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0章
池小池活动了活动脖子:“打累了就睡觉。明天还有事情做。”体内的人按照他的吩咐动了。
起先,
枪路未稳,
纰漏频出,而随着身体本能的浸入,错误被渐渐修正。
月下人无声舞枪,身随意动,宛如一条年轻矫健的银龙。
枪势终结于一道锐物破空之声。
少年平持枪身,颈上汗珠闪亮,随喘息的幅度沿着脖颈的曲线缓缓滑下。
池小池问体内的时停云:“还不困吧?”
运动过后不见疲累、反倒越加清醒的头脑给了他回答。
池小池把枪往原处一插:“不困就对了。还有半个时辰天亮,你要真睡过去,还不好办呢。”
时停云:“……”
池小池一屁股坐在演武场边回廊的台阶上。
四周是浓郁的黑暗,明月高悬,耀耀如日。
池小池伸手挡了挡有些刺目的月光,说:“跟你在一起这么久,还没单独跟你聊过天呢。”
时停云沉默,想着自己的心事。
池小池:“不用谢我。陪你是我应该做的事情。”
时停云:“……?”
池小池:“你用你的命雇我,我拿我的命来跟你上战场,我们是等价交换,谁也不欠谁的。”
时停云:“……”多谢。
池小池:“哎呀,我都说了谁都不欠谁了,你还跟我客气。”
时停云:“…………”
他觉得自己和这个人没有办法好好聊天。
习习凉风如水,吹得人心静。
一道薄云自天际掠过,轻纱似的遮去了些月光,池小池的眼睛也适应了些,双肘撑着身后的台阶,一腿支起,懒洋洋地抬头望月:“做和自己没关系的噩梦,感觉还真挺奇怪。”
时停云:“……”抱歉。
池小池:“别说对不起,这又不是你想要的。我说过了,我们是等价交换,你的一切都是我理当承受的。没道理我只享受少将军的身份,将门独子的荣华。”痛苦、挣扎、仇恨与噩梦,都是组成时停云其人的必要因素。
这次他们总算合上拍了。
池小池挪了挪身体:“……不过,心理治疗可以免费赠送,要么?当初Lucas瞒着我替我买了好几个疗程,还花了很多钱呢。”
他身体里的病友始终保持沉默。
哪怕是最资深的心理医生,也没办法治疗一个失去了交流能力的病人。
不过池小池这个蒙古大夫无所畏惧。
他说:“我有病,和你差不多的那种,病了有十来年吧,资深药罐儿,磕过的安眠药能药死两头牛,从里到外都浸着破罐子破摔的烂劲儿。Lucas总说我一副多年守寡、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我虽然把他揍了一顿,不过我知道他说得对。我总觉得我会病到死。对,不是病死,是病到死。”
“我也爱做噩梦。不过我的梦不像你这样血刺糊拉的。”
“我总梦见我在等人,坐在家里,或是坐在餐厅、游乐场,就一直等,等到醒过来。有的时候醒过来,得过上好一会儿,才知道我醒了,不用再等了。”
“我见过三个还是四个心理医生,他们都建议让我多去健身房,大量的运动能够舒缓心情,而且在健身房里会不可避免地产生身体接触,有助于脱敏治疗……什么是脱敏?打个比方,就是你不喜欢萝卜,治疗方法就是每天带你去参观萝卜园,在你的饭里每天变着花样加萝卜,一天加一点,天长日久,恐萝卜症就能好了。”
“我就不。我花钱雇人在我面前运动。我喜欢一边喝运动饮料一边看他们推举。”
“医生问我这是干什么,我说这样也能让我感觉很快乐。”
“他们跟我说,池先生,你这样治标不治本。我说我就算推举成生物必修一蛋白质那章的健美小姐也是治标不治本,看谁都跟看猴儿似的,自己看着自己还闹心呢。”
“他们说,池先生你别跟我们杠,这种快乐很短暂,你是要治病,就要听从医嘱。所有的心理疾病,都是你心里有个地方不通畅,你要学会遗忘,要学会往前看。久而久之,堵塞的地方就能疏通了。”
他身体内的时停云静静听着,觉得那些医者的话倒是有理。
或许再过些时日,他也真的会忘掉吧。
忘掉过去那些不堪,面对一场崭新的开始……
谁料池小池话锋一转:“可我凭什么要忘记呢。”
时停云:“……?”
