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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9章

    力道一失,

    池小池坐着的脚凳差点翻了,另一头高高翘起,若不是娄影及时从后托住了他的胳膊,

    他怕是会和脚凳一起摔个人仰马翻。

    凳脚磕在地上,哐当一声,

    响得惊天动地。

    池小池侧过脸来,

    轻轻瞪了一下娄影,也没再说什么,

    起身整裰,恭敬行礼:“参见十三皇子。”

    这等打情骂俏的动作,

    落在严元衡眼里,让他的眼睛被针扎了似的刺痛不已。

    严元衡压下满腹情绪:“……可以请你出去一下吗。”

    对面的时停云怔了片刻,

    动手把于风眠从榻上搀扶了起来,

    像是打算把他搀扶上轮椅,

    推出门去。

    严元衡补充了一句:“素常,

    我说的是你。”

    缓过那阵让他双眼发花的酸气,

    严元衡慢慢平静了下来。

    他自认自己的语气没什么纰漏,

    只是原本翻开的兵书卷册在他手里已微微变了形:“吾近来读了不少兵书,很有些心得。听闻于先生有管鲍之才,想请教于先生一些问题,可否?”

    时停云与那榻上的人对视,似是在用目光交换意见。

    在二人视线交汇时,那种被针刺着的感觉重新回到了严元衡身上。

    所幸他们没有对视太久,时停云起身告退,把二人单独留在了帐中。

    严元衡在距离于风眠很远的圈椅上坐下,暗自吐出一口浊气:“先生久负才名,吾虽有耳闻,却是初次见面。”

    榻上的于风眠不动声色:“十三皇子客气了。”

    “先生何时入府?”

    “建平十一年时,鄙人初入望城。”

    ……建平十一年,时停云十四岁的时候。

    严元衡放了些心:“我与停云六岁便在一起读书。论起相识则要更早些。他为人行事一贯跳脱,若他在先生面前有什么不敬之处,还请先生谅解。”

    于风眠粲然一笑:“不劳十三皇子挂心,我喜欢他这样。”

    这一记猝不及防的直球把严元衡给干懵了。

    他张了张口,刚想说些什么,于风眠便将他的话头截断:“十三皇子不是说,有些问题想问?鄙人定当知无不言。”

    严元衡把准备与时停云探讨的几个问题,全用在了和于风眠的交流中。

    于风眠的确是个好先生,一个问题讲得深入浅出,又擅长举例,哪怕是个对军事稍有涉猎的人也能听懂。

    然而严元衡根本高兴不起来。

    这些问题,本是他想与时停云私下里聊的。

    是他好不容易找出来的。

    将严元衡指出的几个问题一一讲解完毕,于风眠便停了下来:“十三皇子,于某可讲明白了?”

    严元衡合上书页:“很明白。”

    “于某是爱书之人,不知可否僭越提醒一句?”于风眠指着书上被他生生捏出的皱褶,“……还请十三皇子爱惜些书页。”

    严元衡抿了抿唇,面色更加紧绷了:“是。”

    问题请教完毕,于风眠便说起了客套的闲话:“总听公子谈起,十三皇子翩翩君子,今日一见,果真不凡。”

    严元衡不自觉微微昂起下巴。

    他自己都不知道他这副模样落在外人眼里有多幼稚:“我倒是从没听他提起先生,只是总听六皇兄提起。今日见面,才知先生才学卓绝。”

    于风眠毫不介意:“鄙人身体不好,出身亦差,是见不得人的。亏得有了将军认同、公子庇护,得此厚爱,鄙人实在汗颜。”

    “厚爱?”严元衡干巴巴地笑了一声,“他与谁都是这样交好。”

    于风眠似是不懂他话中之意,或干脆是懒得理会:“十三皇子还有其他要请教的吗?”

    严元衡起身:“打扰了。”

    他出了帐篷,与正在外面同褚子陵说话的时停云擦肩而过,未曾停留分毫,便径直走去。

    时停云在后头叫了他一两声,见他置若罔闻,索性跟了上来。

    严元衡听到后面紧促的脚步声,紧绷着的嘴角总算略略松弛了一些。

    他有意压了压步速。

    果然,时停云几瞬后便追了上来:“元衡!怎么了?你和先生吵架了?”

    严元衡扭头:“……你认为我是这样的人?”

