不到,贺芳亭敢这么挤兑她。
她是江止修的师母啊!
贺芳亭怎能毫无顾忌?
......难怪江止修拿她没办法,又狡猾,又胆大,确实不好对付。
姚氏也是个窝里横,在家里能说会道,到了这儿毫无用处。
恼怒道,“贺氏,休得胡搅蛮缠,眼下说的是你家的事,不要攀扯旁人!况且兼祧两房,合乎礼法,谁来也挑不出错!”
贺芳亭浅笑,“夫人既知这是我家的事,又何必来这一趟呢?”
莫氏早已猜到她必有这一问,傲然道,“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江止修称我夫一声老师,他的亲事,料想我们还能管上一管。”
贺芳亭侧头看着她,许久不说话。
气氛一时冷下来。
莫氏被她看得心中发毛,“你这般看着我做甚?”
贺芳亭慢慢道,“所以,江止修兼祧之事,韦阁老此前已然知晓,并且赞同?”
莫氏想要让她害怕,点头道,“没错!”
却见贺芳亭又是一笑,问道,“亲事何时办?我好准备贺礼。”
莫氏一喜,“你答应了?”
贺芳亭:“韦家、莫家的事儿,可轮不到我答应。”
指望她当个逆来顺受的所谓贤妇?想得美。
莫氏:“......你什么意思?”
从一开始,她就有种感觉,贺芳亭说的和她说的,仿佛常常不在一条线上。
贺芳亭笑道,“据我所知,韦家、莫家也有众多夫人少夫人,尚且只有一子,那她们的夫君,岂不是都得兼祧?对了,您的小女儿,膝下似乎也只有三位千金,没有男丁,您与韦阁老还不赶紧着,给小女婿张罗个宜生养的兼祧妻子?这得好多头亲事呐,得先准备着。”
莫氏活这么大岁数,就没见过这样的人,被她说得瞠目结舌,“你,你......”
贺芳亭一拍额头,“哎呀,瞧我,差点忘了。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莫老夫人,当年您也是嫁入韦家六年,才生下男丁。那六年间,您都没想着让韦阁老再娶位妻子?韦家开枝散叶的大事儿,您都没放在心上?啧啧,莫老夫人,您不贤呐!”
一番话说完,屋里安静得落针可闻。
侍女们都低着头,抿着唇,唯恐笑出声。
姚氏也不例外,眼睛紧紧盯着自己的鞋面,不敢看祖婆婆的脸色。
莫氏一张老脸已经扭曲了,你你你了半天,从牙缝里挤出一句,“你强词夺理,胡说八道!”
这里面还有个缘故,没有儿子的那六年,她的夫君,还不是韦阁老的韦良正,对她颇有怨言,纳了数名美妾,直到她生下儿子,夫妻感情才恢复如初。
贺芳亭提及此事,无疑是踩她痛脚。
这女子太坏了!
贺芳亭轻叹,“莫老夫人,您讲讲理,是你们先来我面前胡说八道的。”
自重者然后人重之,自己先不自重,也就怪不得别人打脸。
莫氏毕竟也是见过大场面的二品夫人,经历过的事情、应对过的人也多,掐了掐手心,很快冷静下来。
今日她是带着夫君的嘱托来的,万不可被贺芳亭牵着鼻子走。
端起茶盏喝了一口,自嘲道,“明人面前说了暗话,是老身自取其辱。”
拿子嗣、名声说事儿,看来糊弄不了贺芳亭,那就再深一层。
贺芳亭笑道,“夫人言重了,你我不过是聊些家常。”
莫氏话锋一转,“郡主是聪明人,应该知道,江止修为何非得兼祧两房。此事与负心薄幸无关,与儿女情长无关,而是时势所迫。”
贺芳亭:“哦,什么时势?”
莫氏皱眉,“有些话,不用明说。”
贺芳亭漫不经心地道,“不,我生性愚钝,还请夫人明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