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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我很想你……】

    【我好喜欢你啊……】

    【我爱你。】

    第104章

    在等林清羽来的这段时间,江醒一直在写字。他写了好多,每一张都想举起给林清羽看。他太急了,急到手忙脚乱,一个不小心,手中没拿稳,一小半的宣纸从他手中滑落。

    凛冽的寒风骤然吹开窗,吹得宣纸漫天飞扬。风动之时,林清羽仰头看着它们缓缓飞落,恍惚之中,似乎看到了几个熟悉的人影,耳边还模糊地听见有人在和他说话。

    那是陆晚丞的身影,是顾扶洲的声音。风止之时,这两人都消失了,他的世界里只剩下眼前的少年。

    是江醒。

    真的是他。

    陆晚丞死了,顾扶洲也死了,但江醒还活着。

    江醒看到林清羽笑了,红着的眼圈终于落下泪来。他就这样又笑又哭,流着泪一直笑,如痴如狂,爱怨交织。

    然而林清羽还是那么好看。美人即便是发疯,也足够让人一眼荡魂。

    可他一点都不想欣赏林清羽发疯时的美。他喜欢看林清羽下毒,喜欢看林清羽做坏事,更喜欢看林清羽在他身下的表情。但他最喜欢的,永远是林清羽开心的样子。

    江醒记得自己写了不少安慰林清羽的话。他胡乱翻了几页,没找到,干脆不找了。

    这个时候还翻什么翻。

    江醒将手里剩下的纸往桌上一丢,来到林清羽面前,又唤了声他的名字:“清、羽。”

    他一靠近,林清羽就双腿失力,跪坐了下去。

    江醒本能抱住了他,脱口而出:“清羽!”

    林清羽的身体无法支撑住悲喜交加,濒临崩溃的情绪,闭上眼,在江醒怀中昏睡了过去。

    江醒脸上一白,试图放声叫人,但他练习发声的时间太短,只练了“清羽”两个字,现下根本说不出其他话。江醒将林清羽抱上床,顺手打碎了一个柳叶瓶。

    替小两口守在门外的徐君愿听见动静,立刻走了进来。他见林清羽双目紧闭地躺在床上,不等江醒写,就道:“我去找太医。”

    太医一来,太后也被惊动了。她原以为是皇帝出了什么事,怎料竟是林清羽在皇帝的寝宫里晕倒了。她看到自己的儿子把龙床让给了林清羽,又寸步不离地守在床边,心里头难免有些异样。

    那可是龙床,先不说林清羽臣子的身份,林清羽到底是顾扶洲的妻子。如此……似有不妥。

    太后轻声道:“皇上对清羽可不是一般的喜欢啊。”

    秀娇嬷嬷道:“林大人相貌好,待皇上又如同弟弟一般,皇上自然会喜欢他。”

    若真的只是兄弟一般,倒也没什么。只是……

    徐君愿出声打断了太后的思绪:“褚太医,林大人如何了?”

    “林大人暂无大碍。只是他虚热内生,脉象促而无力,此乃攻心之兆。”褚正德道,“林大人可是接连经历了什么大喜大悲?”

    徐君愿悠悠道:“这我就不得而知了。”

    何止是大喜大悲。

    江醒又一次意识到了自己给林清羽带来了什么。不仅是林清羽,他也在短短的一个时辰内经历了大喜大悲,虽然也差点没撑住,但他至少还保留了一丝清醒。

    而林清羽却受不住。被留下的那个,或许才是最痛苦的。

    设身处地一想,如果是他在一天之内接连收到林清羽的噩耗和复活的喜讯,他就算不死大概率也会疯,恐怕都撑不到听到喜讯的那一刻。

    所以,他的宝贝真的已经很厉害,很坚强了。

    至少比他厉害多了。

    褚正德道:“微臣给林大人开点安神的药。等林大人醒来,须得静养一段时日,切不能再喜忧过度了。”

    太后不由地蹙起眉。皇帝才刚登基,还等着林清羽稳定前朝,主持大局。林清羽病得不是时候,只能由她多费些心了。“来福,把兴庆宫偏殿收拾出来,让林大人暂住。等他醒了,再送他回将军府。”

    坐在床边的江醒伸出手,默默地拉住了盖在林清羽身上的被子。

    太后看到他这个小动作,问:“皇上可是不想林大人走?”

    江醒点了点头。

    太后第一次得到儿子的回应,又惊又喜,忙道:“你们可看见了?皇上……皇上他在同哀家说话呢!”