    时停云看起来舒了一口气,拍拍他的肩,看样子竟然是打算回帐去。

    ……他当真认为自己无事吗?!

    严元衡心间一酸,脱口而出:“站住!”

    时停云好奇地回过身去。

    严元衡铁青着脸往前走去:“来我帐中,我有事要问你。”

    时停云挑一挑眉,跟上了。

    严元衡满身冷肃地折返回帐,在榻上主位坐下。

    时停云丝毫不认生,在他身侧落座,还主动拿了茶壶,斟了两杯茶,一边喝着,一边单手把茶杯递了过去:“嗯。”

    严元衡接过茶杯,语气冷硬道:“多谢。”

    时停云问:“你怎么了?”

    ……好问题。

    从方才起,严元衡就一直在想同一个问题。

    ……我这是怎么了?

    明明那于风眠也没有什么不妥、逾矩之处,自己为何要对初见之人这样阴阳怪气?

    严元衡把茶杯抵在唇边,想压一压泛到喉咙口的不知名的酸涩之意。

    他眼睛一转,无意间看到时停云的右手搭在小桌案边,食指咔哒咔哒地叩击着桌面。

    时停云自小便有这毛病,闲下来时,就喜欢敲桌面。

    严元衡纠正过他多次,认为这不是什么好习惯。

    而这回,时停云这个小动作激起了他比平时高上数十倍的不满。

    他豁然站起身来:“仁青!”

    门外的侍卫应声而入:“十三皇子,有何吩咐?”

    严元衡放了茶杯:“为时少将军打盆热水来。”

    侍卫也不问缘由,答了声是,便退了出去。

    很快,一盆温度适宜的热水送进了帐来,并依严元衡之言,摆在了时停云跟前。

    时停云挑起一边眉毛,乖乖把手浸在热水里,又取了被热水浸得滚烫的毛巾,一边擦手一边道:“元衡,这是作甚?我手是干净的,斟茶而已,不必这样嫌弃我吧。”

    严元衡自然知道。

    但只有看着毛巾擦过他的手,他的心才能稍微舒服一点。

    仁青再次退下。

    待帐中只剩两人,严元衡终是把在心中盘桓已久的问题问出了口:“你当初同我说的那个人,可是于风眠?”

    他想要从时停云那里听到一个否定的答案。

    然而,时停云似是有意气他,喝了一口茶,慢悠悠道:“若我说是呢。”

    尽管严元衡心内早有猜想,此话落入耳中,仍是声若雷霆,震得他耳朵都麻了,一颗心被岩浆煎熬得翻江倒海,一团火烧着似的炙热难耐。

    他抬眼望向严元衡:“你要告诉我父亲吗?”

    严元衡气得嘴唇都抖了,把茶杯往桌上一顿,脸颊因为愤怒浮出了梅子色的殷红:“我不是那等告密之人!你时停云愿意糟践你的声名,行此……不堪之事,又与我严元衡何干?”

    话一出口,严元衡便自知那“不堪”二字,着实过分了。

    严元衡太君子,良好的教养让他不会主动挑剔旁人的缺点。

    他看得懂南疆文,知道于风眠眼角的纹饰是何意,他也知道于风眠的残疾,他分明可以一一举出,证明他与时停云有多么不相配。

    但即使仍是生气,他也马上针对自己的用词不当道歉:“抱歉。我不是有意诋毁于风眠。我只是想……”

    他支支吾吾半天,也没有说清,他到底“想”什么。

    时停云面色有了微妙的变化,也放了茶盏:“是啊。与十三皇子何干呢。”

    严元衡语塞:“我……”

    “十三皇子的茶不错,洗手水也挺热。”时停云站起身来,“末将享受够了,该去巡视军营了。告辞。”

    “素常,等……”

    时停云头也不回,就和刚才的他一模一样。

    时停云说走便走,茶水还在冒着热烟。

    严元衡有些颓然地坐在主座上,心里还是酸涩得很,把时停云方才说的话一句句颠来倒去地咀嚼着。

    “若我说是呢”?

    也就是说,有可能不是了?

