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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1章

    这样是不对的。

    严元衡迅速约束好自己的动作,却约束不住那颗愈跳愈快的心。

    他把手收回来,抓住了时停云放在地上的水壶。

    他得抓住点什么东西,才能把自己的手拘禁起来。

    严元衡轻声地:“素常。”

    时停云挑眉:“嗯?”

    严元衡:“……停云。”

    时停云点点头。

    严元衡:“时停云。”

    时停云都要笑了:“十三皇子,你叫了我三个名字,想说什么?”

    严元衡低声:“……你说点什么。”

    时停云:“说什么?”

    严元衡也不知道他想让时停云说点什么。他只是感觉,如果时停云不说点什么,他就要忍不住说点什么了。

    时停云见严元衡脸色不对,道:“你——”

    严元衡同时开口:“你——”

    两个“你”字合为一处时,褚子陵与李邺书匆匆而来,径直打断了二人:“少将军!”

    “十三皇子!”

    严元衡:“……”

    他握紧的拳头松了开来,心里微微松了一口气,但一股失落感随之而来,一时说不清心中是什么滋味。

    然而片刻之后,他便什么想法都没有了。

    李邺书哪里见过这么大的阵仗,脸色煞白:“探子……探子回报,扶绥四周突然出现大量南疆军队——”

    似乎是为了呼应于他,喊杀声呈环形震天而起,竟是悄无声息地在扶绥城外围构起了一个包围圈,宛如群狼窥伺在后,准备攻击时发出的群声厉嚎,刺得人头皮发麻。

    ……好一个3D环绕立体声。

    严元衡腾然起身,脸色遽变:“……南疆兵马?”

    “我们将扶绥围得铁桶一般,这消息是如何走漏的?”褚子陵急道,“少将军,听这声音少说也有三四千人!再加上扶绥城内的两千军马……少将军,你带着十三皇子走吧,子陵在旁翼护,一定能护你们突出重围!”

    时停云前跨两步,侧耳片刻,道:“你们是怎么听的?”

    褚子陵与李邺书俱是一怔:“嗯?”

    时停云道:“什么三四千,围来的起码有五千余人。”

    而紧闭了数日的扶绥城门渐渐落了下来,发出嘎吱嘎吱的闷响。

    城内蓄势待发的两千军士,在听到喊杀的号角后,也亮出了早已擦拭多日的战甲银枪,准备一扫几日来的憋气,里应外合,杀尽围城的三千北府军。

    在通天的杀声中,严元衡却望着时停云的后背,眼中渐渐亮起了光。

    难道……

    时停云扭过头来,笑说:“……其三。元衡,我等的就是‘有人来援’。”

    他从腰间抽出一枚信弹,引燃过后,松手任其入天。

    火药嗤嗤推动着信弹升上天空,刺鼻的松香味随着漫天散开的白星弥漫开来,映亮了李邺书略有迷茫的眼睛,和褚子陵刹那惨白下去的脸。

    下一瞬,比南疆军更加震耳欲聋的喊杀声冲天而起,悬于九霄,响遏行云,只凭层层回音,便压住了那五千虚张声势的运粮军的喊杀声。

    听声可辨,数目足有八千之巨!

    李邺书回过神来,既惊且喜:“望城附近何来这么多北府军?”

    时停云笑道:“他们等了四天,我们也等了四天啊。”

    “今次抽查不合格。”时停云回身,摸了摸李邺书的头发,“我可是那好大喜功之辈?识你家主子不清,扣十分;没有察觉出我围城意图,扣二十分;一味担忧多日,连茶的味道都不对了,害我没有口福,再扣二十分。”

    李邺书红着脸,心中又是害臊又是欣喜,转身去取时停云的银枪与弓箭。

    见褚子陵还在原地发呆,时停云没有管他,一声唿哨,他的白马便奔驰而来。

    时停云跃身上马,调整马缰。李邺书飞奔而至,将银枪与箭匣凌空抛出:“公子!”

    时停云双手接住,箭匣背于背上,银枪握于右手,道:“褚子陵,分五百兵,去助我父亲冲散外围的包围圈,里应外合,务必活捉对方将领!李邺书,留在营中,看顾好十三皇子!”

