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使劲儿一拧,手心儿都拧得发红,几滴水被挤出来,“啪嗒”,“啪嗒”掉在地上。宗景走进一看,发现她肩膀一抖一抖地,掉在地上的不光是拧出来的雨水,还有她的眼泪。
他从前只见过那些刚进寺的俗家弟子哭,那些人躲进寺里,为了逃官司,为了逃饥荒。宗景看见那些人哭,心里一点儿感觉都没有,甚至想笑。
可这是他头一次看见女人哭。
寺门口生了几簇竹子,被雨水洗濯。她垂着头,站在一片湿淋淋的绿意里。
那脖子又白又细,小小的身子抖得像沾了水的蝶翼,连额前蒙了一层雨雾的头发都跟着一起抖。那样子让宗景想到了些什么,可是就差了那么点劲儿,在脑子里影影绰绰,一团白雾,却没能成形儿。反正跟从前看见的一点儿都不一样。
不过宗景跟自己讲,这些都是皮相罢了。万千世界,这皮囊各有各的不同,但总归都会归于尘土。
在泪花儿里,夏泱泱看见那湿漉漉的地面上一对儿芒鞋。草编的细细密密,整整齐齐,里边儿装着一对大脚,袜子雪白,干净得不像话。
她扯着袖子,歪着头抹了抹眼圈,那样子又娇憨又可怜。可是一抬头,面前连个人影儿都没,只有一把油纸伞靠着墙摆着。
夏泱泱听见“咣当”一声响,这寺门这次是结结实实地给锁上了。
她走过去,拾起那只油伞。手一摸,那竹子伞柄滑滑溜溜,还带着宗景手掌的余温。
……
第二天天放晴了,宗景一大早就去寺门外看,他前前后后找遍了,也没看见昨天那只油纸伞。
第三天,
第四天……
过了好几天,宗景也没看见那油纸伞。
宗明见他郁郁不乐,问起来,就见他面无表情帝塞过一张纸条来,上边儿写了八个小字:“拿伞不还,人心不古”。
宗明咂舌,不过宗景自幼就在寺里,辩经他又不擅长。寺里这些杂项账务倒是他看管。前阵子有个和尚拿了针线没说,宗景为了这,查了数日,把账目对上,方心满意足。
背后少不得人嘀咕,也难怪住持不给他剃度。这少年也忒想不开。
所以寺中佛子一起玩乐就不爱带着他,但是住持却乐得他经常跟着。
过了几日,山下有人请白云寺的人去做法事,这种好事儿,大家自然是不想带着宗景,可是住持却又把他派去了。
下山到了半山腰儿的时候,路边有间废弃的小屋。这小屋不知从前是什么人住,但如今却连房顶子都没有了,院子里的井水倒是出奇的甘洌清甜。
看见小屋,就知道正好这山路是走了一半儿。佛子们下山的时候,常常这这里停下歇脚,再去那井中汲水喝,可算是十分舒畅。
但是今天他们停下时,却发现那屋顶子上有个小小的姑娘。
夏泱泱挽着袖子,正爬在屋顶上用茅草补房子。
骄阳似火,热得树上的蝉一声高一声低地哀嚎着。但是昨天下了雨,又有些潮。掀动茅草,那湿热气立刻就从里边扑出来,扑得人一脸潮气,满头都是草香。
夏泱泱皱皱眉,把脸别过去,但是也不怎么自怨自艾。上一个世界她牛乳花瓣儿娇养了一辈子,到八十岁都还是个天真的老太太,这会儿在这里修葺草房,倒是别有趣味。
她在自己的世界,作为药人度过无数轮回,以绮梦为食,满脑子都是荤腥,身子却又被冰得不能动弹,可谓是无间之道,不亚于凌迟。
如今放出来这几世,倒是还遇见些别的东西,就算是痛,是苦,也不啻是一种体味。
“诸位小师父,进来喝口水吧。”
夏泱泱早就看见那些佛子路过,她在这处屋子,守株待兔,等得肠子都要发霉了。
她远远就看见宗景就站在那群人里,头发又黑又亮,在头顶上简单束着。额上本来光溜,但偏偏还有个倔强的卷儿,似乎是总也梳不平的。
他顶着这头乌发,在那群佛子里真是鹤立鸡群——不过也不光就是这头发的缘故。
到了这一世,夏泱泱是真的见多识广了。她一眼就看得出来,这宗景又是个美男胚子。假以时日,怕是会长成个要人命的妖孽。不过,他现在这嫩得滴水的样子,却更是让她心中喜爱。僧袍上方白白颈子,像是剥了皮的新笋,仿佛咬上一口,那新鲜的笋浆就会溢满口舌。
这身皮肉,养在寺里,吃的都是素,没见过荤腥,也没见过风霜。
夏泱泱想不通,这样一个男角色,是如何不受待见,竟然需要被回收掉。
不过,那宗景看她的眼神儿可真是淡漠。不对,若是淡漠也就罢了,那里边儿不知道为何,似乎还多了些嫌恶。
夏泱泱想不通,自己是什么时候在他心里多了恶感?难道是那宗明跟他说了什么?
