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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阿颜。”就在那个时候,她听到有人在雨里叫了她一声。

    她心里一跳,垂着头,仿佛一只小狗似的怏怏走了过去。

    “淋成这样?”时影皱着眉头看了她一眼,屈起手指虚空一弹,一股无形的力量涌来,“唰”地便将她身上的水珠齐齐震落在地,发丝却一点也不动。他这一手极其漂亮,如同行云流水不露痕迹,朱颜却吓了一跳,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脱口:“你刚刚好起来,快……快别耗费灵力了!”

    时影顿住了手,看了她一眼。朱颜下意识地颤了一下,连忙缩回手去,只觉指尖仿佛被灼烧了一样烫手。然而他并没有说什么,只是转过身向着洞里走了进去,她便也只能乖乖地在后头跟着。

    外面天色已黑,石洞深处的火塘里生起了火,映照着两人的脸。

    在漫长孤独的岁月里,他们两个人曾经相处得如此融洽。可是此刻,当火光再度亮起的时候,火塘边的朱颜觉得无比别扭和尴尬。

    时影也是沉默着,过了许久,忽然开口:“用了多久?”

    “什么?”朱颜一时没反应过来。

    他只是看着火焰,淡淡道:“你用了多久,才完成星魂血誓?”

    “三……三十几天吧。”她讷讷道,“不够快……我太笨了。”

    猝不及防地被表扬了,她眼睛一亮:天哪,师父居然夸奖她了!从小到大,他夸奖她的次数可是连一只手也数得过来!

    “只是,大司命不该这么做!”时影的语气却忽然一沉,眉头微微蹙起,似乎在面对一个极其艰涩难解的局面,喃喃,“他丝毫没有顾及我的意愿,就出手干扰天意,打乱星盘……为什么?”

    她瞬间的异常没有逃出他的眼睛,时影转头:“怎么了?”

    “没什么。大司命他……”朱颜喃喃,最终没有把那些曲曲折折的事说出来,只是道,“大司命他……他只是不想你死。”她低下头,浓密而修长的睫毛如同小扇子一样扑闪扑闪,颤声,“我……我也不想你死啊!”

    时影神色微微一动,有些意外地看着她:“怎么,你不恨我了吗?”

    “不……不了。”她迟疑了一下,终于咬着嘴唇摇摇头,轻声道,“你也死过了一次,一命抵一命……算是两清了。”

    “两清。”他点了点头,松了一口气,却又似是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沉默地看着石壁上陈旧的血掌印,清朗的眼神忽然有些恍惚。

    石洞里的气氛沉默下去,顿时又显出几分尴尬来。

    “其实……”朱颜顿了顿,开了口,涩声道,“渊……渊也和我说过,他和你为了各自的族人和国家而战,无论杀或者被杀,都是作为一个战士应得的结局,让我无须介怀……可惜在那时候,我并没能想明白这一点。”

    “是吗?”这些话让时影一震,眼神微微改变。

    没想到,这个鲛人还曾经对阿颜说了这一番话。一个卑贱的鲛人,居然也有这等心胸?大概,他也是隐约预测到了自己的结局,所以想事先在她心底种下一颗谅解的种子,避免将来她陷入一个无法挽回的死局。

    那个鲛人,原来是真正爱她的。

    想通了这一点,反而令他的内心有灼烧般的苦痛。

    “总之,阿颜,对不起。”时影看着她,语气沉重,“我不得不杀了你这辈子最爱的人。”

    她眼眶一红,几乎又掉下泪来。

    “我……我也很对不起你,师父。”她哽咽着,对他承认,“那时候,我气昏了头,一心一意只……只想杀了你。”

    她的声音很轻,眼泪“唰”地掉了下来:“对不起!”

    时影听到这句“对不起”,反而有些讶异地看着她:“怎么,你觉得很内疚?我杀他,你杀我,这不是应该的吗?”

    朱颜回忆起一刀刺穿他心口后自己当时的那种震撼和恐惧,不由得全身颤了一下,失声:“不!我……我不想这样的!我不想你们死……我宁可自己死了也不想你们死!可是……可是,我气昏头了,完全控制不住!”

    生死大劫过后,她终于能有机会说出心里的感受,心神激荡,刚一开口便不由得失声痛哭,肩膀剧烈地抽搐,大颗大颗的泪水接二连三地滚落面颊:“师父你……你对我这么好,我……我竟然想都不想就杀了你!”

