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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您不是说西北正在紧要关头么,顾大将军定然是太忙了。”

    再忙也不能不回他的家书。

    一个太监进来禀告:“林大人,皇上请您过去一趟。”

    林清羽淡道:“知道了。”

    勤政殿宫变之后,萧玠被他软禁于寝宫。最开始,萧玠一日都没消停后,每日都要见他,见到他之后无非是询问奚容的情况,求他放奚容一条生路。后来,他给萧玠用了一些药,萧玠才安静了一段时日。

    平心而论,他待萧玠不薄,非但没要他的命,还好吃好喝地把他供在宫中。除了没有自由,萧玠还是那个不理朝政的天子。

    到了皇帝寝宫,林清羽看到萧玠披头散发地站在桌前,手中拿着一支笔,似乎是刚写完什么。

    林清羽道:“皇上。”

    “你来了。”萧玠双眼空洞,“拿去,我的退位诏书。”

    两个太监抬上一把椅子,林清羽坐了下来,问:“皇上这是何意。”

    萧玠麻木道:“这不就是你想要的吗。”

    林清羽整理着衣摆,道:“我若想要此物,何必等到现在。”

    “我求求你把它拿走!”萧玠忽然变得歇斯底里,“我根本不想当皇帝,为什么你要硬塞给我?”

    如果他没当这个皇帝,他现在肯定还在王府里,和阿容在一起,每日最大的烦恼不过是下一顿要吃什么。如果他没当这个皇帝,他们就不用管西北的事情,更不会走到今天这一步。

    是林清羽把他推到这个位置的,一切都是林清羽的错。

    林清羽轻笑一声:“我塞给你的?从始至终,我逼过你么。”

    萧玠嘴唇颤抖着:“是你找到我,说……”

    林清羽打断:“我找的是奚容,和我共谋大事的也是奚容。敢问皇上,我可曾有过一次和你说过争储之事?”

    萧玠一震,怔怔地抬起头来。

    “你不是被我推上皇位的,你是被你的阿容推上皇位的。”林清羽残忍道,“你们今日所得,都乃咎由自取。当日,你们二人只要有一人对我说‘不’,这皇位就轮不到你来坐。”

    萧玠睁着眼睛,不知将他的话听进去了几分:“不是这样的。如果没有你,我和阿容就会好好的。”

    林清羽懒得再在他身上浪费时间。“既然皇上已经决心退位,”他给小松子递去眼神,小松子便上前收起诏书,“那我收下便是。不过,我话说在前面,无论你是不是皇帝,都救不了奚容。”

    萧玠眼眶中蓄着眼泪滚落:“你让我见他一面,让我陪着他……”

    林清羽冷嗤一声,给出的答案不言而喻。

    “你要杀了他,连这点要求都不能答应吗?”

    “不能。”林清羽冷冷道,“我和我夫君尚且天各一方,你们凭什么。”

    萧玠自请退位后,被林清羽幽禁于晋阳园,永世不得出。至此,先帝的血脉只剩下淮王萧璃一人。远在封地的几位老王爷频频上奏,说是想到京城给太后请安拜年。其究竟意欲何图,众人心知肚明。

    这时,高深莫测的国师又搬出了天象之说:尾宿九星,嫡子居正,可魂归故体,一统江山。

    大瑜本就有立嫡一说,不少老臣看重血脉的纯正,听国师的意思是,淮王登基后失魂之症或可痊愈,反对之声小了一半。最关键的是,他们的反对根本没用。军中是林清羽的人,前朝多是温太后的人,除非皇位上坐着的是自己的儿子,否则温太后废了一个,还能废另一个。

    如今的情况,江山还能姓萧,已经是不幸中的万幸。

    萧璃登基那日,林清羽亲手替他戴上冕旒。十七岁的少年乖乖地任他摆布,精致的眉眼挡在玉旒后头。冕旒又沉又重,萧璃一直试图把它取下来,被林清羽阻止:“别动。”

    萧璃便听话地放下了手。

    “走罢。”

