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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0章

    角落中的钟以岫发出几声快要死去的痛苦呻|吟,她立刻止住话语,还不愿让仇敌看到一丝软弱。

    羡泽意识到,她必须要活下来,她必须要冷静判断局势。警觉、怀疑与愤怒充斥了她那颗过去只有快乐的心,真正的长大或许不是能够招引天雷,而是此刻如蜕皮般的痛苦。

    羡泽死死盯着那浑身是血的男人,他的灵力正在逸散,他的生命正在流逝,而同样破碎的还有她的内丹。

    她思索许久,朝钟以岫走了过去,当他意识到眼前的真龙打算对他做什么时,他喉咙中咳出大口鲜血,疯狂挣扎起来:“你我势不两立……你便杀了我、休要这样凌|辱我!”

    羡泽抓住他的领子,将他脑袋狠狠掼在石床上:“死也太容易了,你先供养我恢复金丹再说!”

    ……

    许多忌使本以为画麟不过是短暂的不适,需要回到魔域修养片刻。

    却没想到画麟回到照泽后,竟有数年闭门不出。

    这比他之前受伤还要避人。

    那时只是偶尔躲避起来,门窗紧闭的宫室深处时不时传来隐约的呻|吟。而如今他却将自己藏得更深,忌使们却时不时能听到他极其痛苦的哀叫,以及疯狂的自言自语,仿佛在跟谁对话一般

    他再也不许任何人接近,甚至对各方而来的消息与汇报也充耳不闻,唯有偶尔的指令从他宫室内传出。

    送更多的食物来!

    魔域所有修为超过四百年的不论什么妖魔鬼怪都给他抓来!

    仿佛他需要比之前更疯狂地吞噬,才能压制住体内那股与他不死不休的力量。

    他身边某位忌使壮着胆子,询问道:“尊主,凡界从未有人见过龙尸,恐怕她还活着,可还要寻找……那条龙?”

    宫室深处,他声音许久后才缓缓传出,沙哑得像是吞下无数尖石道:“找到她……也找到苍鹭的尸体。”

    “这点您不必担心,在东海一事三日后,我们已然在北侧海岸附近发现了苍鹭的尸身,已然化作焦黑。”

    画麟并不意外,他本来就不觉得有几只神鸟能活下来。

    随着时间推移,画麟的食欲愈发膨胀。

    他仿佛在用吞吃来压住什么。

    几乎所有的忌使都散出去,只为了给他搜刮“食物”。他的命令只苦了身边的忌使,他的滥杀并未在魔域中引起太多民愤。

    因为魔域交通困难,石鳞忌使为了给他运送食物,修建了许多条道路,虽说道路一开始征用太多妖类,但魔域种族繁杂的另一面便是大家对彼此都没什么同理心,妖的皑皑白骨铺成了道路,又与魔修鬼怪有何相干大家依旧对魔主高声称赞。

    而魔域崇尚强者为尊,画麟四处掠杀修为强大的妖魔,只会让更多下层对他充满敬畏与崇拜,而因为魔域越来越少有大妖巨魔,反而各个势力都蓬勃发展起来。

    但画鳞并不知道也不在乎他所谓的统治,这统治从一开始就不过是给他送食物的一条流水线罢了。

    他也早就变得比当年虐待他的蜃龙残忍数倍。

    时隔十余年,忌使们终于找到了关于真龙的一点蛛丝马迹。

    在过去的时间里,几乎所有活着的蛟都会被画鳞捉入魔域,或成为阶下囚,或成为他的奴仆。任何修为强大或野心勃勃的蛟,都会被他吞吃吐骨,成为宫室地基的一部分。

    东海屠魔之后,画麟因闭门不出、封|锁|消|息,便松懈了对于蛟的监管。而就在这几年内,有一只蛰伏在水潭深处几百年的蛇化作了蛟,它刚刚从水潭进入地下暗湖,就遭遇了一只金色鳞片的受伤“大蛟”。

    对方想要捕杀它,却因为经验不足,只扯掉了它的尾巴,便让它溜走了。

    而后这只受伤的蛟便被忌使们发现,为了自保便供出地下暗湖中的金鳞“大蛟”。

    忌使们却心知,在湖中捕猎的金鳞“大蛟”恐怕就是受伤未愈的真龙!

