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朱颜一下子说不出话来,只觉全身发抖。朱颜知道他说的是实情,一颗心慢慢下沉。
是的,因为庇护鲛人,他们赤之一族是有软肋的,特别是她,更是罪行累累,此刻被这个老人拿捏住了七寸,根本是动弹不得。
“这道旨意一下,你父王母妃,乃至所有亲眷,立刻便要被屠戮殆尽。”大司命的声音森冷,一字一句,“不要以为我只是吓吓你而已,等你看到赤王人头悬上天极风城那一天,就知道我没有一句话是诳语!”
朱颜咬着嘴唇,说不出话来。
大司命冷笑了一声:“现在,你敢反悔吗?你敢不敢用全家族的人命,来搏一搏你的那点痴心妄想?”
朱颜脸色苍白,心里的那一口气终于慢慢散了,颓然低下了头去。
“我给你最后一次机会:留下玉骨,回赤王府去,永远不要再和影相见。前面的那些事就一笔勾销。”大司命声音冰冷,“你父母极爱你,相信你也不想为了自己的一点私心而牵累他们全部送命,是吧?”
朱颜想了又想,眼神渐渐灰暗。许久,终于是不作声地叹了一口气,缓缓抬起手,从头上抽下了那一支玉骨,放到了大司命的面前。
“拿……拿去吧。”她涩声道,眼里含着泪。
“这不是我们的约定。”然而大司命看着她,并没伸手去接那支玉骨,冷冷道,“我要你亲手还给他,亲口告诉他!”
朱颜颤抖了一下:“告……告诉他什么?”
“你知道的。”大司命冷冷,“我在伽蓝白塔神庙里叮嘱过你。”
“你……”朱颜气极,一跺脚,强行忍住了用玉骨把这个老家伙扎个对穿的冲动。
天雷散去,梦华峰顶上阳光普照。
朱颜失魂落魄地坐在树下,手里握着玉骨,指尖微微发抖。
竟然是在耗用真元吗?这个大司命,还真的是拼了命地在帮师父啊……那么说来,他对自己这般苦苦相逼,说不定……真的也是为了师父好?朱颜心里茫茫然地想着,将玉骨在手指之间反复把玩,心神不定地想着,等一会儿师父醒来,自己又该如何开口。
“一想到是你在我面前杀了渊,我就怎么也无法原谅你。”
这样一句话,是否已经足够?
这句话有匕首一样的杀伤力,师父听了之后,大概会什么都不说,转头就走吧?或许就如大司命说的,他从此以后再也不会见她了。
可是……可是……这一切,怎么会变成这样?朱颜想来想去,觉得心绪烦躁,这个老人,为什么非要逼着她把事情做绝!
她恨恨地将手捶在地上,“叮”的一声,玉骨竟将白石刺出一道裂缝来。
朱颜从树下跃起身来,玉骨在指尖瞬间化成了一柄剑。
梦华峰上云雾萦绕,正是清晨,日光初露。然而就在一瞬间,头顶狂风顿起,树木摇动,无数的花朵簌簌落下,如同下了一场血雨。是什么东西飞过来了,引来那么大的动静?
然而,朱颜刚跳起来,头顶的天空忽然就黑了,黑得没有一丝光,仿佛有幕布从头顶“唰”地拉起,将整个山头都密封了起来!
在不祥的漆黑里,她看到了树林之间浮起了一双双冷亮的眼睛。
本来空无一人的梦华峰上,忽然出现了许多穿着黑袍的人。脸深陷在阴影里,双手枯瘦如柴,只有双瞳是冰蓝色的,在暗影里如同鬼火跳跃。
那一瞬,朱颜“啊”了一声,只觉得全身发冷。
是的!那些眼睛,那些黑袍,她曾经在十三岁的梦魇森林里看到过!那个少时的噩梦,居然在这个时候回来了!这些人,和五年前追杀过他们的人是同一拨!他们到底是谁?为什么会在这时候忽然出现在这里?他们……他们是怎么上的梦华峰?
悄然浮现在密林深处的黑袍人有着冰蓝色的眼睛,风帽下露出暗金色的长发,手里握着法杖,袍子上绣着双头金翅鸟的徽章,无声无息地朝着梦华峰顶围了过来。
坐忘台上的大司命睁开了眼睛,只看得一眼,便是全身大震!
