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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时影没有说话,许久,一言不发地转身离开。

    然而天不怕地不怕的她在此刻忽然失去了勇气,只能站在原地,看着他越走越远,再也看不见。

    这一夜,她睡在神庙的客舍里,辗转不能成眠。中宵几次推开窗,偷偷看向师父的房间,却发现他的房间里一直灯火通明,隔着窗纸,可以看到他在案前执笔的剪影,清拔而孤寂,不知道写着一些什么,竟也是通宵未曾安睡。

    她静静地凝望,心里千头万绪,竟怔怔落下泪来。

    第二日,天光微亮,尚未醒转,窗户忽然打开,一阵风卷来,重明神鸟探头进来,一口把她叼了起来,摇了一摇,抖掉了她身上的被子。

    “吵死了。”朱颜咕哝着,不情不愿地从梦里醒来,蓬头乱发。

    朱颜不敢怠慢,连忙爬起来,胡乱梳洗了一下:“师父呢?”

    重明神鸟没有回答,用四只眼睛看了看山下。

    “他已经下山去了?”朱颜明白了过来,轻声嘀咕,有掩饰不住的失望,“怎么,居然连最后一面都不愿意见啊……”

    重明“咕噜”了一声,将一物扔到了她怀里,却是一个小小的包裹。

    “什么东西?”她打开来一看,里面却是一本小册子。

    翻开来,里面记载的并不是什么新术法,而是昨天晚上师父说过的对于那些咒术的精妙运用:各种术法叠加而产生的新术法,以及反噬和逆风的化解等。那是师父毕生的经验总结,见解精辟,思虑深远,有一些独到创新之处,见所未见,是她穷尽一生也未必能达到的境界。

    朱颜的眼眶红了一下,知道那是他留给她的最后礼物,将手札收好,擦了擦眼角,推开窗跳上了神鸟的背:“走吧!”

    重明神鸟轻轻叫了一声,振翅飞起,带着她掠下了九嶷山。

    怎么,是大司命已经莅临了九嶷吗?

    要不要……回去还一下呢?借着这个机会,还能看到他最后一次吧?

    她怔怔地想着,看着远处人群中的那一袭白衣,百味杂陈。

    她定定地看着,竟是移不开眼睛。

    一时之间,她只觉得心里刺痛难当,再也忍不住将头埋在重明神鸟洁白柔软的羽翼里,在九天之上肆无忌惮地放声大哭起来,哭声在云上回荡。

    “是重明?”老人开口问。

    “嗯。”时影没有多说,凝视了一眼便转过身来,头也不回地继续拾级而上,“我让它送阿颜回赤王府。”

    “哦。”大司命应了一声,心里明了前因后果,却只道,“那个小丫头,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竟然闯下这等大祸,差点害得云荒天翻地覆。”

    时影深深颔首:“多亏大司命出手,才躲过这一劫。”

    “是吗?”老人淡淡,锐利的目光从他脸上一掠而过,“影,你心里不是这么想的,对吧?你在埋怨我这把老骨头擅自出手,打乱了你的计划,是不是?”

    时影没有说话,脸色淡淡,却也不否认。

    “你一心求死,竟从未和我透露只言片语。”大司命沉下了脸,语气肃穆,“影,你是做大事的人,竟然只为了一个女子便如此连性命都不管不顾?我在你身上花了这么多年的心血,差一点就白费了!”

    长辈语气严厉,时影看了他一眼,却不为所动:“大司命的栽培,在下自然没齿难忘。只是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想法,值不值得,也只有自己知道。”

    很少看到这个晚辈有如此锋芒毕露的反击,老人一时间没有说话,只是颓然摇了摇头:“唉……你和你母亲,脾气还真是一模一样。”

    时影的神色微微一动,似被刺中了心底某处。

    母亲。作为从小被送到深谷的孤儿,那个早逝的母亲永远是他心底的隐痛。而在这个世上,如今还和她有一丝丝联系的,就是大司命了。从他记事时候开始,这个号称云荒术法宗师的老人就一直引导他、提携他、教给他许多,从未求任何回报。

    有时候,他也会想:这是因为什么?

    可是大司命的修为在自己之上,在这个云荒,即便他能读懂任何一个人的心,也永远不知道这个老人心里埋藏的秘密。

    说话间两人缓步而行,速度看似极慢,然而脚下缩地千尺,转瞬便到了九嶷神庙的大殿门口。

    那里,仪式即将开始,一切都已经准备好了。

    时影声色不动:“在下已知。”

    “不。”时影摇了摇头,“神已经知道。”

    他抬起头,看了看神像,眼神黯然:“既然已经破了誓言,不能全心全意侍奉,又何必尸位素餐、自欺欺人?”

