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林清羽缓缓垂下眼帘:“没事。”他已有半月,未曾收到顾扶洲的家书。
相别一载,多少情深也只剩孤影徘徊,相见唯在梦魂之中。
可现在,他竟是连做梦都不敢了。
腊月过后,西北风雪更甚京城,所耗粮草日益增多,沈淮识拼死护下的两成粮草也只是杯水车薪。
为求军心稳定,顾扶洲瞒下了粮草被劫一事。除了他和沈淮识,只有武攸远和史沛知道军中粮草短缺的现状。那日,沈淮识以一敌百,带着两成粮草脱困,回到军中时已身负重伤,幸得胡吉妙手回春,才捡回了一条性命。顾扶洲本想送沈淮识去安全之地静养,却被沈淮识无情拒绝。
“林太医让我跟随将军左右,护将军周全。”
顾扶洲笑道:“你怎么那么听我夫人的话?你是不是喜欢他。”
沈淮识忙道:“我不是,我没有!将军乃国之栋梁,在下钦佩已久。就算没有林太医的叮嘱,我也愿为将军效力。”
见沈淮识慌得恨不得跳起来自证清白,顾扶洲将其按回床上:“开个玩笑,放轻松。不过,就算你喜欢他我也不介意。喜欢他的人多了去了,但他……”
只喜欢我一个。
顾扶洲轻笑一声,道:“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不如你先去安全的地方养好身体,再回来不迟。”
沈淮识摇摇头:“我想留在西北养伤。”
“西北有什么好的。风刮起来像刀子,吹在脸上一日能老十岁。”
沈淮识沉默许久,道:“我去过许许多多的地方,身如浮萍,命如草芥。只有在西北,我觉得自己是真正活着的。看到一个个战死的兄弟,无辜枉死的百姓,我才发现过去种种——静淳也好,萧琤也罢,不过都是过眼云烟,须臾之梦。”
突如其来的真心话时间让顾扶洲挑了挑眉。沈淮识在西北待了一年,从未提起过往之事,他也没有问起过。最让他意外的是,沈淮识竟能如此平静地提到萧琤的名字,便是他漂亮夫人在场,恐怕也会被惊讶到。
“既然你都提到萧琤了,我有一个问题,还挺想问你的。”
沈淮识道:“将军请问。”
顾扶洲问:“当日我夫人送你的假死药,你可用过?”
沈淮识微微一笑,但笑不语。
顾扶洲没有追问,只是感叹道:“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你要留便留,我叫上攸远史沛,我们一起想想接下来怎么办。”说着,拍了拍沈淮识的肩膀,撩开营帐,走进风雪中。
沈淮识低头望着自己被顾扶洲拍过的肩膀。
和顾扶洲说话,是一件极其舒服的事情。他似乎有一种神奇的能力,能笑着把深陷泥沼的人拉回现世。就像那日,他身负重伤回来,武攸远和史沛得知粮草被劫,一个怒不可遏,扬言要单枪匹马闯入敌营把粮草抢回来,一个灰心失望,意志消沉。只有顾扶洲在良久的沉寂后,用他惯常的懒散语气说:“差不多得了,事情都发生了,再气有什么用。愤怒,只会让我们丧失理智。都别拉着一张脸了。这样,我给你们拉个奚琴,等你们冷静下来再谈正事。”
此世之中,也只有顾扶洲这样的人,能和林太医相知相许,共度一生。
第80章
粮草短缺一事虽然被隐瞒了下来,但将士们看到米饭变成了清粥,馒头小了一圈,晚上守夜发的取暖的柴火也不够用,心中难免会犯嘀咕。尤其是去年就待在西北的老兵,他们经历过一次断粮,饿着肚子上战场的惨痛历历在目。就算他们不怕死,也不想死得太憋屈,至少不能因为饭吃不饱使不出劲来,死在原来的手下败将手上。
史沛是几个将军之中和普通士兵关系最好的那个。有人问他粮草是不是又要不够了,他只能搬出事先准备的说辞:“大伙儿都放宽心。粮草一直是够的,只是这天越来越冷了,大将军担心会和去年一样,大雪封路,导致粮草运不进来,所以才想着未雨绸缪,现在省着点用。”
然而这套说辞用一次两次还行,说多了反而更让将士们怨声载道。
“既然粮草足够,为何不拿出来给弟兄们用?每天两顿清汤寡水的塞牙缝都嫌少,吃不饱怎么练家伙啊!”
“夜里还贼鸡儿冷,半个晚上守下来,俺脸上僵得和啥似的。”
“别说人了,再这么下去,马也要跑不动了。”
……
眼看军心日益涣散,武攸远坐不住了:“再这么对耗下去,就要把我们自己耗没了!古时打仗只带三日之粮,不够就打,打赢了就抢,打输了也比饿死好,我们的粮草可不只三日,为何不能打!”