    忌使亲信赶到画鳞身边,匍匐在地板上激动不已的将这个消息告知他:“还请尊主前去将她直接吞下,您便能成为真龙,号令天下!而且因为她内丹碎裂,气息宛若凡人,极其难以追踪,若是错过这次的消息,再想找到她恐怕就难了。”

    他们却见到宫室是前所未见的昏暗,最深处的阴影中有着窸窸窣窣的声响,宫室中甚至充斥着浓郁的血腥气,仿佛是他将自己挠的遍体鳞伤。

    画麟的声音许久之后才嘶哑的响起:“……她真的没长大,竟然连捕猎都做不好呢。”

    几个忌使因为他这口吻而惊悚的相互对视一眼。

    画麟半晌之后道:“照泽的水牢里,还有些修为三五百年的蛟吧。挑几只,送到她现身的湖附近,要他们不许逃,不许反抗”

    其中一只绿魈忌使激动起来:“是要以此为诱饵,捕猎她吗?”

    画麟沉默许久,忽然从阴影中伸出一只爪子,爪尖朝绿魈伸去,在距离他半丈之处停下来。爪尖微微一捏,绿魈周身石鳞竟然朝他体内刺入生长,他惨叫不已,转瞬如石雕般动也动不得,在地上砰一声摔碎,裂成无数沾血的碎石。

    几个忌使头也不敢抬,屏住呼吸。

    画麟缓缓道:“她内丹已碎,不足为惧。”

    这话却得不到手下人的信服。

    一直说着不足为惧,可他差点被全盛时期的她所伤,以至于要躲在背后要用挑拨离间的方式来赢得胜利!

    但忌使们没人敢说出口,有一位犹豫片刻揣测道:“如以恢复内丹为诱饵,说不定可以将她带来照泽,宫室空着许多,您可以将她养在这里。”

    画麟喉咙中发出一声还算满意的吐息声,但他却道:“不必,现在不方便见她。”

    不方便不只是他因为吞吃华粼后异变臃肿的身形,还有他如今饱受痛苦的身躯与极其不稳定的力量。

    他频繁陷入昏迷与清醒,只敢躲在高高城墙围着的照泽中。

    清醒的时刻痛苦异常,华粼似在他体内唤醒所有被他吞噬后饱含怨恨的灵魂,他头脑中充斥着无数亡灵的话语,身躯中也有种种力量正在横冲直撞,几乎要从内部顶开他的束缚重回世间。

    他只能凭借着继续疯狂吞食,妄图压制住“华粼”。

    而昏迷的幻梦,又让他彻底混乱。

    他在那昏迷后的梦中,既是备受宠爱的鸾鸟,也是被她剥开面具的黑蛟,他时而与她紧紧相拥啜吻着,时而又被她嫌恶的踩在脚下。

    来自华粼的记忆,既深深刻入脑海又与他无关。

    让他时而几乎要心碎悔恨,时而对她充满幽怨;他时而充满着对她聪颖天赋的恐惧警觉,又充满了无尽的怜爱与渴望……

    就因为吃下华粼,他已经半废了。

    头脑混乱,力量不稳,他甚至感觉自己破破烂烂即将崩塌。若不是华粼,他早就能捉住羡泽,早就是天地间最强大的存在!

    就在这半梦半醒龟缩于宫室的几年后,他再次听到了羡泽的消息,说她短暂现身西狄,伽萨教以她为尊,想要征服统一西部荒原上众多部族。

    而有人说,伽萨教圣主甚至是真龙的入幕之宾,得到了龙的庇佑才能让伽萨教战无不胜

    画麟听闻这消息时,尖爪在宫室地面上抓出道道深痕,他在内心讥讽着华粼:“看啊,这才十几年过去,她就有了新的情人!你的魂魄还在拼了命的想要毁掉我,想要拖住我的脚步,让我无法去杀了她!可她完全忘了你的死,也忘记了当年泗水的那些过往那些温存!”

