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可是也只能让他好过一阵子,麻药消散后他依旧疼得眼泪汪汪,阿列克桑德尔在一旁无助地哭了起来。“你不要哭,不要为我哭,因为你哭我也想哭。”
“可你已经在哭了。”
两双泪眼望向彼此,又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康斯坦丁诺维奇,他的朋友,摆脱初来乍到的害羞之后,实则是个胆大的小勇士,他带着他探险了好多以前他都不敢涉足的地方。但他似乎又和自己一样孤独,除了彼此两人没有别的朋友。
“因为他们都很烦。”康斯坦丁诺维奇说:“你不这样觉得吗?他们只会天天念课文。”
“唔……我只是觉得他们太吵。”
“也许我们是一个意思。”康斯坦丁诺维奇从石阶上跳下来,嘴里开始念一些他听不懂的话。
“你在说什么?”
“我在说英文。”
“你还会英文?”他好奇得不行。
“是啊,我妈妈教我的。”他眨着眼睛,有些骄傲地说:“还有法文,我会念很多诗。可妈妈不让我在外面念,她说这些诗大家不会喜欢的,但我想你应该会喜欢。”
“可我听不懂。”他嘟起了嘴,第一次在朋友面前有了自卑感。
可是康斯坦丁诺维奇却没有任何瞧不起他的样子,他只是走过来捧住他的脸,笑着说:“你听不懂,我解释给你听就好了呀。”
于是从他们七岁时,康斯坦丁诺维奇就开始为他念诗,还从家里偷来一些书籍和报纸,他一个字也看不懂,康斯坦丁诺维奇认识的也不多,但总能零碎地说出一些。很多个傍晚,他们就在林子里的石阶上,看那些新奇的插图和绘画,读英文诗和法文诗。
有时候,有些插图实在让阿列克桑德尔好奇得不行,于是康斯坦丁诺维奇还会把书送给他,叫他带回家看,如此一两年过去了,他也学会了好几首法语诗,小小的卧室里也藏着一些康斯坦丁诺维奇带来的书。
“因为妈妈说,那些书是大家不喜欢的,所以要藏着。”
他记下了好朋友说的这些话,于是小心翼翼地藏着书和画册,直到父母睡后借着台灯来看一看。其实他什么都看不懂,只是凭着一股孩子的想象力,因为这些书他从来没在别的地方看过。
瞧这穿着燕尾服的绅士,撑着伞的漂亮小姐,被一群人拥护在怀里的孩子……这些孩子都不系红领巾,好奇怪,学校里年纪大一些的孩子都会系红领巾,他和康斯坦丁诺维奇也很憧憬能够在十岁后戴上那抹鲜艳的红色,他们觉得很漂亮。
一切都很平静,都很美好,他们用两双嫩嫩的小脚走遍了苏兹达尔,康斯坦丁诺维奇俨然是个小小冒险家,他从来在探险时都走在他前面。
“因为我要保护你。”他转过头对他说:“你是个爱哭鬼。”
“明明你也爱哭,我不要你的保护!”他争辩道。
“可我比你高啦!”
康斯坦丁诺维奇拿着根长长的木棍击打前方的深草,另一只手牵住他,好像怕他走丢了。他们一步一步走在河畔,踩着星光回家。
可那天的家,和他们往日里见到的不一样。
有很多陌生人,家里很凌乱,散落的到处都是书,画册,还有一些别的东西。那些穿着皮衣的人很高大,凶神恶煞的,康斯坦丁诺维奇的父母脸色苍白,认命般颤抖着将儿子抱进怀里。而阿列克桑德尔的家,也如出一辙,可是他的父母却声嘶力竭地在辩护什么,说那些东西不是他们的,他们从来没有见过这些书和画册。
可是那些穿皮衣的人们根本不听他的父母在说什么,证据不就摆在面前吗?很多成年人为了隐藏秘密,都会把东西藏到孩子的房间,你看,与他们执行任务的经验相符,这还有什么可狡辩的。
于是那天,康斯坦丁诺维奇和阿列克桑德尔坐上了同一辆汽车,被两个冷冰冰的男人夹在后排,而他们的父母则在前面一辆更大的车上,好奇怪,是发生什么了吗?