“人总想要忘记过去那个傻逼呵呵的自己,觉得忘记和放下,本身就是一种充满勇气的行为。我可不这么认为,忘记是再简单不过的逃避,比谁逃得快逃得远,顶多算你跑步速度快,算什么勇气。”
“我不会忘。我不会忘掉我是为什么变成了那个样子,为什么会得上病。因为当时的我不行,我太弱,我傻逼,我被人骗了。”
“有多少人是不愿面对那样的自己,才选择要遗忘和向前看的呢?我不做评判,我只不允许我自己变成这样。害我的人巴不得我遗忘和往前看呢。我想了想,还是不了吧。让害我的人顺心如意,我满不爽的。”
“后来,伤害我的人不在了,我那包袱背习惯了,也就放不下了,自己一遍遍回头看,一遍遍提醒自己,问自己下次遇到同样的事情,该怎么办,绝不能让自己再把重要的人丢了。这么一年年的,也就过来了,好在没再丢掉什么,也没碰上什么重要的人。”
“医生听完我逼逼叨之后,跟我说,池先生,你或许不需要看病。”
“我知道他们不是在夸我。我这病病入膏肓了,病成了我身体的一部分,治不好了。”
池小池说话没什么抑扬顿挫,三分自嘲,六分平淡,剩下一分,是一点混不吝的笑意。
“我活得挺快乐,也不讨厌这样的自己。我觉得这样做个快乐的病号,也挺好。……我唯一怕的是有人讨厌这样的我,不过也不重要了。”
池小池说:“我这次来,只能帮你做前半程,把害你的人解决掉;后半程,我不能替你活。”
“等我走后,你愿意做我这样快乐的蒙古大夫也好,愿意遵医嘱,做放下的人也好,全都看你自己。”
说话间,池小池的声音里带了真切的艳羡:“说实在的,你比我好很多,有老爹,有朋友,家里还有钱。不像我,当时只能抱着个念想活……还有,你还年轻。”
时停云缄默。
池小池的话中有些用词古怪得很,但连蒙带猜的,他也能听懂大部分。
热汗已经消去,夜风贴着身体滑过去,很舒服。
听了他一通话,时停云的心绪竟前所未有地宁静起来:“……”谢谢。
池小池舒服地枕着手臂:“好吧。我猜你现在肯定在心里骂我呢。”
时停云:“……???”
池小池:“讲来讲去,一点有用的都没说。我好歹还有个安眠药能磕呢,也没没法给你……”
话音未落,他突然觉得右手突然往侧边一动,抓住了什么东西。
时停云把全副气力集中在右手,总算争取到了一点点自主权,捉住了一只误把月光当做水塘、停在台阶上的小蝴蝶。
时停云能力推百千钧的手,因为要捉住一只小蝴蝶翅膀,微微发着抖。
他把蝴蝶送到了池小池眼前。
……送给你。
这回,是真的谢谢。
池小池微怔过后,用左手接过蝴蝶,拢在掌心里,轻笑道:“不客气。”
蝴蝶的细小足肢擦过他的手掌,池小池对掌心里吹了口气,便送了那蝴蝶离开。
受了惊的白蝴蝶很快不见了影踪,而顺着它消失的地方,池小池看到,天际浮现出了启明星的形状。
池小池活动了一下,跳起身来:“天要亮了。走……”
他一转身,恰与坐在回廊拐角阴影处坐着的娄影对上了视线。
池小池一惊:“……先生,什么时候来的啊。”
娄影装作拉衣服的样子,掸去自己肩上的夜露:“听到有声音,就起床了。”
自从进入这个世界后,池小池一直以为娄影和自己之间的对接信号不好,睡着后应该就听不见自己说话了。
他想到刚才那一通长篇演讲大概是吵了娄影睡觉,不禁有些心疼。
池小池快步上前,扶上他的轮椅,道:“我推你再去睡会儿。”
娄影低低“嗯”了一声。
二人之间又陷入了沉默之中,一时间,唯有轮椅轧在寒石板上的辘辘之声不绝,将二人一路送到屋中。
池小池把娄影抱上床时,顺手摸了摸被子。
被子已经冷了,它的主人该是离开了很久。
池小池什么都没说。
