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阿尔菲,阿尔菲……”“你可以做王储,未来成为安格利亚的国王。”
“不,我不想当个吉祥物,高高在上地冲人群挥手。傻透了,不是吗?”
“那就彼得来做国王。彼得不愿意,就让爱丽丝做。爱丽丝也不愿意,那就是凯瑟琳……母亲生了这么多孩子,总会有一个乐于做那个吉祥物。”
菲利普没有提起君特,不过他建议阿尔弗雷德看看医生。阿尔弗雷德接受了,他的幻听症状越来越严重,他甚至怀疑自己已经罹患精神分裂症。
约翰·金伯利博士刚好在附近的山谷度假。虽然阿尔弗雷德对他的谈话疗法持怀疑态度,出于尊敬,他还是付了一个疗程的款子。金伯利认为阿尔弗雷德大概率不是精神问题,“您心理压力太大了,需要疏导。”
“怎么疏导呢?”
金伯利提供了几种据说行之有效的方法,写日记——“与心灵沟通”——是最流行的,而另一部分人选择谈心。唱歌、运动、劳作也可作为备选。阿尔弗雷德写了两天日记,结果只是对着白纸头疼。他想不出该写什么,金伯利说,“也许您可以写写战争期间发生的事。”
“回忆录?不。”
“写一写吧!”
“战争尽是可怕的回忆。”
“或许这就是您心理压力的来源呢。”金伯利热情洋溢,“写下来,这是一种和灵魂对话的方式……我曾建议君特元帅写日记,他拒绝了。他是个聪明人,却固执己见……没办法,萨克森人的秉性决定了他的悲剧结局……”
阿尔弗雷德往纸上写了几行字:“二十几年前,我决定考入军校,成为一名军校生。那时我单纯为了获得自由和名誉。”他划掉对玛格丽特的抱怨,“通过学习,我逐渐发现,军事学是一门有趣的学问。我迫不及待地走上战场检验本领,结果得到了一场毕生难忘的失败。”
第51章
五十一
阿尔弗雷德在纸片上零星写了一些文字,醉酒状态下写的字迹模糊不清,清醒后连他本人也很难读懂。纸片时常不翼而飞,兴许是仆人当做垃圾收走丢弃了。没有战时记录和各种档案文件,他也记不清那些时间和数字。他真的只是随便写写,写他坐在拖车里对着地图焦虑,打电话痛骂某位将军,轰炸机呼啸而至……这些都很容易回忆起来,和平时期回望,甚至可以称得上“趣事”。但阿尔弗雷德发现,他无法面对内心深处的阴影。除了几句话,他完全没有勇气写下“君特”这个名字。
菲利普又来了几次。八月底的探访,他和彼得一起过来,彼得带着一份整理打印的稿子。“凯瑟琳业余就做这件事。”菲利普解释,“金伯利医生告诉了我……我没告诉妈妈。”
“括号表示读不懂。”彼得说,“我们谁也认不出的话,就用括号代替。”
“恐怕我也记不起写的内容了。”阿尔弗雷德说。
他读了几遍稿子,真不知凯瑟琳下了多大功夫才辨认出纸片上的只言片语。菲利普订婚了,婚礼定在十月。“十月,不错。”他往括号里填充单词和句子,“我得送你一份礼物。”
“你来参加我的婚礼就是最好的礼物。”
“唔……”
“阿尔菲,我希望婚礼仪式有你在场。”
“好吧。”阿尔弗雷德答应下来,“我要坐第一排,但不能挨着她。你发誓。”
这一年的十月雨水稀少,天空蔚蓝,远道而来的候鸟在附近的农田和水泽栖息。报纸大幅刊登了菲利普结婚的消息,看起来是一场备受瞩目的婚礼。阿尔弗雷德决定遵照约定,动身的那天清晨,他盯着镜子发呆。镜中人的胡子乱得如同荒地的野草,他举起剃刀。
冰冷的刀片划过颈部的动脉,他吓了一跳。非常可怕,剃刀掉落,他愣了许久才把它拾起来。日照逐渐变短,他在漫长的夜晚中读书,心情越来越平静。会好起来的,阿尔弗雷德缓慢地剔除多余的胡须,修饰出大致轮廓。他记得少年时期曾为了毛茸茸的下巴苦恼,玛格丽特嘲笑他像个穷乡僻壤的退伍兵——