    时影叹息:“箭已离弦,如之奈何?”

    “原来无论如何,你还是要为了那个女人而破誓下山。”大司命也是叹息,终于点了点头,拿起了手里黑色的玉简,“你真的想好了?不惜粉身碎骨、万劫不复,也要脱下这一件神袍?”

    “是。”

    “无论是否神形俱灭,都不后悔?”

    “无怨无悔。”

    “好一个无怨无悔!”大司命拂袖回身,花白的须发在风中飞舞,厉声道,“那么,看在你母亲的分上,我就成全你!去,在神的面前跪下吧!”

    时影往前一步,踏入神庙,振衣而拜。

    外面鼓乐齐奏,仪式正式宣告开始。无数神官侍从列队而来,簇拥神前,祝颂声如同水一样绵延宏大,大司命持着玉简,按照上古的步骤向着神像叩首,宣读了帝都同意大神官辞去神职的旨意,向孪生双神禀告下界的意图,开始奉上了丰盛的三牲供品。

    那些供品,是为了获得神的谅解而设。

    听到大司命念完了祈祷词的最后一句,时影从神前直起了身,深深合掌,一言不发地抬手解下了头上束发的羽冠,弯腰脱掉了足上的丝履,将所有大神官所用的器物都呈放神前。当一切该放下的都放下之后,便穿着一袭白袍,赤足披发,缓步从神殿里走出。

    那一刻,外面所有的祝颂声都停止了,无数侍从一起抬头凝望着时影,看到平日高高在上的大神官如今的模样,眼神各异,充满了震惊。

    这是最近一百年来,第一个准备要破誓下山的大神官。

    然而这个要踏入地狱的人眼神平静。踏上生死路,犹似壮游时。

    那是大空山的梦华峰,万劫地狱所在。

    “去吧!走完这万劫地狱,献上你的血肉,在神面前赎清你的罪孽!”

    “然后,你才可以脱下神袍,回到人间。”

    所谓的万劫地狱,其实只是一条路。

    那条路从九嶷神庙起,到梦华峰顶止,一共十一万一千一百一十一步。所有破了誓、犯了罪孽的神官,都要被发跣足、独自走完这漫长的一条路。

    云雾萦绕的梦华峰壁立千仞,飞鸟难上,其间布满妖鬼魔兽,寸步难行。然而有一道天梯贴着悬崖,穿云而上。那条天梯由毗陵王朝的第一代大司命韶明开辟,每一级台阶都形似一把巨大锋利的剑:剑柄嵌入崖上,剑刃横向伸出,刃口朝上,刺破虚空,凛冽锐利。剑锋环绕梦华峰,寒光闪烁入层云。

    而罪人,必须一步步在刀刃之上行走。

    那一路,是不折不扣的地狱之路:头顶是交错的闪电惊雷,脚下是烈烈燃烧的地狱之火。不能躲避,不能反抗,也不能中途返回,一旦踏上这条路,便只能一直一直地往上走,直到筋疲力尽,直到血尽骨裂,掉下悬崖。如果能侥幸走完这十一万步,活着来到梦华峰顶,在坐忘台前将神袍脱下,玉简交还,还要接受天雷炼体之刑,才算是完成了整个仪式。

    七千年来,近一千个破誓者里,只有十一个生还。

    而他,便是第十二个。

    在无数神官侍从屏息的注视里,时影的脸色却一如平日沉寂,连眉梢都没有动一下,只是抬头看了看云雾中的峰顶,并没有丝毫的迟疑,轻轻拂了拂衣襟,便踏上了第一步。

    刀刃刺入足底,他身子微微一晃,随即站稳。

    “我在峰顶坐忘台等你。”大司命看着他踏上了路途,在山下一字一句地叮嘱,“去吧……等你活着到了那里,我有重要的事情告诉你。”

    时影怔了一下,有略微的意外:大司命要和他说什么?为什么非要等他到了山顶才能说?