算一算时间,自己也该去梳洗了。
他把被子为娄影掖好,把他的头发理好,转身离开。
在走到门口时,身后传来了娄影的声音。
“……对不起。”那声音有点哑,其间含着的情绪,是叫人心脏发颤的、真切的心疼,“……辛苦你了。”
让你一个人孤独地病了那么多年。对不起。
池小池背对着他,微微垂着头。
片刻后,他吸了一口气,转过头来,笑容间毫无悲伤,明晃晃的少年气动人得很:“不辛苦。”
而在池小池转过头的时候,一滴眼泪快速地掉了下来,没碰着脸,只沾湿了一点睫毛。
一滴眼泪的工夫,足够他调整好自己的状态。
他抬手摸了摸脸,确认自己神态恢复了正常,便抹去了睫毛上的淡淡水迹,大踏步朝外走去。
但他没有注意那滴眼泪的去向。
现在,它以一颗水滴的形态,凝缩在娄影的手掌内。
张力数据被改写之后,它像是一滴柔软的透明的小球,在他掌内来回滚动。
……他的小病患啊。
娄影低头,小心地用唇碰了一下那滴尚温热着的眼泪。
旋即,他将那颗眼泪收入他的体内,编写了一个简单的程序,将它贮藏在自己的左胸内靠近心脏的地方。
第200章
霸道将军俏军师(十九)
南疆,
军帐中。
帕沙是个黑脸膛的汉子,
脸上淡淡的,没什么表情。
他抬手抹了抹额上的汗水,一手拿着一页信纸,另一手抵在羊皮地图上,
搜索着某个地点。
在地图前站着一个中原模样的人,是哪怕见过几面也不会眼熟他的、标准的三四十岁中年汉子的相貌。他一手抓着羊皮帽子,嘴巴咧得很大,也看不出个笑模样,
脖子向前探着,不住用帽边滚镶着的毛皮去蹭下巴上源源不绝的汗水。
帕沙看了一会儿,才冷淡道:“下去领赏吧。”
那汉子的唇角这才谄媚地翘起,笑盈盈地连鞠两躬:“谢老爷,
谢老爷。”
他弯着腰,虾米似的退了出去。
待人离开,帕沙才冷哼一声。
他的副将跟上来,
神情晦暗:“帕沙大人,
这姓褚的话,您还要信吗。”
帕沙沉吟,
竟是一副默认的模样。
“您为何还要相信他?!”帕沙的副将是艾沙的侄子,
为叔叔之死恼恨至极,“艾沙大人暴亡是他一手促成,
咱们也从那火漆中验出了鸩毒。他那信,
明摆着就是要害艾沙大人!”
帕沙语焉不详:“他传过很多有用的密讯来,
是我们在北府军里埋下的一根骆驼刺,怎能轻弃。”
副将不平:“前些日子定远大败,折了数千精兵,不就是他要我们去攻打的吗?”
帕沙有些烦躁,略略提高了声音:“可他给的讯息没有错!我们三攻定远,那温非儒确实未曾出战!”
副将不说话了,但看他的面色,半丝也不像是被说服的模样。
他问:“难道将军认为,北府军真要攻打扶绥?”
扶绥乃南疆在前年的大战中攻下的一处城池,与裴城一样,处于镇南关边界位置,城防坚固,易守难攻。
因为扶绥的地理位置不算优越,又是块难啃的硬骨头,北府军为着休养生息,面对着这片钢铁堡垒,一年未动。
帕沙问:“你为何认为北府军不会夺城?”
副将道:“属下不是不信您的判断,是不信那姓褚的话。北府军一年未动,何以要在现在攻打扶绥?”
帕沙反问:“你知道十三皇子到边境代那中原老狗巡视之事吗。”
副将一怔。
帕沙低头望着羊皮地图:“中原狗子们好大喜功,那时惊鸿也不会例外,自然是要找场好仗打给那皇帝老儿看。裴城之胜近在眼前,自是要趁着士气高昂,一鼓作气,再夺一胜。扶绥,是最佳之选。”
帕沙指着地图上的扶绥:“……扶绥不算大城,论其地形却是易守难攻,他们不需强攻,只需围城,三千兵马足矣。而扶绥附近,一两日内能调动起来的北府军,最多也只有三千。”
副将:“城中兵马有整整两千。挟地之险,总能撑到援军来吧?”