    这次的登基大典,林清羽终于不用跪着了。他牵着萧璃的手,从百官身边走过,踏过长阶,一步步走向紫宸殿,一步步走向权力的巅峰。

    他站在明堂之上,俯视众生,看着文武百官,王公大臣俯首叩头,高呼“吾皇万岁”。在他身侧,身着玄色龙袍的天子坐在龙椅上,神情呆滞,面无表情。只有在偶然对上他的目光时,会绽放出倾城笑颜。

    萧璃登基后,由慈安宫搬进了兴庆宫。心智只有三四岁的少年离开了母后,由秀娇嬷嬷伺候着在寝宫入睡。

    而林清羽忙完登基大典,勤政殿还有一堆事等着他去处理。深夜,勤政殿内灯火通明。半夜过去,案头的奏本仍旧堆积如山。困意袭来,林清羽正想着给自己开一剂提神的汤药,忽然听见身后传来一个声音:“林大夫怎么在这里睡着了。”

    林清羽陡然愣住,缓缓转过了身,对上了一双璀璨的眼睛。那双眼睛含着笑意,眼下还有一层明显的卧蚕。

    ——是梦?

    宫灯之下,少年容颜俊美,眉目张扬,仿若清风朗月,相比三年前的相见,又多了几分华韵内敛。他留着一头干净利落的短发,上身着宽松短袖之衣,上头印着奇怪的符号;下身着黑色长裤,没有衣摆的遮挡,两条腿显得极是笔直修长。

    这是他第二次与少年相见。

    少年朝他走来,靠坐在龙案上,低头笑看着他:“好久不见,清羽。”

    林清羽张开双唇:“……江醒?”

    江醒嘴角扬起:“你果然早就知道了我的名字。”

    心口像是被掐住了,林清羽拒绝去想突如其来的剧痛是因为什么。他逃避般地低下头,不去看少年,慌乱喃喃:“为什么……为什么我会梦见你。”

    江醒却捧起他的脸颊,笑道:“当然是因为你想我了,宝贝。”

    林清羽抬眸看着江醒,一动不动地看着他。他的眼圈没有红,他也感觉不到眼中有任何的酸涩之感。一行清泪从眼角滑落到江醒手上的时候,林清羽自己都不知道。

    第101章

    陆晚丞病逝的时候,林清羽没有哭;江醒回来的时候,他也没有哭;送别顾扶洲的时候,他依旧没有哭。而今久别重逢,魂魄入梦之时,他哭了。

    梦中的一切都那么真实,真实到江醒仍然能感觉到胸膛里跳动的心脏。空旷寂寥的宫殿,桌案上的奏本,萦绕的墨香,摇曳的灯火。林清羽眼泪一滴一滴地落下,像是打在了他心上。

    他见过林清羽红着眼圈忍泪的模样,却从没见过他像这样,没有蹙眉,没有哽咽,只是望着他,无声落泪。

    江醒身体里泛起密密麻麻的疼痛,比病衰而亡,剧毒缠身,万箭穿心还要痛。

    太痛了,痛到他想哭。

    但他不能。他要是也哭了,谁去哄林清羽。他不能在林清羽面前哭,那样一点都不帅。

    江醒忍泪而笑:“宝贝怎么了?好不容易见一面,怎么哭了。是不喜欢我本来的模样?”

    林清羽不言不语地看着他。良久,在他手心里摇了摇头。

    干净修长的指尖拭去林清羽的眼泪,江醒道:“能用自己原来的样子见你,我很开心。我希望,你也能开心一点。”

    最后一次见面了,他不想让林清羽难过。

    林清羽像是明白了他的心意,又像是在竭力说服自己,愣愣道:“你回来,是因为我想你了?”

    “对啊。所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江醒语气轻软,“你想我,自然就梦见我了。”

    ……可为什么来的不是顾扶洲,是你。

    他曾经那么努力回忆江醒的模样,却什么都想不起来。眼前的少年如此鲜活,瞳仁中映着他的身影,捧着他脸颊的掌心温热,每一处细节都完美得恰到好处。

    那个问题,林清羽始终没有问出口。仿佛他只要不问,不去想,这就只是一场再寻常不过的梦境。

    林清羽抬起手,轻颤地去触碰少年的眉心。少年主动抓住他的手,放在唇边亲了一口。

    林清羽轻声道:“你和三年前,似乎没什么变化。”