“我就是个退伍兵。”他咕哝道。
焕然一新的阿尔弗雷德引发了轰动。他回忆那场婚礼:“……菲利普神采奕奕,我简直不能更为他骄傲了。在婚礼前,双方不得通婚的条款废除了。我想,这场盛大的仪式标志着两国朝和解迈出了一大步……”
“总有人好奇地打听,在此,我统一做出回答。战争结束之后我罹患失眠症,往往彻夜难眠。心理医生诊断我压力过大,我猜,大约是‘战争综合征’一类的毛病。在残酷的炮火洗礼下,大量士兵患上这种可怕的心理疾病。失眠症让我根本无法工作,最严重的时期,我甚至丧失了能力。遵从医生的指导,我退出社交圈子,安心在乡间休养。谢天谢地,乡村生活令我重拾神智。感谢农庄辛勤劳作的人们,埃文斯太太每日烤一炉新面包,香气四溢……至于我的胡须,成年蓄须是安格利亚传统中重要的一项,经历过迟来的‘叛逆’,我走回了正统。”
婚礼现场,阿尔弗雷德见到了克利福德。他无视了对方伸出的手,尽管一旁就有大批记者举着相机。“我和总理大臣克利福德始终无法变得亲密无间。”他写道,“我们都拥有固执的大脑。我更愿意与前总理罗塞尔爵士交流,他是位可敬的长者。我邀请他来乡村别墅钓鱼,可惜未能成行。”
除了克利福德,阿尔弗雷德还在人群中瞥见了斯坦利·斯托克医生。斯托克辞去了职务,仅保留了皇家医学会的会员身份。据说一家新大陆的医院开出了巨额薪水,没人能抵挡金钱的诱惑,他接受了那份聘书。
婚礼结束了,白色的严冬降临大地。阿尔弗雷德躲在壁炉边专心致志地写回忆录,书写能安抚他躁动的思绪。他慢慢戒了酒,无需安眠药也能沉睡五六个钟头。“书写对身心有益。”他给菲利普写信,“我清醒多了。当然,我依然满怀憎恨。你可以将其理解为‘恼羞成怒’……我不得不承认,我爱过他。这并非难以启齿,而是为我付出的感情不甘,或悔恨。他很有魅力,对我充满吸引力。我晕了头!实在太可笑了……如今想想,他未曾展露出一丝一毫的爱意,是我一厢情愿……”
春天,樱桃花再度盛放的时节,阿尔弗雷德回到了“拖车”,恢复工作。王室公开了阿尔贝怀孕的照片,他坐在华丽的软椅上,菲利普搭着他的肩膀,含笑站立。阿尔弗雷德剪下照片,贴在一个新的笔记本的首页。他没带回书和那堆旧墨水笔,秘书取来一个箱子,里面装满了他留在抽屉里的东西。
“扔了。”他说。
“您还是看看吧?”秘书说,“我担心万一有重要的物品……”
阿尔弗雷德检视箱子,旧的墨水笔头、几张单据、胡乱涂抹的便签。他翻了翻下面,一条破旧的表带挂在断裂的笔杆上。
“……都是垃圾。”他将箱子放到案头,“扔了。”
秘书抱起箱子,阿尔弗雷德犹豫几秒,叫她回来。他拎起表带,随便扔进下层的某个抽屉。“没有其他需要的了?”秘书问。他摇摇头,又点点头,“没有了。”
菲利普每礼拜来“拖车”一次。“你就要做父亲了。”阿尔弗雷德感慨,“时间过得真快。”
“我也想不到。”
“祝贺你,我的弟弟。”
“你说过千百万遍了。不过,我乐于接受你的祝福。”
初夏,菲利普告诉阿尔弗雷德,那份回忆录的手稿整理完毕,即将出版。“安格利亚人期待你的书,”他愉快地说,“特别是凯瑟琳。她常常哀叹,担心要等二十年才能读到。”
“我写的很无聊,全是鸡毛蒜皮。应该写点战争的情况,战役——”
“不,相信我。我读过好几遍了,我喜欢你写的那些‘小事’。说实在的,你真的为我哭了吗?我指的是坠机。”
“这件事我没撒谎。”
“阿尔菲为了我流下眼泪,”菲利普揉揉鼻子,“我只能说——谢谢。”