    “事关空桑国运。”大司命似乎也明白他心中的疑惑,微微颔首,看着那一条天梯,“如果你心意已决,具备足够的力量踏过炼狱重返红尘,那就证明你堪当此任。到时候,由我再来告诉你吧。”

    “好。”时影不再追问,点了点头,便回头继续踏上了刀锋。

    那些利刃狰狞地从断崖上一把把刺出,参差闪耀,组成雪亮的天梯。然而,这些刀剑故意做得有些钝,踏上之后双足血肉毁损,却不至于锋利到瞬间削断。

    时影沉默着,一步步往上,每一步都如在地狱里行走。

    那些恶鬼已经饿了几千年,唯一的血食只有这些寥寥的破誓罪人。所以,它们是嗜血而疯狂的,令每一步都是极大的煎熬。

    所以,一步一劫,谓之万劫。

    时影踩踏着刀刃,忍受着剧痛,一步步往上,鲜血从足底沁出,染红白袍的下摆,渐渐变成了红衣,看上去触目惊心。

    忽然,有人看到了那一点红,脱口:“看啊……大神官流血了!”

    “大神官居然也会流血?他自幼修行,不是不死之身吗?”

    “无论灵力多强也是人,哪会不流血?”

    “可他走得好稳啊……好像丝毫不觉得痛一样!”

    在议论声里,只见那个白袍人一步一步从刀山之上走过,慢慢隐入了云雾之中,越来越远,身形看上去已如一只白鹤。

    然而,眼看他已经接近半山的云层,就在那一瞬间,风云突变,一道巨大的闪电从云中而降,“唰”地劈落在了独行者的身上!

    大神官猛然一个摇晃,便朝着刀锋倒了下去。

    “啊!”底下的人齐齐发出了一声惊呼,却见下一个瞬间,大神官的身形忽然定住,伸出一只手“唰”地扣住了刀刃边缘,硬生生地阻止了下坠。

    在万劫地狱行走时,是不许使用任何术法的,所以他只能赤手抓住了刀刃,任凭血一滴滴从手掌边缘流下。

    雷电在他身体上萦绕,锁住他每一寸骨骼,痛得仿佛整个身体粉碎。然而时影还是用手攀着刀刃,缓缓重新站了起来,双手鲜血淋漓。他吸了一口气,默然抬头凝视着前方无尽的刀山,眼眸是黑色的,沉沉不动。

    行至此处,才不过一万步,而前面的每一步,都是在雷电里穿行。

    这就是所谓的天雷炼体,将全身的骨骼都寸寸击碎!

    等剧痛消失后,他撑起身体,抬手擦去了唇角沁出的血丝,继续往前。

    而下一步刚迈出,又是一道惊雷落下!

    底下所有人怔怔地抬着头,看着那一袭白袍在云雾中越走越远,渐渐隐入了无数的雷电之中,再也看不见,一时间议论纷纷,感慨万千。

    “没想到,有生之年还能看到这一幕!”

    “唉……离上一次有人踏上这条路,已经有一百多年了吧?”

    “应该是善纯帝在位时候的事情了。据说那个神官爱上了一个藩王家的千金,横下一条心要脱离神职,不顾一切走了这条路。”

    “哪个藩王家千金啊,这么有本事?”

    “嗯……好像是赤王府的?”

    “赤王府?那些大漠来的女人,就是妖精!”

    “那又是为了什么?吃这么大的苦头,抵得上死去活来好几次了!”

    “天知道……”

    当走到三万步的时候,脚下的那些议论声已经依稀远去了,再也听不见。耳边只有雷电轰鸣,眼前只有刀山火海,妖鬼冷笑,魔物嚎叫。

    那一条通往云中的路,似乎漫长得没有尽头。

    重明神鸟展翅往南飞,朱颜却忍不住地翘首北望。

    他……他现在怎样?

    她心急如焚,双手结印,在眉心交错,瞬间开了天目,“唰”地将视线穿入了那一片云雾之中,努力寻找着那一袭白衣的踪影。

    然而,一睁眼,她只看到一袭鲜红的血衣!

    师父……师父怎么会变成了这个样子?!

    “四眼鸟……四眼鸟!”她不顾一切地拍打着重明的脖子,厉声道,“回去……快给我回去!去梦华峰!”

    然而,当朱颜几乎急得要掐它的脖子强迫它返回时,重明忽然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雪白的巨翅迎风展开,在云中来了一个大回转,朝着梦华峰的方向飞了过去!