    他把林清羽哄好了。或者说,林清羽把自己哄好了。

    江醒喉头微动:“在梦里,人总是长不大的。”他又是一笑,“怎么,你以前嫌我老,现在又要嫌我小了?别忘了,我只比你小一岁。”

    林清羽笑了,笑得支离破碎,却又明艳动人:“你果然还是最喜欢自己的样子。”

    “当然。陆晚丞太娇弱,顾扶洲过于强壮,都不适合我。”

    “我会记住的。”林清羽目光牢牢锁着他,“记住你初始的模样。”

    江醒却道:“不用,忘了也挺好。”

    “不好,一点都不好!”好不容易平静下来的林清羽突然变得无比慌张,“我要记住,我不想忘掉,你别让我忘掉……”

    江醒何时见过林清羽这般无助,他连忙把人抱进怀里哄:“不会忘的。宝贝过目不忘,超厉害的。”

    “可是上一次,上一次我就忘了。”林清羽脸颊贴着少年的胸口,拼命忍耐汹涌的情绪。江醒希望他能开心一点,他不能再哭了。

    江醒只好骗他:“那是因为我上次待得不够久。这次我会待很久的。”

    林清羽抓着江醒的上衣,衣料的触感是他从未感受过的柔软。少年的气息纯净清爽,将他全然包裹着。

    无论江醒用的是谁的身体,他都不会介意。只要内里是江醒,他就会心动,就会喜欢。但他同样无法否认,此世之中,唯有江醒本人的容颜,能让他一眼惊艳。

    回到自己身体里的江公子,才是完整的江醒。

    林清羽问:“很久……是多久?”

    江醒沉默须臾,道:“我们至少还有一个晚上的时间,足够弥补上次我们没有完成的约会。”

    上次的约会……?

    林清羽心中一阵刺痛:“一日十二个时辰的约会,少一时一刻都不是一日。”

    江醒笑道:“原来你还记得。”

    他记得,他当然记得。那一日,他没有和江醒完成这个约会,他以为日后还有很多机会,他以为时间还有很多……他真的这么以为。

    “等你回来,”林清羽自欺欺人地固执着,“等你从西北回来,我什么都不管了。我要把你关起来,时时刻刻看着你,你哪都去不了,一日十二个时辰只能和我在一起。”

    江醒偏过头,阖了阖眼,再看向林清羽时依旧带着笑:“好啊。不过,宝贝还是先想想,这一夜,你想做什么?”

    林清羽埋首在他胸口,没有应声。

    江醒不问了。若能静静地相拥一夜,也是好的。

    不知过了多久,林清羽推开了他,指着他衣服上的一处问:“这是何物?”

    “嗯……?”江醒低头看了看胸口,“这是学校的校徽。我这一身是校服。”

    “这个校服,怎么脱?”

    江醒一愣:“清羽……?”

    林清羽定定道:“我想,再邀请你一次。”

    江醒内心震颤到说不出话来。

    “别再拒绝我了。”林清羽嗓音轻颤,“江醒。”

    下一刻,林清羽的视野晃了晃。衣着单薄的少年横抱着他,大步朝床边走去。

    被少年放到床上时,他才想起来勤政殿大殿是没有床的。江醒解释道:“这是梦啊宝贝。梦里想要什么就能有什么。”

    林清羽根本没心思去想这些,他主动凑近,在江醒的嘴角落下一个吻。

    这一吻,像是打开了少年体内的某个开关。他深深陷在床铺里,唇齿交缠之间,发簪也被取了下来,长发散落一枕。

    若江醒还是顾扶洲,此时他们的青丝应会缠绕在一次。可现在江醒是短发的,低头吻他时,额前的发梢微微挡住了他的眼睛。

    江醒本人的舌头一点都不小。

    林清羽身上穿着繁重的官服,一层又一层。他抬起手,轻抚少年的短发,漫宽的衣袖滑落,露出两条白皙清瘦的手臂。

    在梦里,他不会觉得冷。

    官服被退下,林清羽却对江醒的衣服无能为力。江醒手把手地教他怎么脱,末了问他:“是不是很方便,比大瑜的衣服方便多了。”

    林清羽轻轻点头,问:“你……会吗?”