    言罢,他低下头来,目光如星地盯准严元衡。

    “扶绥小城一座,与十三皇子不很相配。”在雄浑动魄的杀声中,时停云高声道,“五千人来送,勉强还够。十三皇子,末将去去便回,稍后带扶绥来见。”

    褚子陵面如死灰。

    ……怎会?

    他以为时惊鸿与时停云突然提出要打扶绥,只是想打场必胜的仗给严元衡看一看。

    谁想公子竟是冲着来救援的军队去的?

    褚子陵早有设想,扶绥附近能迅速调动的南疆军队,唯有送粮的吴宜春部,他们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扮演那个黄雀在后的角色,甚至能杀掉严元衡,借此大挫北府军锐气……

    可是,谁会想到,本打算里应外合的他们,却反过来被北府军给包了饺子?

    以吴宜春那运粮军的战力而言,别说八千人来围,就算只来三千,也足以冲得他溃不成军。

    最糟的是,来的是吴宜春。

    “务必活捉”四字言犹在耳,虽然吴宜春或许会死在乱战当中,或许会成功脱身,但褚子陵万万赌不起这个“或许”。

    若是吴宜春活着被押回营,那他就完了!

    有那么一瞬,褚子陵甚至怀疑,公子是否已经发现南疆在北府军内安插了细作,因而有意放出假消息设计自己,但心念一转,又觉得并无可能。

    他如何能料到这么多步?又如何能算到会是吴宜春来援?

    公子说了,他是在考验阿书而已,因此才没有明言……

    褚子陵敛起所有杂念,沉默着转身奔去,清点五百军士,直扑那已经混乱一团的五千人的乱阵中。

    无论如何,吴宜春绝不能活。

    而在褚子陵策马离开后,严元衡沉下一口气,转头对李邺书道:“备马。”

    李邺书还沉浸在局势反转的快感中,热血难免澎湃,一时间难以平复:“……十三皇子?”

    严元衡按住腰间佩剑,沉声道:“我是三千围城兵士之一,我也该入战场。”

    与此同时,吴宜春阵内已经慌了神。

    为了方便潜行,他们根本没有携带多少马匹,而一直守在外围的北府军,带了千乘骑兵军。

    战事方起,千乘兵马长驱直入,把吴部署的阵型径直冲散,又左右包抄,把整个包围阵直冲了个人仰马翻。

    吴宜春下达的命令分明是坐山观虎斗,以及坐收渔利,士兵们根本没想到会被人当做渔利坐收,阵脚一乱,立时溃不成军,弃甲曳兵,望风而逃。

    吴宜春在听到排山倒海的杀声时,便已慌了手脚,急忙下令撤退,可发现漫山遍野都是北府军后,他胆子立时骇破,忙忙扒掉自己身上的醒目甲胄,拉过一名士兵,强逼他脱下衣服,自己草草套上,混入了逃散的士兵当中。

    五千人若是成了五千只不知要往何处逃的羊,对上八千严阵以待的精锐将士,溃败也不过是转瞬间的事情。

    不消三刻,五千人被杀了一千余人,几百人藏入附近的山林中负隅顽抗,剩下的纷纷缴械。

    吴宜春身着普通士兵的甲胄,蹲在被俘虏的士兵中,两股战战,并紧双腿,生怕叫北府军军人瞧见他那双没来得及换下的、镶了玉的靴子。

    他抱紧头,满身毛刺刺的冷汗,拼命想着自己是哪里做错了,然而脑中轰鸣一片,白茫茫的,什么也想不清楚。

    直到他抓到一个声音:“褚副将?是少将军派你来的?”

    ……“褚”?

    紧接着,他听到一个青年的声音:“是。抓到的所有俘虏,都在这里了?”

    “是。”

    吴宜春抬起头,恰与一双满是探询的视线撞了个正着。

    虽然讶异于眼前人的年轻,但吴宜春已经无暇去管了。

    他露出了求助的眼神,悄悄让开身,指了指自己的靴子,暗示自己的身份。

    果然,那褚子陵如艾沙形容的一般聪明。

    与看守俘虏的士兵谈过后,他信手点了吴宜春出来,说是要让他去另一处俘虏营指认谁是主官。

    吴宜春满怀希望地踏出了队伍,低眉顺眼地跟在褚子陵身后,走至圈束他们的笆篱边,周围恰好没有巡逻的兵士经过。

    褚子陵左右张望一番,朝着笆篱外无边的黑暗轻轻一抬下巴。

    吴宜春如遇大赦,拱一拱手,便是拔足狂奔。

    褚子陵在后笑望。

    十步。二十步。三十步。五十步。

    ……够了。

    他抽出弓来,引弓搭箭,眯起眼睛,瞄准了吴宜春的后心。

    在吴宜春往前跌撞两步,不可置信地望向洞穿了自己胸口的铁镞,向前扑倒时,耳边又响起了那青年的呼喊:“来人!有俘虏想要逃营!!”