营帐中烧着小小一盆柴火,能温暖的地方只能周遭一圈。顾扶洲在柴火旁坐了许久,手是暖起来了,身上的盔甲还是冷的和雪一样。他托腮看着摇曳的火焰,耳旁是武攸远和史沛这几日翻来覆去说了无数次的话。
史沛摇了摇头,不敢苟同:“小武将军,你也说那是古时了。雍凉这么大一座城池,若要攻陷,至少需要守城者十倍的兵力。”
“但史将军有没有想过,西夏被我们耗了这么久,情况肯定比我们更糟糕。这几个月,我军修工事,围点打援,可谓是万事俱备。再拖下去,日子一天天变冷,如果再和去年一样被大雪封了路,那我们岂不是也成一支孤军了?”
“可如今的情况,即便我们能攻下雍凉,恐怕也会伤亡无数……”
“打仗哪有不死人的。”武攸远情急之下,口不择言,“史将军未免太贪生怕死了。”
“攸远。”顾扶洲开口道,“注意你的措辞。”
武攸远被吓了一跳,像才想起顾扶洲就坐在身后:“大将军竟然在听我们说话?”
顾扶洲抬眼看他:“不然?”
“您总不吭声,我还以为您在想事情。”
“想事情也不耽误听你们说话,一心二用是为将者的必备技能。”顾扶洲往火里添了些柴火,“你方才的话过分了。去给史将军道个歉。”
武攸远刚要开口道歉,就看史沛苦笑道:“我的确怕死,我怕的是弟兄们白白送死。将军也好,伙夫也好,他们都是爹娘生的,都是一条条活生生的命啊……”
武攸远这就忘了要道歉的事,反驳道:“可现在不死人,以后会死的更多!”
武攸远和史沛都是不拘小节之人,又有过命的交情,一般都是帐内吵架帐外和。只要不是很过分,顾扶洲也懒得管他们。
史武两人争论得激烈,顾扶洲走了也不知道。军中正是用饭的时候,伙房前排着一眼望不到头的长队。顾扶洲驻足于帐篷后暗中观察,看到每个人领到手中的只有一碗稀粥,以及一个和林清羽拳头差不多大小的馒头,放在夏天都不够吃,更别说是在这冰天雪地里。
一个又高又壮的男人领到馒头后,没和旁人一样狼吞虎咽,而是将馒头揣进了铁衣里。顾扶洲有些奇怪,便悄无声息地跟在男人身后,绕过一顶顶帐篷,来到马厩前。
男人喊了声:“小林子!”
正在喂马的少年转过身,清秀的脸上露出笑容:“江大哥!”
男人把在怀里揣了一路的馒头塞进少年手中:“快,把这个趁热吃了。”
少年瞪他一眼:“一人就一个馒头,我吃了,你吃什么?赶紧拿回去。”
男人死活不肯接:“我不饿我吃啥。我不是和你说过了嘛,我和史将军是老乡,他特照顾我,我刚吃了他赏我的两个肉饼,我早就饱了。”
“骗人,我都听见你肚子叫了……”
顾扶洲正看得津津有味,身后冷不丁地传来一声:“将军。”
这种鬼一样的身法军中除了沈淮识没有别人。沈淮识的伤还未完全养好,却是个闲不住的,能下床后就开始做一些力所能及之时。
顾扶洲没有打扰小林子和江大哥,带着沈淮识安静离开。“什么事,小沈子。”
沈淮识愣了愣,道:“前方探报,广阳到雍凉的粮道已被大雪堵死,粮车运不进来,只能靠人一担一担地挑运。”
顾扶洲回头看了眼马厩中的两人,轻笑一声,无奈道:“倒霉,我……好像没别的办法了。”
顾扶洲明明是笑着的,沈淮识的胸口却莫名地一窒:“将军?”
“走吧。”顾扶洲道,“去看看武攸远和史沛吵完了没。”
营帐中,武攸远和史沛的争论果然还没有结束。顾扶洲拿起从京城带来的奚琴,随手一拉,奚琴发出一道刺耳的声响。两人终于闭上了嘴,朝顾扶洲看来。
顾扶洲语气一如平常:“让将士们痛痛快快地吃上两日。两日后,举兵攻城。”
武攸远和史沛脸上是两种截然不同的表情。武攸远大喜过望,丢下一句“我这就去准备”便匆匆离开。史沛踌躇着,欲言又止。顾扶洲猜到他要说什么,道:“武攸远说得对,城总是要攻的,继续拖下去,到时伤亡最会更惨重。”
史沛沉声道:“既然将军已经下定决心,末将自会听命。”
“不用太担心。”顾扶洲安慰他,“我有个办法,说不定能在收复雍凉的同时,最大可能的减少伤亡。”
史沛眼中一亮:“将军有何妙计?”