    秀娇嬷嬷含泪点头:“回太后,奴婢看着呢。皇上真的要好起来了。”

    徐君愿笑道:“皇上既然喜欢和林大人待在一处,太后不妨就让林大人陪着皇上,说不定皇上能好的更快。”

    太后几乎要喜极而泣:“好、好,就让林大人在兴庆宫暂时住下。”

    她何尝不知这不合规矩,若是被那些言官知道了少不得又要闹些风波。但谁让她的璃儿心智不全,人事不通,只会对林清羽一人有反应。只要璃儿的失魂症能好,能开口叫她一声“母后”,她别无所求。

    林清羽这一昏睡,便睡了一日。有诸多宫人从旁伺候着,江醒能做的事情不多。好不容易等人走开,江醒就摸摸小手,摸摸小脸,摸着摸着就有些不满足,于是就隔着被子去抱林清羽。抱了一会儿,他又不满足了。

    林清羽似乎很冷,睡梦中也蹙着眉。

    秀娇嬷嬷端药进来时,看到的就是江醒掀开锦被,正欲上床的一幕。

    秀娇嬷嬷耐心地同他解释:“皇上,奴婢知道您现在可能还听不懂。但林大人是有夫君的人,他的夫君是顾大将军,正在西北打仗呢。您能和他拉拉小手,但万万不能和他一起睡呀。”

    江醒:……呵。

    林清羽醒来之时,睁着眼好一会儿,方看清了床边的人。穿着束腰龙袍,头戴玉冠的少年见到他醒来,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唤道:“清羽。”

    江醒练了一日,总算能勉强流利地说出林清羽的名字,剩下他只能靠写了。

    【你醒了。】

    是萧璃?不对,是……

    理智和记忆渐渐回笼,林清羽蓦地坐起身,抓住少年,如同溺水之人抓着浮木:“……江醒。”

    他的声音嘶哑至极,几乎发不出声来。

    江醒任他死死抓着,用口型说道:是我,宝贝。

    林清羽十指越抓越紧,两眼也睁得酸涩,像是想到了什么极其可怕的事。“我以为……”他双唇微微翕动,“我以为你死了。”

    江醒眼眸垂下,摊开他的掌心,一笔一划写道:【对不起。】

    他才写完,林清羽的眼泪就落了下来。“你还骗我……骗我说那只是个梦。你明知,只有你魂魄入梦时,我才能见到你真实的模样。你明明知道的……”

    他知道。可他还是去了。

    他只想再见林清羽一眼再走。

    “你写了保证书给我。”林清羽语无伦次,再不见往日的镇定自若,“你说你会回来,你答应了我你会好好的。我哪都没去,我一直在等你……你答应了我的,江醒。如果你真的死了……”

    江醒的心都要被林清羽哭碎了。可除了林清羽的名字,他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但即便他能说话,他又能说些什么。

    说他不想死,说他也曾拼了命地想活下去?

    有什么用,他终究还是没做到。

    江醒闭了闭眼,强迫自己不去想顾扶洲是怎么死的。他谨记着太医的嘱咐,不能再让林清羽情绪波动过大,便把人拥入怀中,一下一下轻抚着林清羽的长发。

    林清羽脸颊贴着江醒的胸口,听着他的心跳声,哀切地笑了:“你为什么要这样折磨我……就因为我钟情于你么?就因为你知道,我无论如何都不会去死么。”

    江醒的喉结滚了一滚,眼中的光蒙着一层雾气。

    “可即便是我也受不了的。”林清羽魔怔般地呓语,“我受不了……”

    江醒低头吻他。吻他的眉心,吻他的眼角,吻他的嘴唇。嘴唇相触的时候,林清羽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江醒的吻也是湿的。两人分开时,林清羽看到了少年湿润的眼睫。

    林清羽又想哭了。他也厌烦动辄落泪的自己,可他忍不住。他只能往江醒怀里钻,黏江醒黏得更紧。

    在江醒的安抚下,林清羽渐渐安静了下来。江醒将他圈在怀里,写着轻松的话给他看。

    【徐君愿说我的失声只是暂时的,慢慢习惯就好。】

    【唉,这具身体又没腹肌。】

    【不过舌头终于不小了,宝贝觉得呢?】

    【和我接吻比较舒服,还是和顾扶洲接吻比较舒服?】

    林清羽忽然问:“你……顾扶洲怎么死的。”

    江醒的回答很简单:【战死的。不过那场仗,我们最后还是赢了。】

    林清羽一愣,轻声问:“疼么?”

