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她说,
“小师父别嫌弃。”
宗景把那襻膊儿接到手里,
微微一怔,便乖顺地把那襻膊往身上系。可他显然没用过这样的东西,在身后打结的时候,不太顺手,
越是着急越是窘迫,原本白净的脸上泛起红晕,
连脖筋都微微凸起。
夏泱泱上手去帮,那宗景脖子一缩,还稍微躲了下,
但带子已经给夏泱泱扯在手里,
他又没法说话,
只好任夏泱泱摆布。
他正是青葱水嫩的年纪,
身形刚刚长成,夏泱泱把襻膊束在宗景的后背,
又紧紧收了收。她觉得手底下,正是介乎少年和青年的那种劲道和富有弹性的手感。不似成年汉子,刚硬得仿佛能劈山凿河;又不像少年,
软软糯糯,掐起来,骨肉皮好像都是分开的,
整个人都好像流质。
夏泱泱系得慢了些,
刚系好一个结,
就绕到宗景面前问:“紧吗?可还勒得慌?”
宗景动了动手臂,夏泱泱就又把那结松了,重新系了一个。手指头不小心碰着宗景白皙的胳膊,他就跟被蜇了一般。等这带子系好,宗景的耳朵已经变得粉嘟嘟的,就像擦了胭脂。
他细皮嫩肉,人又羞赧,但干起活儿来却不含糊。可手长脚长,三五下,居然就把这房顶子全都用茅草给铺好了。
夏泱泱眼睛一亮,张了嘴巴,不禁咂舌——这要是她自己干,还不得弄个两三天。
这活计干完,其实也不过上午。白云寺那帮和尚算盘还是没打好。他们在那家做了法事,再去镇上采买,宗景就算错过法事,可是还能在天黑到时候赶到山下。
他把那襻膊儿拆了下去,放在手里,已经是被太阳晒干了。
夏泱泱一瘸一拐地从小屋旁边儿里走出来,往他身上塞了两个馒头,又把灌好清水的水囊给递了过去。
“多谢小师父。若不是小师父,我可真不知怎么才会呢。”
宗景摇摇头,又点点头。他大略是饿了,接过水和干粮,双手合十谢过,便离开了。
屋顶有了遮挡,夏泱泱睡得也好了些。她的脚没有真的崴,过了两天,到了该取伞的日子,就去山下伞匠那里去取伞。
伞坏掉这事儿,还真不是编的。那天下雨路滑,夏泱泱不小心摔了一跤,那伞骨便断了一根,伞面也有些破损,就给了山下一个面善的老伞匠修。
可她没想到,那面善的人,却摆了她一道。
到了山下时,就没看见之前的摊子,又跟旁边儿的人打听也不知道他去了哪儿。不过米铺的伙计在夏泱泱买了一小袋米后,倒是给她指了那人的家在何处。
此时夏泱泱已经心道不妙,等敲了那人家门几下都无人应答,旁边的邻居倒是开了门。那妇人垂着眼皮,看夏泱泱的眼神儿颇为同情:“姑娘你就庆幸自己不是先交了钱,才把伞给他修。你都不是第一个来找他的了。我们也不知他跑哪儿去了。我看他爱赌俩小钱,也不知道是不是欠了钱跑路了。”
夏泱泱跟这妇人道了谢,心中忿忿然——大家都是穷苦人,又何必诓骗穷苦人。可这事儿偏偏这样,越是穷人的钱就越是好诓。
夏泱泱小脸儿通红,抱着自己刚买的一小袋米,找个没人的角落,掏出荷包看一看,里边的铜子儿却不够买把新伞的。
她深吸了一口气,不由感叹——这人间滋味儿,还都是让她尝遍。上两个世界就算以为自己穷途末路,也未曾连把伞都买不起。
那宗明家里人叫原主出来的时候,并没有给她多少钱。但是日子总还要过,夏泱泱在村里接了点儿缝补浆洗的活儿,就打算回山上去。
到山脚下的时候,她碰见个人,也在往山上走。身上穿着白云寺的僧袍,可却留着头发。虽说都有头发,可这人跟宗景不一样,周身一股戾气,长得也有些凶。夏泱泱知道这是白云寺的俗家弟子,跟他点了点头,就继续往山上走。
可走着走着,夏泱泱就觉出不对劲儿来了。