一晃神儿,那几个和尚都走到破屋的小院儿外边,几个亮闪闪的脑壳儿聚在一起,不知道在嘀咕什么。
天气炎热,他们确实是想喝水的,而且平素里他们就是在这里歇脚补给。可这会儿又开始迟疑了。
“咱们要不要去?”
“可是那里有位女施主……”
其实这也是他们的担心,所以一有人说出,立刻有人附和。
几个人商量了一会儿,最后还是决定,不必扭扭捏捏,失了磊落,“色即是空,空即是色”【1】。于是谢了夏泱泱,就去井边儿汲水喝。
宗景倒是无所谓,其他人怎么,跟着便是。宗明本倒是不想过去,但就像那几个人说的,若不过去,那就算心里有鬼了。
夏泱泱瞧见宗景在梯子下走过,一狠心,晃了晃梯子,惊呼了一声,就从梯子上往下摔——这屋子低矮,就算是摔了也摔不出个好歹。
她本来算准,该是摔在宗景身上的。
可是摔下去的时候,不知怎么回事,宗景的身子偏偏差了一寸。擦着他身子落下的时候,夏泱泱都能闻见他身上那股子香火味儿,可就是错过了。
也就是那么一瞬间,夏泱泱耳畔一阵嘈杂,可是那许多声音混在一起,任谁也听不清。
再睁开眼睛的时候,她竟然没有落在地上。身子结结实实地被人抱在怀中,可竟然不是宗景,反而是原主的挂名未婚夫宗明。
她手上却攥着破破烂烂一块布。
宗景站在宗明身后,发髻散了,乌发从头上披散下来,连僧袍也被拽得歪斜,露出白白净净的胸口来。仔细再看,就会发现他袖子上少了块布,正好就在夏泱泱手上。
他人倒是还好,面色如水地站在一边儿,正在拉自己领子,一副毫不在意的模样。
夏泱泱被宗明捧在怀里,心中甚是懊恼,可是却佯作娇羞,盯着宗明看,眼睛里能似乎含着一汪水。
宗明一心向佛,立刻就别过脸去,顺手把夏泱泱放到地上。
可她居然没有站稳,脚才落地,身子一晃,就往前摔了去。
这下子宗景可没能躲开,被夏泱泱结结实实地扑到了胸膛上,下意识地就用双手托住她的双臂。
夏泱泱闷哼了一声,痛得眼眶子发红,她咬着牙,说得娇羞:“我的脚好像扭了……”
她刚在屋顶子上干完活儿,身子上还带着涔涔的香汗,一团热气被闷在土布衣衫里,顺着心口儿的缝隙往外蹿。
汗滴子从她的额头,顺着下颌往下淌,又从脖子滑到心口,一不小心,也沾到了宗景露出来的胸膛。
宗景低头一看,只见她脖子上亮晶晶,湿漉漉的,让他想起山间小溪里游水的小银鱼儿,被太阳晃着,一闪一闪的,在水里摆着尾巴。
他小时候,有个交好的俗家弟子馋荤腥,带着他一起去捉鱼,那鱼儿在手里滑不溜手,尾巴在他手上一拍一拍的,最后又跳回水里,只留他一手湿漉漉的浅浅的水腥气。
“我师弟聋哑,他听不见你说话的。”
宗明走了过来,看见宗景瞪着大眼睛,护着自己的领子,一副被吓着的样子。
他把夏泱泱扶到一边儿,又跟宗景指了指夏泱泱:“她扭了脚,不是故意的。”
宗景点点头,却突然走到夏泱泱跟前儿,先是双手合十,行了个礼,才指了指天,又用手做了个撑伞的样子,然后又往夏泱泱屋子里指了指。
他尚未长成,但手长脚长,比划起来好像跳舞一样好看。
作者有话说:
标注:【1】: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出自《般若波罗蜜多心经》
第54章
夏泱泱眼儿弯弯,
忍不住勾起唇角。这样干干净净,动作也漂亮的小弟弟,她很难不对他心生好感。
上一次匆匆一瞥,
看不真切,
这次离得近,
愈发觉得这小和尚生得白嫩可口。他胎里素,在寺里边儿,就好像是特地为她封存的米酒,一旦开封,
便浓香扑鼻,可这许多年,
就专门儿等着她呢。
夏泱泱不曾想,在她自己的故事里,她冰封多年,
又是为了谁呢?
她问:“可是要我去拿伞?”
