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这件事没过几天,夏泱泱说是到街上买些胭脂水粉,可她的丫鬟春桃一转身,她人居然不见了。容衍寻了许久也未曾寻得,再回想当时夏泱泱的话,不禁恨得牙齿痒痒。原来她所谓“心魔清了”,竟然是把他吃干抹净就拍拍屁股跑路。
夜深人静之时,容衍竟然想不明白,到底是不是自己被她给“用”了。
转眼到了夏初,容衍的眼睛竟然已经好了许多。
他苦寻夏泱泱不得,也就死了心。
于是,在某个黄道吉日,八王爷家的那位郡主,终于被十里红妆,八抬大轿地迎进了王府里头。
在外人看来,这门亲事是般配得不能再般配了,可是拜堂的两个人心知肚明,谁都不喜欢谁,不过是应付罢了。
可是洞房也要闹的,婚房外头有人,里头就得按规矩来。
喜婆递上喜称,容衍挑起盖头。
盖头底下居然是个娇滴滴的美人儿。他只有眼盲之前远远瞧过八王爷家的郡主一眼,但看见新嫁娘,仍觉得有几分面善。
这美人眉似远山,肌肤胜雪,一双肉嘟嘟的小口轻轻抿着,水汪汪眼睛里满是无辜。
她却也不大好意思说话,喝了合卺酒,脸上便燃起红晕来。
等人散了,郡主坐在床头,脸颊绯红:“王爷,夜深了呢。”
容衍听过这郡主的事情,却也没想道这郡主是这样千娇百媚一个姑娘。
他站起身:“本王还有些急奏要处理,你先歇息吧。”
那郡主抬起头,伸出手去拉容衍的衣角,可怜巴巴地说:“王爷,洞房花烛夜,怎么也留在我身边吧。不然会有人说闲话。”
容衍轻笑:“本王府中哪个敢说闲话,郡主尽可自行处置。”
他往门口走了两步,又转身道:“郡主是怎样的人,本王略有耳闻,不必勉强也不必佯装。本王以为,本王和郡主之间,是心照不宣。”
容衍一身大红喜服,整个人看起来格外精神挺拔。他的眼睛本就澄明,如今治好了眼疾,真个是顾盼神飞。
那郡主一时看呆了,竟然忘记再劝眼睁睁地看着容衍推门离去。
她本该沮丧,可是躺在床上,却咬着喜帕笑了起来。
这郡主实乃夏泱泱。
她早就通过那卖药的裁缝铺子结识了那位郡主,那郡主是个洒脱人物。她不想嫁容衍,就跟夏泱泱一同做了这出戏。
夏泱泱感叹,自己在这条世界线中,居然要假扮别人两次。
她咬着喜帕,笑着笑着,突然又皱起眉头来,这冤家居然没有认出她来!
可是不光容衍,换了身衣服和容妆,居然这府里的人也没人认出她来。
其实她身为“崔姨娘”时,见的人本就不多。而且如今气质风华,都变了不少。
其实也不是没人觉得像,只是那花轿乃众目睽睽之下从八王爷府里抬出来的,哪个敢多嘴多舌,把那金枝玉叶的郡主跟个下九流出身的外室姨娘比较。
这怕是活得不耐烦了。
夏泱泱如今是容衍明媒正娶的夫人,自又有另一番乐趣。
成婚三日后回门时,她饭桌子底下偷偷脱了鞋子,用脚去勾容衍的腿,看着容衍也是极为磊落。
八王爷和王妃也不揭穿,他们看到郡主留书时,夏泱泱早就上了花轿。到如今只好陪着一起演戏。这婚是太后赐的,不瞒下去,大家都是欺君之罪。
只是容衍被夏泱泱撩拨得内心烦躁。到了僻静处,就卡着她的脖子,把她的后脑抵在树干上:“郡主莫把那套用在容衍身上。”
夏泱泱被卡得气如游丝,却露出微笑:“不用在王爷身上,却还要用在哪个身上?”