    很快,他只能听到呼呼的风声了。

    再然后,吴宜春的世界彻底安静了下来。

    ……

    扶绥那边的战役,结束得也很是顺利。

    外面的冲杀声响成一片,城中人还以为来了千军万马,满怀欣喜地冲出来,直到与北府军短兵相接时才觉出不对。

    有的硬着头皮要战,有的见敌众我寡,直接萌生了退意,其结果可想而知。

    混战之中,要找到一个人着实太难了。

    严元衡剑杀数敌,一路寻找时停云而去,却也只能在乱战中看到一抹白,以及掺杂其中的、格外醒目的红。

    待他定睛去看,却又什么都看不见了。

    在定下胜局后,北府军绞杀了大部守城士兵,顺着他们自行打开的城门冲入,严元衡才看见了坐在城门高地前的时停云。

    严元衡往前走了两步,走到近旁,却被一名士兵拉住了。

    因着严元衡换了一身寻常的士兵甲胄,那人并不认得十三皇子,只好心道:“莫要理会少将军了。少将军今日有些古怪。”

    严元衡诧异:“怎么说?”

    “一遇上南疆兵,他就像是疯了一般。”那士兵压低声音,“我一直在少将军近旁,亲眼瞧见他把一个南疆兵拖在枪尖上,生生拖了五十尺,还使马踏碎了一人的头颅。有好几次,那枪势差点落在我身上……”

    严元衡:“……多谢。”

    言罢,他径直走了过去,在时停云身前半跪下去。

    他轻声唤:“停云。”

    时停云抬眼,眼底下蜿蜒着一行可怖的血痕,血泪一般,望之心惊。

    他看了严元衡一眼,便低下头,左右各打量了一遍自己满手的鲜血,突然笑了一声。

    他说:“……原来如此。”

    严元衡:“什么‘原来如此’?”

    “麻烦十三皇子代我前往父亲的中军宣令,趁军势未歇,奔袭卫陵。”

    严元衡直觉时停云的确与寻常不同了,但是他决心先关心军事,毕竟他知道时停云最关心这个:“卫陵?”

    时停云一笑:“吴宜春的运粮军没有去。卫陵怕是濒临断粮了。趁消息还未传开,速速扒了那些俘虏的衣服,装作运粮军,便能轻而易举混入城中。”

    严元衡:“你呢?”

    时停云向后一撑,站起身来:“我回去,有事要请教先生。”

    他跨上被血染污的战马,神情有些倦怠:“十三皇子,劳烦。”

    严元衡虽不知他在想些什么,但却给了他两字保证:“放心。”