“妙计算不上。”顾扶洲卖了个关子,“到时候就知道了,我倒是希望用不上它,”
这一日,下了数日的雪总算停了。清亮月光下,军营里似乎和往常没什么不同,又似乎更安静了些。
顾扶洲趴在床上,借着昏暗的火光,第一百零八次林清羽写给他的家书。林清羽的家书中,很大一部分是讲述京城的情况,偶尔也会回应他在信中的情话。
他给林清羽写:入骨相思安红豆,玲珑骰子知不知。
林清羽回他:知。京中一切还算安稳,只是萧玠蠢得让我心烦。
他写林清羽写:那就把他换掉——不是,林大夫,我等你的回信等了一个月,你就回我一个“知”?你好歹正面说声想我啊。
林清羽回他:在雍凉收复之前,我暂时不想动此二人。我很想你。
他开始使坏:哪里想我?想和我干嘛?林大夫多说一点,我喜欢听。
林清羽回他:奚容不满受控,屡次挑衅,我已忍无可忍。
他郁闷回复:你为什么要忍?干就完事了。我给你留了那么多人,不是让他们看你受委屈的。还有啊宝贝,你上封家书没回我情话,这次再不回我要闹了。
林清羽:想和你上床,满意么——我自然是为了你和西北才忍着的,不过奚容已经暗中拉拢了丞相和恒亲王,天机营亦在他的掌控之中。恐怕轮不到我先出手了。这两个旷世傻逼。
……
透回林清羽端正清雅的字迹,顾扶洲能看到一个明明气得要命,还不得不维持镇定的大美人。没有他在,林清羽再怎么不爽都没人哄,不知道会有可怜多无助。然后可怜着无助着,就去干坏事了,让得罪他的人更可怜,更无助。
可惜他看不到,妈的好亏啊。再继续异地恋下去,他初吻都要回来了。
“大将军!”武攸远又是人未至,声先到,“我研究出了一套全新的阵法,前无古人后无来者,连那个西夏军师都未必能破阵!”
顾扶洲把家书塞到枕下,敷衍道:“厉害厉害。你来得正好,陪我出去赏个月吧。”
武攸远不能理解:“都什么时候了,将军还有心情赏月?大战当前,看阵法才是正道。”
“你太紧张了,攸远。”顾扶洲唇角带笑,“即便是大战之前的月光,也不应该被我们辜负。”他走出营帐,在门口坐下,拍拍身旁的空位,“过来坐,陪我赏月,赏完再看你的阵法。”
武攸远正欲拒绝,顾扶洲又道:“这是军令。”
武攸远不是很情愿地在顾扶洲身侧坐下。顾扶洲问他:“西北之明月,相比京城,如何?”
武攸远抬头看了看:“这不是一样的么。”
顾扶洲摇头笑叹:“没意思的直男。”他安安静静地赏了一会儿月,突然道:“攸远,若我不幸被俘……”
武攸远连忙打断:“将军千万不要说这种话。将军算无遗策,此战我军必胜!”
“别激动,”顾扶洲笑道,“我是说万一……”
武攸远坚决道:“不会有万一。”
当年赵明威败守雍凉,被敌军所俘后,二话不说便挥刀自尽。拜上将军者,可杀不可辱。顾大将军肯定也是这么想的。一旦落入敌军手中,就绝不会给他们羞辱自己的机会。
顾扶洲悠悠道:“我只是想说,若我不幸被俘……你们一定要来救我。”
武攸远怔然:“啊?”
“我答应了林太医不会死,我给他写了保证书的。”顾扶洲伸出手,看着清光洒落掌心,弯了弯唇,“所以,无论发生了什么,请你们千万要想办法救我回来——拜托了。”
作者有话要说: 是二壮故意说错的。
第98章
听完顾扶洲一席话,武攸远心情变得有些沉重。大将军提起了他的夫人,那位容貌惊人的太医。他见过林太医,只觉得那是话本中走出来的神仙公子。此时此刻,他在为即将到来的大战兴奋,而林太医应该在为他的夫君担忧吧。
其他将士的亲人,想必也是一样的。
史沛怕死,是怕他的弟兄们死;而顾大将军不想死,是因为他给夫人写了保证书。
武攸远想起了自己的家人。离京之时,他母亲红着眼眶为他打点行装;他年迈的祖父亲自送他出城,分别时什么都没说,拍他肩膀的手却是颤抖的。
“我也不能死。”武攸远霍地站起身,大声道,“我们都不能死!”
顾扶洲一怔,好笑道:“你干嘛突然那么激动。”
“史将军说的没错。将军也好,伙夫也罢,谁不是爹娘养的,能少死一个是一个。”
顾扶洲欣慰颔首:“不错啊,开窍了,这月没白赏。”
武攸远双拳紧握,浑身上下充满斗志:“所以将军,现在不是赏月的时候,你赶紧帮我看看阵法。有了此阵,我军说不定能以一敌十,大大减少伤亡。”
顾扶洲抓着武攸远的胳膊,借力站起:“我有点小饿。你去伙房端两碗素面来,我们边吃边看。”
“是,我这便去!”
粮草短缺之际,清汤寡水的素面都是山珍海味。顾扶洲这阵子都跟着士兵一起啃馒头,家里的小蛊虫肯定都比他吃得好。
顾扶洲期待着面条能给他带来快乐,没想到武攸远回来时不但两手空空,还满脸怒容,且怒得很是微妙,有几分羞怒的味道。
顾扶洲打开水囊喝水:“怎么了?”