容衍撒了手,冷冷道:“郡主有郡主的乐子,本王也另有心仪之人。郡主还请好自为之,莫要在本王身上寻欢作乐。”
夏泱泱听得容衍这样说,心头微微一颤,一丝甜意传遍周身。
“口口声声说着心仪之人,可是她人在何处?怕是人家站在你面前,王爷都不能相认吧。”
容衍身子微微一震,又回头去看夏泱泱。只觉得面前这女子明艳照人,眸子里似水含光,勾人心魄。虽然似曾相识,但是身上那几分不食人间烟火之态,外室之女身上又怎么会有?
心中这样笃定,连夏泱泱的笑意听起来都带着戏谑。
回府之后,他便沉溺于政务,更不曾和夏泱泱同房了。
可她仗着身为王府主母的身份,对容衍则是百般撩拨,若王府有客,就跑到人前对容衍嘘寒问暖,顺手再揩些油。
日日都带着丫鬟小厮,不是端汤送粥送点心过去,就是站着一旁红袖添香。
容衍碍着她的身份,况且这“郡主”并未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也就竭力忍让。
只是私下也时时警告。
不过,说是“郡主”没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倒也言之过早。
过了端午,“郡主”便卧床不起,也不去送汤送点心了,不仅不和容衍一同用饭,据说自己也不怎么进食。
这好端端一个人进到王府里来,总不能就这样在自己府里没了。何况这人前阵子还生龙活虎,容衍不知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便去探望。
往郡主居住的小楼去的时候,容衍不知为何,竟然绕到了“崔姨娘”曾经住过的小院儿附近。她身份低贱,住的地方也偏僻,更不是王府中风景好的地方。
一溜房子略嫌低矮,容衍之前竟然没有发觉。
他站在拱门口,一脚踏在院子里,另一脚却还在院子外头。
从前他来这院子里的时候,总是以为院子里郁郁葱葱。容衍闻得到许多花香,还有薄荷草的清新。可是容衍现在眼睛好了,再来院子里瞧,原来院子里打扫得干干净净,可是居然只是铺了满满的石砖,砖缝里头连青苔都没有。
这时候容衍方想起,他因为眼盲,依仗着嗅觉听觉辨路,那些杂七杂八的植被早就被移除,鸟雀也被驱逐。怎么可能还有那些东西呢?
她人走了,容衍才意识到,那许多的生机和快乐,原来都是系在她一个人身上罢了。
容衍在小院待了一会儿,才去“郡主”的小楼。
他还没进屋,就听见屋子里头一阵干呕声。
第115章
容衍进屋的时候,
夏泱泱侧卧在榻上,手里捧着个铜盆儿,伸着脖子呕得只剩清水。
屋子里头熏着香,
窗户也掩着。
容衍剑眉略微紧了紧:“怎么不开窗?”
不开窗,
自然是掩人耳目。
夏泱泱的丫鬟是从八王府跟来的,
自幼在真郡主身边伺候,惯会看人脸色。容衍不用说第二句,就手脚麻利地把窗户都打开了。
这风一进来,屋子里一下子清爽了许多。
容衍冷冷地说:“郡主病了,
当请大夫来瞧瞧。”
夏泱泱呕得脸色微红,一双杏眼湿漉漉的,
叫人瞧着可怜巴巴的。她用帕子抹了抹嘴角,把那铜盆儿递给丫鬟,嗔道:“我没病。”
说罢,
竟然转了身,
面朝床里头躺着。
“我歇会儿就好了。”
容衍眸子一缩,
跟屋子里头那丫鬟说:“去请大夫。”
这丫鬟在门口犹豫了一下,
看见容衍目光,居然有些胆怯,
转了身就跑去请大夫了。
夏泱泱的身子自己有数,为什么呕吐,也一清二楚。
容衍见她手搁在小腹上头,
似微微隆起,也有几分猜疑,可又不敢确定。他做到夏泱泱床畔,
低头看她。但见她脸色潮红,
脸颊的碎发潮乎乎的,
贴在脸上,长睫颤动,好似风吹稻田。
她头上梳着沉甸甸的发髻,垂在玉枕上。发髻尽头,是羊脂白玉般的脖子。那脖子细且长,他一手就能卡住,只要虎口微微一动,就能裂成碎片。
容衍想,不知夏泱泱此时如何。他心头忽然一动,生出了几分恻隐之心,道:“郡主,你……到底是怎么回事?”