    江醒一笑:“你猜。”

    梦境之中,夜色深沉,烛影摇红。

    床边悬挂的轻纱珠帘被一只手无助地抓着。忽然,那只手不堪承受地一用力,骨节抓白,珠帘皆被扯落,玉珠飞溅,滴答之声在空旷的大殿内回响。

    林清羽闭着眼咬牙,控制不住地再次落下泪来。

    不知是因为疼痛,还是因为其他。

    “别哭了,宝贝。”江醒嗓音低沉,“你一直哭,会让我怀疑我自己的技术,然后萎掉的。”

    “骗人。它明明……明明这么有精神。”

    江醒笑着:“这都被你发现了。”

    林清羽想睁开眼睛,眼睛却被一只手挡住。“别看我,”江醒微喘着道,“我要害羞了。”

    林清羽几乎快喘不过气来,努力弯了弯唇,道:“你在我身体里,我能感觉到。”

    江醒呼吸一窒,没有再说话,只是抓着林清羽的双手,让它们攀住自己的肩背。

    梦里不知身是客,一响贪欢。

    而无尽的温柔过后,只是梦境的坍塌,又还能留下些什么。

    平息过后,江醒趴在他肩头,说的第一句话竟然是:“对不起。”

    林清羽感觉到肩上的湿润,眼中流露出一丝欢愉过后的茫然。

    江醒……哭了?

    这人,不让他哭,自己却哭了。

    “清羽,对不起。”江醒抱着他,像个拼命努力却仍然什么都做不好的孩子,委屈得不知道该怎么办,“对不起……”

    林清羽问他:“为什么要哭?”

    做了最亲密的事情,为什么还会哭得这么绝望?

    他想推开少年,去看一看少年哭的样子,可是他太累了,他推不动,只能感觉到少年的眼泪源源不断地流出,将他的长发都弄湿了。

    等江醒哭够了,才从他身上起来。除了红着眼眶,脸上看不出任何异样,他不放心地问林清羽:“我还是帅的吗?”

    林清羽莞尔:“嗯。”

    江醒笑了,从身后抱着他:“要不要睡一会儿?”

    林清羽立刻道:“不要。”

    江醒就陪着他,在他耳边温柔地说着情话。直到天边出现一丝亮光,江醒朝窗外看去:“时间好像差不多了。”

    林清羽身体陡然僵住。

    江醒轻叹:“这一夜,过得真快啊。”

    林清羽意识到了什么,刻意忽略的事实重新袭来,残忍地折磨着他。“不要。”他紧紧地抱着少年,用尽了所有的力气,“江醒,不要……不要又丢下我一个……”

    江醒摸了摸他的头发:“清羽,这只是一个梦。”

    “不是的……不是。”林清羽双眼大睁,眸子里盛满水汽,沉静的面具被撕下,露出失控的疯态,“你又在骗我。江醒,你还要骗我几次?”

    少年的轮廓渐渐变得模糊:“最后一次了,清羽。”

    最后……?要到最后了么。不,他要留在这里,和江醒一起留在这里。

    江醒答应了他的。

    他答应了他的啊!

    “……江醒!”

    林清羽从梦中惊醒。天色初亮,勤政殿除了他,再无他人。

    他独自坐在桌前,桌案上堆放着奏本,一旁的烛火早已燃尽。

    林清羽静坐着,脸上是一种空洞的茫然。他记得江醒说的每句话,记得江醒的每一个动作,却唯独记不起来江醒的样子。

    林清羽缓缓合上眼,一滴清泪,砸在从西北送来的,最后一封奏本上。

    同一时刻,离勤政殿相距不远的兴庆宫内,熟睡中的萧璃没有任何预兆地,猛地睁开了眼睛。

    第102章

    摇曳的红烛,萦绕的墨香,朦胧的轻纱,和几乎哭了一个晚上的林清羽……全都消失了。可身体上,却残留着梦中的感觉。他好像仍然被林清羽紧紧抱着,林清羽在求他,求他不要走;还在骂他,质问他为什么又要骗他。

    片刻的失神后,江醒霍地坐起身,低头看着自己胸膛的位置,颤颤地抬起手,覆了上去。

    他的心脏急促而有力地跳动着,一下又一下,没有身重剧毒的狼狈,也没有万箭穿心的痛苦。

    他没死,他还活着。和前两次不同,他的新身体没有任何的异样,甚至有一种无法言说的归属感。就好像……好像回到了他自己的身体里一样。

    劫后余生的喜悦只有极短的一瞬间。江醒来不及想他又一次死而复生的原因,赤着脚下了床,打量起周围的一切。

    求求了,一定要是大瑜,一定要是有林清羽的那个世界。求你了。

    一个可怖的念头在他脑海中闪过。如果不是呢?如果不是,他再去死一次,是不是还有回去的可能?