他想问康斯坦丁诺维奇,可他的朋友脸色惨白,似乎被吓坏了,连看都不敢看自己一眼。后来他才明白,康斯坦丁诺维奇,他聪明至极的朋友,在事发的当晚就意识到是自己的原因才让阿列克桑德尔也坐上这辆车。
他的记忆似乎从那一晚就开始模糊,进入了无比寒冷的世界。
十岁时,他第一次见到那样冰冷的海,那样孤独的岛。
每一天似乎都有铲不完的雪,吹不完的寒风,挖不完的土豆。
他好冷,整晚整晚地不能入睡,他多么希望可以回到苏兹达尔的家,在壁炉前就着温暖的篝火好好睡一觉。他依然在期待这场苦寒的旅行能够早日结束,直到一个月后,他的母亲突然在某天早上不动了。
他伸出青紫的食指,放在母亲苍白的鼻翼下,探了探,没有呼吸。
他意识到,母亲是死了,他想哭却没有力气哭。父亲冷漠地看了他一眼,然后把他扔出了那栋四面漏风的木房。
他拖着孱弱的躯体在雪里走了很久,不知道要去哪里,但他知道有个人一直跟在他身后,从来到这座岛上开始,他就跟在他身后。在他因为铲雪累倒时,他会接手自己手上的雪铲,在他饿得快要晕倒时,他会把自己本就不足够的口粮匀一点给他。
他疑惑地问,尤利亚,你为什么要这样呢?
可每当他一问这个问题,康斯坦丁诺维奇就会开始哭,没有力气哭就干掉眼泪。他看起来是那样伤心,让他再也不敢问这个问题。
可没过多久,康斯坦丁诺维奇会战胜自己的恐惧,亲口告诉他。
那天,一向坚强的康斯坦丁诺维奇终于病倒了。
他的父母还在劳动,只有阿列克桑德尔在木屋的板床上抱着他。
“你在发烧。”他颤抖着说:“头痛吗?”
康斯坦丁诺维奇双颊绯红,紫色的嘴巴上裂得全是血糊糊的口子。他伸手摸阿列克桑德尔的眼睛,里面有眼泪掉出来。
“萨沙,我想喝水,喝热水,就是你眼泪的这种温度。”
阿列克桑德尔暂时松开他,拿起一个锈迹斑斑的瓷杯,走到木屋外,在一棵杉树下找到了一些干净没有脏污的雪。他瑟瑟缩缩地装满了一杯雪,赶忙跑进了木屋。
他喘着粗气,爬上床,把昏昏沉沉的康斯坦丁诺维奇抱在怀里。含上一口雪,在自己嘴里含热乎了,然后嘴对嘴喂进身下朋友的嘴里。
一口一口,直到他自己冻得脸色青紫,直到满满的一杯雪见底。
很多年后有人讶异他们俩居然会接吻,会做出很多朋友之间不会做出的亲密行为,他们就会相视一眼,让记忆飘回到这个寒冷的傍晚。
彼此的唇是那样柔软,好像是这个世界上唯一温暖的东西。那时他们是迷恋的,当然,还有彼此的身体,寒风中抱在一起时,温度的升高让他们感觉到活下去的希望。
康斯坦丁诺维奇清醒过来,望着流泪的阿列克桑德尔,终于敞开了心扉。
他几乎又是号啕大哭起来,喝完水后的他开始浪费力气。他抱住朋友,拼命地道歉。
他撕心裂肺地喊着。
“萨沙,对不起!是我害了你!