帕沙:“你蠢吗?你算一算,扶绥地处镇南关边,小城一座,信哨五日一放,以示安全,若是中原狗子们只围城,不攻城,难道要将士们放弃城险,以两千兵马硬撼三千之敌不成?”
副将仍不信服:“扶绥虽无烽火台,但存有示警用的信哨,而五日不报平安,便会有近军派探子查探情况。况且属下记得分明,以日期推算,吴宜春吴将军的运粮军才运新粮到扶绥不久,五日之围,扶绥何惧?”
帕沙再问:“……那你可记得,扶绥全城的饮水,只靠扶绥河供给?”
副将语塞。
“扶绥河不过一条支流,如今春至不久,水量不大,若北府军设计,截断水流,扶绥城内水源断流,只靠几口井渠,又能支撑多久?”
副将意识到事态严重,总算松了口气:“将军以为我们该如何?是否应该将此事禀告给铁木尔将军?”
帕沙摆一摆手:“艾沙身死,我擅自回城处理他的身后事,已经叫铁木尔对我生出不满。再说,我这些年为他送了多少功勋,也该让我们自己人受些益处了。”
“可没有铁木尔将军手令,我们不能私自调兵……”
“你刚才不是说了吗?”帕沙偏绿色的眼睛一转,显出几分狼似的狡诈,“吴宜春的运粮军刚离开不久。”
副将蹙眉:“吴将军……运粮军虽有五千之众;但论战力,咱们营中将士足可以一敌二。”
“再加上被围困扶绥的两千精兵呢?”帕沙放下信,双手按在地图边缘,“北府军此行是秘密奔袭,打的就是一个措手不及,他们也不会真调大军,攻打区区一座小城,如今他们的战术被我们所知,秘密便成了个笑话。”
他吐出一口气:“用最好的马,给吴将军送信。告诉他,他不必再成天与粮草作伴,立功的机会来了。以扶绥的两千军为主战力,他们不必太费心力,只需从旁作辅,内外合攻,便是大功一件。”
“最重要的是……”他继续道,“那十三皇子有可能前来督战,毕竟这一战是打给他看的。他若是能抓了那狗崽子,无论生死,那他便一脚上了青云梯。”
副将多嘴问了一句:“以信件送出的时间,北府军该是刚刚开拔。那为何不直接送信至扶绥,以免……”
帕沙的绿眼珠一斜,嘴角勾出一点冷冷的笑来。
副将想通了,立时道:“那属下这便去写信,要吴将军点好兵马,做好万全准备,待扶绥弹尽粮绝,再去驰援。”
帕沙微微颔首,欣慰于他的开窍:“去办吧。”
走至帐前,副将犹豫一番,回过头来:“将军,说了这许多,属下仍有一事不明。……您为何这么信任一个中原人?”
帕沙不言,只挥了挥手,叫他出去。
副将领了军令,默然告退。
帕沙抚平羊皮地图的卷角,想起了两年前,艾沙珍之重之地捧到自己眼前的那张纸。
那是一块拓印上的玉佩痕迹。
印记鲜红分明,上面是南疆王才能使用的鹰标。
他兴奋道:“你可知这是从哪里来的?……你记得褚子陵吗?总为我们传递消息的那个中原人?据他说,此物是他生父留给他生母的纪念之物。”
当时的帕沙明白了艾沙话中之意,稍有震惊,却不很以为然:“怎知不是仿制?”
艾沙道:“此人与我们通了三年的信,他确是时惊鸿府中之人,也确是给我们提供了许多讯息。”
帕沙不屑:“就算他当真是王之遗珠,一个私生子,能有何作为?”
时至今日,帕沙仍记得艾沙亮着的眼睛:“私生子,也能做我们的青云梯。”
“青云梯”三字,在帕沙脑中回响。
彼时,他嘲笑艾沙太过信任褚子陵,但几年过去,他也早在无形中,把褚子陵当成了一把好梯子。
细想一番,褚子陵岂不也是这样?