那膀大腰圆的汉子,却偏偏亦步亦趋地跟在夏泱泱身后,走了半天,还没从她身前走过去。那脚步碾在石阶的砂石上,听起来格外刺耳。
这时候已近黄昏,天气骤然变凉,下山时啾啾啼鸣的鸟雀也已经归巢。夏泱泱耳边除了这脚步声,就是风吹动树冠的声响。
她加快了脚步,那人竟然步子也快了起来。夏泱泱潮乎乎的手抓紧了米袋子,后背一身冷汗,祈盼那人既然是这山上的俗家弟子,不会有什么非分之想。
可她不晓得,这个人名叫李三。原本就不是什么正经人,在乡下偷鸡摸狗,欺辱女子,后来惹了惹不起的,才吃了官非。他又怕被抓进去,便连夜逃到白云寺里,捐了田产,当了俗家弟子。
他本来安分了一段日子,但是风头一过,便又心中痒痒。路上遇到夏泱泱,看她细皮嫩肉,骏眉修眼儿的,顿时口水直流。色心既起,就跟在她后边,又觉得她走路也好看,莲步轻抬,能看见那小巧的鞋底子,简直就是在勾引他。这李三越跟就越心头躁动。
眼看到了半山腰,夏泱泱的小屋已经显露了行迹。她暗暗思忖,若是那人跟着她进了屋,把门一堵,那可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她念及此处,心里便定了主意,干脆不回屋子,奔着白云寺去。
原主人穷,连鞋底子都薄,夏泱泱走得腿脚酸软,眼看白云寺在望,已经是鬓发散乱,香汗淋漓。可李三似乎看穿了她的心思,越是临近寺院,脚步也越快。
到了靠近寺院的一片林地时,李三几乎追上了夏泱泱,伸手就去捉她的袖子。
夏泱泱急得大声呼喊:“救命啊!快来人啊!”
她可不想把自己折在这儿。这歹人一脸横肉,她虽不愿受辱,可更怕那人先x后杀,把自己弄死在这里。
“啊!那不是宗景!”
夏泱泱突然喊了一声,“宗景!”
这一下,把那李三唬得一愣,夏泱泱借机踹了他要害一脚,便往前跑。
就在这时,夏泱泱瞧见白云寺那边小径上似乎真的有人过来了。
待那两人走近,原来正是宗明和宗景师兄弟俩儿。
他们已经从镇上返回,宗明正想去夏泱泱那处,劝她回去。前一天人多嘴杂,他不方便多说,到现在才得了机会,去找夏泱泱。他素来跟宗景亲厚,便带着他一起去,也省得别人多想。
谁知,刚出寺不久,就看见夏泱泱如此狼狈地跑过来。
宗明心头一紧:“怎么了?”
夏泱泱泪眼朦胧地看着宗明,又瞧了一眼宗景,断断续续地说:“那个人……他……”可是她又哭得说不下去了。
她鬓发散乱,脸上一丝血色也没有,连嘴唇都泛着白,头发被汗水浸得湿漉漉的。
见她如此,纵然宗明肠子不怎么拐弯儿,也明白是怎么回事儿了。
虽说修佛的该摒弃七情六欲,可宗明到底还是人,一下子怒火中烧,质问李三:“你可是要非礼这位小娘子?”
“我?非礼?”
李三摊开手臂,对着宗明笑了笑,然后他朝夏泱泱走近一步,眼中却露出一丝凶光“这小娘子胆子也太小了,我也上山,她也上山。我怎么知道她为何无端端就跑了起来。大概是我李三长得丑,你看,向你和宗景这样长得端正的,这小娘子一看见,不就直勾勾地跑过来了?”
他说完,摸着下巴嘿嘿笑了两声,油腻得都快滴出来了:“不信,你问那小娘子,我可碰着她一根儿头发丝儿了?”
夏泱泱下山时,才发觉被那修伞的卷了钱去,回到山上却又碰到这等厚颜无耻之人,简直被恶心的想要呕出来。
可那宗明还真是个实心眼儿,问她:“他说的可是真的?”
夏泱泱泪眼婆娑,用袖子掩面,只是哭泣,却不说话。
宗明便说:“你倒不如不要在这山上,还是回家去吧。我再修书一封,家里人知道了我的想法,就不会为难你。让你回去,再择人家,好好过你的日子。何必要在这边担惊受怕?”