    【不疼,我死的很快,什么都没感觉到,也没觉得痛,人就没了。】

    这繁体字写起来也太麻烦了。等林清羽好起来,他要找个时间教林清羽认简体字。

    脆弱的林清羽格外好骗,江醒说什么他就信什么。“那就好。”林清羽的反应迟钝了不少,过了一会儿才问,“那么,你怎么会在萧璃的身体里醒来?”

    江醒看到砚台中的墨见底了,起身想去换一台。他一动,林清羽就如临大敌,惊恐地睁大眼睛:“你要去哪?”

    江醒一笑,指了指砚台。

    林清羽明白了他的意思,又问:“你什么时候回来?”

    江醒便不走了,把林清羽抱得更紧。

    林清羽缓缓低下头,安静片刻,道:“对不起,我也知道我现在不正常。”他看着自己的双手,无助道,“可是我……我控制不住。”

    他不想自己变成现在的样子,可失去江醒的时光,哪怕只有一个时辰,他都不知道该怎么释怀。

    江醒用仅剩的墨写道:

    【不用控制。】

    【我喜欢被你黏着。】

    第105章

    不过一日的光景,林清羽就像换了个人似的。谁能想到,不久之前,牵着新帝登上皇位的权臣,此刻正脸色苍白地蜷缩在新帝的怀里,稍显凌乱的长发挡住侧脸,如同一只筑巢的鸟雀。

    江醒看得出来,林清羽已经在努力地恢复正常。可林清羽受了这么大的刺激,又岂是说恢复就能恢复的。江醒唯有时时刻刻地陪着他,耐心地哄着他,才能带着他渐渐走出阴影。

    徐君愿作为除林清羽之外,唯一知道江醒身份的人,被强行留在了宫里,只是为了给小两口创造更多的独处机会,有事没事就要给他们放个风,堂堂一国国师被江醒当成了太监使唤。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否则若让旁人看到顾大将军之妻在龙床上和新帝缠缠绵绵,卿卿我我,定少不了一番腥风血雨。

    林清羽喝了两天药,又有江醒相陪,情绪暂时稳定了下来,只是精神偶尔还会恍惚,有的时候甚至记不起自己是在做梦,还是在现世,听旁人和他说话,声音总像隔着一层什么,就好像说话的人是在水里。

    林清羽知道这是安神药的副作用。喝多了会嗜睡,睡多了,梦也就多了。

    好转之后,林清羽把江醒在西北时尚未得到的消息告诉了他。他是怎么对奚容和萧玠下手的,又是如何扶萧璃上位的。他说的不紧不慢,条理清晰,只是说到宫变时突然停了很久,再开口脸上透出一股茫然的平静,问:“我……刚才说到哪了?”

    江醒耐心写道:【你收到了西夏细作的密信。】

    林清羽点点头:“之后,我便去了宫里。”

    江醒写道:【奚容死了没?】

    林清羽摇摇头:“我想着,留他一条性命,于你凯旋之际祭旗。”

    江醒眼底有些冷意:【免了,我怕脏了我的帅旗。】

    林清羽一怔,掀开被子就要下床:“那我现在就去取了他性命,不弄脏你的帅旗。”

    江醒胸口堵得难受,笑着唤了声“宝贝”。他把之前写的话放到烛火上燃尽,重新摊开一沓宣纸,写道:【先不说他了,我们说点重要的。】

    林清羽认真地看着他写字,问:“说什么?”

    【清羽,虽然是在梦里,但我们也算圆房了吧。】

    【要不,我们来复盘一下?你觉得怎么样。】

    江醒写完,紧张又期待地等待林清羽的回答,差点没忍住要转笔,为了不让林清羽生气,硬生生克服了本能。

    林清羽想了想,道:“好像……很痛。”

    江醒:……

    林清羽敛目莞尔:“但一想到是你,又觉得很好。”