夏泱泱身子微微一动,侧过身子来,刚要说话,忽然胃里头又是一阵翻江倒海,她按着心口,另一只手却捂到了嘴上。
容衍倒也看得明白,径直去屋角拿了那铜盆回来。
夏泱泱脸憋得通红,好像接过救命的稻草一般,把那铜盆捧在手里,对着那盆子连着呕了半天,可又是什么都没吐出来。
她把那盆子往地上一搁,也顾不得容衍在场,身子往后倒在榻上,一只胳膊挡在额头上,另一只手攥着手帕,搭在颤颤巍巍的胸脯上,长长地吁了口气。
夏泱泱心中烦躁,恨恨地看了容衍一眼。她从王府离开后,就没服那避子的汤药。可谁知道就是那最后一次,身子里头留下的种子就生根发芽了。
她发现癸水未至时,也算是认命了。果然安全这事儿,不可侥幸,但转念一想,只是夏泱泱万万也没预料到,肚子里这位小冤家,跟它的爹一样难缠。
一抬头,却见一只骨节分明的手端着一盏清茶在她眼底,那指头前不久还在夏泱泱脊背上拂过,这会儿却只肯摸着那茶盏了。
夏泱泱捧了茶,放在唇边,一般小心啜饮,一边睨着容衍——她觉得他如今眼睛好了,真个顾盼神飞。他以前眼睛总是盯着一处,显得温润柔和。就算是盯着木头,也是一副含情脉脉的样子。
可现在却不一样了,虽然人是在笑着,可眼眸里头有些许寒意。
夏泱泱又想,那些盲文他该是彻底也不用了;还有她给他做的棋盘,怕是也扔到一边了。
她低头看了看手里的茶,想到这是容衍斟给那郡主的,莫名其妙心头发堵,就说:“王爷,我说了,你不必请大夫。”
“郡主何出此言?”
夏泱泱刚要开口,房门却被推开了。那丫鬟满头大汗,带着大夫进了门。
这大夫把了脉,眉毛扬起,脸上的笑意也逐渐加深:“夫人这是喜脉……”
夏泱泱听了,波澜不惊。
容衍面色如水,只是手指微微蜷了蜷。
状如惊弓之鸟的,只有夏泱泱的丫鬟,两只腿都打颤,随时都会摔倒。
老大夫不觉有异:“摸着脉象,该三月有余了。夫人并无大碍。等我开副安胎养胃的药,保证夫人胃口大开。”
“三月有余吗……”
容衍听了这话,睨着夏泱泱。
他们成婚不到一个月,这新娘子竟然有了三个多月的身孕。也就是这大夫老糊涂了,才这般没遮没拦地把月份报了出来。
容衍头顶十分肥沃,好似有青松绿柏,苍翠欲滴。
这老大夫不说也罢,说了,容衍的脸色可就不好看了。
不过,他眸子里寒光转瞬即逝,皮笑肉不笑地瞥了夏泱泱一眼,说:“原来如此,多谢大夫了。等会儿出去领赏。”
他又说:“夫人辛苦了,可要好生歇着,切莫动了胎气。”
大夫看完,随容衍出去。他赏倒是赏了,但却告知这大夫,他并不要这孩儿。
这老大夫也不傻,容衍这么说,就心领神会了,再交给下人去抓的,可就不是什么安胎药,而是一副堕胎药了。
容衍黑着脸走回自己小楼里,进了那间挨着池子的书房里头。
他早就知道这郡主为人风流,可是竟然把事儿闹到了他家中来。这可是大大的丑闻。若不是这女子不能死在他府上,容衍杀心都生了出来。
容衍在案边坐下,从桌上拿了本书,翻了起来。另一只手却摸着一片木板,木板上钻着若干小洞。
他眼睛好了,可还是有了习惯,摸着从前那木板上的盲文,总是令他心安。
容衍看着对面书架上摆着的棋盘,眼尾现出些许笑意,再想郡主这事儿,居然觉得尚可宽容。
然而容衍的笑意忽然凝住了。
他的目光落在墙上那幅天女散花上,走了过去,细细端详片刻,突然身子僵住,宛如五雷轰顶。
容衍在京十来年,官场沉浮,连一对儿招子都伤了,什么场面没有见过。但从未有如今这般震惊。
……
容衍奔回夏泱泱小楼,还未进夏泱泱卧房,就已经一鼻子药味儿。他推门而入,夏泱泱的丫鬟正在她床榻旁,从她手中接过一只白瓷小碗儿。
夏泱泱抬起头,唇上还沾着药汤:“王爷,你怎么又回来了?”