“十巫?”他脱口惊呼,手指微微一颤。
远在西海的沧流帝国冰族十巫,竟然联袂出现在了这里!
自从七千年前被星尊大帝驱逐出云荒大地之后,冰族一直流浪于西海之上,建立了沧流帝国,千年以来虽然屡屡试图返回大陆,但无一成功。这一次沧流帝国的元老院居然倾巢而出,远赴云荒,简直是百年来从未有过的情景!
这些人,莫非预先知道了今天会是时影最衰弱的时候,所以才乘虚而入?又是谁向他们透露了这个消息?!
黑袍人一个个地在虚空里现身,默不作声地围住坐忘台。
大司命正在给刚经历过雷火天刑的时影疗伤,气海之内的真元源源不断注入对方体内,修复损伤,稳固气脉,正进行到关键的时刻。时影伤重垂死,尚未醒来,全赖他这一口气续命,若在此刻一旦突然中断,两人必然同时受到重伤。
大司命尽管内心惊骇,竟是无法动上一动。
十位黑袍人将坐忘台团团围住,当先的巫咸站出列,审视了一眼盘膝恢复中的时影,点了点头,似乎确认了身份:“是他。”
然后看了一眼坐在时影身后的大司命,神色一动:“居然是空桑大司命?好久不见了。如今是亲自前来替时影主持仪式吗?”
大司命嘴角动了动,没有说话,手指没有离开时影背心。
“怎么,说不了话?”巫咸顿了一顿,饶有兴趣地审视着坐忘台上的两个人,“正在给他凝固真元,紧要关头放不了手吧?”
黑袍的巫师大笑起来,转头告诉同僚:“你们看,空桑术法最强的两个人此刻居然都在这里!意外之喜,一箭双雕!”
冰族十巫“唰”地散开,将坐忘台包围,手里法杖一横,整个梦华峰上骤然暗得伸手不见五指。
听到了这些话,大司命脸色一沉。
是的,沧流帝国的十巫修习的乃是暗系术法,擅长汲取别人的生命和力量为己用,自己此刻动弹不得,若是落到他们手里,只怕后果不堪设想!
“滚开!”然而不等十巫动手,斜刺里忽然传来一声大喝。
一道光华从暗夜里绽放,如同闪电割裂一切,在坐忘台上划出一道弧线,将那些欺近来的黑袍人给凌厉地逼了回去。只听“叮”的一声响,十巫手里的法杖击在那一道光上,竟都瞬间齐齐退了一步。
大司命的眼神一变,看清了出手的人。
那是朱颜。她从树下点足飞跃,玉骨凌空一转,化为一把长剑“唰”地回到了她的手里。她持剑在手,屈膝落到了坐忘台前,“唰”地一剑逼退众人,另一只手结了一个防御的印,大喝:“想动我师父?做梦!”
然而,还没等他转过念头,朱颜手掌一按地面,飞快地念动了咒术。只是一转眼,梦华峰上大地颤抖,无数的树木破土而出,密密麻麻,瞬间将坐忘台给围了起来,结成了一个淡绿色的圈!
“千树!”那一刻,巫咸脱口惊呼。
这是九嶷术法里最高深的防御术,非多年修为的术士不能掌握,居然被这个少女一出手就施了出来!这个人,果然是九嶷门下的高徒吗?可是九嶷神庙什么时候收女弟子了?
巫咸长眉一蹙,断然吩咐:“先解决她!”
十巫“唰”的一声,齐齐往前飘浮了一步,团团将少女围在了中间。
“没事,我来对付这些人!”朱颜却是毫无惧色,紧紧盯着十巫,握着玉骨,头也不回地对大司命道,“你只要好好给师父疗伤就行了。”
话音未落,她大喝一声,握着剑便冲了出去。
而这个小丫头,竟然想也不想地冲了出去?