没等宗明应答,
宗景就先点了点头。
她就把头伸得近了一些:“对不起啊……伞坏了,
拿去修了,
过两天还。”
夏泱泱怕宗景跟不上,特意说得有些慢。她干活儿干得口干,
一边说话,一边好似不经意地舔了下嘴唇,唇珠被濡湿,
水润亮泽,像是坠着花露。
宗景专心看她口型,喉咙中渐渐也有些干涩。
他抿起嘴来,
点点头,
又行了个佛礼,
就往水井那边儿去了。
这行僧人要在天黑前赶到山下镇子,喝过水,便马不停蹄地又上路了。夏泱泱看着手里被扯下来的僧袍布片,颇为满意。
第一个场景是【宽衣解带】。其实这个这场景,倒是需要夏泱泱半解罗衫,然后除去宗景身上的外袍。若一根筋,想象这等场景,那合该是洞房花烛,把灯吹熄,床帏拉起,大被一蒙。被子底下,最是玉软香浓,柔情似水。
这若是真实心眼儿,按着这样行事,那夏泱泱可还得撩得这宗景为她还俗不可。她穿过两个世界线,可没那么死板,岂会为自己选这条最难的路?
何况这第二次照面儿,就拿了僧袍上一条子布下来,夏泱泱觉得算是个开堂彩。这外袍的袖子给扯了一片儿,那整个袍子还会远么?
不过夏泱泱这也不算盲目乐观,她是自有打算。下次若有机会便可提议给宗景做个新袍子,那这借口不就有了……
那群僧人离开了半山腰,走了没有多远。那宗明就拉着宗景,比划着说:“师弟,师兄想请你帮一个忙。你看那女施主,崴了脚,又要修房子。你能不能回去帮帮忙?”
宗景一向乖顺,他手里滚着念珠,却也没马上应下。
但不用宗明多劝,旁边的师兄弟便开始起哄。
他们本来就不想宗景跟着,觉得他一板一眼,还管着寺中账目,下山也不能耍得快活。一寺之中,能修得正果的何其之少,况且当今世道不好,多少人不过是名为修佛,其实是混个日子罢了。如今听见宗明有事儿,就一起撺捯起来。
宗景是师弟,辈分在这里。既然大家都这样说,他断不会忤逆,也就只好悻悻地往回走。
不多时,就又回到了山腰那房子处。
宗景走到房前时,夏泱泱正站在水井旁。她从井里提了个水桶出来。那水桶很重,被墩在地上,在水从里边儿泼出来,洒了一地,发出哗啦啦的声响。
若宗景不是耳聋,早就该听见这边水声。这人一旦少了五感,总是跟大多数有些不同。宗景自幼就练了唇语,那时候寺里有些熟悉的香客见这小和尚生得粉雕玉琢,冰雪可爱,还会逗他玩儿。别人同他说话,他点头摇头,又或者指路拿物,都无令人心生疑窦之处。哪怕数月过去,那些人也都不知道他聋哑,只当这漂亮的小弟子害羞不说话。
但那总要眼睛看着才成,这目不能及之处,宗景就无计可施了。不过,大概因为聋哑,他的眼力反而好得出奇。
这会儿夏泱泱正仰着头,双手捧着木瓢正喝刚从桶中舀的水。虽是盛夏,这地上就好像下了火,可是这新鲜井水却冰得很。
宗景能看见那井水滑进夏泱泱喉管儿,能看出她喉头微微颤动。几滴水从她唇边儿漏了出来,流到下巴颏儿上,然后凝成一个更大的水珠,“啪嗒”一下,落在她心口上。
夏泱泱为了方便干活儿,领口松松的,脖颈儿上挂着根麻布带儿,把袖子束了起来,露出嫩生生的一节儿小臂。这具身子才刚及笄,身为童养媳在家中起早贪黑地做活儿,可是到底年轻,这浑身上下,都还是水当当的。而且活儿做得多了,身子反倒健康皮实,被日头晒了一上午,皮肤微微发红,好像染了一身的霞光。
那“啪嗒”的水滴声,宗景听不见。但他看见夏泱泱突然弯着身子,大约是被那水滴凉得一个激灵。连那半拉葫芦掏了瓤子做的水瓢都从她手里飞了出去,落到木桶里,又是一串水花飞溅。
也不过就是须臾,那废弃小屋前边的废弃小院儿中的水井旁,已经是湿了一片,地面上浮起一层土腥味儿,好像刚下了雨一般。
宗景摸了摸怀里的写字石板,脚刚跨进院子,却又停下了。
因为在院子里,夏泱泱又舀了一瓢水。她抬手往身上一扬,一瓢水就都泼在了心口上。她被凉得倒抽了一口气,水从脖子上往下淌。
不过,这实在是爽快啊!夏泱泱半眯着眼睛,仰着脖子,笑出了两只浅浅的梨涡。
然而余光里,夏泱泱早就注意到宗景捏着佛珠,立在小院儿的“门口”,出也不是,进也不是,好似手足无措。
这人也是有意思,站姿规规矩矩的,好像是上过木浆一般。
她装作没看见,又往身上泼了几瓢水。
这几下儿,夏泱泱从头到脚可就被水都浸透了,连胸前的肚兜儿都被水积得沉甸甸的,磨蹭着她的胸脯儿,凉丝丝的,让她禁不住起了鸡皮疙瘩。
素色的外袍湿哒哒地吸附在身子上,里衣在身子起伏的贴合处,透出桃红的颜色。这童养媳苦得很,一年到头起早贪黑,辛勤劳作,居然没有累得面黄肌瘦,反倒是得天独厚地茁壮生长起来,就像山中丰美的野草一般。
莫说每寸肌肤,就连沾了水的头发丝儿都像是鲜活灵动,假以时日,怕是要成了精。
到这时候,夏泱泱才做出刚瞧见宗景的样子,眨着一双灵动的明眸:“小师父!”