“我刚才去伙房,黑灯瞎火地看到两个小兵,在行,行那……”武攸远豁出去道,“行那断袖之事!”
顾扶洲一口水差点喷出来,既佩服又羡慕:“可以啊。”他上次行断袖之事,好像是十年前的事了,他都快忘了美人在怀是什么感觉。
“军营是何等严肃之地,这两人如此色胆包天,必得严惩!”
顾扶洲问:“军法有说不能在军营里断袖吗?”
“说了!”
“那断了要如何处置?”
“当斩!”
顾扶洲“哦”了声,道:“那两人现在在哪?把他们带来,我瞧瞧。”
不消片刻,色胆包天的两人就被五花大绑地带到了顾扶洲面前。顾扶洲觉得二人有些眼熟,仔细一瞧,原来就是白天互让馒头的江大哥和小林子。
两人都低着头,被带到顾大将军跟前也不求饶。顾扶洲看他们衣衫整洁,示意武攸远凑近,在他身旁低声道:“你不是说他们行了断袖之事么?”
“对啊,我亲眼看到的。”
“他们怎么行的?”
“高的那个亲了矮的那个的额头。”
顾扶洲:“……”
“大将军,”江大哥粗声粗气道,“这事儿是我强迫小林子的,您要砍就砍我一个人的头。”
吓得瑟瑟发抖的小林子突然就有了勇气说话:“不,不是的,江大哥没有强迫我,我是自愿的。”
顾扶洲瞥了武攸远一眼,眼神相当之微妙:“你觉得该怎么办?”
武攸远道:“当然是按军法处置!”
江大哥面不改色:“将军要我的命,我无话可说。但两日后的攻城,我编在第一排。我想那个时候死,请大将军成全!”
顾扶洲和武攸远对视一眼。攻城之时,冲在最前头的,几乎不可能活得下来。可每收复一座城,总要有第一个爬上城墙的兵。
小林子应该早就知道了这件事,他不如何意外,只是控制不住地抽泣了一声
江大哥自知死期将至,为了不留遗憾,宁愿触犯军令也要向心上人表明心迹。谁知才亲了一下额头,就被路过的武攸远抓了个正着。这让顾扶洲想起了念书时,晚上拿着手电筒去操场上抓早恋的教导主任。
一阵沉默过后,顾扶洲问:“你们叫什么名字?”
江大哥道:“江时越。”
小林子道:“林、林澜。”
顾扶洲若有所思,忽而一笑:“那稳了,你们明天肯定死不了。”
江时越惊讶道:“啊?为什么?”
“因为你们的名字很好听。在大瑜,名字好听的人肯定能活很久。”
江时越有些摸不着头脑,问:“大将军今夜不杀我了?”
“不杀了,都回去歇息吧。”顾扶洲道,“小林子,战前最后一天好好陪着你江大哥。十二个时辰,少一时一刻都不是一日。”
江时越大喜过望:“多谢大将军成全。如果我两日后能活下来,我就……”
“嘘。”顾扶洲食指抵在嘴前,认真嘱咐,“出征前最忌讳说这种话,下次别说了。”
江时越听不懂大将军的意思,但大将军说什么就是什么。他又磕了个头,带着林澜退下。
走远了,林澜忍不住问:“江大哥,你刚刚想说什么?如果你能活下来……”
心上人一问,江时越就把大将军的告诫抛到了脑后:“如果我能活下来,等仗打完了,我就去你家提亲。我听京城来的兄弟说,京城现在好多人娶男妻,就连咱们大将军娶的也是一个男美人。”
林澜含着泪笑了:“真好啊。”
两日后,大瑜举兵攻城。无论他们如何叫阵,西夏军始终坚守不战。雍凉城防坚固,城门厚重,城墙高至四丈余。
顾扶洲骑着小黑,史沛和武攸远分立他左右。雍凉城门他不知看了多少遍,第一次发现它原来这么高。
大旗猎猎作响,金钲战鼓齐鸣,主将一声令下,将士振臂高呼,兵锋所向,直取雍凉。
几乎是同一时刻,城头之上万箭齐发,箭雨倾泻而来,冲在最前头的步兵挣扎着倒下,后头推着冲车的车兵踩着前人的尸体,紧接而上,又被第二波箭雨击倒,尸体湮没在汹涌人潮之中。
等他们终于在城下架好了云梯,迎接他们的又是从高处滚落的巨石。
这日过后,顾扶洲再未见过江时越。他只见到了独自在角落里,一边啃着馒头,一边无声落泪的林澜。再两日,他竟是连林澜也见不到了。
一连数日,雍凉城久攻不下,军中士气大减,粮草也逐渐见了底。军营里,随处可见痛苦呻吟的伤兵。攻城以来,胡吉已经记不清自己有多久没有合眼,可伤兵还是越来越多,源源不断。
“攻城,尤其是攻雍凉这种大城,什么情况都是正常的。想当年,太祖皇帝攻洛阳城,用时整整一年零八个月,最后也还是攻下来了!”武攸远不断鼓励着众人,“敌军的箭和巨石,总有用完的一日,我们只要撑住,破城指日可待!”