    向严元衡交代清楚,池小池驭马,向他们目前安营的、距此约十里的小镇而去。

    滑腻的鲜血在他掌心被风吹干,结成了一片片龟裂血纹,干涸的血屑在缰绳的摩擦间不断落下。

    他没有呕吐,也没有反胃,他很冷静地判断着眼前的局势。

    他杀人了,亲手杀的。

    怪不得池小池先前还在想,为什么已经是第八个世界了,一直针对自己的主神却会给自己一个这样优越的身份。

    世家公子,贵胄出身,任务对象虽然有皇子之尊,目前也不过是个仰他鼻息的小小奴才。

    原来在这儿等着他呢。

    时停云是将军,还是以善战骁勇闻名的将军。

    而自己手上沾了血腥,就会离原来的世界愈来愈远。

    即使那并非他所愿,但也不可能推脱得干净。

    亲手割破人的喉咙的感觉,想要忘记可不是那么简单。

    因此他急切着回去,想要见到娄影。

    小镇中热闹得很,几个南疆军中有头有脸的军官已被连夜押送至小镇内关押。

    来到镇外,池小池驻马,稍停了一会儿。

    他蹲在镇边小溪边,一点点洗去了手上脸上的血迹,又从仓库里取了薄荷味的香膏,涂抹在身上,确认嗅不出血腥气,方才起身。

    他上马,入城,进府,熟练地摸到了娄影的房间。

    他身子弱,果然是等不得,先睡下了。

    左右也是一场预料之内的胜仗。

    池小池脱去甲胄,轻手轻脚地推开门,走到床侧,轻轻坐下。

    那人许是觉浅,他刚一坐下,便睁开了眼睛。

    池小池说:“先生,我们打了胜仗了。”

    娄影点一点头:“是,我看见了。”

    池小池:“……先生没有睡?”

    娄影说:“担心你。”

    池小池眼睛一弯:“就是怕先生担心,我才连夜跑回来啊。”

    “只是为了这个吗?”

    池小池爽朗道:“嗯。”

    说罢,他和衣在床边躺下,再不发一言。

    娄影心中微微有些怅然。

    ……他一夜未睡,就是想等小池回来。

    他如何能不知道小池现在的感受?

    池小池哭也好,骂也好,责备主神也好,娄影唯独不想看他这样忍着,把最真实的自己遮掩起来,不肯叫旁人看到。

    他不想做池小池满心敬仰着的太阳与偶像,只想……

    还未想完,池小池便隔着被子,把他一把抱在了怀里。

    他的声音轻得像是一阵窗下之风:“……先生,让我充会儿电,好吗。”

    娄影失了声。

    半晌后,他温柔了声音,轻声道:“嗯。”

    两人就这样躺着,直到外面喧嚣声渐起。

    有兵士看到池小池进来,也看到屋内熄了灯,但那喜讯着实不小,他踌躇一番,还是决定报喜。

    兵士在院子里扯着嗓子,大声道:“少将军!少将军!您睡下了吗?褚副将立功了!他射杀了南疆的吴宜春!”

    池小池猛然抬头,放开娄影,从床上跳起,电量满满地拉开门:“当真?!”

    “千真万确!”传令兵喜道,“听说是褚副将在俘虏营中看到一个人,觉得可疑,便打算带去给将军看,孰料他半途想要逃跑,被褚副将当场格杀!后来我们搜了他的身,从他身上搜出了吴宜春的印信,还有人来认尸,确是那吴宜春,没有错!”

    “好!!”

    池小池抚掌大悦,高声道:“这是大功!通告全军,张贴喜榜!褚子陵杀了敌方重将,提拔为骁骑营参军!事后,我要大宴三日,也好鼓励底层出身的将士,只要杀敌勇猛,便有拔擢赏赐!”

    经少将军一提,传令兵这才意识到,虽然大家褚副将褚副将地称呼褚子陵,但也是看他在少将军身边出谋划策,便高看了他一眼。

    说到底,还是个卑贱的奴籍啊。

    褚子陵虽说是杀了一个将军,但不过是个运粮的草包将军,若是赏赐过重,反倒不美。

    现在,他得了个小小的营参军之职,可见少将军也不算偏私,而大宴也可说是为全军将士庆贺而开,此外,大家难免会想,一个奴籍立了功,都能得到参军职位,若是民籍出身的其他人呢?  传令兵出身也不高,闻言亦受了鼓舞,兴奋地一拱手:“是,少将军,我这便通令下去!”

    末了,池小池还不忘贴心提醒道:“传得越远越好,最好让南疆人也知道,他们的将军,被我们一名名唤褚子陵的小厮杀了,好好挫一番南疆人的锐气!”

    床上的太阳能娄影不用亲眼去看,都能想到外面人眼冒精光、劲儿劲儿的得意模样,不由得勾了嘴角。

    看来,电量补充得不错。

    而且如果他没有记错,如今的骁骑营营长,恰是当初向褚子陵施恩的黑塔大汉。

    第202章

    霸道将军俏军师(二十一)