既然是彼此利用,那便用利益说话罢。
正如艾沙曾经所言,褚子陵帮了他们这么多,为何会无故毒死艾沙,白白断了自己培植了近十年的势力?
没有道理。
信是能被替换的,或许是哪个仇恨艾沙的小妾或奴隶做的也说不定。
最糟的情形,也不过是时家发现了有人在向外传递讯息,拦截下了信鸽,借他之手,反将一军,铲除收信之人,却没能查到送信之人是谁。
那褚子陵心思细密,右手写一手漂亮的蝇头小楷,左手却能仿时停云潇洒行云的字迹,且从不以左手之字示人。而那时小公子的字听闻在望城是一绝,常有人临帖模仿,时停云又信赖他身边之人,想必是没有怀疑到褚子陵身上来,否则此等国贼,定会立时杀之,哪有继续留在身侧之理?
帕沙将羊皮地图慢慢卷好,绿色眼睛里闪着石头般的冷泽。
……退一万步说,褚子陵的意图与身份当真被时停云发现了,此番通风报信,意在调自己所部之兵去送死,也是烂棋一步。
他不会妄动,哪怕要送死,也是吴宜春去。
端看事态如何发展吧。
与此同时,在距扶绥五十里外的一处小城内。
池小池已先行来到此处安营。
奔波至此花了整整半日,一来便又安排了许多事务,如今池小池已困倦得狠了,不及回房,就在一间临时开辟出的、当做指挥所的府邸正厅,撑着脑袋睡着了。
褚子陵入室斟茶,看见李邺书坐在公子的下位,皱着眉头,手持一张地图,对着一张沙盘思考。
褚子陵把茶放下,问:“你在看什么?”
李邺书嘘了一声,确定他没有吵醒打盹的公子,才道:“小声些,公子累极了。”
褚子陵嘴角微微一撇。
当真是小厮眼界,小题大做,在军营之中,这等劳碌算得了什么?
他俯身欲看李邺书手中的地图。
李邺书却将地图敛起,一本正经道:“不可。这是公子交给我的。”
褚子陵意外地看着他:“公子允我参议军中之事,你忘了?”
李邺书仍捂着不给看:“公子说此事涉及机密,只让我一人参悟,不让我同外人说,也不叫我问外人。”
褚子陵逗他:“你看的不就是扶绥地图?此计是公子所设,我从旁协助,对我而言有何机密可言?再说,我又非是外人。”
没想到李邺书不吃他这套,护食地捂着地图绕到沙盘另一侧,认真道:“你怎样说,我也不会给你看的。我以前也从未过问过公子交给你的战策。”
褚子陵愣了半晌,回过神来后好气又好笑。
……他还真把自己当回事儿了?
李邺书的脚步声似是惊了上位之人,池小池醒过来,揉一揉眼睛,坦然地饮下了褚子陵刚刚端上的热茶。
褚子陵在旁笑道:“公子,好消息,城中存放信哨的仓库已经被死士渗了进去,信哨事前被浇了水,全成了哑炮。”
池小池点了点头。
李邺书却道:“可……公子,我觉得这次攻打扶绥,略有不妥……”
池小池放下茶盅,耐心问他:“如何不妥?”
李邺书不大自信,看了一眼褚子陵,结结巴巴道:“我们……真能在五日内破城吗?若是城中兵士因着缺水,鱼死网破,冲出城来决一死战……”
池小池不言,笑着转看褚子陵。
褚子陵也觉得好笑:“阿书,北府军不是酒囊饭袋,南疆人也不过是两肩挑一颅,何必长他人志气?两千对三千,哪有战不过的道理?”
李邺书有点着急,略口吃地举起地图比划:“公子,我只怕有人设了个口袋,擎等着我们往里钻呢。”
褚子陵的心猛一跳,张口便是反驳:“军队调动乃是机密之事,只要没有内应,此战便是十拿九稳。况且,若是人人都像你一般怕这畏那,仗就没法打了。”
李邺书没有经验,见公子没有反驳褚子陵的话,只好缄口。
“莫要想这么多了。”池小池起身,“阿陵,回去收拾休息一番,今夜随我披挂上阵。”
褚子陵眼睛一亮,转看了一眼有些垂头丧气的李邺书,为自己这些日子来的隐忧而感觉好笑。
不过是个连想战策都要绞尽脑汁的小孩子罢了,论到公子对自己的信任,他又如何能比得过自己呢?