    床榻旁打着瞌睡的太监,玲珑的宫灯,柔软的地毯,刻着九爪龙纹的房柱,悬挂着的黑金色龙袍——他认识这身龙袍,只有大瑜皇帝的龙袍是这样的黑金色。

    江醒四肢似乎麻木了。此刻之前,他绝对不敢想象自己有一天会有如此强烈的,失而复得的情感。

    他穿成萧玠了。

    无所谓,穿成谁都行,只要他还在这里。

    江醒下意识地抬起手,挡住自己的眼睛。眼泪从他指缝中溢出,他想擦掉眼泪,却越擦越多,连视野中都出现了模糊的重影,让他不禁怀疑这具新身体能不能支撑住这么强烈的情感。

    不可能撑得住,正常人都撑不住。

    操,哪有这么折腾人的。他真的以为自己要死了,他以为再也见不到林清羽,他……他还睡了林清羽。林清羽一直在哭啊,妈的。

    现在不是腿麻的时候,他必须回到林清羽身边,以最快的速度回去,林清羽还在等他。

    梦里的林清羽是在皇宫里的勤政殿,他目前所在的地方应该是萧玠的寝宫,两地相隔并不远。

    江醒冲出寝殿时,只穿了一件贴身的寝衣,寒风刺骨,脚踩在冰冷的台阶上,他竟然一点都感觉不到冷。

    一个宫女迎面走来,他来不及停下,也不想停下。

    快到皇上起床的时辰了,秀娇嬷嬷端着热水,准备去伺候皇上晨起。她还没来得及踏入寝殿,就看到皇上从里头冲了出去,脸上不再是平常空洞麻木的表情,而是一种迫不及待的急切。寻常人就是求生逃命,也不会像他这般着急。

    秀娇嬷嬷整个人都呆住了。等小皇帝即将从她身旁飞掠过时,她才反应过来:“皇、皇上?!来人,快来人啊!皇上好、好像疯了!”

    她这么一喊,兴庆宫所有当值的宫女,太监和禁卫从四面八方蹿了出来。江醒被几个禁卫挡住去路,他张了张嘴,想让他们滚,却发现自己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他又试了试,还是无法出声。

    ……萧玠什么时候成哑巴了?

    “皇上!”秀娇嬷嬷端着水盆赶了过来,看到江醒冻得发红的双足,急道,“您怎么自己跑出来了?!”

    她照顾皇上许久,深知皇上虽然心智不全,却是个听话的孩子。他做什么事都异常迟钝,根本不可能跑得那么快。

    余光瞟见水面上自己的倒影,江醒心跳几乎又要停住了。

    这不是萧玠的脸。这似乎……似乎是他自己的脸。

    倒影中的少年长发散落,眼角带着泪痕,和他原本的脸不说一模一样,至少有七八分相似,而那两三分的不像也多是因为发型和过去的习惯。

    大瑜的皇帝是萧玠,而他这具身体显然不是萧玠的。

    恐惧从冰冷的脚底蔓延至全身。这些宫女太监他一个都没有见过,禁卫的脸也是陌生的。

    他到底是谁?

    难道,他仍然在大瑜,却不是在林清羽所在的时空?

    绝望之中,他终于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怎么了怎么了?皇上出什么事了!”

    “松公公!”秀娇嬷嬷病急乱投医,“皇上变得有些不对劲,公公快去找林大人来!”

    小松子一听也急了:“这找林大人没用啊。林大人又不会治皇上的失魂之症,应该去请国师来。”

    一个太监道:“国师这两天忙着为西北战事祈福,就住在延福殿,我马上去请!”

    所以他穿成了萧璃?