夏泱泱差点儿被这人气笑了。好歹她不是原主,没有打算在这棵树上吊死,不然非得被气吐了血不成。
“婆婆已经赶我出来,叫我说,无后为大,说我不同你圆……圆……”
夏泱泱面色泛红,咬了下嘴角,结结巴巴地说,“……圆房,就别回去了。”
那李三站着一旁,见他二人说话,便一副如释重负的样子,随便施了个佛礼:“既然二位在这儿聊家常,那我就先行一步了。”
宗景站在一旁冷冷地看着,微微地皱了皱眉。
李三从他身边走过时,不小心一个趔趄,栽了个狗啃屎。宗景弯下腰,扶了他一下,那李三得意地拍了拍他的手:“看,还是这哑巴师弟有眼力。”
宗景看着他消失不见,才走了过来,掏出随身带石板写:“回去找住持。”
宗明面露难色,他并不想把事情闹大,也不想让人人都知道他有个童养媳等在寺外。在他心中,夏泱泱若是回家便什么事儿都没有了。
夏泱泱看了他一眼,逆来顺受地点了点头,带着哭腔说:“既然郎君这样说,那泱泱这就回去了。”
宗景看着她手里紧紧攥着的米袋,上边破了个小洞,白色的米粒从口里掉出来,撒在地上。
第56章
夏泱泱没注意到这件事,
朝着宗明跟他浅浅一福,就往山下走。刚走两步,便是一个趔趄。宗景见她身子微微颤动了一下,
却马上扶着腿,
一脚高一脚低地拾级而下。
她前两天才崴了脚,
怕是还没好透。
宗景看了一眼宗明,他微微攥着拳头,盯着夏泱泱的背影,咬了咬牙,
也转了身往寺里走。
宗明原本是行伍出身,在家里跟这小童养媳也不算熟悉。当初同乡一起应召当了兵的,
有十来个人,回来的就只有他。宗明日日无法安眠,闭上眼就是同袍抑或是敌人士兵的断肢残臂。直到有日祭奠同袍,
在佛案前得以安眠。他梦中见了佛祖,
才不顾家人反对在白云寺出了家。
宗明心软,
到底人家是受他所累,
就跟宗景说:“师弟,你去送送。”
宗景面色如水,
看着宗明皱起了眉头。
宗明拍拍胸脯:“大不了师兄帮你挑水。”
宗景不语。
宗明又说:“师弟,她一个女子,又遇到了这样的事儿……我又不方便过去。”
宗景摸着手里的佛珠,
双手合十放在心口,看看天,又点点宗明的心口。
宗明却看着夏泱泱行去的方向,
依然央求他:“她是个苦命人,
只是我又帮不了。我去陪她,
只怕是给了她希望……”
宗景咬着下唇,对着宗明使劲儿摇了摇头。宗明以为他不答应,可这少年佛子甩了甩袖子,就沉着脸往山下走去。
宗景没走多远,就看见一个小小的身影在前边。夏泱泱从婆家出来,衣裙虽然简朴,总还算是体面。一支木钗牢牢地插在头上,连刚才奔跑都没有掉。只是走路的时候一瘸一拐,宗景想起来,她前些日子才崴了脚。
一粒一粒的白米没三五步就从她手里的米袋中漏出来,落在山中石阶上。山中鸟雀也不怕生,在石阶上蹦蹦跳跳地跟着她啄食。
他是佛子,近女色这种事,能避则避。
所以宗景也就隔了三五个台阶,远远跟着夏泱泱。
他一边走,一边滚着手里的紫檀佛珠,面目前不是那娇弱女子的身形,而是经文佛法。
可是宗景走着走着,就发现前边女子步伐越发快了起来。他便把佛珠在手腕儿上绕了两匝,步子也跟着快了。
谁成想,他脚步一疾,那边儿夏泱泱竟然提着裙子跑了起来。这女子竟然连米袋也扔到了地上,粉色的绣鞋都跑飞了一只,落在那石阶儿上,像是一片桃花瓣儿被风随便吹到了这处。
其实这事儿也不难揣摩。她才遇到那龌龊事儿,又没个结果。身后却偏偏跟了个人,她不敢回头看,但是这事儿跟刚才却十分像。
就连宗景此时也想明白了,她如惊弓之鸟,定是把他也当成了歹人了。
只是宗景失语,没法在她身后叫住她,就只好在后边追,等靠近了,方去拉夏泱泱的袖子。
此时山风拂面,鸟雀惊飞,二人纠缠着一起,鬓发和宽大的袖子一起被风吹的乱作一团。
他一拉,她反而躲,拉拉扯扯之间,二人竟然齐齐滚落在石阶上。
人这一摔起来,也便谈不上什么规矩,什么戒律。跟那些全无关系,有关系的,只有那肉身附着的骨头,还有骨头外生着的皮肉。这人多高多宽,多胖多瘦,就连脸蛋儿生得是美是丑,也全不重要。
在这横斜山路上,又是如何滚落,也只是关乎这山路多陡,这经年被香客和佛子踩踏的石阶,又是滑是糙,是宽是窄。
跌落那一刻,宗景看清了夏泱泱的眸子,亮晶晶的,像是竹叶儿上的露珠。眸子里没有畏惧,宗景知道她总是认出了自己,可总也是迟了一步。
两个人就这样牵扯在了一起,滚落之间,谁也说不清真发生了什么。不过几个台阶,又快又慢,有些片段似乎缓慢得像是过了半个时辰,有些却又快得好似从未经历。
等宗景把手撑在石阶上,把二人停住时,他漆黑的头发正垂在她的脸上,带着沁入发根的佛香,落在她的唇畔,被她吮在口中。
从她口中牵扯出来时,已被她口中的香津濡湿。
夏泱泱的神情已经是无比的慌乱,眸光闪躲,一时瞥着他的脖颈儿,一时却又撞到他的眼瞳里,跟他四目相对的时候,眼眶里又浮出水汽来。
她紧紧咬着下唇,贝齿下,却染了一丝血迹。
宗景撑起身子坐起来的时候,觉得唇中也甚是咸腥,吮了一下,那血腥味儿却消散的无影无踪,全然不似有何处破损的情状。
这血丝从何而来……宗景眼皮一跳,不敢再想。
“小师父,对不起。”
夏泱泱说,“我刚从吓怕了,不知是你。”
她又小心翼翼地拉了下宗景的袖角儿:“你是来送我回去的?”