池小池出门去,绕到后院,拿凉水拍脸醒神。
娄影摇着轮椅从他身后出现,笑道:“打算动手了?”
“……褚子陵想做鸭,还想立牌坊。”池小池用他递来的毛巾擦脸,露出一双笑眼,“……那我就替他纹一个半永久牌坊在脸上。”
第201章
霸道将军俏军师(二十)
两日后。
一匹秃毛瘦马在荒野上奔驰,
马上骑着一个披着麻布片的瘦子,
褡裢来回晃荡,
交错拍打着干瘪瘪的马肚子。
任谁来看,这都像是个急于归乡的旅人。
他绕入一片树林,对一棵树上隐藏着的哨兵迅速出示令牌,旋即翻身下马,
奔入林中。
林中只剩外圈还有树木,
内里已经被伐出一片空地,
供大军休整。
纸片似的瘦子拐入主营当中,下拜道:“将军,
我回来了。”
上位的吴宜春急切地合上手中的扶绥地图:“如何?”
“将军,信中所说是真的,河道那边确实有汉人军队看守。他们不仅投了麻袋断流,
还挖了两条沟渠,让河水分流到洼地里。”
吴宜春笑骂:“他娘的,还真打定了主意要把那鞠琛渴死在扶绥啊。”
他的两名副将都笑了,只有一人凝眉道:“将军,咱们当真不马上驰援?”
吴宜春饮了口茶,慢悠悠道:“怕什么?渴一两天,
死不了人。”
另一名副将帮腔道:“可不是?那鞠琛仗着他跟王上宠妃那八竿子打不着的姑侄关系,
在咱们将军跟前摆臭架子不是一日两日,这回,
他可承了咱们的大情了。”
那人仍是有些异议:“将军,
咱们这回是送粮的本是要往卫陵城送粮,
如今已延期了。卫陵的禤旺不是什么好相与的,若是他向王告状……”
“告状?他告什么状,告一个刚解救了扶绥之危的功臣?”
不等吴宜春说话,方才替吴宜春说话的副将又忙不迭现身拍马:“将军是南疆之臣,又不是他禤旺的家丁,任他呼喝?南疆有难,将军自是要解救,难道一城之安危,比之迟几日送到的粮草还不如?”
那参军不卑不亢:“将军,属下仍是认为,该兵分两路,一路送粮,一路解危,各不耽误……”
副将皱眉:“你一个参军,怎得这么多话?你要替将军决议不成?兵分两路,万一粮草被劫怎么办?万一支援扶绥的人手不够损失惨重又怎么办?你可负得起责任?”
那参军不说话了,拱手告辞,出外检查士兵安营状况如何了,并叮嘱大家只吃干粮,万勿生火,以免打草惊蛇。
吴宜春继续饮茶,然而眼中满是按捺不住的喜悦。
少了个唱反调的,主帐中的人都轻松了几分。
爱拍马的副将殷切道:“吴将军,咱们几时动身?那业城就在扶绥二百里开外,五日一到,扶绥没有燃放宣告安全的信弹,岂不是让业城平白占了便宜?”