是我把不该给你的东西给了你。
害了你全家。
害死了你的母亲。”
可阿列克桑德尔愣住了,因为他并不傻,在来到这里没几天他就完全明白了。可他从来不怪康斯坦丁诺维奇,一点都不怪。他如实告诉朋友,不必为过去的事情感到抱歉了。
可他的朋友不信,或者说,不能战胜自己。
康斯坦丁诺维奇一生都活在对阿列克桑德尔的愧疚中,他在这愧疚中茫然地追寻他,保护他,可这份感情沉重得让阿列克桑德尔喘不过来气,因为他要的从来都不是愧疚与抱歉。
——而是纯粹的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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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男人来到岛上时,康斯坦丁诺维奇正从阿列克桑德尔身上接过一大筐新鲜挖出来的土豆背在瘦削单薄的身上,他一张青紫色的小脸因为用劲儿憋得通红,后面更加孱弱的阿列克桑德尔则是脸色惨白,呼吸都困难的模样,用手帮他抬着筐,希望可以帮他省点力气。
那个男人就在那边看了这群挖土豆的孩子们很久,临近傍晚时,他叫出十来名孩子,跟他们说,要他们参加摔跤比赛,赢了的两个孩子可以离开这里,去很温暖的地方。
“那里有热水,火炉,还有熏鱼。”他笑起来很和蔼,温柔的目光在这些懵懂的孩子们心中点燃了一小团火焰。
阿列克桑德尔看到,康斯坦丁诺维奇的眼睛里闪烁着希望的光彩。他目光灼灼的,仿佛已经站在了温暖的篝火边。
他有些害怕。
他知道康斯坦丁诺维奇是这群孩子里面最能打的,但他不行。没几个回合他就输了,鼻青脸肿地退下来,看他的好朋友在场上像只凶狠的小豹子一样和对手厮打在一起,打得浑身是血,脸颊高高肿起,眼睛都快睁不开。
他是真的很想离开,阿列克桑德尔心想,我应该祝福他。
可就在他快要获得胜利时,康斯坦丁诺维奇却对男人说,他还没有和阿列克桑德尔打上一场。
男人眯起狡黠的眼睛,他默许了这只小豹子的僭越与无礼,于是他让阿列克桑德尔再次上台。
康斯坦丁诺维奇,这个满脸都是泪水的男孩儿,在朝朋友打了一拳后,面对朋友柔弱无力的还击,轰的一下就倒地不起,说,我输了。
男人鼓起了掌,眼里满是饶有意味和不加掩饰的赞赏。因为他知道,这个世界上最可怕也是最有用的就是感情。他看到了这两个孩子身上永远无法斩断的羁绊。他明白带走一个是不可能的了。
于是康斯坦丁诺维奇,凭借自己拙劣的演技,带着朋友离开了那座苦寒之岛。那一年他们
2岁,在古拉格整整待了两年,风雪在他们瘦弱的身躯上留下了一生都无法祛除的伤痕。他们离开的那天,康斯坦丁诺维奇用一块毯子包着阿列克桑德尔的头,在他耳边轻声说,不要回头。
不要回头看,不要和父母们对上目光,因为那目光会让你离开的脚步变得艰难。
那时他就懂得这个道理,但从那个时候开始,康斯坦丁诺维奇变得沉默。
后来他们的确得到了热水,热腾腾的食物,暖烘烘的火焰。
然而他们不知道,这个世界上还有比这些更加滚烫的东西,那就是人的鲜血。
从他们拿起那把刀开始训练时,康斯坦丁诺维奇便下定决心摆脱父名,自此他不再是康斯坦丁之子,而是尤利安,是他自己。
尤利安·阿兹雷尔这个名字将伴随他终生,他到死都未曾再见过自己父母一面,他也不再想念。
而亚历山大·阿列克桑德尔·科帕茨基却摆脱了自己,他摒弃了亚历山大,也摒弃了阿列克桑德尔,他活在朋友对他一声声呼唤的昵称中,自此以后他便叫作萨沙·科帕茨基,
这个名字也将伴随他终生,可他确信在生命最后的一刻,他会找到自己。
训练很苦,但相对于岛上的生活好了不知道多少倍。萨沙感激尤利安带他来到温暖的地方,在盖着厚棉被,烧着炉子的宿舍里,可以看见晴朗的夜空,皎洁的月亮。这是他们两年都未曾见过的,呼啸作响的狂风似乎已经不再了。
可那天,但他们面对那个穿着华丽长裙的女人时,寒风好像回来了,在他们的心里激起海啸,让他们的脸色如死人般惨白。
尤利安拿着刀,怼在女人脖子上,女人难以置信地望着眼前两个孩子,她瑟瑟缩缩地颤抖,惊恐的眼睛里映照出两个更惊恐的孩子。他们力气怎么这么大?孩子为什么拿着刀?为什么他们在哭?