然而,朱颜的战斗力之旺盛,令经验丰富的大司命都意外。
这个小丫头冲了出去,整整挡住了十巫一百多个回合的攻击,竟然咬着牙一步都不退。
这一仗不知道持续了多久。到最后,朱颜甚至都已经神志恍惚,每一个简单的动作、每一个简单的咒语都需要耗费极大的力量。然而,她知道自己只要一退,眼前这些人就会像五年前那样取走师父的性命。
玉骨舞成了一道流光,密不透风地围绕着坐忘台,将十巫的每一次攻击都竭尽全力地挡了回去。
影,你还真是收了个好徒弟啊……
大司命无声地叹息,眼神有些复杂,一手并指点在时影的灵台,一手按在他的后心,头顶紫气袅袅,飞速地修复重伤之人。
然而那一边,朱颜已经渐渐支撑不住。
毕竟是年少,实战经验不足,更不知怎么应对多人配合的阵法,她只是一味地进攻,先发制人,不停地逼退对方上前的企图。然而十巫经验丰富,很快看出了她的弱点,不急于一时,只是此起彼伏地配合着,消耗着她的灵力。
终于,觑到了一个空当。
朱颜发出了落日箭,“唰”地将靠近坐忘台的巫彭和巫朗逼退,然而左支右绌,自身空门大露。刹那间,七支法杖击落下来,“咔嗒”一声,护体的金汤之盾应声碎裂!
朱颜往前踉跄一步,一口鲜血吐了出来,感觉全身寸裂。
不行……五年了,和当年一样,她还是打不过这些人!
她……她怎么这么没用?!
眼看着十巫越过了她的防线,联袂走向坐忘台,她只觉得心里的一股狂怒和不甘勃然而起,一声大喊,手掌一按地面,整个人“唰”地飞起,从背后扑向了巫咸。
“站住!不许动我师父!”那一瞬,她杀红了眼,不顾一切地合起双手,指尖相对,在眉心交错,大喝一声,“天诛!”
梦华峰的上空顿时骤然一亮!狂暴的雷电被召唤而至,当空下击,如同盛大的金色烟火轰击入人群。黑袍巫师们齐齐踉跄一步。
“找死!”巫咸面带怒容,带着十巫齐齐回身。
十支法杖齐齐落在她背上,朱颜被震得整个人往后飞出,又是猛然吐了一口血。然而,在半空中,她的嘴角露出了一丝奇特的笑意,忽然间飞快地念了一句什么,说了一声:“定!”
所有飞溅的血,在虚空中忽然定住!
“不好!”那一刻,巫咸失声,“小心,她在用燃血咒!”
这个丫头,居然是在拼命!
从她身体内飞溅出来的鲜血一滴滴在空中凝结,如同无数红色的珠子,散落在十巫身侧。然而随着她吐出的咒语,那些鲜血忽然化成了一团火焰,轰然爆炸!
惊人的爆裂声里,十巫齐齐往外退开,其中三个摇晃了一下,被咒术击倒在地,结好的十方大阵顿时破了。趁着那一刻,朱颜用尽最后一点力气飞身扑过,重新守住了坐忘台的入口,孤身挡住了十巫。
然而她也已经筋疲力尽,再也撑不住身体,跌坐在地。
然而初出茅庐的她并不知道,能独力和十巫周旋那么久,在这个云荒也已经是个奇迹。
那……那是什么声音?他们在召唤什么?
那些骷髅不知道死去了多少年,早已风化干枯,有些甚至四肢不全,然而身上都还穿着褴褛的神袍,仿佛是提线木偶。一步一步,踩着刀刃做的阶梯,歪歪扭扭地走了过来。
九百多名历代神官,密密麻麻,踩着刀刃从崖下走了上来,将孤零零的坐忘台包围,无数双空洞的眼窝盯着她,面无表情。
“杀了这里所有人。”巫咸念完了咒术,吩咐。
“唰”的一声,所有死去的空桑神官齐齐转身,对着她扑了过来!
就算是大不敬,也得把这些前辈碎尸万段!
她反过身来,重新握紧了玉骨,向着那密密麻麻的骷髅冲了过去。
“退下!”正当她孤身陷入重围的一瞬,忽然听到背后一声清啸,一道电光破空而起,将梦华峰上的浓烈黑气整个破开!
危急关头,大司命终于完成了治疗,从坐忘台上奋袂而起!
圣女跪在一边,闻言微微颤抖了一下。
“告诉青王,这一次失败了。”黑暗里,一双黄金色的瞳孔闪烁,璀璨里含着暗色,乍一看上去,几乎和空桑人供奉的破坏神的眼睛一模一样!
“是。”圣女叩首,膝行退出。
怎么会忽然出来那么一个丫头……居然连十巫都收拾不了她?空桑六部上下,从何处出来了那么一个变数?
还是,隔了七千年,他已经对原来那片土地陌生了?