    “嗯?”朱颜有些猝不及防,哽咽了一声。

    这些事,她自然都知道,他为何在此刻忽然提起?

    时影继续看着那面石壁,道:“那一天,雨下得很大,帝都的使者来到九嶷山,带来了一个噩耗:我那个被贬斥在冷宫的母亲,在上个月死了……尸体十几天后才被人发现。如果不是天气酷寒,说不定早就腐臭不堪。”

    “啊?”她抽抽噎噎地停了下来,说不出话。

    朱颜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就是因为这样,他才一直那么憎恨鲛人一族吗?

    说到这里的时候,他虽然竭力克制,可尾音微微上扬,依旧露出了一丝起伏。

    朱颜心里一痛,忍不住伸出手去,握住了他的手。

    这样短短的一句话,让朱颜猛然一震,如醍醐灌顶。

    她想起那一天的情景。懵懂无知的孩子扑上去,试图拉住他自残得全是鲜血的手,却被少年在狂怒之下击飞,奄奄一息。等她回过神来的时候,他抱着她坐在重明神鸟的背上,已经是来回跨越了一次鬼门关。

    原来,事情的前因后果竟是如此。

    她一时讷讷,不知说什么好。

    时影在说话的时候一直没有看她,只是注视着火塘里跳跃的火,手指忽然轻轻一动,一团火焰“唰”地飞到了他的手心。

    说到这里,他的声音停顿了一下,缓缓收拢了手指,将那一团炙热的火生生熄灭在掌心,低声喃喃:“却完全不管,这样延续下去,又该让人如何面对这残局……”

    “师父!”朱颜失声,想要阻止他这种近乎自残的行为,然而这次他只是将手指捏紧到底,直到指缝间的火焰熄灭。

    朱颜心里又痛又乱,隐约知道这些话的意思,却不知如何回应。

    师父是说,他那天是抱着必死之心,所以才豁出去了,对自己说了那些话?可是,没想到偏偏最后没死成,现在活过来了?他面对着自己觉得尴尬,不知道如何收场。他……他是这个意思吧?

    可是……可是,她也不知道怎么收场啊!

    她不知道如何是好,只觉得耳根都热辣辣起来。

    “不……不!”她吓了一跳,结结巴巴,“我……我好容易把你救回来!”

    她用力点了点头,表示同意,却还是说不出话来。无论如何,是不可能真的两清的吧?经此一事,他们之间已经再也不能回到之前。

    “睡吧。”沉默了片刻,他淡淡道,“有什么事明天再说。”

    是的,明天再说。那一刻她也是暗自松了一口气,不敢抬头看他。

    时影在跳跃的火塘旁盘膝而坐,闭目入定。朱颜却怎么也睡不着,在火边翻来覆去,不时抬眼悄悄看着那个背影,心里思绪翻涌如潮:一会儿想起星海云庭底下的生死决裂,一会儿想起大司命的诅咒,一会儿又想起父母和族人……

    她心乱如麻,不知不觉睡去。

    然而下一刻,她忽然想起自己早已出师,再也不用早起做功课了。

    大梦初醒,竟然瞬间有一种失落。

    “醒了?”她听到那个熟悉的声音开口,“该走了。”

    走?去哪里?她茫茫然地看着他。然而时影只是负手看着外面,神色平静,似乎在一夜之间想通了什么,道:“既然活下来了,总不能永远待在这里……外面的一切,终究还是要走出去面对的。”

    外面的一切?朱颜转瞬想起了大司命,想起了父母,心里顿时沉重起来。只能草草整理了一下头发衣衫,跟在他后面,走出了石窟。

    外面还是阴雨天,无数细蒙蒙的雨丝在空谷里如烟聚散。

    是啊,到现在,又该如何收拾残局?

    或许并没有想象的那么难吧?只要装作不曾发生就好了。

    她垂着头,心事重重地跟在他后面,走出了石窟。外面的重明神鸟一见到他们两人出来,发出了一声欢天喜地的呼啸,“唰”地飞过来,用巨大的翅膀将时影围住,低下头,用脑袋撞在了他的胸口,用力顶了一下,又左右摩擦。

    “怎么像只小狗似的?”朱颜不禁失笑。

    重明神鸟翻起四只血红色的眼睛,白了她一眼,翅尖一扫便将她推到了一边,重新用脑袋顶了一下他的肩膀,还真发出了类似于小狗的咕噜声。

    “谢谢。”时影抬手抚摸神鸟的脑袋,轻声,“辛苦你了。”

    重明神鸟用头蹭了蹭他的肩膀,抖擞了一下羽毛,忽地一扭脖子,叼了一物扔在他手里,却是一大串鲜红欲滴的果子,香气馥郁。

    “天,又摘了一串?梦华峰上的朱果都被你采完了吧?”朱颜愕然,不由得心疼,“那些穷奇还不和你拼命?”