萨沙觉得自己快吐了,女人的眼神让他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尤利安紧咬牙关,将萨沙拉到身后,看了一眼吓得直抖的朋友,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那一刻,他下定了决心。
血溅了他一身,是那么烫,烫得仿佛灼伤他。他惊叫一声,转身就跑,全然忘记了自己身后还有个吓得发愣的朋友,他跑过列宁格勒泥泞的巷子,跑过涅瓦河灯光昏暗的河堤,想也未想就跳进了冰冷的河水里。
萨沙吓坏了,尤利安先前的眼泪顺着风打在他脸上,他看到他在河里仍然在哭泣,他突然觉得,就是这样和他一起死去也是好的。
于是他也跳下了河。
十二月涅瓦河河水的冰冷至今深刻在他的脑海里,后来他被尤利安捞了起来,两人躲进附近车站的一处角落,好心的老妪以为他俩是乞讨的孩子,给了他们一碗热汤。因为那碗热汤,他俩熬过了第一次杀人的夜晚。
不,应该是尤利安第一次杀人的夜晚。
因为直到
4岁时,萨沙才开始杀人。
无数次任务,尤利安都默认了是自己动手,他把萨沙护在身后,自己拿着刀一下一下地扎进目标的肚腹里,肠子内脏滚落出来,起先他觉得恶心,后来面无表情,最后甚至露出笑意。
萨沙觉得他疯了。
可尤利安只是抱着萨沙哭,再次向他道歉。
他声嘶力竭地哭,在某个因为受伤而神志不清的夜晚。
他以为离开了古拉格,会是一个光明温暖的世界,没想到是更深层的黑暗。
他再一次带着萨沙,走进了另外一个黑暗的世界。
他后悔了,他不想要萨沙杀人,于是所有的人都自己来杀就好了。
萨沙拼命亲吻他,告诉他没关系,这个世界他可以忍受。他是真的可以忍受,就像当初在古拉格铲雪挖土豆一样。于是
4岁时在一次执行任务尤利安照常把他拉到身后时,他反过来抓住了尤利安。
他说,这次让我来。
在尤利安惊诧的目光中,他咬牙杀死了那个惊恐的男人。
手法很凌厉,男人没有受很多苦。他回头对尤利安笑,可是却看到尤利安哭了。
他以为自己这样做会让尤利安宽心,可没想到只会让他更加愧疚。他越是愧疚,他就越想要他宽心,这种感情变成了个死循环,到最后将他们两人都压得喘不过来气。
有一天,他们接吻后,望着彼此的眼睛,居然不约而同打了个寒颤。
这是怎么了?他们不明白。因为他们才
岁,尽管杀了很多很多的人,但在感情上,他们还是青涩而懵懂的少年。
最开始,他们认为在对方身上看到了自己。他们看到彼此,就会想起自己杀人的模样。可怕的回忆如潮水般涌来,让他们忍不住战兢。
可后来萨沙明白得更加透彻了,横亘在他们之间的,还是那种沉闷无比的情感,永远无法摆脱的羁绊。
尤利安对萨沙愧疚,可因为这份愧疚,萨沙反过来也对他感到愧疚。
他们之间,是一种茫然的,纯献祭似的,付出而不求回报的,说不清到底是为了让对方好受,还是让自己能够好过些的感情。
太复杂了,复杂到他们根本拎不清,但他们唯一清楚的是,他们离不开彼此。因为迄今为止说是为了对方而活下来的都不过分。
他的业务能力出色到令人叹为观止,后来那个男人觉得他们可以有更大的潜能被挖掘,于是把他们送到了捷尔任斯基高等学院学习。最初的一年,他们平静地度过,甚至交到了两个可爱的朋友。
当那个叫索尼娅的女孩红着脸向尤利安告白时,他第一次看到,尤利安居然会有那么局促的模样。他根本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只是红着脸将目光投向自己。
后来他问,你为什么不接受那个女孩儿呀?