她扬起手臂,朝宗景摆了摆。
这手臂倒是没放下,直接往脑后作动了两下,把那窝了一泡水的发髻给拆了。
宗景走到她近前的时候,正被她晃着头,甩了一脸的水珠子,鼻尖儿都差点儿被她乌溜溜的秀发给扫着,鼻子前一股皂荚的香味儿。
夏泱泱把头发往后一捋,甩了甩手上的水,笑眯眯地问:“小师父,你怎么又回来了?”
她这条世界线里,生得娇憨,一双大眼睛明眸善睐,但是口鼻间带着些朴实。那头乌发贴在她脸上,显得那张脸清白又分明。
宗景觉得有点儿像是白云寺后边的果子,特别是雨后,沾了水,格外鲜亮。不过有的果子人吃下去有毒,住持不让他们随意采摘。他曾经见过有位俗家弟子,偷偷摘下一个,在衣服上擦一擦,就一口啃下去,汁水四溢。可第二天就不见这人了,据说是中了毒,肠子都穿了。
他用袖子蹭了蹭鼻尖儿上的水,指了指夏泱泱的房子,又指了指天。
夏泱泱又笑了起来,露出一口整齐的白牙:“小师父,是啊,这屋子没有房顶。还好这两天没下雨呢。不然我可就糟糕了。你看,我这不就准备去修房顶。”
夏泱泱指了指旁边的草垛,就要往那边儿去。
她鞋子底下湿湿的,心里恨不得马上把罗袜除掉,可现在还不是时候。她刚刚在那群佛子面前扮了崴脚,于是现在也就扶着腿,一瘸一拐地往草垛跟前儿走。
她走得慢,心里数着数,想着这宗景要几时才跟过来。她故意走得慢,可到了草垛宗景才跑了过来,把一块石板放到她面前。
他似乎是怕夏泱泱不识字,上边除了用字写了他是来帮忙盖房的,还简单画了几笔画,有房子有小人儿的。
夏泱泱指着上边儿的小人儿:“这是你?”
宗景点点头,怕她不懂一样,又指了指石板儿上的小房子。他手指修长,半只手都藏在袖子里,露出来的指甲修剪得整齐圆润,干干净净。
那块石板黢黑,手指肚点过到地方带了浅浅的一点水迹,顷刻就消失了。
夏泱泱看了一眼宗景,他额角带着微微的细闪。想起来,他也是走了半天路了,白嫩的脖子晒得都有些发红,鬓角也有些潮呼呼的。
不过,他身上倒没有汗臭,反而是佛香混着奶香。不知道他寺里供着的酥皮奶糕,是不是这种味道。
夏泱泱从袖子里掏出块布,手脚麻利地用井水浸了,又拧干,然后伸到宗景面前,把湿布放到他脖颈儿前,又放到他额前比了比:“擦汗。”
宗景伸出手,怯生生地接了,那布片又湿又凉,贴在身上极为舒服。他囫囵在脖子上和脸上擦了一通,擦得脸上脖子上都带了一层水汽,然后单手摆了个佛掌,身子也微微前倾,给夏泱泱行了个礼。
夏泱泱看他模样天真,心里晃过个荒谬的念头——若是她说自己要死了,求他做那几个场景,说不定这人也会答应。
她瞥了一眼宗景,把那要命的念头从脑子里除去。
夏泱泱接过那块布,不经意般塞进怀中,幽幽叹了口气:“若你师兄,对我有这般客气,该有多好……”
她说最后几个字的时候,稍微转过头,宗景已经看不真切她说得是什么,只知道这女施主心中难过。
第55章
夏泱泱看宗景袖子宽大,
不便干活儿,就解了身上襻(pàn)膊儿,递了过去。
“有点儿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