容衍脸色铁青,一向清澄的眸子失了神采,他盯着那丫鬟:“你给夫人服的是什么?”
那丫鬟眼神乱飘,结结巴巴:“……这……这就是刚……刚才大夫开的药啊……”
容衍身子一颤,坐到椅子上,挥了挥手,叫那丫鬟退下。
他心中百感交集,脑海里居然浮现出当日将国舅家满门抄斩,连孩童也未曾放过。谋逆之罪,满门抄斩,属实应当。容衍从前也未曾悔过,只是这时,他心中质问苍天,是不是给他的报应。
只听见“哗啦”一声,椅子扶手被他捏的粉碎,木屑横飞。
“泱泱……”
容衍垂着头,低声道,“夏泱泱,你准备瞒我到几时?”
夏泱泱不语。
“夏——泱——泱——”
容衍一字一顿,“你连名字都未曾舍得让我叫。”
夏泱泱声音发颤:“我不敢。”
容衍抬起头,见夏泱泱双手轻柔着小腹,一弯眉毛如新月,似远山,微微颦着。
容衍看着她的手,心头一颤,又想着,她原来是这般好看。
他走到夏泱泱身旁,轻声道:“泱泱……”
容衍把手放到了夏泱泱乌黑的秀发上,小心翼翼地抚摸着,见夏泱泱并不反对,方在她身旁坐下。
夏泱泱纤弱的双肩微微颤动,扮作郡主时的飞扬跋扈瞬间敛去,声音里只是凄楚和仓皇:“……王爷从前看不见,我又怎么知道……我怎么配……那时候,终究是不一样……我又怕王爷见了我的脸,嫌我丑陋。”
容衍伸手,将她双肩揽住,略微用力在臂弯里箍了箍。那一刹那,容衍心里百味陈杂,又是极为后悔。就算是她故意压着嗓子,换了个语调跟他说话,可他若是碰她一下,怕是早就认出来了。
容衍用手将夏泱泱的下巴轻轻挑起,只见一张如玉的小脸,仿佛冰雕玉琢,明艳无匹:“怎么会?”
他当她是郡主时,并没有仔细瞧她,却也知道郡主生得极美。可是当时心存芥蒂,就连那张脸一同厌弃着。这世间从不缺美貌之人,但是讨厌一个人,却无比容易。
“本王是瞎了眼,才会觉得你丑?”
夏泱泱突然破涕为笑,伸出小手,指尖轻轻碰了碰容衍纤长浓密的睫毛:“王爷,你原先本来就是瞎的。”
她这话冒犯,可是容衍却不恼。他找了她数个月,脑子里忍得下,可是身上骨骼筋肉,却耐不住了。
他睫毛微微翕动,偏了头,正要把唇瓣印上去,夏泱泱却突然伸手,挡了他的嘴。
“王爷,我这里生得难看。”
夏泱泱指了指自己唇角,容衍定睛一看,原来那里有颗小小的殷红的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