顾扶洲语气疲惫:“我从未怀疑我们能攻下雍凉。问题是,鬼帅也没有怀疑,他知道自己守不住雍凉。”
武攸远问:“他知道守不住,为何不趁早开城献降,还在这负隅顽抗?”
“既然雍凉早晚要丢,我若是他,就会让雍凉丢的有价值。”
史沛问:“大将军说的价值是?”
“大瑜的兵马钱粮,攻城器械,亦或是……我。”顾扶洲云淡风轻道,“对西夏来说,没什么比顾扶洲的命更有价值了。在敌军看来,雍凉久攻不下,大瑜面临粮草短缺的困境,暂时撤兵在情理之中。若我佯装撤军,引敌军出城埋伏。即便鬼帅知道这是计谋,也会愿者上钩——反正雍凉要丢,破城后他们定然难逃一死。倘若能让斩了他们储君的大将和他们同归于尽,岂不快哉。”
几人面面相觑,史沛道:“将军是要……以身诱敌?”那最后四个字,在史沛喉间卡了许久才说了出来。
“不可!”武攸远激动道,“我宁愿我们全部战死,也不能让大将军以身犯险!”
顾扶洲“啧”了声:“不久前我还说你开窍了来着。”现在看,是开了个寂寞。
“将军三思。”史沛眉头紧蹙,“西夏已是强弩之末,坚持不了太久,您何必……”
“你以为我想啊,没粮了大哥,我们也坚持不了多久。”看到几人脸上如出一辙的神情,顾扶洲笑了笑,道,“严格来说,我也不算是以身犯险——你们过来。”
众人围了过去,顾扶洲指着地图上一点,道:“此处地势宛若一个葫芦口,到时我把敌军引到这里,武攸远再带一千铁骑从另一个山口杀出,形成关门打狗之势,敌军便是插翅也难飞了。”
史沛沉思许久,道:“可是,万一有万一……将军,若是要诱敌,我愿替将军!”
“你的勇气值得认可,但恕我直言,你的命对西夏价值不大,不足以让他们拼死一搏。不用担心,我相信攸远会来救我,”顾扶洲站在斑驳的光影里,笑道,“攸远,你愿意被我相信吗?”
武攸远喉结滚了滚:“将军……”
“我和将军一起去。”沈淮识道,“我答应了林太医,我会护将军周全。”
顾扶洲想了想,道:“你可以去,前提是胡吉认为你的身体足够上战场。”
沈淮识立刻道:“我可以。”
接下来两日,大瑜攻城之势渐微,西夏得以短暂喘息。
既是要佯作撤兵,自然不能在白天光明正大的撤。西夏鬼帅意指顾扶洲,没有探到顾扶洲的身影,断不会轻举妄动。顾扶洲命部下带着包裹兵分三路而出,由他率领其中一支,前往事先商议好的葫芦口。
顾扶洲骑上小黑,盯着茫茫夜色,忽然发现自己心跳得有些快:“完了。”
沈淮识跟在他身后,忙问:“怎么了,将军?”
“没事。”顾扶洲轻笑了声,“我只是有点……”
只是有点怕。
可他现在是顾扶洲,是战无不胜的大将军,是大瑜家喻户晓的战神。顾扶洲是不会怕的,所以他不能怕,至少在这些信任他的将士们面前,他不能怕。
他想到了林清羽。
如果林清羽在就好了。如果老婆在身边,他就可以抱着他的腰,肆无忌惮地撒娇抱怨。他好累,每天都担心得睡不着。他一点都不想领兵,一点都不想打仗,他只想当一条咸鱼,一只终日黏着林清羽的咸鱼。
可他是顾扶洲,顾扶洲应该威严屹立,横枪立马,意气风发。他已经很努力去做了,但愿他没有让他的将士们失望。
顾扶洲深吸一口气,安慰自己:“没什么可怕的,我都计划好了。”他听见自己说,“我一点都不怕。”
第99章
顾扶洲行至辕门时,天上下起了小雪。这无疑是他最安静的一次出征,没有金钲战鼓,没有振臂高呼,甚至连旌旗飘扬的声音都没有——落雪成霜,旌旗冰冻而止,早已飘不动了。
顾扶洲一行人走得低调,无人相送。史沛和武攸远各率大军,前者攻城,后者设伏,剩下一员大将守营。
他们依照既定的路线,朝涿县骑马慢行,在雪地留下一行马蹄的印迹。
一个副将道:“好安静啊,安静得我都不习惯了。”
顾扶洲随口道:“淮识应该很习惯这种安静。”
“对哦,沈兄弟可是暗卫出生,想必以前都是昼伏夜出的。”
沈淮识浅笑着点头。副将又问:“那你在夜里是不是能看得很远,很清楚?”