金色璀璨的瞳孔里掠过无数复杂的表情,智者沉吟着。
那些援军加入了战团,局面瞬间扭转。
果然,到最后还是功亏一篑啊……坐在黑暗中的智者无声叹了口气,抬起头看着夜空,忽然间怔了一下。
是的,头顶的星象整个变了!
是来自空桑,还是海国?
“虽然到了末世,但云荒大地上竟然还是有这样的能人异士……”声音从黑暗里低声响起,模糊而深沉,似是从远古传来,“那些空桑人,是想垂死挣扎,挽回天运和宿命吗?”
“看来,我是要亲自去一趟云荒了。”
(本章完)?
第35章
分飞
梦华峰顶的那一场血战,以牺牲了九嶷神庙二十七位神官、一百多名侍从而结束。一天一夜的激战之后,山下的援军赶到,十巫最终无功而返,而所有被召唤的骷髅重新坠回了崖下,再无声息。
重明神鸟一身白羽上也溅满了点点血红,筋疲力尽,挣扎着飞向了深谷,去寻找灵药治疗自己的伤口。
大司命转过头,看着坐忘台上的时影,长长松了口气。
这样的人,若是重新沦为普通凡人,岂不是暴殄天物?
大神官在渐渐恢复,而那个赤之一族的小郡主托着一条折断的胳膊,蹲在他面前,忧心忡忡地看着,明亮的眼睛里满是焦急。
大司命的视线落在朱颜身上,微微动容。
大司命不作声地叹了一口气,走过去拍了拍她的肩膀。朱颜一个激灵,抬头看着这个黑袍老人,往后猛然退了一步。
这个小丫头,很怕自己吧?
“影就要醒了,你让开一点。”大司命声音森冷,从怀里抽出了那一卷旨意,在她眼前闪了一下又放回去,“记住你答应过我什么。”
朱颜看到那道圣旨,脸色“唰”地苍白。
那一瞬她握紧玉骨,似乎想要冲上来拼命,然而迟疑了一下,眼里的那一点光亮毕竟还是暗了下去。她默默站起来,退回到了花树下,独自发呆。到了这时候,她才感觉到了周身上下的疼痛,发现鲜血几乎染红了半边袖子。
“没想到你年纪轻轻,修为竟然达到了这种地步。”大司命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带着一丝叹息,“即便是影,在和你同年龄的时候,也无法独自在十巫手下撑那么久。”
大司命心里一动,再次打量了一下朱颜。而少女说了那一句话之后便嗒然若丧地垂下了头,用衣带包扎着受伤的胳膊。
“怎么,很不甘心?”大司命看出了她的心思,问。
朱颜没有说话,胡乱将伤口包上,只是看着满地的残花发呆。那些空山里的花,原本开得正好,被这一场激斗一摧全数掉了下来,在地上层层叠叠地铺满,如同一地的华丽锦缎。她伸出脚尖茫然地踢了踢那些落花,隔了很久才“嗯”了一声。
“你还小。”大司命在心里叹了口气,声音却依旧平静,“等你再长大一点就会知道,无论是谁,只要活在这世上,再不甘心也得接受的事情其实会有很多。”
朱颜忍不住问:“那你难道也有过不甘心的事吗?”
“当然。”她问得突兀,大司命却只是淡淡回答,“我的一生都身不由己。”
朱颜不由得睁大了眼睛,“唰”地回过头看着老人,不敢相信:“是吗?可你是大司命哎!你本事那么大,怎么也有做不到的事?”
“当然有。”大司命短促地回答。
“是什么?”少女眼里露出了强烈的好奇,“是很重要的事吗?”
大司命摇了摇头,似是想起了什么遥远的事情,眼神有些黯然,终于还是低声说:“和你一样。终其一生,我也没能和所爱的人在一起。”
“啊……和我一样?”朱颜怔了一下,只是低着头用足尖踢着地上的落花,半晌才轻声,“是因为阻挠你们的人比你厉害,你打不过吗?”
朱颜却看着他,追问:“真的打不过?你竭尽全力了?”