    褚子陵合上眼前的名册,

    脸色并不好看。

    他入骁骑营已有两月之久,而在他入骁骑营的第一日,

    便接到了时将军军令,立时开拔,

    一路收购马匹,数量越多越好,

    前往一处边陲小镇安营,

    休养生息。

    军营虽无战事,但也清闲不下来。

    褚子陵每日一睁眼就得忙到天黑,军务杂活层出不穷,还要安排训练马匹,

    活活弄出了一身的马粪味儿。

    甚至营地附近的住民跑丢了一头驴,

    也要来营里闹上一闹,硬说是北府军给征走了。

    单是应付这些光杆刁民,就足以让褚子陵焦头烂额。

    他再周到圆滑,十几年来应付的也多是贵胄名流,

    那些刻意来寻事讨食的流民,可不会听他的那套。

    而更加叫他难以忍受的是……

    “……褚参军。”

    另一名姓岑的参军挑开帐幕,

    对正在清点马匹的褚子陵喊道:“帐中墨锭不够了,

    取些来。”

    一个骁骑营内,往往配备了数名参军,

    职责各不相同。有的入帐议事,

    赞画方略;有的安排粮草,

    分管杂务;有的主笔文簿,

    举弹善恶,等等等等。

    褚子陵初受任命时,震惊不已。

    他一直以为,人人都称他一声“副将”,他早已是名副其实,谁想,浮沫散去,他还是一个一文不名的小厮。

    而等他抖擞精神、以为自己至少会成为幕宾参军时,那昔日拒绝他加入北府军、今日又莫名成了他顶头上司的黑塔大汉鲁大远,竟然安排他去做了管杂务的参事!

    他曾亲耳听到鲁大远对劝他多多照顾自己的主笔参军道:“是,他褚子陵是少将军跟前的红人没错,可他初来乍到,不晓咱们骁骑营的核心军务,让他来指点,不就是瞎子摸象,能摸出个什么道道来?再说,他以前也是在少将军身旁做杂务的,从熟悉的事情做起,总不会差。等他对骁骑营有了个了解,到时候再往上提,也不算迟。”

    字字都没错,但也是字字恶心人。

    褚子陵咽下满腹怨愤,堆出一个有些潦草的笑,转身去取墨锭了。

    一路上,不停有下级军官向他请教杂事,不是下次何时征粮,便是巡逻小队抓了一个疑似探子的人,要往何处关押。

    直到他进了存放杂物的军帐,才得了一个短暂的清静。

    迅速在一干杂物中取到一方劣质的墨锭后,褚子陵甚至不想出去了。

    他在帐中坐下,扶着脑袋,满耳犹然是“褚参军”、“褚参军”的询问声。

    褚子陵把脸埋在掌心,无声地骂了一句。

    褚子陵离了时停云,到这边陲小镇喝风饮沙,已整整三月有余。

    他没有了和公子共享的小厨房,没有了可以每日一换的衣裳,没有了单独的羊皮帐篷,甚至需得和另一名参军用同一顶,在主营和几处主城内培植的心腹更是统统与他断了联系。

    公子没有交代任何人,要对褚子陵多加照顾。

    这也的确是时停云的性情,行事潇洒,若是婆婆妈妈地交代这个、叮嘱那个,反倒与他行事作风不符。

    但褚子陵却在这短短两月间,尝到了何谓拜高踩低的滋味。

    像鲁大远这样本性耿直的人,根本不会顾忌公子对他的宠爱,如对待一个平常参军似的对待他;而有意拍马的人,讨好了他一阵儿,发现时停云并无照拂褚子陵的意思,便疑心他是得罪了公子,才会被明升实降、扔到这犄角旮旯里来做苦活,渐渐也疏远了他。

    好在,他带来了那只脖颈带有一点灰的信鸽。

    缓过神来后,褚子陵从怀里摸出两张信纸,趴在一堆木箱间,取出一根秃头笔,继续写信。

    他与南疆的信,决不能断。

    “艾沙大人,子陵本月未曾修书陈情,在此拜叩请罪。吴宜春将军意外身死,实非吾愿,拜祈……”

    写到此处,褚子陵愤然搁笔,在纸面上烦躁地划了一个墨汁淋漓的大叉,随即狠狠揉了纸张,塞入口中。

    这个英雄,他当得着实憋气!

    扶绥之战中,他不过是杀了一个想要逃跑的草包将军,在中原这边算不得大功,得了个参军的职位,的确算是了不得的恩赏了。

    可在南疆看来,他们此番一连丢了扶绥、卫陵两座城池,逾万名战力折损,大批粮草直接落入北府军手中,而“褚子陵”在这一战后声名鹊起,仿佛此战功成,全在他一人身上一般。

    更重要的是,此战确实是他一封信寄到南疆去,亲手促成的!

