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行了。”阿尔弗雷德挥了挥手,“谢谢——已经足够了。”第49章
49
综合各路零零碎碎的消息,大致能够拼凑出君特回国后的生活轨迹:一个细雨蒙蒙的夏日傍晚,他乘坐的轮船停靠埃姆登港。几乎没人发现这个撑着伞,身材瘦削、满脸疲惫的旅客就是君特·维尔茨伯格。通过海关后,他找到了人群中的海伦娜,两人简单拥抱,未作停留,连夜乘车赶回位于伦茨堡省偏远海边的家。萨克森新政府对归来的前元帅非常头疼,官员们并不希望君特高调出现。好在君特顺应了新政府的想法,从未在公开场合抛头露面。他住在海伦娜家的阁楼,那是他过去的房间。天气晴好时,君特会在菜园劳作,给卷心菜和土豆苗浇水。他栽种了几畦蔬菜。施伟德内克镇的一个文书官受上级指派,去探望过君特两三次。他替君特给施普雷的退伍军人处写信,根据要求提交身份文件,办妥了申领津贴的手续。如此一来,君特每个月会收到一张汇票,领取一笔补助,金额能够勉强维持生活。君特把津贴全部给了海伦娜,因为她得养活一大家人,而赫尔伯特也即将迎来双胞胎的出生。海伦娜每两个月去镇上的邮局,用君特的退伍军官证领取那笔钱。闲暇时,君特偶尔帮姐姐和侄子照顾名叫贝丝的小婴儿,她正在学习走路。曾有路过的邻居见到君特坐在篱笆边,怀里抱着那个金发的小女孩。邻居朝君特脱帽致意,他笑着摆了摆手。
君特的身体始终没能好起来。海边空气潮湿,似乎加剧了他的病症。一年过去,他病得越来越厉害。镇里的医生治不了他的病,他断言必须去施普雷的大医院,或许那儿的医生能找到症结所在。君特去世的两个月前,他要求独自前往施普雷。赫尔伯特陪他坐了十几个小时火车,他以为君特是去看医生,但君特只是在施普雷转了转。施普雷陆军军官学校在战争后期炸毁了,君特惆怅地看到人们在清理废墟。他试图见见过去的几位同事,他们无一例外拒绝了,冯·里布甚至假装不认识他。对于冷遇,君特没表现出太大的失望,他又乘火车回了伦茨堡省,然后就再也没离开过海边的那栋房子,直至死亡。
……
“萨克森方面调查过了,”亨利·富勒说,作为安格利亚驻施普雷的军事代表,他与新政府关系紧密,“……一团混乱,我得说,以我的看法,这样对待一位元帅,是极端不明智的。其实军官团并未受到多少处罚,其中许多人在重组的军队中任职。我不是很能理解萨克森官方对君特的抵制。”
“他是omega。”阿尔弗雷德言简意赅地说。
“在这方面,萨克森的风气过于保守了。”
“确定他真的——死了?——去世了?”
“没有君特离开萨克森的记录,马克西米安三世的反应不像演戏。再者,如果君特愿意前往新大陆,我想新政府一定得举行欢送会,庆祝这个大麻烦脱手。君特的家人……”
“他姐姐怎么样?”
“他姐姐病倒了,伦茨堡省的官员将她接到奥尔登——名义上当然是为了治病,实际么……他那个侄子,叫赫尔伯特的,脾气很大。赫尔伯特被带去了情报部门,软硬兼施问了好几天,他始终不肯交待君特尸体的下落。他坚持说,是他亲手把君特的……遗骸?好吧,遗骸,丢进海里了。那边的海水很深,经常出现旋涡,人掉下去的话……”
“找不到了吗?”