    江醒嘴角扬起笑意,龙飞凤舞地写道:【我也觉得很好,宝贝里面很舒服,我很喜欢】

    林清羽看着满纸的“淫言秽语”,脸颊微微泛起了浅红。林清羽不知道的是,江醒的脸也发着烫。外表十七岁的少年,手上写着荤话,心里的羞涩和紧张并不比他少。

    可惜的是,那时江醒和林清羽都是带着绝望的心情去做的爱,无论身体上有多大的快感,始终都蒙着一层灰暗。

    不过没关系,他相信他和林清羽能走出来。

    林清羽收好江醒写的字,低声道:“不能被旁人瞧见。”他正要把纸点燃,手腕忽然被握住,接着江醒便凑了过来。

    江醒要亲他了。

    林清羽瞳仁里映着萧璃的脸,想和上回一样闭上眼睛,已经来不及了。他的身体不受控制僵住,脸庞一偏,躲过了这一吻。

    江醒放开了他,略觉委屈,拿起笔在纸上缓缓地画出一个:【?】

    【不给亲啊?】

    林清羽定了定神:“我好像有些不习惯你现在的身体。”

    【嗯?可是这具身体和我原来的是最像的。】

    “我知道。”林清羽稍有苦恼,“只是,我是认识萧璃的。”

    在江醒成为陆晚丞和顾扶洲之前,他从未见过这两人,他可以较为轻松地接受江醒拥有他们的外貌。但他认识萧璃,不但认识,这一年还常常和萧璃在一处。萧璃会对他笑,他喂过萧璃吃东西,亲手给萧璃戴上了象征帝王的冕旒。对他来说,萧璃是真真正正存在过的。

    江醒理解了林清羽想表达的意思,写道:【徐君愿说我穿到萧璃身上是“魂归故体”,你可以把我和萧璃想成一个人,因为某种原因,我的魂魄去外面游荡了一圈,现在才回来。】

    林清羽望着他:“那回来了,是不是就不会再走了?”

    【必须的。】

    看江醒说的如此肯定,林清羽压下不安和焦躁,浅浅一笑:“我会尽快适应。你再亲一次,我不躲了。”

    江醒笑着在林清羽唇边,蜻蜓点水地亲了一口,眼中却有几分阴霾。

    林清羽说他控制不住,却依旧在努力地控制。殊不知,安安静静,不哭不闹的大美人比情绪崩溃时更让人心疼。

    林清羽修养了三日,表面上已然痊愈。连日来,太后一人垂帘听政,已显力不从心之态。她得知林清羽病好得差不多,以探病为由,旁敲侧击道:“清羽,你可要快些好起来。许多事情,哀家还等着你拿主意呢。”

    林清羽淡道:“谢太后关怀。”

    太后叹了口气:“西北迟迟未有消息,也不知雍凉之战,顾扶洲打得如何了。”

    林清羽脸色骤然一变,呼吸也跟着急促起来。以林清羽目前的状态,哪里听得了这些。为了阻止太后说下去,江醒开口道:“母后。”

    太后猛地愣住,还以为自己听错了:“……璃儿?”

    江醒又唤了声:“母后。”

    “皇上说话了?”太后激动万分,眼泪扑簌簌落下,哪里还有往日的端庄雍容之态,“皇上唤哀家‘母后了’!”

    秀娇嬷嬷亦是哽咽:“这是皇上开口说的第一句话,皇上心里头果然是念着您的!”

    太后再克制不住,伏在江醒肩头痛苦:“璃儿,你真的好起来了……母后终于、终于等到这一日了。”

    江醒不可能装一辈子傻,也不能突然就变成一个正常人,这其中少不了循循渐进的过程。这日他开口叫母后,明年他就可以背诗了,再过个三五年还能做点数学题。

    【但我觉得装傻也不错。】江醒告诉林清羽,【反正除了你,我也懒得和别人说话。】

    江醒一句“母后”让太后哭到气短,第二日连早朝都上不了。林清羽换上官服,坐在铜镜前,面无表情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厌烦的情绪猝不及防地涌了上来。

    在被江醒发现之前,他立刻合上了眼睛。

    ——别想了,江醒已经回来了。你如此患得患失,哭哭啼啼,和萧玠之流有何区别。你想变成你最看不起的那种人么。

    可,江醒真的回来了吗?会不会,他又是在做梦。梦醒了,江醒也要走了。

    林清羽睁开眼,透过铜镜看到皇上正在身后帮他整理官帽,悄悄地拿起桌上放着的发簪,用尖锐的一头缓缓刺入掌心。

    疼……不是梦,太好了。

    林清羽还没来得及松口气,手里的发簪就被江醒夺了去。

    “清羽?”