    此时,他便是修养再好,也忍不住要爆粗口:我操你妈,你们玩死我算了。

    江醒推开秀娇嬷嬷和小松子,推开所有挡路的太监和宫女,不顾一切地冲出人群。禁卫固然能拦住他,但他现在是天子。看他如此拼命的模样,谁敢上去拦。万一伤到了龙体,他们能有几个脑袋给太后砍。他们只能在后面追着,在旁边护着。

    “皇上,皇上——!”

    不知谁喊了一声:“快,快去慈安宫禀告太后!”

    江醒活了三辈子,从来没跑过这么快,快到四周的景物都出现了残影,快到嘴里泛起一丝血腥味。勤政殿的大门离他越来越近——

    宝贝别哭啊,眼睛都要哭坏了,老公马上就来了。

    勤政殿当值的太监只觉得一阵风吹过,一个不明物就飞了进去,兴庆宫一大波人跟在后头。这阵仗不知道的还以为西夏打到了京城,还破了皇宫的门。

    勤政殿内的摆设和梦中的一模一样,就连桌案上摊开的奏本都是同一封。

    可他老婆呢?他那么大一个老婆去哪了!

    正殿没有,偏殿也没有,哪里找遍了都没有。林清羽难道真的去做傻事了……不可能,他的宝贝不会做任何和“蠢”字沾边的事。

    秀娇嬷嬷看出他似乎在找什么东西,问:“皇上,您想要什么?”

    江醒两次穿越,自然知道维持人设的必要性。可他现在心火烧得厉害,早就把维持人设的事情抛到了一边。他看到桌上有纸笔,毫不犹豫地跑上前,拿起笔正要写字——

    小松子灵光一闪,小心翼翼地试探:“皇上,您是想要林大人吗?”

    众所周知,新登基的皇上只会对一个人有特别的反应——他只会对林大人一人露出笑容。

    江醒猛然点头。不用他写,小松子就道:“林大人已经出宫了,想必是回顾府了。”

    江醒再次低下头,用笔尖蘸了蘸墨水,一滴汗从他额角滑落,在纸上晕染开来。

    “你们看,”秀娇嬷嬷颤声道,“皇上是不是想写字?”

    众人皆是目瞪口呆,正要围上去一看究竟,一个声音道:“国师来了!”

    江醒动作一顿,朝门口看去。

    慈安宫和延福宫离勤政殿都不算太远,徐君愿突然被叫来,不用梳妆更衣,来得自然比太后快。他对上江醒的目光,脸色微微变了变,吩咐道:“这里有我即可,其余人等都退下。”

    秀娇嬷嬷为难道:“可是,皇上他……”

    “你们留下也做不了什么,”徐君愿意味深长地笑了笑,“皇上的病,只有我能治。太后若是来了,记得先通传一声。”

    秀娇嬷嬷和小松子对视了一眼,带着一众宫女太监退下。勤政殿内只剩下江醒和徐君愿两人。

    徐君愿行了个礼,客气道:“敢问阁下是何许人也?”

    江醒龙飞凤舞地写下二字:【江醒。】

    徐君愿面露惊讶,沉思片刻,不由叹道:“原来如此。”

    【何意?】

    徐君愿笑道:“江公子魂归故体,魂体相契。这里,徐某给江公子道声‘恭喜’了。”

    【我为什么说不了话。】

    徐君愿道:“江公子放心,你不是哑了。只是这具身体有十七年未曾开口,总需要一段时日习惯。”

    江醒不再纠结此事:【带我出宫,去将军府。】

    徐君愿面露难色:“这恐怕有些困难。”

    【?】

    徐君愿看不懂此符号,但也能猜到江醒想表达的意思:“太后马上就要来了,江公子觉得她会让你出宫么。”

    江醒稍稍冷静地想了想。温太后爱子如命,显然不会在这种情况下让自己儿子离宫乱跑。

    【那你把清羽带来。】

    江醒写完,又补充了一句:【先告诉他,我没死。】

    “这倒是可以。”徐君愿沉吟道,“不过口说无凭,江公子可有什么证据能证明你没死?”