“是,夜中视物是暗卫必须会的技能。”
“可惜敌军没这么好的眼睛。”顾扶洲道,“让大家把火把点着。若西夏来了援军,最好能把他们一块引来。”
寂夜中,迂回曲折的山路上亮起一盏盏“明灯”,似乎是在昭告敌军他们所在之处。只要稍微有点脑子就能看出他们是有意引之,可被困孤城多日的西夏军明知是陷阱,也不得不往里面跳。
只因为陷阱里有顾扶洲,那个斩杀了他们一位储君,数十位大将,无数西夏士卒的大瑜战神。与其饿死,或是破城后被俘,不如拼死一战,拉着顾扶洲共下地狱。赵明威已经死了,顾扶洲一死,大瑜军中再无大将能阻止西夏占领中原的宏图大业。
顾扶洲领兵到了葫芦口,周遭仍没有什么动静。而越是安静,越意味着危险将至。雪有变大之势,纷纷扬扬地落满弓刀。
不多时,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踏得大地都在轻颤,光是听这震耳欲聋的动静,就知对方来了多少人。
副将不由惊道:“他们怎么还有这么多人。难道,他们不留人守城了吗?”
顾扶洲倒不意外:“既然知道守不住,何必再守。”
鬼帅不愧是鬼帅,竟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将如此之数的铁骑带出雍凉。相信此时,史沛已经趁着敌军出城之际,攻入城中。这里的敌军越多,留守雍凉的敌军就越少。
“别慌,”顾扶洲安抚众人,“就算是他们倾巢而出,也不会是我们的对手。他们最好是一起来了,省得我们还要花时间追赶残兵。”
马蹄声越来越近,举目望去,但见黑色的铁骑如洪水般涌来,掀起阵阵雪沫。紧接着,喊杀声四起,刀剑在月光之下泛着冷冽的寒光。
沈淮识道:“大将军切莫轻敌,这些人显然都是死士。一旦连死都不怕了,什么都能做得出来。”
顾扶洲点点头,勒紧缰绳,道:“传令下去,且战且进,将他们往葫芦口引。”
寒风潇潇,如泣如诉,山谷间充斥着兵刃相接的刺耳声响,鼻腔里是浓郁的血腥味。白刃夹杂着鲜血溅出,血红几乎遮天蔽日,天地之间仿佛只剩下这一种颜色。
敌军被他们引至葫芦口时,忽然一阵地动山摇,比方才的动静要强烈十倍。副将大喜:“一定是武将军带着伏兵——”
沈淮识盯着远方,低声道:“不对,是——”
话音戛然而止,副将瞪大眼睛,脸上的笑容被震惊所取代:“是西夏,是西夏的援军到了!”
马蹄声发出轰隆隆的巨响,比方才的动静强烈数倍,震得山上雪尘滚落,掀起数丈高的雪浪。
“这是好事。”顾扶洲故作轻松,“西夏援军到了我们这里,证明雍凉是安全的。援军长途跋涉,而我们以逸待劳,不说能一打五吧,一打二还是没问题的。”
看顾扶洲如此淡定,其他人悬着的心也落了下来。副将高喊道:“兄弟们往里冲,武将军就在葫芦里等我们!”
顾扶洲所料不错,西夏援军来得匆忙,已在冰天雪地中奔袭百里,体力折损了一大半。明知胜算不大,他们还是要来。
他们想的不是打赢这场仗,也不是守住雍凉城。他们只要顾扶洲的命,即便是用数万西夏士卒的性命去换顾扶洲的人头也在所不惜。
沈淮识很快就意识到了不对:“将军,这些援军中有不少武功高强的刺客,定然都是冲着你来的。”
顾扶洲无奈叹道:“他们为了要我的命也太拼了吧。”
“还请将军寸步不离我左右,我不会让西夏刺客有机会接近将军。”沈淮识话刚说完,眉头突然皱得更紧,他低头看了眼自己先前受伤的地方,很快又抬起头,集中精力应敌。
大瑜军且战且退,好不容易将他们引入葫芦口,却迟迟等不到伏兵出手。
“怎么回事?”副将杀完一圈回到顾扶洲跟前,“武将军他人呢?!”