    林清羽顿了顿,道:“皇上。”

    江醒的眉头一皱即松,笑道:“我是江醒,别、别忘了。”

    苦练了几日,他逐渐找回了说话的感觉,已经能说出简短的句子。

    林清羽牵了牵唇角:“我记得。江醒现在是皇上了,我唤你皇上也没错。”

    江醒低头检查林清羽掌心的伤口,好在发现的及时,只是破了皮,没有流血。林清羽不以为意道:“无妨,擦些药即可。”

    林清羽唤小松子拿来药箱,沉着冷静地替自己上着药。江醒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会儿,竟也不帮他。突然,江醒抬手取下头上的玉冠,拿起一旁的剪刀,对着长发毫不犹豫地剪下。

    青丝一缕一缕落在地上,不消片刻,少年就由长发变成了短发。

    林清羽呆愣坐着,好半天才道:“江醒……?”

    江醒弯唇一笑:“在呢,宝贝。”

    林清羽愣愣道:“你……你干嘛把自己搞成这样。”

    江醒把自己的头发弄得凌乱不堪,长短不齐,和狗啃的似的。好在他有那样一张脸,即便顶着这样乱糟糟的头发,仍然是俊美无双,神采飞扬。

    ……和梦中的江醒一模一样。

    他亲眼看着长发的“萧璃”彻底变成了短发的江醒。

    他还记得,江醒低头时,额前短发从他眼睫上扫过的感觉。

    江醒努力想说话,却忘了那个字怎么说。他只好认命地写字举起:【这样比较帅。】

    在数日的恍惚后,林清羽终于有了真实感,耳边的声音也变得清晰。

    江醒在林清羽面前单膝跪下,仰头望着他:“清羽,是我,江醒。”

    林清羽不由自主地伸出手,捧起江醒的脸,似释怀,似信任,似喟叹:“你真的回来了。”

    江醒艰难发声:“我都、回来、好几天了。”

    林清羽眼眸中的雾气渐渐散去,重现清明。他手上忽然用力,狠狠捏住江醒的下颔,眼神凌厉:“你还知道回来!”

    江醒一点都不疼,却紧皱着眉头:“宝贝轻一点啊。”

    这时,外头传来小松子的声音:“林大人,李大人他们还在勤政殿等着和您议事呢。”

    林清羽眼眸一暗,环顾四周,从帷幔上扯下一根布条。江醒非常自觉地,甚至有些兴奋地主动伸出双手:“给你。”

    林清羽用布条绑住江醒的双手:“你去床上盖着被子等我。我回来之前,哪都不许去。”

    还有这种好事?

    江醒愉快地点了点头。

    第105章

    时隔数日再次踏入勤政殿,林清羽在门前稍有犹豫。小松子问:“林大人,可是有何不妥?”

    林清羽打起精神,道:“没有,进去罢。”

    林清羽甫一入殿,殿中几位坐着喝茶的重臣纷纷起身行礼,就连比他官职高的也和他行了平礼。林清羽回过礼,率先询问大理寺卿:“西夏细作一事,查得如何了?”

    小松子给林清羽奉上茶,看着他用沉着冷淡的口吻谈论公事,悬着的心总算落了下来。这两日的林大人看得人心惊胆战,他想象不到能有什么大喜大悲会把林大人刺激到卧病在床。幸好,林大人最终还是挺了过来。

    林清羽错过了几日的早朝和议政,要商议的公务是平日的数倍。林清羽一开始还能耐着性子听他们说,越到后面,越显心不在焉,时不时朝门口看去,像是急着去确认什么东西。

    一个时辰后,林清羽坐不住了,道:“今日到此为止。其余之事,明日再议。”

    众人鱼贯而出,李潺落在最后。林清羽看得出他在故意磨蹭,应该是有话想和他单独说。

    “李大人?”

    李潺道:“林大人,皇上登基不久,首辅之位虚悬,百官无首。下官愚见,林大人何不早登相位,位极人臣,如此林大人坐朝理政乃分内之事,免得被言官私下说林大人越俎代庖,乾坤独断了。”

    林清羽漫不经心道:“言官私下说我的事,又何止这一件。让他们说便是,总归他们也只敢私下说说罢了。”

    李潺迟疑道:“可是……”

    “此事无须过急。待时机成熟,我自有打算。”

    李潺看了他一会儿,忍不住说起了私事:“下官听说,林大人这几日病了。你……还好吗?”