尤利安只是沉默,然后抱住了他。
他不回答这个问题,因为他们彼此心里都很明白。
因为萨沙没有幸福,所以尤利安不可能去获得幸福。萨沙在索尼娅的眼泪中清楚地意识到,自己已成为尤利安一生的负累。只要有自己在,尤利安这一生都无法获得幸福。而因为尤利安不能幸福,所以他也无法幸福。
又是个死循环。
时间很快来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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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年,大清洗进入了恐怖时期,那个男人需要他们。这回的杀人可就不是像以前那样的暗杀了,甚至可以说是“血洗”。起先萨沙以为自己可以忍受,可在他于
8年的冬天亲手送走了一家人后,那五岁的小女孩儿迷离的泪眼让他彻底陷入了绝望。
那晚他魔怔了似的,拿出枪就怼在了自己的脑袋上。
他至今记得尤利安那时有多么慌张,他被吓坏了,比以往任何一次杀人时都还要无助和惊惶。后来他用自己的方式挽救了他,自此以后他的脖子上多了一条划痕。
这道伤口让他记得,他这条命是和尤利安拴在一起的,他死了,尤利安会毫不犹豫地去死。
可他不想要尤利安死。
他们互相许诺,永远不离开彼此,可他们心里又无比期望,对方可以真正摆脱自己。他们是彼此的魔咒,将对方困住,也将自己困住。
也许有一天,我们终会摆脱这种束缚。
他这样想,可当真正的分离来临的那一刹,他却几乎死掉。
如果那时身边没有索尼娅这位和他一样悲伤的朋友,他或许真的就死了。他不敢相信自己被尤利安抛弃,不敢相信昨日还在和自己接吻的人今日就消失不见,去往一个收获荣誉的光明之地。
他成为了一名活在太阳下的,堂堂正正的,为国争光的军人。
而他,被扔在了这片死荫之地。
在暗夜里,收割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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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的法国,东线战场如火如荼,他坐在卢浮宫前的广场上,看白鸽盘旋在灰黄色的天空中。
此时的他不叫萨沙,而叫库瓦涅夫,代号“棕熊”,这次他将和一名法国抵抗运动领导头目之一的陆军情报部少校和另外一名来自军情六处的英国特工进行暗杀活动。
目标是一名即将前往东线的德国装甲军军官。
他将伪装成军官俱乐部的一名服务员,在合适时机按下启动爆炸的遥控器。
少校告诉他,按下遥控器后他只有几十秒的逃生时间,可他没有告诉他,自己在一开始就没打算逃跑。他预备让自己落在党卫军的手里,受尽百般折磨而死。说不清是为什么,他并不想要尤利安心痛,但他就想这么死。或许,他早就产生了自虐的倾向。
可戏剧性的一幕来了,那时他躲在会场的角落里,人群开始哄闹起来,他并不关心为什么,而是按照既定的时间按下遥控器,引起爆炸,然后看那群哀嚎的德国军官与他们的漂亮情妇们在地上艰难地蠕动。他想,等有人恢复后,马上就会来抓他了吧。听说德国人审讯俘虏有一套,他们会让自己痛不欲生。
他突然很开心地笑了,站在会场的边缘等待被抓,可下一秒他却与自己的同伴对上目光,那个法国少校居然莫名其妙跑进了会场,还在他没反应过来时就从他手上抢走了遥控器,让他摆脱了嫌疑。尽管后来他才知道少校是为了营救某个和他有关联的德国海军军官,可对当时的他来说,这种匪夷所思的情况无疑给了他某种启示。
或许时候还未到。
他这么想,否则怎么会发生这么奇怪的事情呢?他浑浑噩噩地走出军官俱乐部,没有一个人注意他,所有的人都去追赶那个少校了。而他,明明是他启动的爆炸,却无一人理会他。
后来他遇到了很多这样的事情,每一次都有惊无险地逃脱,他觉得很可笑,他那么想去死,可每一次都死不了。这个世界对他而言似乎毫无道理,他很迷惑,很茫然,他想念不知在何处的尤利安,却又想,要是再也见不到他了也好。
但他又隐隐觉得,自己总是死不了,是为了把命交托于尤利安。
因为这条命是无数次尤利安不惜用自己的命救下来的,别人没有资格夺走。