顾扶洲脸色凝重,看了看左右两边的雪山,终于忍不住爆了粗口:“操。”
“是雪崩。”沈淮识低声道,“武将军被雪崩拖住了。”
不仅是他们,其他人也在焦虑伏兵为何不在。然而刀剑无眼,片刻的分心就能要了他们的性命。
“有点倒霉啊兄弟们。不过没关系,武攸远肯定在想办法赶来,我们等他便是了。”顾扶洲忽而一笑,笑得肆意又张扬,“江山如画,美人多娇——若是死在这里,未免太可惜了。”
说罢,顾扶洲一把夺过副将的弓箭,对着敌军一员大将,拉弓搭箭一气呵成。
箭矢如流星一般飞出,他们看不到箭的终点。但这一箭仿若一个信号,将士们应声而起,不再纠结伏兵何在,奋力厮杀,能多杀一个是一个。
为了让敌军以为自己能够一战,顾扶洲所带不过三千铁骑,没有了武攸远的伏兵,他们人数大大占劣,但无人因此退缩。他们相信伏兵会到,他们唯一要做的事,就是——撑下去。
一向在后方运筹帷幄的顾扶洲第一次真正站在了战场上。青云九州枪沉寂三年后再现封锋芒,不就是杀人么,他已经学会了。
这一场厮杀从天黑到天明,从大雪到雪停,从浩浩荡荡到横尸遍野。挡在顾扶洲前方的铁骑一个接着一个地倒下,三千铁骑,最后所剩不过三十。
顾扶洲的小白已经死在了箭雨中,他和剩下的步兵一样,一身铁衣,一杆长枪,对阵敌军剩下的数百人。但没关系,马上——马上武攸远就要来了。
再等等,再等等。
突然,沈淮羽瞟见一个如鬼魅般的身影无声无息地靠来过来,他果断踏了出去,用匕首替对方封了喉。
他轻功用得太急,牵扯到旧伤,短暂地停了停。就在这极短的一瞬间,一支冷箭从他身后飞出,直指顾扶洲。
沈淮识大喊:“将军!”
顾扶洲听到沈淮识的喊声,却没停下挥枪替一个小兵挡住尖刀的动作。
一阵剧痛袭来,顾扶洲还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就看见沈淮识脸色煞白地朝自己奔来。他这才缓缓低下头,看着插入胸口的箭矢,后知后觉地扯了扯嘴角。
没有人能百战百胜,他靠运气赢了这么多场,终究还是要输给运气。
紧接着,第二支,第三支……无处支箭从四面八方飞向顾扶洲。
青云九州枪重重地插在雪地中,支撑着主人没有跪下,直至沈淮识赶来,扶住了摇摇欲坠的顾扶洲。
顾扶洲常年游刃有余的脸上,终于流露出了一丝恐惧。
他恐惧的不是死亡。他死过两次,他有经验。死对他来说,没什么可怕的。
他恐惧的是,林清羽面临他的死亡。
这份恐惧甚至盖过了身体的痛苦。抱歉了,他始终不是真正的护国大将军,也不是什么大英雄,在这种生死关头,他只想着林清羽一个人。
这时,他隐隐约约听见有人在喊:“雍凉大捷——雍凉大捷!”
“武将军到了!”
浴血奋战了一夜的沈淮识总算得以放下长剑。他紧握着顾扶洲的手,他看到顾扶洲笑了声,说:“好疼啊。”
比之前两次,还要疼。
沈淮识一身武功,常年徘徊于生死边缘,却从来没有这么无助过。他恨自己的嘴笨,竟连句安慰的话都说不出来。
顾扶洲嘴角溢出鲜血,问:“我好像听见……赢了?”
“对。”沈淮识试图挤出一个笑容,“赢了,我们赢了。”
“那,是不是可以救我了?我……我不能死的。”顾扶洲靠在沈淮识身上,眼睛越睁越大,近乎是狼狈地哀求,“他还在等我,我给他写了保证书,我不能骗他……别让我死,他会哭的。”
沈淮识已然泣不成声:“我会救你,将军。你撑住,胡大夫肯定有办法,我带你去找他。”
隐约听到“大夫”两个字,顾扶洲嘴角微微扬起。他还想说什么,忽然“唔”地一声,呕出一大口鲜血,即使有沈淮识搀扶,他也支撑不住了,身体缓缓滑落。
“将军!”沈淮识跟着跪在雪地中,把顾扶洲抱进怀里。他用手去捂顾扶洲的伤口,鲜血从他指缝中溢出,源源不断地流入雪中,绽放出一片冬日盛开的桃林,不合时宜,却又温暖如春。
无论他怎么努力,顾扶洲的血还是越涌越多。
捂不住,止不住,停不住。
顾扶洲的视线渐渐变得模糊,胸口被重重压着喘不过气来,每一次呼吸都是撕心裂肺的痛。流出的血仿佛带走了他的体温,身体越来越冷,冷得彻骨。
他……又要死了吗。
他对林清羽说谎了,他要死了,他回不去了。
早知道会是同一场结局,他就不该向林清羽告白,不该吻他,不该弄脏他。他害林清羽伤心了一次,还要害他第二次,他太坏了。
他了解林清羽。林清羽忘不了他的,林清羽也不会做出殉情的傻事。他会活着,冰冰冷冷,失去知觉地活着。
如果……如果林清羽能失忆就好了,忘了这些年,忘了他,或许能活得开心一点。假死药都有了,失忆药是不是也能有。
毕竟他的愿望是林清羽永远开心。
从十七岁到现在,一直都是。
嗯……眼睛好重,这种漆黑的晕眩和上次好像。他记得那个时候,林清羽并没有阻止他闭上眼睛。那这一次,他是不是也可以——
“将军!”沈淮识哽咽地喊道,“将军撑住,胡大夫马上就来了。别闭眼,林太医——林清羽还在等你!”