    重明神鸟傲然仰头,咕哝了一声,拍拍翅膀露出伤口上新长出的粉红色的肉,头一扭,又扔下来一朵紫色的灵芝。

    直到他闭上眼睛,她才敢抬起头,偷偷地打量。

    可能是从小太过于畏惧这个人,从不敢正眼看,她竟从没有注意到师父居然是这样好看的男子,眉目清俊如水墨画,矫矫不群,几乎不像是尘世中的人。

    她看着看着,竟然有些发了呆。

    一直到过了三个时辰,薄暮初起,眼看又要下雨了,他才睁开了眼睛,双眸亮如星辰。朱颜心里一跳,连忙错开了视线,重新低下头去。

    “差不多恢复了七八成,够了。剩下的慢慢来。”时影拂了拂前襟,长身站起,“回神庙看看吧,把残局收拾了。”

    两人从帝王谷走出来,沿着石阶拾级而上。

    因为她是被诅咒过的灾星,会给师父带来第二次灾难!

    如果他再次因她而死,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她也宁可先把自己杀死一百次,杜绝这种事的发生!

    或许,大司命说得对,她该从他的人生里消失。

    从帝王谷到九嶷神庙路程不近,足足有上千级的台阶。走到一半,薄暮之中,雨越来越大,而朱颜心神恍惚,竟丝毫未觉。走在前面的时影却抬起了手,手腕一转,掌心瞬间幻化出一把伞来。

    他执伞,在前面的台阶上微微顿住了脚步,似在等着她上前。朱颜心里骤然一紧,竟有些畏缩,想要停住脚步。然而他只是撑着伞在台阶上静静地看着她,她脚下又不敢停,走了几步,便在台阶上和他并肩。

    两人共伞而行,雨淅淅沥沥地落在伞上,伞下的气氛却安静得出奇。

    听着近在咫尺的呼吸,她拼命克制住自己的思维,不让自己去多想,然而越是不去想,当日那生死诀别的一幕就越是清晰地浮现在眼前。

    “我很喜欢你,阿颜……虽然你一直那么怕我。”

    他那时候说的,是真的吗?

    “阿颜?”忽然间,她听到身边的人问了一句,看了一眼停下脚步不肯走的她,“怎么了?”

    “啊?”她从恍惚中惊醒,“没……没什么!”

    糟糕,师父会读心术,该不会是知道她刚才一瞬间想起了……她涨红了脸,然而时影只是摇了摇头,道:“你好像比以前沉默了许多,也不爱笑了。”

    “啊……”她结结巴巴,匆忙掩饰,“真的没什么!”

    “放心,我不会再随便用读心术了。”他看出了她的失措,只是轻微地叹了口气,“我尊重你内心的想法。你如果不愿意说,谁也不会勉强你。”

    她长长松了一口气,心里却有点空落落的,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此刻,她有无限心事,却一句也不能说。如果他能直接读出来,说不定倒也好了。

    阅尽天涯离别苦,不道归来,零落花如许。

    花底相看无一语,绿窗春与天俱暮。

    待把相思灯下诉,一缕新欢,旧恨千千缕。

    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

    恍惚之间,忽地想起了少时这一首渊教过她的词。

    这首从中州传来的词,里面隐藏着多少深长的情意和淡淡的离愁,沧桑过尽之后的百转千回,却终究化为沉默。

    两个人打着伞,沉默地拾级而上,不知不觉就来到了神庙面前。

    所有的神官和侍从都被遣走了,空旷的九嶷山上只有他们两个人,风空荡荡地吹过空山密林,满山的树叶瑟瑟如同波涛,竟盖过了雨声。

    “那是没有办法的事。”冷不防她翻起了旧账,时影微微蹙眉,“那时候你已经长大了。神庙不能留女人。”

    朱颜却还是气鼓鼓的:“可是,你说会去天极风城看我,却一直都没来!”