    不是他通风报信,小小扶绥,被围也就围了,决不至于搭进去一个卫陵,和整整一支运粮军。

    白纸黑字摆在那里,他褚子陵有口也说不清,把整件事梳理下来,倒像是他里应外合,要帮着北府军谋算南疆似的。

    他以往与南疆合作,自诩有着皇子身份,哪次不是怀着隐隐的掌控全局的优越,现如今出了这样的事,他自己都觉心虚,每每提笔去信,遣词造句都不自觉矮了一头,自己读来都觉得奴颜婢膝,心中窝火得很。

    而以往约定的去信不返,更是害得他寝食难安。

    南疆那边会如何看待自己?

    他们还会信自己吗?

    可当时情势急迫,那吴宜春胆小怕事,未尝不会为着活命,招出自己来。

    不杀吴宜春,他就得死!

    褚子陵心烦意乱,索性撂下笔,拿起墨锭,起身出了营帐,打算细细遣词,再写一信。

    他花了近十年光景,好容易才在南疆人那里博得了信任,不能这样功亏一篑!

    出了营帐,他恰与鲁大远的副官迎面撞了个正着。

    褚子陵想着心事,只与副官微微一点头,权当打过了招呼,旋即错身而去。

    副官有些吃惊。

    三月前,他初见褚子陵时,他分明还是个颇有意气的青年模样。

    起先,副官对褚子陵印象很不坏。

    他本以为,在褚子陵这个年纪,亲手射杀了一名南疆将军,不说自傲忘形,也该是春风得意,但见到他时,副官发现他的神情并不多么欢喜,时时拧着眉,也不爱听别人吹嘘他的功绩,该是个谦逊之人。

    短短三月,边境的风沙和粗粝的饮食便将他打磨得粗糙起来,让他的口角都生起了燎泡,左唇角的泡刚刚干瘪下来、结出了深褐色的血痂,右唇角便又鼓胀了起来,晶晶亮地绽出一个新的口疮。

    他心事重重的,也不爱与人说话,与传闻中的健谈爱笑,倒是不很相符。

    詹远的副官是出了名的软心肠,他摇一摇头,想,听说褚参军自小随公子一起长大,怕是从未分别过这样长的时间。

    况且,他吃惯了好米面、住惯了好帐篷,突然落到这鸟不拉屎的边陲,成日里和一帮流民打交道,不习惯也是正常的。

    思及此,他叫住了褚子陵:“子陵,你过来。”

    褚子陵回过头来。

    副官把他拉到一边:“不是叫你干活,是好事。上头刚刚传来消息,我们骁骑营,有仗打了。”

    饮食不调、外加心情躁郁,生出了满口血泡和溃疡的褚子陵,总算在几日后拟好了一封信件,把鸽子放入了漫天的风沙之中。

    数日之后。

    这封信几度辗转,又摊放在了帕沙的桌案之上。

    一双绿色的眼珠盯着发黄的信纸,瞳色沉郁,看不出它们的主人在想些什么。

    帕沙的副将已是极度不耐:“将军!您还要信他的鬼话不成?!我叔父、吴将军接连惨死,难道还不足以使您警醒?”

    帕沙冷冷道:“战死?吴宜春分明是蠢死的。”

    他指着信纸上端,自言自语道:“……为何他还写着给艾沙?难道他还不知道,艾沙已经死了?”

    副将只觉头大如斗:“将军,恕属下冒犯,属下实在不知,您对那褚子陵何来这等的信赖?!”

    “人说上辈子杀猪,这辈子教书;我看我是上辈子杀人,这辈子教猪。”帕沙道,“实在不知,就闭上嘴。我不必向你交代我的想法。”

    副将只好不甘地闭上了片刻的嘴。

    片刻之后,他仍是忍不住,冲口而出:“那您难不成要听那姓褚的话,撤出归宁?”

    帕沙冷笑一声,反问:“你当真相信,北府军敢举大军,渡江来打归宁?”