“不客气,”阿尔弗雷德微笑,“我也要谢谢你。”
虽然感谢阿尔弗雷德,不过菲利普坚持不做王储。王储的位子悬在半空,无人问津。阿尔弗雷德懒得过问王室的事情。他的回忆录出版了,一经面世便获得巨大的成功。安格利亚人争相购买和,评论家连篇累牍地抒发感想。用菲利普的话说,“所有人如饥似渴,为之疯狂。”
狂热的民众写来大量信件,在军部办公室堆积如山。秘书挑选了一小部分信,每一封都是满篇赞颂。热潮久久未能退却,某日,在聒噪的鸟鸣中,阿尔弗雷德收到一封邮件,发信人竟然是那位自远渡重洋的斯托克医生。
“我读了您的回忆录。”他简短地写道,“深有感触。”
随信有一盘录音带,包得严严实实。斯托克希望阿尔弗雷德听一听这盘录音带,“也许您认为我是个小人、弱者、逃兵,但……”
军部刚好装修了一间全新的情报办公室,配备了整套设备。阿尔弗雷德独自坐在情报室内,将录音带塞进卡槽,按下开关。这盘录音带应该是翻录的,有些模糊,然而他一下便听出,那个带着萨克森腔调的声音,来自君特·维尔茨伯格。
“我是个当兵的。优秀的士兵服从命令,不需要‘爱’。”
“……最后,我再确认最后一次:您下决心要做手术流产?”
“没错。在这里签字?”
“是的,请写下‘知情并同意手术’,然后是您的全名。您没有中间名?”
“好吧,让我想想。我讨厌长长的名字。”
一阵悉悉索索的响动,君特叹了口气。
“结束了?”
“您指的是什么?”
“你在录音,博士。”
“我得留下——”
“证据?”
“对。”
“哈哈……我理解你的苦衷,很抱歉,我给你制造了太多麻烦。好在我就要解脱了,你也能解脱了。”
君特又叹了口气,斯托克问道,“您一定要动手术吗?”
“我没得选。”
第52章
五十二
录音继续。
斯托克:“您可以留下,留在安格利亚。”
君特:“不,我要回萨克森去。”
斯托克:“为什么?在这里您能得到最好的照顾。”
君特:“我是军人,我不能背叛我的国家。”
斯托克:“留在安格利亚只是为了更好的生活,这不能算作背叛。”
君特:“继续留在这里……恐怕我无法面对我的家人和同胞。”
斯托克:“您指的是——”
君特:“我签完了,是这样吗?”
斯托克:“请您再认真考虑几分钟,作为医生,我不愿意做这种手术。”
君特:“我不想再考虑了。”
斯托克:“您不愿接受玛格丽特陛下的条件么?”
君特:“我从一开始就没……”
斯托克:“阿尔弗雷德殿下呢?”
君特:“您让我非常为难。”
斯托克:“因为我也在做着极其艰难的抉择。我当医生不是为了杀人……”
君特:“对不起。”
斯托克:“您不用向我道歉。您确定要做手术?”
君特:“我很确定,百分之百确定……我是个当兵的,脱掉军服就是普通人。但……我本来……我不该做那些事……阿尔弗雷德会没事的……”
斯托克:“如果他知道了——这太可怕了,太可怕了,他不会坦然接受,一定不会。”
君特:“我们不提他了,他总归能……他有个美好的未来,哈哈。”
君特:“会疼吗?”
斯托克:“手术前要注射麻醉剂,过程中您不会有疼痛的感觉。结束后,我将尽力——”
君特:“我指的是‘它’。”
斯托克:“这个孩子?”
君特:“啊,对,它,它是个孩子。它会感到疼吗?”
斯托克:“很难说。这个孩子——刚刚发育出原始的心脏……或许不会感到痛苦,毕竟它现在还是一团细胞……”
君特:“希望它不会痛。”
长时间的沉默。
君特:“可以预测它的长相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