    一步,又一步。踏过万刃,时影终于从云雾之中走出。

    模糊的视线里已经能够看到梦华峰的顶端,在太阳下发出耀眼的光,如同来自彼岸的召唤。他默数着,知道自己已经走了八万三千九百六十一步,已经即将穿行出天雷炼体的云层,进入妄念心魔的区域。

    行到此处,他一身的白袍血迹斑斑,全身上下的肌肤已经没有一处完好。当最后一道天雷落下的时候,他终于支撑不住,倒了下去。

    刀刃切入他的身体,刺穿了肋骨,将他卡在了悬崖上。然而,幸亏这么一阻,他才没有直接摔入万仞深渊。

    他躺在冰冷的刀刃上,急促地呼吸,默默看着脚下的深渊。

    那里有一具枯骨,被雷电劈开,只剩下了半边的身体,挂在悬崖上穷奇的巢穴边,黑洞洞的眼睛朝上看着,似乎在和他对视。

    说不定,就是那些侍从口里说的、百年前赤王府的另一个千金?那些赤之一族的女子,真的是有着火焰一样让飞蛾扑火的力量啊……

    时影的脸贴着冰冷的刀锋,定定地和那具枯骨对视了片刻,神志居然不受控制地涣散了一瞬,分不清过去和未来。幻觉之中,他甚至感到那具枯骨忽然幻化成了熟悉的脸,对着他笑了一笑,无邪明媚,如同夏季初开的玫瑰。

    “阿颜……”他忍不住失声喃喃。

    刚说了两个字,又硬生生咬住牙。停了片刻,时影收敛心神,终于还是缓缓用手臂撑住了刀刃,将被贯穿的身体一分分地从刀上拔了出来。神袍上又多了一个对穿的血洞。

    从这里开始,前面的每一步都间隔巨大。

    他提起一口气,从一道刀刃上跃起,踩住下一道刀刃,人在绝壁之上纵跃,只要一个不小心,便会立刻坠落深渊。头顶的天雷散去了,化为千百支利剑悬挂在上方,如同密密麻麻的钟乳石,只要一个轻微的震动就会“唰”地落下!

    他努力维持着呼吸,不让神志涣散,一步一步小心地往前。

    他在这条路上孑然独行,所有肉体上的痛苦都已经麻木。

    然而眼前一幕一幕展开的,是无穷无尽的幻象。

    他看到了自己的幼年:冷宫是黑暗的,饭菜是馊臭的,所有人的脸都是冰冷的,母亲是孤独而绝望的,而父亲……父亲是空白的。那只是一个高冠长袍遥遥坐在王座上的剪影,从未有记忆,从未靠近。

    他有着一双无欲无求,也没有亮光的眼睛。

    有一日,那个少年看到了碧落海上的那一片归邪,预示着空桑国运的衰亡和云荒的动荡,便竭尽全力奔走,力求斩断那一缕海皇的血脉。

    那,就是他的全部人生。

    然而走着走着,时影猛然震了一下。

    穿过了那么多黑白冰冷的记忆,面前的幻象忽然变了,变得丰富而有色彩,仿佛烈焰一样在眼前燃起!

    有一个穿着红衣的少女站在火海里,就这样定定地看着他,眼里有着跳跃的光芒,如同星辰,如同火焰,呼唤他:“师父,你来了?”

    阿颜?他驻足不前,心神动摇了一瞬。

    “你、你竟然把我最喜欢的渊给杀了!”然而,她转瞬变了脸色,对着他大喊,眼里都是泪水,一把利刃直刺过来,“该死……我要杀了你!”

    听到这种话,他陡然便是一阵恍惚,心痛如绞。

    “阿颜……你不是说原谅我了吗?”那一刻,他竟然忘记了自己是在万劫地狱的幻境之中,喃喃说了一句,“你其实还是恨我的……是不是?那……你来杀了我好了。”

    他在幻境之中伸出手,想去触摸那个浮在虚空里的虚幻影子,完全不顾刀锋刺向他的心口,就如同那一日重现。

    行至此处,身体已经千疮百孔,濒临崩溃。此刻心魔一起,所有的危险便立刻蜂拥而上!时影身体刚一动,脚下一步踏空,便直坠下去。与此同时,头顶一把悬挂的利刃应声而动,朝着他的天灵直插而下!

    “师父!”在那个瞬间,有人凌空跳下来,大叫。

    他怔在原地,任凭长剑直插头顶,一时间脑海竟然是空白的。

    下一瞬,前面的那个幻影消失了,身边的影子却清晰起来。

    “你……”他转过头,吃力地看着身边的人,喃喃,“阿颜?”