    停云许是试探一下,想知道自己的好友会如何对待他的心仪之人,谁想自己大加斥责,直称他“不堪”……着实过分了。

    严元衡拿过他只喝了一口的茶杯,心不在焉地一口口喝了下去。

    待把两杯茶都喝下,静了静心,严元衡自行取了纸笔,伏案而书。

    池小池折回营帐时,娄影已经在看书了。

    他一屁股坐回了脚凳,仰头看着榻上斜卧的娄影。

    娄影问他:“处理好了?”

    池小池说:“嗯。”

    池小池又说:“你是故意的吧。”

    “是。”娄影承认得很痛快,“他总是在看你。”

    池小池趴在床边挑眉看他。

    “别误会,我不是吃醋。”娄影翻了一页书,道,“小孩子才会吃醋。我只想解决问题。”

    娄影说得也没错。

    这些日子,与严元衡日夜相处,池小池能够感受到,哪怕他什么都不做,严元衡对时停云的感情也越发浓烈。

    这种感情,或许连严元衡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但已经到了不得不正视的地步。

    不然若是有朝一日突然爆发出来,池小池也不知该怎样替时停云处理这段感情。

    娄影问他:“拒绝了?”

    池小池说:“算是吧。留了点余地,任他怎么理解都行。”

    “我能代时停云做的决定很多,但有限。”池小池说,“不包括决定他未来和谁在一起。我又不是老娘舅。”

    娄影笑出了声。

    二人说话间,帐内的一扇窗户被从外悄悄打开,一封信从天而降,落在了地上。

    池小池翻身而起,走至窗边,先开窗检视一番,外面已经没了人。

    他把信上面沾着的细细尘灰掸去,确认上面未干的墨迹是属于严元衡的,才放心拆了开来。

    这是一封道歉信,却不是他往日端庄冷静的行文作风。

    只有墨汁淋漓的“对不起”三字,端端正正地写在一页纸中间,就像惹了人生气的高中生,抓耳挠腮一番后,鼓起勇气给暗恋的人递的小纸条。

    池小池失笑。

    娄影远远地在床上问:“是什么?”

    池小池把这份少年心思折了一折,收回怀里,扬声答道:“没什么。”

    第198章

    霸道将军俏军师(十七)

    再过几日,

    定远城在他们面前浮现出了雏形。

    红砖砌就的城都沐浴在春日的沙暴内,呈现出灰扑扑的质感。

    远远看到城边的飞云旗,

    时停云驻马片刻,

    猛喝了一声驾,驭马穿风,

    白马越过尖啸的南风,驰骋前行,

    在护城河吊桥边一收缰绳。

    马头奋然昂蹄,长嘶一声,喷出一团团带着沙土腥味的暖热气流。

    严元衡蹙眉,

    回头看李邺书。

    “那是将军的旗帜。”李邺书替时停云解释,

    “将军来定远巡察了。”

    时停云眯眼看了看城门之内,

    隐隐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

    飞身下马,快步奔过已经放下的吊桥,

    新换上的红锦披风被沙子打出啪啪的细响。

    吊桥另一头,

    站着等候已久的时惊鸿。

    时惊鸿笑说:“我算你们今日便到,因此……”

    话未说完,比他已经隐隐高出一线的儿子径直扑入了他的怀中,

    打断了他的话。

    “……素常?”

    怀中人把整张脸都埋入了他的怀中,双臂铁钳似的拥着他,

    用力得浑身发抖。

    时惊鸿愣了片刻,

    便出言下令:“都转过去。”

    身侧几名副官和守门人令下即从,

    持剑持盾,

    齐齐转身。

    时惊鸿低头询问:“怎么了?”

    怀中人不吭声,只是抱得更紧了点。

    时惊鸿把怀中小子的头盔摘了,将他被风沙吹乱的长发整了一整。

    他以为这孩子是在为了挚友背叛自己而难过。

    时惊鸿没有对他多加一句责怪。

    近不惑的岁月,在他身上沉淀出奇异的温柔:“傻小子。叫人看了笑话。去跟爹迎十三皇子,有什么想说的,晚上入帐,爹听你好好说,还可以准你哭一炷香,好吗。”

    时停云用尽全身力气直起身来,眼周浮出被沙子打出的红晕:“好的,父亲。”