    “我没事。”林清羽客气道,“李大人不必为我忧心。”

    听出林清羽话语中的疏离,李潺强颜欢笑:“没事便好。”

    林清羽一路快步疾行地回到兴庆宫。他问守在寝殿门口的太监:“皇上还在里面么?”

    太监答道:“在呢。半个时辰前,太后来探望皇上时,皇上睡得正香,太后看了一眼就走了。”

    林清羽走进寝殿,在床上没看见江醒,只看到鼓起来的一团。

    大概是听到了他走近的脚步声,江醒从被子里钻了出来,头顶着被子,乱糟糟的短发被被子压着,又困又帅。他手上绑着布条,打着哈欠:“我等你,好久了。”

    萧璃不可能有这种气质。天下之大,只有一个江醒,既能懒得令他发指又能让他心甘情愿地纵容。

    林清羽微不可见地双肩沉下:“等我?”

    “等你。”江醒又道,“我饿。”

    说话不利索的江醒别有一番可爱之处。林清羽清浅一笑,问:“想吃什么。”

    江醒皱着眉头想了想,打开林清羽的掌心,在上面写了“梅花”二字。

    林清羽道:“没有丈母娘做的,只有尚食局做的,可以么。”

    江醒想了想,道:“勉强,可以。”说着,他举起被捆在一起的双手,示意林清羽帮他解开。

    “不解。”林清羽隔着门吩咐宫女去准备吃食,后在床边坐下,道:“我问你,顾扶洲究竟是怎么死的?”

    这个问题他之前问过一次,那时他神思恍惚,被江醒三言两语就敷衍过去了。冷静下来一想,江醒若真如承诺所言,只运筹帷幄,不亲上战场,怎么可能会出现顾扶洲战死,而雍凉收复的情况。

    江醒怔了怔,垂下双手,叹气:“恢复正常的清羽,凶。”

    林清羽临走之时,没有控制好自己,捆得稍微紧了一些。江醒如今的身体不比顾扶洲耐折腾,养尊处优惯了,不过被布条绑了一个时辰手腕上就有了印记。林清羽摩挲着那两道浅红,言道:“你说实话,我便替你解开。”

    江醒道:“好长,不会说。”

    林清羽取来纸笔,解开江醒手上的布条:“那就写。”

    江醒自知难逃一劫。就算他现在不写,等西北的消息传入京城,林清羽还是能知道一切。

    江醒接过笔,林清羽以为他要去桌上写,谁知这人直接趴在了床上,披着被子写了起来,像个平时不努力,半夜在床上偷偷用功的学生。

    江醒一停下笔,林清羽就把纸抽了去。看着林清羽一目十行,眉间拢起,脸色冷得吓人,江醒有种在被老师检查作业的错觉。

    “以身诱敌……”林清羽呵地一声笑,“所以,你根本就没把你对我的承诺放在心上,江公子。”

    江醒笑了声,像是在自嘲:“冤枉。”

    “若是有,你怎么可能让自己置身于险境?”

    江醒无法作出解释。回想起来,他也觉得自己当时好像伟大过了头。如果让他现在重新做选择,他或许不会这么做。但那时的他在西北待了一年,亲眼目睹成千上万的兄弟死在雍凉城下,多多少少有些上头了。

    然而和林清羽说这些没什么用,他决定采取最简单粗暴的解决方式,跪在床上,双手合十,大声道:“我错了!下次,不敢了!”

    林清羽无动于衷,漠然道:“之前你承诺我时,我信了,然后呢?”

    江醒哑然。

    林清羽轻笑一声:“以后,我都不会信你了。我只会信我自己。”

    他不会让江醒离开自己的掌控,更不会让江醒去任何他看不到的地方。他受够了那种感觉。

    江醒笑了笑,写道:【那宝贝要保护好我,别让我去打仗了,怪吓人的。】

    林清羽静了静,问:“你当时……是不是很害怕?”