“也许等天气放晴,海浪会把……推到岸边……”
富勒叹了口气,“目前什么也没发现。雨下个不停,海冰淹没了沙滩和滩涂。起码要等到春天,要是运气足够好,能找到几根骨头——施伟德内克镇的镇长这么说的,他以前是个渔夫,在海军做过下士。”
证据表明,萨克森的陆军元帅,君特·维尔茨伯格真正地死去了。他悄无声息地离开这个世界,没有留下遗书或回忆录。君特连日记本都没有,战时日记不翼而飞,据说被他自己付之一炬。他像一滴雨水,沉默地融入海洋,寻不到半分踪迹。
阿尔弗雷德得了失眠症,吞服安眠药能带来短暂的睡眠,但他往往在清晨惊醒,脑中一片空白。天空漆黑,寒星闪烁。有段时间,他常常突然发现站在军部的院子中间,可他完全没有之前的记忆。医生认为他是患了梦游的毛病,开具了七八种药。他把药片扔进了垃圾桶。
君特不会回来了。他的灵魂在天堂俯视着他吗?还是正在地狱接受烈火的炙烤?他的审判结束了,阿尔弗雷德的审判却刚刚开始。他无法形容那种感受,远非焦虑、痛苦、愤怒……种种情绪叠加或拼凑。圣诞节前,阿尔弗雷德似乎恢复了正常,开会、发表演讲、批阅文件、巡视军队、参加王宫的节庆典礼,与外国使节交谈。其实,很少有人知道他一天就睡两三个小时。他能听到一些细微的响声,碎屑沙沙落下……
新年过去了。在野外泥泞的雪地里,阿尔弗雷德捡到一只受伤的野鸟。
灰色的大鸟瑟瑟发抖,他把鸟放到办公室的壁炉旁,管它叫“斑鸠”。他让军医为鸟儿检查。“斑鸠”住在一个篮子里,阿尔弗雷德喂给它谷物和水。鸟用黑色的眼睛注视着他,他抚摸鸟儿的颈子,细密的羽绒轻柔地拂过指尖。
“这不是斑鸠鸟。”秘书说。
“我觉得它就是斑鸠。”阿尔弗雷德说。
可惜,在某个初春的早上,鸟莫名其妙地死了。当阿尔弗雷德发现时,“斑鸠”的身体已经僵硬冰冷,像一块挂着羽毛的石头。
阿尔弗雷德带着鸟的尸体,打算找个树林埋葬。他浑浑噩噩地开着车,开到一处关闭的铁门前。是君特住过的那间疗养院,人去楼空,空荡荡的窗户如同一个个冷漠的眼睛。
他把鸟埋在疗养院外的树下。
春天真正到来时,阿尔弗雷德站在格兰瑟姆宫的阳台,与母亲一道接受民众的欢呼。美丽的春天,樱桃花盛放。他坐在长桌一端吃盘子里的东西,菲利普、彼得、爱丽丝和凯瑟琳在另一边。鸟儿在樱桃树的枝头啼鸣,阿尔弗雷德想起那只灰色的鸟——阳光融化冰雪,他的“斑鸠”会感受到泥土之上的暖意吗?
“阿尔菲,你也是时候打起精神了。”玛格丽特突然说。
“母亲,”凯瑟琳小声祈求,“阿尔菲看起来很累。”
“他总是假装很累。”
“他是真的很累。”菲利普说,“——说起来,乔治爵士的……”
玛格丽特转向阿尔弗雷德,“你什么时候结婚。”
阿尔弗雷德说,“我不结婚。”
“不结婚?”
“不。”
“为什么?”
凯瑟琳惊恐地望着他,阿尔弗雷德盯着盘子,阳光很亮,风吹过庭园。
“我不会和阿尔贝结婚的,让他和菲利普在一起。”
“你不结婚,是因为那个君特?”
君特。阿尔弗雷德咀嚼这个名字。君特。
“他死了,你能不能清醒一点?”玛格丽特瞪起眼睛,“为了他,你一辈子不结婚?”
阿尔弗雷德用手帕擦了擦嘴角,“我先走了。”
“还有,”他起身,“我不会再做王储了。”
第50章
五十
阿尔弗雷德态度坚决,任谁也无法撼动他的决定。
罗塞尔被搬来做了说客,“您如果不肯做王储的话……很难服众……”
阿尔弗雷德取下书架上的书丢进纸箱,“我有三个弟弟和一个妹妹,他们哪个都可以继承王位。”
“但您是不同的。”
“没什么不同。”
罗塞尔一个劲用手帕擦汗,“好吧,我承认,那是个悲剧——我指的是君特的事。得到消息时我也极度震惊,他离开安格利亚前我去见过他一面,他看起来很憔悴,但精神还算好。他说他期待回家,他为帝国和军队服务了二十年,如今应该为家庭尽责了。我问他回去之后的打算,他告诉我,他姐姐弄了一大片地,听起来像个农场……他侄子有了新的孩子,家里缺人手。实话实说,殿下,我劝过他留下。留在安格利亚总比做农夫强,对吧?只要他松口,完全能给他安排个清闲的职位……在军校讲讲军事史,哪怕什么也不做,领点薪水……”
“他在离开前做了手术。”阿尔弗雷德抓住一本《萨克森历史中的民族与战争》,“您知道吗?”
“他动手术了?”
“堕胎手术。”
阿尔弗雷德将书狠狠扔进另一个纸箱,“孩子是我的。”
可怜的罗塞尔似乎无法组织语言,他的脸更红了,“……这个……”
“没人报告给您吗?我妈妈不是安排了一大堆眼线?”
“我在外海钓鱼,看在上帝的份上。”罗塞尔喃喃,粗短的手指在胸口划了一个十字,“太可怕了!玛格丽特陛下没提起这桩惨剧……她暗示了一下,天哪……我以为……”
“他杀了我的孩子。”阿尔弗雷德咬牙切齿,“维尔茨伯格是个冷血的怪物。”
“即便他死了,我依旧不能原谅他,永远;我也无法原谅我的母亲——她总是插手我的生活,干涉我的一切,从小到大,她没有哪怕一天放过我。我不会再回去任她摆布了!像个牵线木偶那样,被她紧紧抓在手心。请您不要提什么‘王室职责’,我已经对安格利亚付出全部,现在必须给我自己留些喘息的空间了。”
“那您准备搬去哪儿?”罗塞尔问。
“不知道。”
“去金顿宫?”