    那个少女从天而降,在刀山火海之中抱住了他。明丽的脸上布满了恐惧和关切,就在咫尺的地方看着他,全身正在微微颤抖,呼吸急促。

    他陡然又是一阵恍惚,竟然分不清是现实还是虚幻。

    “师父……你、你……你怎么了?刚才你没看到头上那把掉下来的剑吗?那么大一把剑!”朱颜靠着石壁,只吓得脸色发白,紧紧抓着他的袖子,“你差点就跌下去了知道吗?你、你这是怎么了啊……”

    她说不下去,看着满身是血的他,忍不住哭出声来。

    时影撑住身体,深深地呼吸,竭尽全力将自己的神志重新凝聚起来,终于看清楚了身边的少女,身子骤然晃了一晃。

    这是真人!并不是幻觉!

    怎么?阿颜……她竟然去而复返?不是和她说了让她不要来的吗?为什么她还要来?!她就这么想看他走入万劫地狱,万劫不复的样子?

    那一瞬,他心下忽然有无穷无尽的烦躁和愤怒。

    “谁让你来这里的?”时影吃力地站起身,往后踉跄退了一步,一把推开了她,“看看你做的好事!”

    他的语气失去了平日的从容气度,眼神涣散,脸色苍白,一身白袍早就被血染红,如同从血池炼狱里走出的孤魂野鬼,哪有昔日半分的神清骨秀?

    “师父,你怎么了?”朱颜看到他发怒,心里自然也是惊恐,然而此时此刻他的样子更让她惊惧,“刚刚你中了邪,差一点那把剑就掉下来刺中你了!幸亏我……”

    “我不需要你来救我!这是我自己要走的路!”话音未落,时影眼里全是怒意,手指一并,便击落了头顶悬挂的剑林!

    朱颜连惊呼都来不及发出,又一把利刃从天而降,如同闪电一般落下。她下意识地想抢身上前推开她,然而那一刻时影不闪不避,竟然以身相迎!

    “唰”的一声,那把剑从右肩刺入,斜向刺穿了他的身体!

    “师父!”她心胆俱裂,失声扑了过去。

    “放开手!”时影却毫不犹豫地甩开了她的手,指着贯穿身体的那一剑,厉声道,“看到了吗?这是补刚才那一剑!这条路是我要走的。凡是我该承受的,没有人可以替我承担!”

    他回过身,指着看不到头的来路,声音冰冷:“否则,我宁可自己再从头走一遍!”

    “回去。”时影头也不抬地对她道,语气冰冷。

    “不!”她在一边,几乎是带了哭音,“我不回去。”

    “重明!”时影提高声音,召唤半空里的神鸟,“带她回去!”

    然而云雾之中白羽一掠而过,重明神鸟发出了一声含义不明的咕哝,却是视而不见,径直飞上了云端,将两人扔在了这里。

    “重明!”时影气极,然而自身此刻已经非常衰弱,也是无可奈何,只能扭头对她冷笑了一声,“那好,既然你想看,就看着吧!”

    他转过了头,再也不看她一眼,独自踏上刀山而去。

    剩下的一万步,他整整走了一天一夜。

    梦华峰上的斜阳沉了又升起,日月交替。他一袭血衣,在看不到头的地狱里前行,踉踉跄跄,筋疲力尽。到最后,甚至只能凭着模糊的视觉,摸索着刀刃,一寸寸地攀爬,走向日月升起之处。

    一直有隐约的哭声跟在后面,寸步不离。

    实在是很烦人啊……明明已经让她回去父母身边了,她却要半途折返。难道,她非要看着他这种血污狼狈的样子?并不想让她看到此刻的自己……这个小丫头,怎么就不明白呢?

    在走完最后一步时,所有的精神气都濒临崩溃,时影一个踉跄,在坐忘台上单膝跪地,颤抖着抬起手,将身上那一件千疮百孔的神袍脱了下来。神袍已经完全被血染红,黏在了肌肤上,触目惊心。

    他用尽全力抬起双臂,将血袍供奉在了高台上,合掌对着神像深深行礼,长长松了一口气。

    是的,在这一刻,他终于可以告别过去!

    一礼行毕,时影刚要站起来,却觉得眼前一黑,整个人再也忍不住朝前倒下,连呼吸都在瞬间中断。

    “师父……师父!”他听到她从身后扑了过来,哭声就在耳畔。

    为什么她还跟着上了坐忘台?快……快赶紧走开!接下来马上就是五雷之刑了……

    “师父!你、你可不要死!”她大概吓坏了,哭得撕心裂肺,拼命摇晃着他的肩膀,大颗大颗的眼泪一滴滴地砸落在他的脸颊上。

    就在说话之间,五雷轰顶而落!

    (本章完)?