    他神色微微变了变,没有分辩。

    是的,当年,在她下山后,他就再也没有去看过她,即便她几次邀请催促,他也只是狠下心来,视而不见。

    许久,时影才低声:“我原本想把一切就此斩断。”

    朱颜听得云里雾里,不知道他说的斩断是什么意思。她想问,但看到此刻他的语气和神情,却又隐约觉得这是不可以问的,不由得惴惴。

    “什么?”她愣了一下,看了看神庙。

    七星灯下,那一座塑像还是一模一样,哪里有什么变化?

    “我在神庙里长大,曾经发誓全身心地侍奉神前,绝足红尘。”时影隔着雨帘,凝视着孪生双神的金瞳和黑眸,语气里透露出一丝苦涩,“可是,事到如今,这身神官白袍,我已经再也当不起了。”

    “现在的我已经不适合再侍奉神前,更不适合担当大神官之职。”时影沉默了片刻,果然开口道,“接下来,我会辞去神职,离开九嶷山。”

    大司命果然料事如神!那一瞬,朱颜不由得倒抽了一口冷气,连她都以为师父经历了这样的事,说不定会就此远离红尘,独自在世外度过一生。然而,如大司命所言,他反而下定决心离开神庙!

    这个老人,才是世上最洞察师父想法的人吧?

    她茫然地问:“那……你想去做什么呢?”

    “浪迹天涯,做回一个红尘俗世里的普通人。”时影淡淡说了一句,“我的前半生都被埋葬在这座山谷里,到了现在,也该出去看看这个天地了。”

    “嗯。”朱颜不想扫他的兴致,便道,“六合有无限风景,光是我们西荒,便够你看个十年也看不完呢!”

    时影点了点头,停顿了片刻,忽然抬头看向她,问:“那……你愿意跟我一起去看吗?”

    这句话是直接明了的,即便迟钝如朱颜也是猛地明白了过来。她骤然一震,不敢相信地抬起头,对上了他的眼睛。雪白的蔷薇纸伞下,他的双眸清亮,如同夜空的星辰,似在等待她的回答。

    那一刻,她胸口如受重击,说不出话来。

    原来,他并没有装作忘记,并没有当那天的话没有说过!他终究还是对着她再一次说出了同样的话!

    经历了一遍生和死,他真的变得和以前有点不一样了。

    “我……我……”朱颜讷讷,脸色苍白,竟不敢看他。

    “你难道不希望你师父过得好,有个善终吗?”

    “你难道希望你的父母和族人因你而遭受飞来横祸吗?”

    那个洞彻天地的老人嘴里吐出过这样冰冷的预言,冷酷如死神。

    她的嘴唇微微动了动,却终究说不出那个简单的字。

    沉默了片刻,时影看着她的表情,眼里那一点光亮缓缓暗淡,终于也是转过头去,不再说第二句话。是的,他从小看着她长大,怎么会不知道她是什么样的人?以她热烈跳脱、爱憎分明的个性,若是心中有意,断然不会像如今这样嗫嚅不答。

    终究还是无法跨越吧?他杀了她一生中最爱的人,她能不记恨已经很好,还怎能奢望其他?毕竟世间的所有事,不是都可以重来的。

    “我知道了。”他轻叹了一口气,便再也不说一句。

    他们之间这一生的缘分,说不定就在这一刻真正到了尽头。

    (本章完)?

    第33章

    万劫地狱

    时影不再看她,转身踏入了神庙,走进了那一片深邃暗淡的殿堂里,并没有回头,似乎刚才那一段对话只是字面上那样简单,波澜不惊。

    九嶷的大神官在七星灯下凝望着神像,双手合十,垂目祈祷,默默感谢神的庇佑。烛影下,他的表情沉静凝重,有着一种不可亲近的庄严。朱颜跟了进来,在后面跟着跪了下来,双手合十,却是心乱如麻。

    祈祷了片刻,时影站了起来,走到了门口,双手一展,只听“扑簌簌”一声,无数的白影从他的袍袖之中飞出,四散飞入白云。

    朱颜吃了一惊:“这是什么?”

    朱颜听到“大司命”三个字便忍不住变了脸色,心虚了一半,脱口:“为什么非要举行仪式?你……你既然想走,直接走不就可以了吗?”