    这是池小池第三次感受到原主时停云的情绪。

    但不管是哪一次,都是失控的。

    层层压抑的灰色浪潮之下,隐藏着让人不安的尖礁与暗涡。

    奇怪的是,这种情绪,在他面对褚子陵时,都收敛得很好,仿佛他已经遗忘了那段不堪的记忆,或是将其掩藏在更深、更黑的浪潮之下。

    十三皇子此行,负有代王巡视的名头,本可以摆足王族派头,好在严元衡本人性情低调,除了必要礼节之外,很少讲多余的虚礼,私下里称呼时惊鸿为时伯父,入城后,又说想去探望受伤的温非儒将军,送上些慰问之物,聊表心意。

    父子二人在此事上异口同声,皆说温非儒重伤,需得静养,不宜见客。

    说辞前后一致,因此严元衡既没起疑心,也没再坚持,只托人将礼物送去便罢,几人在城中安营,诸多杂事,暂且不提。

    公子此行带来的物件不少,像是打算长驻在此,褚子陵将一些不易携带的大物件放在屋中,小物件则收在几口藤箱中,整理清爽,方便带走。

    关上其中一口藤箱时,他力道有些失控,一声闷响后,他才回过神来,单手按在藤箱上,侧耳听着外间的动静,盼着那人没有听见。

    然而他还是没能躲过去。

    于风眠的口吻如同吩咐一个最正常不过的小厮:“东西需得轻拿轻放。”

    他咬一咬牙,应道:“是。”

    话罢,褚子陵跪坐在脚毯上,慢慢吐出胸内浊气。

    若在以往,面对区区吩咐,褚子陵也不会如此烦躁。

    然而前不久,他满怀信心的一击落了空,谁知道时惊鸿有没有生疑,有没有发现他在火漆印上动的手脚?

    自己此番前来,是否算是自投罗网?

    为防万一,他想过要悄悄扼死那只专门替他去南疆送信的鸽子,好湮灭证据,但每只鸽子都是将军府悉心培养出来的,莫名死了一只,公子必然要追查,说不准还要治自己一个管理不严之罪,况且,给艾沙大人第一次放去鸽子时,他没能掩藏好行踪,被夜巡队撞见过。

    死了鸽子,反倒是引人注意了。

    为此,他几夜辗转反侧不得入眠,加之每日行军,风尘渐重,不消几日,他便消瘦憔悴了许多。

    时停云看在眼里,以为他是疲累虚弱,不宜伺候在旁,便叫他来陪着公子师,顺便将东西收拢归置一番。

    一个小少爷,怎知“收拢归置”四字背后代表着多大的劳碌?

    褚子陵扶膝沉气,半晌方才冷静下来。

    莫急,莫慌,还不到时候。

    他已经去信,言辞恳切地向艾沙解释过,拿下时惊鸿,绝非一朝一夕之事,并说,以后他们驻入定远城内,寄送信件恐怕不再方便,定远城设有空哨,瞭望台设在八处城门角楼上,日夜换岗,专门防备城中细作向外递送消息。

    好在他在军中有些地位,只要同公子说一声,叫他加入巡查队,他便有办法联络到在城中长驻的南疆细作,想办法把信息递出城去。

    公子那般宠着他,定会同意。

    有朝一日,他翻身为主,也会待公子好的。

    思及此,褚子陵心情好了不少,俯身整理起凌乱的箱箧来。

    但他一颗砰砰乱跳的心,越整理越凉。

    那一箱箱的书都是于风眠的。

    路上他一本本取出,偏偏他读书速度又快,如今顺序全乱了,那于风眠为人又挑剔,给了他一份目录,让他按序整理。

    单是这批书,褚子陵便花了不少精力收拾,出了一身热汗,才勉强整理出了个模样。

    他抹了一把汗,抬眼看向暮色四合的窗外。

    这些杂务本不该归他做的。

    李邺书去哪里了?