    “还好。”江醒轻描淡写道。他打开锦被,邀请林清羽:“进来,坐。”

    林清羽稍作犹豫,钻进被子里,熟悉的气息瞬间包围了他。

    以前他和萧璃相处时,从没有感觉到这股气息。这是江醒带来的,无论他是陆晚丞,是顾扶洲,还是萧璃,江醒给他的感觉永远不会变。

    不多时,小松子端来梅花糕。看到皇上的短发,小松子受到了惊吓:“皇、皇上的头发……”

    林清羽道:“皇上一时贪玩绞了自己的头发,不是大事,无须大惊小怪。”

    江醒对着镜子看了看,顿觉不忍直视,拿起剪子一顿修剪,总算让自己的头发看起来没那么恐怖了。看着镜子里短发少年,他不禁感慨:“我觉得,我做回了自己。”

    不得不说,男子蓄短发相较长发而言,清爽而便捷。若有机会,他亦想一试。

    林清羽道:“抬头。”

    江醒不明所以地抬起头,林清羽摸了摸他的喉结:“梦中的你,此处也有一颗痣。”

    江醒奇怪:【你不记得我梦中的模样,怎么还记得这颗痣?】

    “因为以我的角度,总是能看到你这里。”

    江醒细品林清羽的话,托腮笑道:“嗯?听不懂。”

    林清羽瞥他一眼:“皇上还小,长大了,自然会懂。”

    自江醒开口说话后,太后对朝堂之事显然不如从前上心,她大部分的精力都放在了江醒身上。每日,她都会在兴庆宫待上半日,亲自教江醒说话,似乎真的把江醒当成咿呀学语的小孩了。

    “璃儿,你是皇帝,你应该自称‘朕’。”太后道,“来,跟着母后念,‘朕’。”

    江醒无奈地看向林清羽,希望林清羽能帮他把太后请走。林清羽似乎看不见,淡定地翻开一页奏本。

    没得到儿子回应的太后再接再厉:“璃儿,说‘朕’……”

    江醒只好地“朕”了一声,太后立即欢天喜地:“璃儿真棒,真聪明。”这阵仗,仿佛江醒是作了一首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巨作,“清羽,你说是不是?”

    林清羽反应平平:“嗯。”

    太后看他在忙公务,奇道:“清羽,你若要看奏本,怎不去勤政殿?”

    林清羽微微一怔,轻声道:“我……”

    他知道这样不好,可他忍不住。

    江醒道:“母后,朕要,他陪着。”

    太后在会说话的儿子面前毫无原则可言:“好好好,就让清羽陪着皇上。”她顿了顿,补充道,“不过,等顾将军回来之后,皇上可不能这么黏着清羽了。”

    太后方说到顾扶洲,小松子就跑了进来,气喘吁吁道:“皇上,太后,林大人,西北报信的人来了!”

    太后忙道:“快快,快请他进来!”

    江醒朝林清羽看去。林清羽看似平静,握着奏本的指尖却有些发白。

    还好,林清羽已经知道了。否则,他真的不敢想象林清羽从旁人口中得知顾扶洲死讯时会疯成什么样。

    江醒悄悄地扯了扯林清羽的衣袖,用口型唤了声“宝贝”。林清羽摇了摇头,示意自己没事。

    不消片刻,沈淮识走了进来。

    林清羽上一回见到他,已经是去年的事了。沈淮识瘦了,黑了,风尘仆仆,眼眶里布满血丝,可想而知,这一路上他几乎没有合过眼。

    沈淮识在几人面前跪下,哑声道:“西北大捷,雍凉已复。”

    太后长舒一口气,笑道:“顾扶洲不负众望,皇上一登基,他就平定了西北,不愧于他辅国大将军之名。清羽,你当真嫁了一个好夫君啊。”

    林清羽问:“若是大捷,为何你脸上见不到喜色?”

    沈淮识抬起头,看向林清羽,声音哽咽:“林太医,我对不住你。顾大将军……”沈淮识以头抢地,泣血般道,“顾大将军他……他战死了!”

    太后遽然瞪大眼睛,直愣愣地坐倒。几个宫女用手捂着唇,无声地惊呼;小松子钦佩大将军已久,当下便哭了出来。

    殿内回荡着小松子的抽泣声。林清羽看了眼表情复杂的江醒,道:“知道了。”

    沈淮识:“……?”

    作者有话要说:  新帝:大将军安心地去吧,朕会照顾好漂亮小寡妇的。

    第107章

    当日,林清羽为陆晚丞守寡不足一年,顾扶洲就想方设法求娶之,全然不顾男妻不详的流言。婚后,两人举案齐眉,琴瑟合鸣。宫中的太监宫女常见顾扶洲去太医院接夫人,偶尔也能见到林清羽在宫外等夫君,可见其伉俪情深。