    江醒提笔沉思。他有太多话想要和林清羽说,但当下不是说废话的时候,他在这里少浪费一秒,林清羽就能少伤心一秒。

    先让林清羽知道他没死,其他的情话,可以留着以后慢慢说。

    还好,他们又有以后了。

    【奇变偶不变,符号看象限——江醒。】

    江醒写道。

    第103章

    徐君愿才将江醒的笔迹收好,外头就传来通报声:“太后驾到——”

    徐君愿道:“江公子……不对,现在应该尊称江公子为一声‘陛下’了。”

    江醒脸上诚然写着“你废话好多”几字。

    “微臣知道陛下着急,但为了不让太后起疑心,惹来不必要的麻烦,还请陛下稍作忍耐。”

    这是在提醒他不要太快崩掉萧璃的人设。江醒点点头,指向门口,示意徐君愿别墨迹,跑起来。

    徐君愿又道:“陛下放心,微臣一定会尽快将陛下的‘家书’送到林大人手中。”

    徐君愿话音刚落,太后就在来福的搀扶下急急忙忙地小跑进来:“璃儿——!”

    装一个战神大将军或许还有点难度,但装傻是个人就会。江醒收起了脸上的表情,低下头不说话,差不多就成功了一半。

    太后握着江醒的手,发现他身上冷得吓人:“快去搬炭盆来——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好端端的,皇上怎么跑勤政殿来了?”

    秀娇嬷嬷把事情的经过一五一十地告诉太后,听得江醒恨不能借她一张嘴。好在等她说完,小松子补充了一句:“皇上好像是来找林大人的。”

    太后忙道:“那还不快把林大人请进宫来!”

    很好,他永远可以相信小松子。

    徐君愿自知太后暂时不会让他走,看了江醒一眼,道:“微臣这便安排人去。”

    太后命嬷嬷们带江醒去沐浴更衣,而后果不其然地转向了徐君愿:“国师,皇上他这是……?”

    徐君愿解释道:“皇上能对外界做出反应,这是好事。情绪激动,总比没有情绪来得好。”

    太后登时大喜过望:“国师的意思是,皇上的失魂症要开始好转了?”

    徐君愿含笑道:“‘尾宿九星,嫡子居正,可魂归故体,一统江山’。太后,微臣这些话,确确实实是臣观天象所得。”

    太后激动难以自抑:“哀家盼了这么多年,终于盼到这一日了……”

    沐浴过后,江醒换上了一件新的龙袍。他站在镜子前,打量着镜子里的少年。萧璃长得和他本人实在太像了,但似乎比他十七岁的时候矮了一些,也瘦了一点,可能是因为以前泥巴玩多了。

    太后还想陪着儿子,但江醒沐浴完就睡了过去。太后到底上了年纪,这么一折腾,脸上难掩疲态。徐君愿劝道:“臣会在兴庆宫守着陛下,太后凤体要紧,不如先回慈安宫歇息?”

    “不了,”太后道,“哀家就在偏殿歇一歇。皇上若是醒了,你们即刻来通知哀家。”

    太后一走,徐君愿又把其他宫女太监借故打发掉,江醒立即掀开被子坐了起来。他终于可以好好想想待会怎么哄林清羽了。他暂时无法开口,只能把自己想说的话全写下来。

    他写得毫无章法,想到什么就写什么,都忘了在大瑜没有标点符号一说,更别说逻辑了。他担心字太小,林清羽看不清楚,便把字写得相当之大,一张宣纸只够他写一句话。

    徐君愿说他的失声只是暂时的,因为这具身体没开过口所以短时间内无法适应。如果真是这样,他是不是可以通过尝试和练习发声?

    宫里带话的内官火急火燎地赶到了将军府,向袁寅说明了自己的来意。袁寅道:“公公稍等,我现在就去禀告夫人。”

    半个时辰前,林清羽回到了将军府。这一年来,林清羽深夜归府是常有之事,袁寅并不觉得奇怪。他照例迎林清羽进府,问林清羽要不要用宵夜,林清羽颔首说可。

    这一切都和往常没什么不同。

    欢瞳送去宵夜时,看着林清羽镇定地翻箱倒柜,问道:“少爷,您在找什么?”