    时惊鸿与时停云二人将严元衡安顿好后,方才有机会好好叙一叙父子情。

    看长相,时惊鸿是十足的读书人模样,与时停云的英气奕奕还有不同,面皮天生白净,像个文采斐然的探花郎,边关的风沙也只在他眼角留下了一点痕迹。在他长衫加身时,唯一能看出他武人身份的,是一双长得惊人、筋骨结实的手,以及指间粗粝的茧。

    时停云看样子已恢复正常,拿起小桌上的点心便要咬。

    时惊鸿望着他,语气中是难掩的宠溺:“城前之约,不算数了吗。”

    时停云含着点心,含含糊糊道:“有了玛仁糖,为何要哭。”

    见儿子像小时候一样掏出手帕,一边吃一边揣,时惊鸿无奈一笑:“十三皇子的那份父亲已经送去了,这些都是你的。”

    他知道儿子跟十三皇子交好,而十三皇子最爱这类甜果子,他带些甜点回望城,他这孩子总是吃一小半,揣一大半,每每都是送去给严元衡的。

    这还是十二三岁前的事情。

    直到那个褚子陵进府,时停云便着魇似的,凡事都抬举着他,连与十三皇子的交游都少了。

    时惊鸿想问些什么,想了一想,又没有问出口。

    先让孩子吃得开心些吧。

    这当口,李邺书进来了,端着刚熬好的罗布麻茶,一一斟给两人。

    澄澈的茶水顺着杯壁缓缓流下。

    他以为父子二人在谈正事,因此不管是行进,还是斟茶,他都没有发出任何多余的声音。

    时惊鸿着意打量着他,突然开口唤道:“李邺书?”

    李邺书久未从将军口中听过自己的名字,抬头茫然道:“将军?”

    “画图,识字,我记得你都会些吧。”

    不等他回答,时惊鸿丢了一份旧的粮站分布图给他:“最近三月,粮站的分布变动极大,旧图要废置了。你持此图,去东厅找孙粮官,他会把探得的新的粮站地点告知于你,比照此图,将粮站分布图重新描摹一份,你来主笔。”

    他的神态仿佛不把这当做一件大事:“我的几名副将都有要事忙碌,一时也找不到更合适的人选,就你吧。”

    受将军轻松的神情感染,李邺书心中刚浮现的惶恐散了不少,捧着图答了声是,毕恭毕敬地退了出去。

    时停云嚼着点心,开怀道:“老爹,你要抬举阿书啊。”

    时惊鸿反问:“叫他来这里伺候,不是素常想要抬举人吗?我不过是顺势而为罢了。”

    时停云拱手道:“时将军英明。”

    “能得素常一声夸奖,可见为父此举是真顺了素常的心意了。”时惊鸿按一按腰间佩剑,“阿书的事情料理完毕,该轮到另一个了。”

    时停云略疑惑地看他。

    时惊鸿一笑,按着他的头站起身来。

    “我知道吾儿心思纯善,不忍动手杀多年好友。父亲非是苛责于你,此份纯善,为父珍视得很,只愿你一世都能怀此赤子之心,永不改变。既然把他带到了这里,父亲便代你执刑。北府军可容贫子,可容异族,可容庶奴,唯独难容叛逆。”

    时惊鸿起身,仍是文人形貌,连文质彬彬的风度也没减少几分:“稍坐,为父去杀了他。”

    他的手被时停云一把按住。

    时惊鸿看向他,几个目光交错间,二人心中便各自明白了各自的想法。

    时停云把还沾着糖浆的手缩回来。

    时惊鸿坐回原位,递过一张手帕,用茶水浸湿,示意他擦一擦手。

    时停云说:“我有暂时不杀褚子陵的理由,想告知父亲。”

    时惊鸿温和道:“你说,父亲在听。”

    父子两人第一次互寄信件,一来一往之间,便确定了将军府内有叛逆。

    但是时停云的第一封信语焉不详,时惊鸿尚不知那幕后之人是谁。

    第二次去信时,时停云写了应对定远之围的防御之术与战策,还特意用朱砂勾画出哪一部分是褚子陵献策。

    时停云未在信中提及李邺书,而拿朱砂笔重重标注了褚子陵三字,一收到信,时惊鸿便知道内奸是谁了,心中有数,在回信时却是只字未提,只说了定远大捷之事。

    待他再拆信时,那封给南疆艾沙的信,便是送到他手上的、证明褚子陵里通外国的最好证据。

    他甚至不用亲自动手,只需把此信扔出,那褚子陵必会被乱斧砍死,不留全尸。

    所以,时惊鸿抢先动手,也是想看在爱儿面上,给他留个全尸。

    他晓得自己孩子的性情,如今时停云阻拦他,绝不是想循私情。

    于是他静静地等一个答案。

    而时停云果然没有令他失望。

    他顿了顿,说:“褚子陵留着有用。大用。”

    父子二人闭户深谈半晌,直至夜色笼罩,厅门才被重新推开。

    再开门时,时惊鸿满面温煦,再不提方才提剑杀人之事:“为父吩咐厨房做了红嘴雁,你最是爱吃的,还有野鸡肉饺子。吃饱了就早些歇下,明日早起,陪十三皇子检阅定远之兵。”

    时停云似是放下了一桩心事,总算恢复了几分往日的活泼:“我去知会元衡!”