那一刻,大司命震了一下,没有说话。
“难道你没有?”朱颜忍不住嘀咕。
是的,他什么也没做,更没有竭尽全力!他只是过早地放弃了。
“可是,我和你不一样。我努力争取过了!我……我用尽了我所有的力气!”朱颜却挺起了胸膛,大声道。
然而说完了那句话,她又垂下头去,沮丧地喃喃:“可是……我还是斗不过你。真是太可恶了。”
少女的话语直率而大胆,然而大司命定定地看着她,眼里的神色竟然变成了温和。
“我并不是在为难你。”老人终于开口,叹了口气,“我只是在保护空桑,保护时影。”
“说得这么冠冕堂皇。”朱颜嘀咕了一声,再度打量了一下这个老人,有些无可奈何,“唉……虽然我对你用不了读心术,但我也看得出你是个好人。这些日子以来,你一直在帮我师父,对不对?没有你,师父估计早就被我害死了。”
大司命点了点头:“你知道就好。”
说到这里,少女的眼神渐渐灰暗了下去,显然是内心开始动摇,逐步放弃了最初的坚持。大司命看在眼里,心中不知道为何有一阵隐痛,叹了口气:“你能这么想最好。”
“可是……就算这么想,还是很难受啊!”她嘀咕着,声音发抖,“心里很痛,像被硬生生撕开了一样!”
“不,不可能了。”朱颜嘀咕着,声音哽咽,“我错过了渊,又错过了师父……我再也遇不到喜欢的人了!”
“会遇到的。”大司命温和地说着,抬起手,握住了朱颜的肩膀。刹那间一道流转的光华笼罩下来,朱颜还来不及回过神,折断的手臂便已经消失了痛楚。
“啊?”朱颜愣了一下,抬头看了看大司命,“你在帮我疗伤?你自己的伤还没好呢!”
“我没事。”大司命看着她明亮的眼睛,心里也是沉重。
说到这里,那一边忽然有侍从惊喜地喊:“大神官醒了!”
刹那间,朱颜明白了他的意思,忍不住颤抖了一下。
“记住,不要拿父母和全族的命开玩笑!”大司命语气冰冷,带着威胁,“别忘了,你答应过我什么。”
朱颜的手指颤抖,终于还是握住了那一支玉骨,走向了那个人。
经历过漫长的炼狱之路,时影刚刚睁开眼睛,犹自虚弱。他看着周围簇拥上来的人群,神情有些恍惚,竟是想不起此时此刻此地是什么景象,自己又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然而,当那个少女来到他面前时,他的神志忽然清晰了起来。
“阿颜?”他看着走到眼前的人,失声,“你……你不是回王府去了吗?怎么又来了这里?”
朱颜沉默地凝视着他,嘴唇微微动了动,欲言又止。
然而,时影看到她鼻青脸肿满身是伤的样子顿时变了脸色,撑起身来,失声问:“怎么,你受伤了?是谁把你打成这样的?!”
“没……没事。”朱颜连忙摇了摇头,往后退了一步。
她反常的退缩让他怔住了。就在这短短的刹那,时影的意识渐渐清晰起来,迅速地回忆起了万劫地狱途中的种种,再看着眼前的人,心里忽然间百味杂陈,说不出一句话来。
仿佛生怕自己失去勇气,下一刻,朱颜忽地咬了一咬牙,抬起手,直直地伸到了他面前,大声道:“我……我是来还你这个的!”
时影看到她的掌心,猛然一震。
他抬起眼,询问地看向她。朱颜却立刻垂下了头,避开了他的视线,声音僵得如同一条直线,手臂也仿佛僵硬似的伸在那里,递到了他面前,一动不动:“还给你。”
时影明白了她的意思,瞬间吸了一口气,眼神黯淡了下去,然而只是沉默了片刻,他便控制住了自己,声音竟然还是平静的:“既然已经送给你了,就不用还回来了。”
她下意识地看了一眼大司命,然而那个老人在人群之外定定地看着她,表情沉默而冰冷,并无丝毫缓和。在他的手里,握着那一道可以夺走她全族生命的旨意,让她不得不臣服于死亡的威胁之下。
没办法了,必须要说了!
朱颜转过头看着师父,深深吸了一口气,艰难地开了口:“可是,我……我不想留着它了!每次只要一看到它,我就会想到是你杀了渊!我……我怎么也忘不了那一天的事,我再也不想看到它了!”
时影蓦然抬头看着她,露出不可思议的神色。
他的视线令她全身一震,仿佛是烫手一样,玉骨从她的掌心颓然滑落!