    副将略有讶异:“您……”

    “北府军打归宁?笑话,归宁有天险,与北府军亲军隔了一道苍江,是铁木尔将军的前沿之一。且不论北府军有没有那个狗胆与我们正面作战,我们若是避其锋芒,未战先撤,在铁木尔将军那里又要怎样交代?”

    “但那褚子陵信中说得也很明白……”

    见帕沙如此笃定,副将反倒不安起来:“……说是那姓时的小东西有秘密战术,会趁夜渡江夺城,还提前定下了您头颅的赏格……”

    一百金,饶一串苍江浅滩的特产王八。

    这赏格听起来,着实令人火大。

    “哈。”帕沙倒是不怒,“小小竖子,信口逞能罢了。”

    副将道:“那褚子陵倒是建议得很仔细,叫我们避其锋芒,撤到东侧的稻城去,与索将军合流,让开一个缺口,形成一个口袋阵,让那时停云扑个空,再趁机与西侧的仡卡将军部一道,东西呼应,把北府军绞杀其中……”

    帕沙绿色的眼睛狡黠地眨了一眨:“我问你,若北府军不是冲着我来的呢?”

    “咱们与长陵的仡卡将军与稻城的索将军,成了一个互相翼护的品字形,长陵与归宁相距二百里,归宁又与稻城相距百里,互相照应,横锁苍江,便是铁桶一座。然而,如若北府军是冲着仡卡去的……”

    副将恍然大悟:“是了!中原狗子果真狡猾!仡卡将军在西,恰在苍江上游,北府军不需渡江,便能悄悄绕行至其背后,出其不意,攻城夺地。北府军那边口口声声渡江渡江,可他们哪里来的胆子与咱们在江面上正面相抗!若是咱们听了这姓褚的话,当真撤至最近的索将军处,岂不是把仡卡将军孤立了,叫他破了我们的联盟?”

    他越说越觉得有理:“果然!那姓褚的是在诓将军!”

    帕沙却道:“我想,褚子陵他的确是被蒙蔽了。有人怕是在利用他,为我们递传假的讯息。”

    他不理会副将的又一次质疑,垂眼沉思。

    帕沙仍相信,有利益驱动,褚子陵绝不会叛。

    但不管是艾沙之死,还是吴宜春之死,都无疑确证了一点:有人在利用褚子陵。

    那他,何不好好利用这一层“利用”,多为自己牟些利益呢?

    副将说破了嘴,也不见帕沙对褚子陵的“信心”有何动摇,只好叹息一声:“……将军,您说吧,我们如何做。”

    “莫要他理会信中所说,北府军要‘来’,那便‘来’。多派探子,监视着长陵那边。如果有中原的探子出现,莫要打草惊蛇,佯装不知,放他们回去。”

    “不知会两位将军一声吗?”

    帕沙笑道:“若是不叫北府军把仡卡打疼,铁木尔将军是不会记得我率军驰援的功绩的。功劳,我一人揽下便够。我胃口够大,不怕撑着。”

    褚子陵这颗棋子,很有可能已经废了,那他何不拿这步废棋,自己搭一道青云梯?

    末了,他笑道自语:“时家小儿,同样的招数,吴宜春中了,还想要我中一次?我便顶着这一百金的脑袋,恭候大驾。”

    第203章

    霸道将军俏军师(二十二)

    帕沙是志在必得了。

    数日后的傍晚,

    他在苍江沿岸走了两圈,在扑面而来的浪潮湿气间听着探子的回报。

    探子道:“有消息说,中原人早在三月前就开始造船了,花高价征集懂造船的木匠与铁匠,听说造的都是坚船、大船……”

    帕沙哂笑,

    将一颗小石子踹入滚滚江水之中。

    待探子退下,

    一旁的副将走上来,也是一副了然于胸的模样。

    帕沙:“明白了?”

    副将:“属下明白。北府军这是做给我们看呢。”

    帕沙笑道:“若是真要渡江正面硬撼,

    又何必这样大张旗鼓,

    四处宣扬,像是生怕我们不知道他们会把主力都集中在江边,来一场轰轰烈烈的江战似的。”

    副将:“那……?”

    “台子搭好了,戏就算再假模假式,也该好好唱上一段。”帕沙道,

    “我想,

    北府军定会选一个顺风势的日子,趁夜渡江。若我是那时停云,会将声势做得越大越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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