    “盒子。”林清羽语气如常,“装着指环,家书的盒子放哪了。”

    “哦,在这呢。”欢瞳总觉得哪里有些古怪。他来不及多想,把锦盒拿来递给林清羽。待林清羽接过时,一阵寒意攀上了欢瞳的后背。

    他知道这种奇异的古怪感是为什么了——他家少爷过目不忘,怎么可能连这么重要的东西放哪了都记不住。

    林清羽打开锦盒的动作依旧不紧不慢,从容淡定。终于找到了要找的东西,他露出一个浅笑,道:“你看,他答应过我的。”

    欢瞳惊恐道:“少爷?”

    “他给我写了保证书。”林清羽笃定道,“他不会骗我。”

    欢瞳越来越慌:“少爷,您在说什么啊?”

    林清羽却像是听不到他的话一样,或者说,他刻意逃避着现世的一切,沉浸在另一个虚妄的世界里:“一个梦而已……只是一个梦而已。”他的神色突然变的狠戾扭曲,容颜却仍旧诡丽精致,“他怎么敢骗我!”

    锦盒里除了保证书,还有江醒送给他的求婚戒指,以及这一年来他给他写的每一封家书。

    林清羽拿起最上面的一封。江醒在信中委屈地说自己好饿,吃不饱,说他想吃丈母娘做的梅花糕。在信的末尾,江醒叮嘱他要好好吃饭,好好睡觉。

    吃饭……江醒要他好好吃饭。

    林清羽走向桌边,拿起盘中的糕点往嘴里塞。一个还未咽下,又塞了另一个进去。欢瞳赶忙阻止他:“少爷!”

    林清羽双眸赤红,却怎么也流不出泪来。他的眼泪,在梦里就已经流干了。

    袁寅一进屋便瞧见眼前这幕,见多识广如他也被吓了一跳:“夫人?”

    林清羽强咽下口中之物,指腹轻擦过嘴角,若无其事道:“怎么。”

    袁寅不敢再直视林清羽,垂首道:“宫里来人,请您进宫面圣。内官还带了一封书信来。”

    听到“书信”二字,林清羽身形微微晃了晃,被欢瞳搀扶着站稳。

    宫里的人要告诉他什么……是有关西北的事?

    林清羽听见自己说:“拿来罢。”

    信笺交到他手中,他突然恶心起来,恶心得想吐,甚至有一种将信撕毁的冲动。可万一,万一是江醒的家书呢。

    林清羽眼睫乱颤,颤抖着打开了这封信。

    一行熟悉的字体映入眼帘:一句他默念了无数次的话,以及那个刻在他心底的名字。

    混乱浑浊的记忆中,一个声音在他脑海中响起:“我们可以约定一个暗号,如果我没死,穿到别人身上,我们就靠这个暗号相认,好不好?”

    林清羽脸上透出不正常的茫然和惊骇,他平静得令人害怕的呼吸重新变得急促,如灼烧一般,烧得他神志全无。

    袁寅忧心道:“夫人?”

    “备……备车。”林清羽犹如梦中,眼中不甚清明,恍惚道,“我要进宫。”

    ……是你吗。

    要是你,一定要是你……求你了,一定要是。

    马车只能停在皇宫门口。林清羽下得太急,有生以来第一次踩到了自己的衣摆。若无特殊情况,在皇宫内不得疾行。可他不在乎。

    就像那年上元佳节,他奋力穿过拥挤的人潮,扑进了江醒的怀里。

    ——林大夫跑什么。

    ——来见你,自然要用跑的。

    他看着那栋宏伟的宫殿离他越来越近。

    他听到一声“林大人来了”,他来到了皇帝的寝宫。

    穿着玄色龙袍的少年朝他望来。少年原本灰暗死寂的脸上重新焕发出光彩,双眸明亮如星,仿佛会说话一般,藏着道不尽的嗔痴爱恋。

    少年的眼睛和梦中江醒的眼睛渐渐融合。这一刻,林清羽感觉自己被人从冰冷深沉的湖底捞了出来。

    两人四目相对之时,少年嘴里艰难地蹦出两个字:“清、羽。”

    这是他唯一会说的两个字。

    林清羽怔怔地看着他。

    江醒想再说话,却无法再发出声音。他只能拿出事先写好的话,一张又一张地举起给林清羽看:

    【清羽!清羽!!!】

    【我是江醒!!!】

    【我又回来了!!!】

    【我不是渣男!!!】

    【我没有睡了你就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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