宗景身子一僵,她小巧丰润的唇畔,俨然有个小小的破损。他手里捏着佛珠,不想去看夏泱泱的唇。可又没法不看,若避开了,就看不到她在说什么了。
宗景点点头。
一层水雾蒙上夏泱泱的眼睛,她忽然把头埋在宗景的胳膊上,哭了起来:“泱泱是苦命之人,小师父为何垂怜……”
可她说的话,宗景听不见,也看不出。
泪水渗过宗景僧袍的袖子,浸到他的手臂上。这夏天的僧袍本就不怎么厚,白云寺又不是香火旺盛的大庙,得到的布施有限,衣袍的料子就更加稀疏单薄。
宗景的胳膊几乎能够感知夏泱泱埋在上边脸庞的轮廓,她唇畔的热气和泪水,尽数落在他的身上。
宗景胳膊上又潮又湿,他本想把袖子抽回来,可是夏泱泱哭得凄凉,泪水顺着他的手臂缓缓滑到肘窝儿里,柔软的一头秀发,顶在他手臂上一动一动的。
佛有慈悲心,他也只好静静地看她哭。
“人间八苦,老病死,爱别离,怨憎悔,求不得,放不下。”【1】——宗景看夏泱泱哭,便觉得在看人间一出戏罢了。
不过宗景不知道,这演戏的,却还贪心,心心念念算计着,把他拉到戏中来。
等她哭够,宗景站起身来,静静地回去取米。那米袋又破了一个口子,跟先前那个,正好是一上一下,宗景就只好用手堵着一个窟窿,用另外一个窟窿朝上抱着。
宗景又去找那鞋子,那鞋子却不在原来的地方。不知道是不是给风吹的,居然掉在了下边一级的台阶上。他伸手拾起,这女子的鞋子果真是轻巧,又觉得小小一只,就只有他手掌那么大。他可没见过这么小,这么轻的鞋子,又想到这鞋子里装着的脚,也是小小的,可竟然还跑得那样快。
宗景拾起鞋子,放到米袋上,去寻夏泱泱,她却还坐在原处。小小一只在通往山下的石阶上,她鬓边的发丝被风吹得飘到小小的唇上,淡如远山的眉毛轻轻地蹙着,脸颊上挂了一颗大大的泪珠,给夕阳晃得晶莹剔透,看起来像是等着被人捡回家的小猫。
这事儿对宗景来说,本就是一桩麻烦。除了寺里的俗家弟子,只有他还未剃度。对着女色,就更该敬而远之,护夏泱泱回家,已经是给了宗明情面。他本该生气,可是心中却并无火气。
宗景思忖,大概是他习佛有成,大彻大悟了。
夏泱泱这次,还是真的把脚给扭了。
她早知身后那人是宗景。后来拽着他滚落山路上,更是有意为之。
夏泱泱坐在石阶上,脚踝隐隐作痛,可她觉得总不算吃亏。
滚落的时候,宗景或许记不清,可她却历历在目。筋肉的触感,好像还在她手心跳跃;藏在僧袍下笔直的长腿,也是劲道有力。可惜,从前都没有用到好处上。宗景的皮肉筋骨,都很香……
夏泱泱摸了摸唇上的破损,那小家伙怕是不知道这是怎么来的。下一次,可要给他个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