顾扶洲蓦地睁大眼睛,抓着沈淮识的手也有了力气。
不能闭眼,他肯定还能被抢救一下。等到大夫来就好了,他们会把他治好的。
忘记了他的林清羽也不会开心。只有他活着,林清羽才会开心。
所以他不能死……他必须活下来。
在他的努力下,视野重新变得清晰。他看到一束光,穿透云层的一束光。他轻喃道:“天亮了?”
沈淮识泪流满面地点头:“是的,天亮了。”
“太好了。”坏事一般都发生在晚上,黎明总是象征着希望。他或许是真的要得救了,只要不闭眼,他就能活下来。
顾扶洲就这样看着天边的光束,带着不甘和眷恋,瞳仁映着光源,一动不动。
“将军……将军!”
接着,最后一点亮光也在顾扶洲眼中消失了。往日璀璨如星,总是含着笑意的眸子里只剩下无穷的寂静。
可他仍然睁着眼睛。
——初熹三年初,顾扶洲久等援兵不至,于雍凉城外,万箭穿心而亡。
第100章
武攸远带着伏兵一到,西夏立刻溃不成军。或者说,西夏在顾扶洲倒下的那一刻已经没了斗志。目的达成,西夏立马撤兵。大瑜铁骑穷追不舍,一个个都杀红了眼,生擒主将,降兵尽屠。
一夜过后,山谷间多了一条血河。同一时刻,史沛悬旍于雍凉城墙之上。至此,雍凉这道西北要塞,终于重归大瑜。
最后一战,大瑜收复了雍凉城,将元气大伤的西夏赶至边疆以北,杀敌数万,而代价不过是三千铁骑。这是一次大胜,西北军营却丝毫见不到大捷的喜悦。
呼啸寒风中,白幡悬挂,纸钱飘散,火光映照着每一个人苍白悲戚的脸庞。武攸远在顾扶洲灵前跪了一天一夜,一口饭没吃,一口水没喝。他紧握着腰间的佩刀,眼中布满血丝,除了自责,悲愤,更多的是杀意。若不是史沛拦着,他恨不能追到西夏国都,灭一国,以西夏天子之首祭奠大将军亡灵。
从此刻伊始,这会是他一生所求。
沈淮识换下盔甲,身着劲装走进帐中。他看着顾扶洲的灵位,喉结滚了滚,强忍着上了三炷香。史沛递给他一封急报,哑声道:“有劳沈兄弟了。”
大雪封了回京的路,军中最快的骑兵也快不过沈淮识。而等沈淮识带着战报和顾扶洲的死讯回到京城,将是半月之后的事了。
勤政殿龙案上有关西北的最新奏报所言之事也是半月之前的事。奏本上言,雍凉城防坚固,敌军坚守不出,西北军久攻不下;而从广阳到雍凉的粮道又被大雪堵死,粮草告急,军心渐乱。
龙案旁的龙椅被挪走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把太师椅。小松子端着茶走进殿内,见林清羽坐于其上,以手撑额,浓密似羽的长睫在眼睑投下一片青影。
小松子以为林清羽睡着了,特意把脚步放得很轻。皇上“突发疾病”后一直在寝宫养病,再未来过勤政殿。如今林清羽成了勤政殿的半个主子。他以天子之命,在此处批阅奏本,接见王公大臣,商讨国家大事,不是首辅更胜首辅。
林清羽如此明目张胆,肆意妄为,挟天子令诸侯,称其一声“林贼”都不为过。可一看到满宫的御林军和无处不在的铁骑营,众人皆是敢怒不敢言。言官见不到天子,只能去求见太后。太后却道:“哀家年纪大了,垂帘听政常有力不从心之时,林太医能为哀家分忧,这是好事。”
“可林大人始终只是一个太医。一个太医竟能坐朝理政,号令群臣,闻所未闻,实乃我大瑜之耻!”
“你们倒是提醒哀家了。”太后淡道,“依你们看,哀家应当给他一个什么官职才好呢。”
“……”
自崔敛告老还乡后,宰相之位虚席以待。有人说,用不了多久,林清羽就不再是林太医,文武百官要称他一声“林相”了。
事情总要有一个循循渐进的过程,从太医到丞相实在夸张,朝廷总归还是要点脸面。最后,太后给了林清羽一个正三品太常寺卿的位置。
小松子将茶盏轻放到桌上时,林清羽便睁开了眼睛。小松子以为是自己吵醒了林清羽,忙跪下认罪:“奴才该死,扰了林大人安眠。”
林清羽道:“与你无关,我向来浅眠。起来罢。”
林清羽连日梦魇,精神难免不济。为了不做噩梦,他已有三夜未眠,只在白日闭目小憩。几日熬下来,林清羽清减了一圈,脸上尖瘦得越发明显。他喝了小松子送来的茶,问:“西北可有消息?”
这已是林清羽一日内问的第三回
。小松子摇了摇头,道:“林大人,西北的奏本才到不久,应该没那么快吧。”
林清羽轻声道:“可是,他以前都是两三日就给我写一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