他相信一定是这样。
直到战争的结束,他漫无目的地游荡在被苏军攻占后的柏林。他伪装成一名医生,说着地道的德语,在柏林市区进行对受伤军人或者难民的救助。
他想,要是自己是个医生就好了。或许自己可以彻底隐藏下身份,就此隐姓埋名。抱着这样天真的想法,他又一次迎来当头棒击。
他被当做德国人,差点被苏联军人击杀,直到他亮出自己的身份,才获得他们的敬仰和尊崇。而那时,他从军人们口中得知了尤利安已经成为了少校。
他有那个能力,萨沙心里想,或许我该祝福他。
可他心里却是痛的,每当他想要祝福他时,心里都在痛。他恨自己这种自私,可却毫无办法。
后来他又来到德累斯顿,那天街上很哄闹,他走进那条巷子,看到苏联军人居然在凌虐一位妇女,尽管那位妇女声嘶力竭地求救,可还是为时已晚。等他驱散那些下等兵时,妇人已经快没了呼吸,只是望着另一边堆放的尸体,流露出绝望的求助。萨沙明白,或许那里有什么。
于是他就在死人堆里,挖出了一个只剩下一口气的红发男孩儿。
在看到这个男孩儿满脸是血,嘴里不住喊着“妈妈”时,萨沙心里生出了一股彻底的失望。
他对这个世界失望了。
不在以前很多次绝望的时刻,而是在此时一声声对母亲的呼唤中。
他抱着男孩,产生出一种强烈的反叛情绪,也就是这种情绪,让他走向了一条至终都不能回头的路。
他把他带回到自己的住所,悉心救治他,照顾他。这个亲眼目睹母亲受辱而死,自己也被当成少年兵被殴打得神志不清的男孩儿在病愈后患上了失语症,整整一个月都没有张口说一句话。萨沙每天喂他吃药,喂他吃饭,给他讲以前能将尤利安逗笑的笑话。
于是在某天,男孩终于开口。
他望着萨沙,说,我叫艾伦·克劳德。
萨沙笑着回应他,我叫萨沙·科帕茨基。
萨沙那个时候不知道,自己的名字会在这个
岁的男孩儿心中缠绵一生,至终不能忘怀。他只是尽全力照顾他,仿佛是一种弥补,但说不清是为了弥补什么。战争对双方的伤害都是巨大的,他并不需要感到抱歉,但他就想把姿态放低,却做某种赎罪。
也许是为了死在我手下的那些生命,他这样告诉自己,否则他会被茫然失措的情绪所淹没,游荡在世间如孤魂野鬼。
艾伦显然把萨沙当做了唯一的依靠,每晚他都要缩在萨沙的怀里才能睡着。而萨沙乐意帮助他,但每晚抱着男孩时,听着他平稳的呼吸,他的脑海里却在想另外一些事。
这起源于他在救助的过程中遇见的另外一名医生,当时他俩共同在抢救一位轰炸中被石块砸伤头部的女孩儿,那名医生似乎对德国人有莫名友善的情感,可他分明是美国人。
理查德·赫尔姆斯,他这样介绍自己。
他说,战前他一直在德国求学,他有过很美好的回忆。
他很真诚,在抢救结束后和萨沙聊了很久,聊战争,聊医学,聊他对这个世界的看法。
荒唐到不行,理查德吐出一口烟圈,有些忧郁地说,难道你不这样认为吗?战争的意义不过体现在政治家脑海里狂妄而又不切实际的幻想,却要用这么多无辜鲜活的生命来陪葬。而这个世界同样如此,他说,他真希望自己能学会叔本华那一套——“世界就是我的表象”。
他虽这样说,灰色的眼睛里却闪烁着诡谲的光。萨沙一眼就看出他和自己是同类的人,多年以来的情报工作让他敏锐地意识到这个人已经识破自己的身份,并且想要拉拢自己,因为战后苏联和美国的矛盾已经初现端倪。
突然,他有种想要玩弄的感觉。
玩弄一切,玩弄所有人。
于是从那个时候,他开始了自己的反叛。
后来他送走了艾伦·克劳德,为他安排好了去英国的船只,寻找他的英国父亲。临别前一晚,艾伦红着脸说,他喜欢他。
他有些惊讶,这种表情真挚到容不得一丝一毫的怀疑。他不知道该如何回应男孩儿,只能抚摸他的头,告诉他要好好活下去。
我还会回来的,男孩说,你答应我,等我回来了,就去我的家乡和我一起看日落好吗?那里有世界上最美的山峦与晚霞,灌木里全是浆果,仿佛永远也吃不完。那里很隐秘,就如它的名字一样,叫Geheimnis,我和妈妈就是在那里才免于战乱之苦。父亲那天说要去英国办理事务,可走后就爆发了战争,我们约好要在战后见面的,所以妈妈才会带我出来,否则我永远不会离开那里。
他在男孩头上深深一吻,记下了那个地名。
这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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