    “这……”朱颜一贯怕他,听到这么严厉的训斥忍不住噤声,然而忽地想起了什么,惊呼,“难道……你真的要去那个什么万劫地狱?”

    “当然。”时影神色淡然,“万劫地狱,天雷炼体,这是辞去神职之人必须付出的代价,我自然也不能例外。”

    “可是!”朱颜惊得叫了起来,“你会被打死的啊!”

    “不会的。”他摇头,语气平静,“天雷炼体之刑只能击碎筋骨,震碎元婴,毁去我一身修为,并不能置我于死地。”

    毁去一身修为?听到他说得如此淡定,朱颜更是惊慌,失声:“不行!我好容易才把你救回来,绝不能让你再进那个什么万劫地狱!什么破规矩!”

    “住口!”时影厉声道,“你算是九嶷不记名的弟子,怎敢随便诋毁门规?”

    这个人,怎么就那么认死理啊?

    朱颜万般无奈,又不敢发作,只憋屈得眼眶都红了。

    听得这种话,她不由得睁大了眼睛:“真的?那……我们会在同年同月同日死吗?”

    “你将剩下的阳寿分了一半给我,你说会不会在同一天死?”时影指了指外面已经暗淡下来的天空,“我们的命运已经同轨。当大限到来的那一刻,两颗星会同时陨落。无论我们各自身处天涯还是海角,都会同时死去。”

    “啊?”朱颜怔了半晌,脑海里忽然一片翻腾。

    同时死去,天各一方?听起来好凄凉啊……如果死亡的同步到来是不可避免的,那么几十年之后,到临死的时候,谁会陪在自己身边?谁……谁又会陪在他身边?他们两个的最后一刻,会是什么样?

    短短的一瞬,她心里已经回转了千百个念头。而每想过一个,心里便痛一下,如同在刀山里辗转,鲜血淋漓几乎无法自控。

    “反正……反正还早呢。”最后,她终于勉强振作了一下精神,似是安慰他,也似是安慰自己,“大司命说我能活到七十二岁!就算分你一半,我们都还有二十七年好活呢。”

    “二十七年吗?”时影却叹息,“还真是漫长。”

    那一刻,他脸上的神色空寂而淡漠,看得她心下又是一痛。神庙里的气氛一时低沉下去,沉默得令人心惊。朱颜视线茫然地掠过神像,创世神美丽的黑瞳俯视着她,露出温暖的微笑。

    神啊……你能告诉我,接下来的二十七年会怎样吗?

    那个大司命说的,是不是真的?我会害死他吗?

    她在一旁心乱如麻,时影也没有说话,只是站在廊下,看着外面的夜空,忽然间开口:“那一卷手札上面的术法,你都学会了?”

    朱颜愣了一下,不防他忽然问起了这个,不由得点了点头。

    他微微蹙眉:“手札呢?”

    “啊?那个……”朱颜愣了一下,忽地想起那本手札已经和苏摩一起不知下落,心里不由得一惊,不由得讷讷,“我……我没带在身边。”

    “这么重要的东西,怎么能随便乱放?”时影看到她的表情,便知道事情不妥,不由得蹙眉,流露出不悦,“那里面哪怕是一页纸的内容,都是云荒无数人梦寐以求的至宝!你怎么不小心保管?”

    时影看着她恐惧的神色,神色放缓,只道:“算了。幸亏我知道你做事向来顾前不顾后,为了以防万一,已经在上面设了咒封。”

    “咒封?”朱颜愣了一下。

    她吃了一惊,忽然间明白了:难怪苏摩那个小家伙一直学不会上面的术法!那时候他说那些字在动,根本无法看进去,她还以为那个小家伙在为自己的蠢笨找借口,原来竟然是这样的原因!

    “手札里一共有三十六个大术法,七十二个衍生小术法。才那么短短几个月,你居然都学会了?不错。”时影停了一下,“要知道有些天赋不够的修行者,哪怕穷尽一生,都无法掌握千树那样的术法。”

    果然,时影顿了一顿,又道:“但是,你知道为什么在星海云庭和我对战的时候,你我之间的力量会相差那么多吗?”

    朱颜下意识地脱口:“那当然是因为师父你更厉害啊!”

    “存乎一心?”朱颜忍不住愕然。

    “真的吗?还能同时使用?”她的眼睛亮了一下,惊喜万分,“我都没听过哎……这是你创新出来的术法吗?”