“我要把那地方卖了。”
罗塞尔擦了擦汗,“殿下——”
阿尔弗雷德拉开抽屉,将其中的东西一股脑倾倒出来,“不出所料的话,玛格丽特陛下会褫夺我的封号,将我从王室除名。以后您不必称呼我为‘殿下’了。我有部分积蓄和地产,不依靠王室俸给也能活下去。至于将来……”下层抽屉里塞满了用过的墨水笔,“我四十几岁了,没多少未来可供展望。死亡难以预测,说不定我明天就死了。”
他头也不回地离开蒂尼恩,把王室和军队的职责统统抛诸脑后。阿尔弗雷德在凯斯利的农庄漫无目的地浪荡了两个月:白天坐在山丘下发呆,看农民耕种、放牧,有时去钓鱼;在夜里,就着灯光和壁炉微弱的火光爱,他如饥似渴地了大量廉价——天知道怎么回事,他以前从不看这种东西。他拔了电话线,告诉农庄管理员沃特,即便世界毁灭也不要来打扰他,他要得到彻底的平静。
不过,阿尔弗雷德偶尔会去参加附近农民的一些活动。五朔节的夜晚,他坐在熊熊燃烧的篝火边,年轻的农夫和少女手挽手跳舞,高唱当地民歌。不停有人来敬酒,他喝得酩酊大醉,一直睡到第二天中午。当他醒来时,两个人正注视他的脸,阿尔弗雷德吓了一跳,由于宿醉,他过了好一阵子才找回丢失的神智,认出面前的正是菲利普和凯瑟琳。
“阿尔菲。”菲利普说,“好久不见。”
凯瑟琳穿着高中制服的深色格子裙,一言不发,神色抑郁。
“你们……”阿尔弗雷德揉着突突直跳的太阳穴,“你们来了。”
“我俩来看看你。”
“要是昨天来就好了,昨天这里的人……烧了……”
他垂下头,空虚重新占据了他的身体和精神。那种悉悉索索下雪般细碎的声音又响了起来,“你们——你们还好吗?”
“我还好。”菲利普说。
阿尔弗雷德走出卧室,他喜欢这间石头房子,厨房的木头梁架上全是烟熏的痕迹。“他们放你俩进来的?”
“是的,你的管家。他认识我和凯瑟琳。”
“坐,坐。”他的手一直在抖,抖得拿不起茶壶,“我在这里,过得很舒服。”
“看出来了。”菲利普笑了笑,“你重新留起了胡须,我差点没认出你。”
阿尔弗雷德摸了摸下巴,“我倒是巴望胡子能长得再茂盛一点。”
凯瑟琳坐在一张木头圈椅里,“你不回去了吗,阿尔菲?”
“抱歉,亲爱的,”阿尔弗雷德用力捏了下眉心,“我不回去了。”
“妈妈没有说什么。”菲利普说,“她没有剥夺你的封号,你依然是王储。”
“你觉得我会在乎这个吗?”
“国家需要你。”
“与我无关——我可不需要国家。”
阿尔弗雷德招呼沃特,让他喊厨子来。厨子是个中年女人,姓埃文斯。埃文斯手脚麻利地做了一大堆煎蛋和烤培根,从面包炉里取出新面包。“您要软的还是硬的?”她问凯瑟琳,凯瑟琳犹豫地说,“我想要那个烤焦的。”
兄妹三人一起享用了迟来的午餐,埃文斯送来很浓的茶和咖啡,糖罐就摆在木桌中央。下午,阿尔弗雷德带菲利普和凯瑟琳参观农庄,栅栏后,母马带着小马驹安静地散步。
“连马都知道保护幼崽。”阿尔弗雷德说。
“妈妈……不太会表达。”凯瑟琳低声说,“我知道,她很担心你。”
“哦,我该谢谢她没有杀了我。”
他们又吃了简单的晚餐,窗外,红彤彤的夕阳染红了笼罩山丘的层云。半夜下起了雨,阿尔弗雷德和菲利普挤在一张床上,就像小时候那样。
“妈妈放弃了,”菲利普靠着阿尔弗雷德,“她允许阿尔贝和我恢复来往。”
“你喜欢阿尔贝吗?”
“很喜欢。”
“那就向他求婚……下个月就结婚。六月最适合举行婚礼。”
菲利普笑了一声,“你要来参加我的婚礼吗?”
“不。”
“为什么?我给你留最佳位置。”
“我不想回蒂尼恩,想起那地方我就恶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