    时惊鸿脸色一变:“为父是如何教导你的,叫十三皇子。”

    “是是,十三皇子,十三皇子。”

    时惊鸿目送时停云而去,无奈叹息。

    哪里都好,就是这没大没小的样子,着实令人烦扰。

    还好,经历此事,这孩子还有信人之能,便是最值得欣慰的了。

    时惊鸿去了一趟厨房,取了一只食盒来,举步往内院走去,推开一扇西侧厅门,闪身而入。

    厅内正是据传在“养病”的温非儒。

    看见来者面容,正要往屏风后躲的温非儒马上现身,抱怨道:“将军,末将都快憋死了。”

    “稍安勿躁。”时惊鸿笑,“酒和肉都为你备上了。”

    温非儒一乐:“末将瞧瞧是什么。……嚯,野鸡肉饺子。小公子来了吧。”

    提到时停云,时惊鸿面色便柔和了下来:“是,今日到的。”

    温非儒一筷子夹了两个,丢入口中:“这便是了,往日这野鸡肉饺子金贵,哪轮得上末将们吃上一口。我们这是沾了少将军的福气,什么时候请少将军相见,末将得好好谢谢他。”

    时惊鸿温文道:“莫要这么说。今日是为了十三皇子接风洗尘……”

    温非儒咀嚼着饺子:“将军,现在又没有外人,您跟我说这作甚。军中谁不知道您偏宠少将军?”

    时惊鸿失笑之后,略略凝眉,提起了正事:“南疆那边有何讯息?”

    “还真有。”

    温非儒自从诈伤,听着外面打杀之声哐哐当当,好不热闹,却不能亲身参与,闲得抓心挠肝,时惊鸿便要他躲起来,主管细作们从各处汇集来的讯息。

    “南疆那边死了个官儿,听说是暴亡。”温非儒道,“此外,帕沙部好似有些异动,帕沙那老小子跑回南疆主城去了。……按理说,死的那官儿是他的连襟,也不算什么亲近的亲戚,他竟跑了回去奔丧,听说铁木尔很是不满。”

    时惊鸿闻讯,略有震惊。

    那偷梁换柱之策,还真被这小子做成了?

    素常向来直来直去,何时有了这样谋算的心思?

    不过,这一手借刀杀人做得当真漂亮。

    时惊鸿想到儿子在自己不知道的地方有了如此成长,心中既欣喜,又有些惆怅。

    他想了想,问道:“……我真有如此偏宠素常吗?”

    温非儒灌下一口酒,点头不迭。

    时惊鸿失笑,望着窗外皓月,想到了亡妻。

    为了她,在家里稍宠一些素常,也不打紧的吧。

    第199章

    霸道将军俏军师(十八)

    当夜,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再见时惊鸿的缘故,池小池又做了噩梦。

    梦里是血和火的战场,白马倒卧,

    散乱的鬃发上沾满新鲜的血迹,

    被风一吹,结成了一大块一大块的赭色硬绺。

    时停云一具具翻着尸首,严元衡、严元昭、李邺书、时惊鸿,一张张熟悉的血面在他面前放大,

    再放大。

    池小池在满鼻腔浓郁的血腥味中睁开双眼,手指下意识往旁边抓了一下,

    直到抓了个空,

    才想起时惊鸿已为于风眠安排了单独的房间。

    他起了身,

    用凉茶压了压口里泛着的甜腥味,换了件轻便的劲装,翻了窗户出去,

    没有惊醒院中守夜小憩的李邺书。

    定远城内的将军府时停云也来过,因此他按照记忆,轻车熟路地摸去了演武场。

    月轮高悬,

    月光将演武场边的石子照得闪闪发光,

    池小池从中挑了杆银枪,在手中掂一掂:“拿着。”

    体内没有任何想要动的意思,握着枪的手还有点发汗,

    好像是梦中滑腻的鲜血仍附着在他掌心里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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