“我不是说了吗,渴一‘两’日,死不了人。”吴宜春含笑道,“就后日晚上吧。”
后日,对吴宜春是转瞬即到。
他才不会去费神细想,乍然断水、在扶绥城里煎熬等待救援的鞠琛军是怎样一副光景。
后日一入夜,他便整顿军势,只带了少数马匹,做包抄和追击之用,以免闹出太大动静,做不了一只合格的黄雀。
之所以他要带五千人,自然是有吴宜春自己的考量的。
他根本没想让他的兵死战。
说白了,带五千人,就摆出来看的,既是给鞠琛看,也是给北府军看。
他要给鞠琛一个打出城、冲散北府军战线的机会,顺便也方便自己带军入阵,擒拿下严元衡。
只要擒下严元衡,他后半生的荣华富贵,便是稳稳当当的了。
而他野心勃勃的对象,此刻确在扶绥城外三里的前沿阵地中。
严元衡吞咽着杂面做的窝头,碎渣簌簌从他口边落下,他眉头也不皱一下,只盯着扶绥方向。
身侧的时停云递给他水,他喝了一口,直到时停云擦擦壶口,喝了同一壶水,他才后知后觉地红了脸。
他想起那壶被自己藏起来的酒,心里升起一股莫名的情绪:“你经常这样同别人共饮一壶水吗。”
时停云咽下水:“是啊。”
严元衡严肃道:“这样不好。以后不许。”
时停云玩笑:“是了,我的十三皇子。”
严元衡扭过脸,有点高兴。
待他把目光重新聚焦在扶绥城时,神色又重归凝重。
他道:“不该打这一仗的。我来边城,确实是代王巡狩,但也不必非要打一场给我看的胜仗……”
时停云笑了,单肘撑在膝上:“不是为了你。”
严元衡也不尴尬,“唔”了一声:“那是……”
时停云举起水囊,对严元衡坦荡地笑道:“为了我的国。还有,我的王。”
严元衡明白过他话中含义,吃了一惊,迅速压低了声音:“无礼!你喝水也能吃醉吗?这话怎可乱说!”
时停云眯着眼睛看他:“你会说出去吗?”
严元衡一噎:“我……”
时停云目不转睛地看他:“谢十三皇子。”
严元衡转过脸,生硬地转开话题:“……太冒险了。若是有人来援呢,若是城中之人打算鱼死网破呢?我看兵法说,莫迫穷寇,他们若是逼急了,什么都做得出来。”
时停云说:“十三皇子说得对。就是一句话说错了三点。”
严元衡:“……”他洗耳恭听。
“首先,他们不是穷寇。”时停云道,“我们断了水流,他们城中还有井渠,靠着地下水,虽然紧巴,但也能活过五天。”
严元衡:“五天?”
时停云:“我们的城池,是三日一放信,互相通告平安。南疆这边是五日。而扶绥没有烽火台,一旦信弹没有办法使用,就只能干等着五日过后,邻城察觉不对,前来救援。他们知道,至多六日,援军即至。仍怀希望的军队,又何谈‘穷寇’二字?”
严元衡想,难怪几日以来,扶绥只尝试过用信鸽送信出去,被射杀几回后,索性连鸽子都不放了。
“其二,他们不会鱼死网破的。因为他们贸贸然冲出来,鱼会死,网不会破。”
“就像多足的蜈蚣,若是每一节蜈蚣都有了自己的头脑,那么究竟是往东走还是往西走,它们也能吵得不可开交。正如我方才说过的,他们既有出战的理由,又有避战的理由,因而,城中定有主战和主和两派,正争得不可开交。单是这样的争执,已经够他们的将军头痛,而城中缺水,也会致使民怨沸腾。水若是多分给军队,百姓会不满;若是军队喝不着水,也会躁动不安,军民一旦对立,定然内患无穷。在这种彼此掣肘、小乱不断的情况下,只要他们的主官不是猪,都会选择缩在城内,以安抚民心为主。”
严元衡听得入神:“嗯。”
谈论军事的时停云,从不会引些佶屈聱牙的名家之言来佐证自己的观点。那些兵书都是他的启蒙书籍,就像哪个举人也不会拿自己会背三字经来炫耀自己的博学多才。
他说着哪怕是爱听书的小老百姓都能听懂的浅显比喻,和以前一样。
在望城,他总觉得时停云这样于礼不符。
直到现在,严元衡才发现,这样的时停云,与边疆的星空、烈风与快马最是相配。
但他等了半天,都没有等到时停云的下文。
严元衡忍不住问:“然后呢?”
时停云:“什么然后?”
严元衡:“你方才说,我错了三处。”
时停云:“啊,我就凑个整。觉得三听起来比较有气势。”
严元衡:“……”
时停云笑了起来,高马尾被夜风吹起,顺着脸颊拂过,有几丝贴着他的唇飞过,因为他的唇才被水润过,发丝沾在了唇畔。
严元衡未经思考,抬起手,帮他把头发别到耳后。
时停云顿住了,略惊讶地看着他的手。
严元衡的手还停留在他的耳后,指尖被那一缕头发烧得火烫。
……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