    第34章

    十巫

    无数耀眼的光芒从天而降,几乎刺穿她,朱颜身体一轻,整个人瞬间腾云驾雾地飞起,被重重扔到了地上,摔得七荤八素。

    “不知好歹的野丫头!”一袭猎猎飞舞的黑袍出现在了她颠倒的视野里,“找死吗?”

    “师父……师父!”她伏在地上,撕心裂肺地叫了起来。

    “叫什么?”大司命扔下了她,语气冷淡,带着讥讽,“他只是承受了五雷天刑而已,死不了的。”

    大司命没有看她,只是上去俯身查看着时影的伤势,脸色凝重。

    这一路行来,刀山火海,即便是时影这样的修为,也是受了极其严重的伤:四肢百骸俱断,全身上下几乎已经没有一寸完整的血肉。而最后的天雷震散了他的三魂七魄,击碎了他的气海丹田,已经将毕生的修为硬生生毁去!

    五岁出家,避世苦修,这样的术法天才,居然毁于一旦。

    一念及此,大司命心里不由得一阵怒意,抬头看了少女一眼,厉声道:“你还来这里做什么?怎么不回到赤王府去?玉骨呢?怎么还在你头上,为何还没还给他?”

    “我……”朱颜被老人迎头一骂,“我是担心……”

    “轮不到你来担心。”大司命语气冰冷,将地上昏迷的时影扶起来,让他在坐忘台上盘膝而坐,抬手将一白一黑两枚玉简一起放入他双手。然后从怀里拿出了一只匣子,打开来,将里面的东西全都放在了地上。

    应该是有备而来,匣子里装的全是药,琳琅满目。

    大司命将一颗紫色的丹药送入时影的嘴里,用水给他服下,又倒出了几枚金色的药丸,在手心捏碎,敷在他的几处大穴上,手法非常迅速。最后抬起手,飞快地封住了他的气海,将元婴巩固。

    等一切都做好,老人才回过头看了她一眼,冷冷:“你怎么还不走?”

    朱颜看着他对师父施救,心里渐渐镇定下来,安定了大半。沉默了一瞬,她终究是忍不住不甘,一跺脚,失声:“为什么一直赶我走?我真的会害死师父吗?会不会……会不会是你弄错了?”

    听到这种话,大司命略微愕然地看了她一眼,脸上浮出了洞察般的冷笑:“怎么,事到如今,眼看着影活过来了,你是想反悔了吗?信不信我让你走不下这个梦华峰?”

    “呵……倒是打得一手好算盘。”大司命似乎被伶牙俐齿的她给堵得说不出话来,打量了她半晌,才道,“你不愿意离开他,为什么?是舍不得?”

    朱颜一下子顿住了嘴,讷讷说不出话来。

    她只知道自己不想接受这样的结果,不想天各一方永不相见,却还未曾想过这样的想法,究竟是因为什么。

    “呵……我就知道,你其实是喜欢他的。”大司命审视了她一番,冷冷,“在星海云庭看到你的瞬间,我就知道了。”

    “不……不是的!”她下意识地否认,“他是我师父……”

    她说不出话来,瞥了一眼远处的时影,只觉心跳如鼓。

    “可惜,影还不知道这一点吧?他从小出类拔萃,样样皆通,唯独在儿女私情这方面,比常人还不如。”大司命叹了口气,也转头看了一眼结界里无知无觉休眠中的时影,忽然道,“也幸亏如此……不然一切就麻烦了。”

    朱颜站在那里,脸色阵红阵白,忽然鼓足勇气,抬起头看着大司命:“是的,我不想离开师父!你那么有本事,有没有什么方法可以化解这一切,让我不成为他命中的灾星?”

    他从怀里拿出一样东西,放到了朱颜的面前:“所以,便从帝君那里请了这一道旨意!”

    那一瞬,少女猛然僵住了,不敢相信地睁大了眼睛。

    “你……”朱颜定定看了这道圣旨半天,才抬起头看了一眼大司命,如同看着一个魔鬼,愤怒地大喊,“你居然……居然让帝君下了这种旨意?浑蛋!”

    她猛然一伸手,想要撕毁那道旨意,然而大司命袍袖一拂,瞬间将那东西收了回去,神色森然:“这算什么谣言惑主?那个复国军首领止渊,长年居住在赤王府里,是不是事实?赤之一族世代包庇叛党,是不是事实?在这次叛乱里,你更是亲自出手,对抗天军!就凭这些,下旨灭你满门,算不算冤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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