    “居然还有这回事?”朱颜脱口,眼睛闪闪发光,“难怪我翻完了整本手札,都没看到你在苏萨哈鲁用过的那个可以控制万箭的咒术!”

    “哇,太过分了……”朱颜忍不住咂嘴,“那么厉害的术法,你居然用过就算,连名字都不给它取一个!”

    “名字不过是个记号而已,并不重要。”站在九嶷山的星空下,时影耐心地教导唯一的弟子,“当叠加的咒术越强大、越精妙,产生的新咒术就越凌厉。如果你同时施展最强的攻击术‘天诛’和最强的防御术‘千树’……”

    朱颜眼神亮了起来,脱口而出:“那会怎样?!”

    “会如何?”朱颜只听得热血沸腾,“一定会很炫吧?!”

    “你将来自己去试试就知道了。”时影却笑了一下。

    她想了片刻,只觉得心底有无数爪子在挠着,恨不得立刻看看师父说的是不是真的,然而只想了片刻,又愣愣地道:“不对啊……无论是天诛还是千树,都需要双手结印才能发动吧?又怎么能‘同时’施展呢?”

    时影看了她一眼:“谁说必须要双手结印才能发动?”

    “那些结印的手势,明明是你在手札上画的!”朱颜皱起了眉头,理直气壮地反驳,“难道你画的还会有错?”

    “啊!”朱颜失声惊呼,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千……千树?!”

    是的,师父刚才没有出手结印,甚至连咒语都没吐出一个字,就在无声无息之间瞬间发动了这个最高深的防御术!他……他是怎么做到的?用眼神吗?

    时影没有说话,只是微微闭了一下眼睛,收回了手指。那一瞬,联结成屏障的巨大树木瞬间枯萎,重新回到了土壤之下,整个神庙外的广场依旧平整如初,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样!

    “存乎一心?”她怔怔重复了第二遍这个词,若有所思。

    “嗯!”她用力地点头,“总有一天,我会追上你的!”

    时影眼神微微动了一下,望着天宇沉默了下去。

    气氛忽然又变得异常。片刻后,朱颜终于忍不了那样窒息的寂静,开口小声地问:“你……你在看什么?”

    “星象。”时影叹息了一声,“可惜阴云太重,无法观测。”

    “什么破规矩!凭什么女人就不能进庙?”她嘀咕了一声,却知道师父行事严格,不得不屈从,“那……我先回石窟里躲一躲好了。”

    “不,你该回去了。”他却淡淡地开口,并不容情,“你父王那么久没见到你,一定着急得很。你早点回去,也不用他日夜悬心。”

    啊……父王!那一瞬,朱颜心里一跳,想起了家人。

    是的,离她在乱兵之中悄然出走已经一个多月了,父王如今一定急死了吧?是不是在天翻地覆地找她?盛嬷嬷没有受责罚吧?还有,申屠大夫有没有带着苏摩回府?那小家伙的伤,是不是彻底好了?

    这些大事小事,在生死压顶的时候来不及想起,此刻却都骤然冒了出来,一时间让她不由得忧心如焚,只恨不得插翅飞回去看看。

    “让重明送你去吧。”时影似是知道她的心焦,淡淡道。

    “好!”她跳了起来,冲向门口。

    “怎么?”时影一震,声音还是平静,“还有什么事?”

    “啊,对了!如果我现在走了,回来时……回来时你还会在这里吗?”朱颜站在神庙门口,看着灯下孤零零的神官,疑虑,“你马上就要辞去神职,离开九嶷了,是不是?”

    他轻叹了一声,点了点头:“是。”

    “那我现在要是回去了,是不是就再也见不到你了?”朱颜忽然明白过来,一跺脚,“那……那我先不回去了!我写信给父王报个平安,然后留在这里,看着……”

    “看着我进万劫地狱?”那一刻,时影再也无法控制,语气里有了一丝平时没有的烦躁和怒意,厉声道,“反正都是要走,早一天迟一天有什么区别?”

    他眼里的光芒令她吃了一惊,心里一紧,竟不敢说话。

    是啊,还有什么好说呢?既然她不能跟他一起云游七海,既然他们必然天各一方……

    “那么……”她想了半天,还是舍不得离开,怯怯地说了一句,“留到明天再走,行不行?”看到他没有说话,连忙又补了一句,“一大早我就走,绝不会让那些人看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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