朱颜怔了一下,一时心如刀绞。说完那几句话几乎耗尽她所有力气,此刻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大脑一片空白,呆呆地站在原地,双脚仿佛生了根一样。
时影吃力地站起身,将被她扔掉的玉骨握在手里看了一看,嘴角微微动了动,再度沉默了片刻,道:“那,就让重明送你回去吧。”
重明神鸟应声从深谷里飞回,落在两人身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却也知道气氛不对,四只眼睛骨碌碌地看着他们两个人,竟是不肯上前。
大司命在一旁看着,开口解围:“重明刚受了伤,不适合飞行万里之遥,还是让我的金瞳狻猊送朱颜郡主回去吧。”
“如此也好。”时影对长辈颔首,“多谢了。”
大司命也颔首:“何必客气。”
朱颜死死地看着眼前的人,他每一个表情,每一个动作,每一句话都刀一样地刺入她的心里,朱颜全身发抖,必须动用全部的力气,才能控制住自己不在这一刻哭出声音来。
此刻,他只要看她一眼,便能发觉她的反常。
然而他已经回过头去,再也不看她。
当狻猊飞起,再度带着赤之一族的小郡主离开时,大司命长长叹了一口气,眼里露出了一丝复杂的表情,如释重负。
是的,一切终于结束了。
当那一句话被说出来的时候,无形中似乎有什么被斩断了,如此干脆利落,不留余地。从小到大,影的性格一直是骄傲而决绝的,宁为玉碎不为瓦全。既然被人当面拒绝,他便会转身离开,再不会回头。
“可是,至少我努力争取过了!我用尽了所有的力气!”
大司命还在树下出神,侍从跑过来匆忙地禀告,语音惊慌无比:“大司命!大神官……大神官他刚刚忽然间吐血了!”
“没事。”大司命却毫不动容,只是淡淡道,“先回神庙!”
变乱过去后的九嶷神庙恢复了平日的宁静,晨钟暮鼓,祈祷祝颂,一切如旧。当侍从们都退回去各司其职之后,大殿里只留下了两个人,供桌上整整齐齐地放着两件东西:一枚玉简,一件血衣。
原本如雪的神袍,竟是染成了血一样的颜色。
“走完万劫地狱、接受天雷炼体,终于脱下了这件法袍,也就算是脱离了九嶷门下。”大司命的视线从那两件东西上掠过,对身后的时影道,“从此后,你可以重返红尘俗世,过和普通人一样的生活。”
时影没有说话,只是默然聆听。
时影没有说话,也没有开口表示感谢,手里攥着那一支玉骨,不知道想着什么,忽然开口问了一个奇怪的问题:“一百多年前,九嶷……是否曾有个神官活着走完了万劫地狱?”
说到这里,大司命忽然明白了时影为什么要问这个问题,顿了顿,却还是如实回答:“是和赤之一族的郡主私奔了。”
“是吗?”时影的眉梢微微一动,掠过了复杂的表情,轻声喃喃,“原来,我在悬崖上看到的那具尸体并不是他?太好了。”
他的语气里充满了欣慰,竟似认识那个百年前的人一样。
“那个神官活着下山,和赤族的郡主走了,从此不知下落。”大司命知道他心里在想着什么,不由得叹了口气,“那些大漠上的女子,天性热烈自由,敢爱敢恨,就像是一团火……真是修行者天生的克星。”
时影没有说话,只是垂下眼睛看着手里的玉骨,忽然咳嗽了几声。
“怎么?”大司命看了他一眼,问,“感觉不舒服?”
时影摇了摇头:“没什么大碍。”
时影握紧了玉骨,眼神渐渐有些烦躁,没有接大司命的话。
“不过,她把话说开了也好,免得再耽误下去。”大司命盯着他看,语气看似客观平静,却字字句句入耳刺心,“我知道你杀那个鲛人不是为了私仇,而是为了空桑大业。可惜,那个丫头不能谅解你,过不了心里那个坎。她若是能……”
“住口!不要说了!”那一瞬,时影忽然冲口而出。
片刻,时影平静下来,只道:“对不起。我现在不想和人说这些。”
“好。”大司命点了点头,果然不再继续这个话题。
大司命怔了一怔,这才回想起来此事,肃然道:“对。我是来告诉你一件大事的:你父王病危,只怕已经活不了多久了。”
什么?时影一震,眼神终于动了一动,抬头看着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