    如今骤然听见顾扶洲战死沙场的噩耗,连小松子都为他落了泪,林清羽竟连一滴眼泪都没流,只有平淡的“知道了”三字。

    除了江醒,众人尚沉浸在噩耗之中,听见林清羽这么说,谁都没反应过来,红了的眼睛又瞪了起来。

    尤其是沈淮识,他受林清羽之托,去西北护顾扶洲安全。他在顾扶洲身边待了一年,深知顾扶洲对林清羽用情之深。他以为林清羽会雷霆震怒,彻底崩溃,万念俱灰,他也做好了以死谢罪的准备,没想林清羽却给了他一种未曾设想过的反应。

    江醒看着沈淮识磕破的额头和其他人错愕的表情,默默叹气。林清羽已经崩溃过一次,还险些丧失了理智。现在的林清羽,是连演戏的力气都没有了,只能和过去一般,将一切掩盖在镇定的表面之下。

    林清羽从来不会将自己脆弱的一面暴露在他人面前,他是唯一的例外。

    最后,是太后打破了这诡异的沉默:“顾将军武艺高超,身手不凡,又是一军主帅。怎么会攻下了雍凉,他却战死了呢!”

    沈淮识回过神,低声道:“雍凉城城防坚固,我军久攻不下。顾大将军为了减少将士的伤亡,不惜……以身犯险,诱敌军出城。

    沈淮识说到这里,在场之人无不动容,啜泣之声不绝于耳。小松子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人似乎快哭晕过去了。

    “武攸远武将军提前布下伏兵,本该和顾大将军内外夹击,围困敌军。谁想……”沈淮识闭眼缓了一缓,才得以继续说下去,“谁想武将军支援途中遭遇雪崩,被拦在关口之外。顾大将军久等援兵不至,万——”

    一阵轻咳打断了沈淮识。江醒拉了拉太后的衣袖,道:“母后,饿。”

    太后哑声道:“秀娇,带皇上下去用些点心。”

    秀娇嬷嬷抹干净脸上的泪,正要带江醒走,江醒又道:“要在这里吃,陪母后。”

    太后顿觉安慰,含泪笑道:“皇上也知道要孝顺母后了……顾将军国之栋梁,忠君爱国,一朝战死,大瑜痛失一臂。皇上也在为顾将军伤心,是不是?”

    江醒的意图过于明显,林清羽暂时遂了他的意,将此事揭过。他问沈淮识:“大将军的遗体,现下在何处?”

    沈淮识呆呆仰视着林清羽,好一会儿才道:“我走后的三天,史沛史将军亲自护送顾大将军回京,武将军留守雍凉待命。”

    林清羽颔首道:“将军的后事,我会亲自操持。”

    “清羽,”太后忍不住道,“你心里要是难受,千万别憋着,小心伤了身子。”

    林清羽道:“多谢太后关怀。”

    太后叹道:“你且去罢。叫上礼部,共同操持顾将军的后事。”

    林清羽看向江醒,轻声道:“微臣……不去。”

    江醒闻言,微微扬起唇角。林清羽真的好黏人啊,他太他妈喜欢了。

    太后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

    林清羽道:“宣礼部尚书到兴庆宫即可。淮识,你一路日夜兼程也辛苦了。小松子,带沈公子去偏殿沐浴更衣。稍后,我还有话要问他。”

    好不容易熬到太后回慈安宫,林清羽屏退旁人,问江醒:“你方才为何不让沈淮识说下去?”

    江醒笑道:“误会。”这几日他在林清羽面前说话时越来越正常了,“我刚才是真饿了。”

    林清羽略带控诉地看着他:“你又骗我了。”

    “你想从沈淮识那听到什么?我怎么死的吗?”江醒无奈,“我都已经告诉过你了啊清羽。”

    “既然如此,我再听沈淮识说一次又何妨?”

    江醒一时语塞,眼看要拦不住林清羽,忽而一笑,道:“沈淮识笨嘴拙舌的,肯定说不好,无法表现出我临死前的凄惨。这样,我演给你看。”

    林清羽蹙起眉:“你又想怎么玩。”

    “你演沈淮识,我演顾扶洲。”说着,江醒脸色骤变,捂住胸口,惟妙惟肖地还原当日他中箭时的神态。只听他“唔”了一声,往林清羽身上倒去。

    林清羽下意识地接住他,两人齐齐跪倒在地。江醒躺在林清羽怀中,抓着他的手,艰难道:“救我,我给他写了保证书,他还在等我,我不能骗他……”

    林清羽迟疑了。

    江醒临死之前心心念念的都是他对自己的约定,他理应感动不已,痛哭流涕,可他为何感动是有,又……有点想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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