    但,华粼的声音不可能会回答他。

    华粼在某种意义上确实死掉了,在他体内作乱、让他生不如死的,不如说是华粼的执念与残魂,是华粼绝不肯融入他的那部分。

    画麟暗暗的想:既然华粼是他的分|身,既然华粼已经死掉了,那当年那些过往就是他与羡泽之间的回忆,那其实可以说,他就是羡泽最受宠爱的情人对吧!

    羡泽怎么能这么快就忘了他?

    到底什么凡人也能成为她的入幕之宾?

    画麟对忌使们的汇报并未做任何反应,但他在辗转反侧许久,还是决定冒险离开照泽,去往西狄。

    哪怕是远远见到她一面,确认她毫无反抗的能力,他就还可以再纵容她多活几年……

    画麟知道以自己当下的状态去往凡界,实在太过冒险,但他真的已经疯掉了。

    他没办法不去想这些事。

    几十年怀揣龙蛋的孕育,四百多年在暗处却不能触摸的窥视,常年浸润在欲|望最深处的通感,亲手毁了她一切光芒的阴谋,他不知道羡泽对他来说是什么了。

    画麟到了西狄,这才听说那所谓的圣主,竟然只是个低贱的半身蛇妖,而他想要接近她而不被怀疑,竟然还要伪装面目也化作蛇妖。

    当他进入西狄,隐约能感觉到她或许喜欢这草原与雪山,她听过那么多云游天下的故事,却没有去过遥远的地方,她一定会对这里充满好奇。

    画麟想象着,她必然会贪吃的买遍街市上的种种美食;也会坐在神庙上憋笑的望着那些真龙有关的壁画。

    便觉得自己的心也轻飘飘的。

    直到,他看到了那神庙之上立着的圣主弓筵月。

    美则美矣,不过是个半妖。

    年岁不轻,甚至没有保护她的能力。

    就这样的家伙,恐怕她也是图一时新鲜,用完就扔

    而后画麟就看到了他手腕上挂着的细镯。

    他瞳孔一缩。

    看起来像是她很早就做的试验品,甚至也不是金色,而是黑色中夹杂着几颗金珠,看起来粗糙又不规整。

    但那应该是羡泽亲手做的。

    就这个半妖,凭什么得到她亲手做的东西?!

    是上百年过去她全然忘了为何做这些手镯?还是说那半妖无耻地向她讨要来的?

    难不成她真想要用这种手段笼络伽萨教,靠着这群和妖杂种的凡人东山再起?!

    一瞬间,暴怒直刺入他日渐疯狂的头脑中,当他反应过来时,他已然握着半条撕扯下来的手臂,站在了神庙的石阶上,周围遍布尸体。

    弓筵月被他扒下一身华丽衣装,化出蛇尾,满身是血,在他脚下痛苦的喘|息着。

    画麟缓缓蹲了下来,他不信羡泽也会喜欢这种货色,冷冷望着他:“你是利用她跟蛟亲近的天性,才接近她的吗?就凭你这样的鳞片?”

    弓筵月在巨大的痛楚中神志不清,蓝绿色的瞳孔努力想汇聚在他脸上,就看到那团黑影仿佛要不输给他一般,也给自己变出一张美丽而诡异的面容。

    他手指化成利爪,指尖凝着浓重灼人的魔气,抵在半妖的小腹上,轻声道:“你连为真龙孵化龙蛋的能耐也没有,就妄图在这里上位?算什么东西。”

    他指尖向下划去,弓筵月痛苦中浑身颤抖,却死死盯着他咬住了哀嚎,几乎活活痛昏过去。

    画麟望着他小腹上那道丑陋的竖状疤痕,冷笑一声,将指尖剩余的魔气弹指至他面容上,转身离去。

    他随手将弓筵月断掉的半截小臂扔在石阶上,只拿走了那百年前她随手试作的手镯,小心翼翼地戴在自己的手腕上。

    刚刚好。

    他有些迷醉地望着手镯。

    啊对,除了这个圣主,还有个满身纹身的年轻男子一直嘴边不离羡泽的名字,甚至还叫她什么“妈妈”。

    她的名字怎么能让这群人念在嘴里。

    甚至她还是个孩子呢……这凡人怎么敢这么叫她!

    魔气笼罩了伽萨教成片的营帐,他的下属也姗姗来迟,在他的眼神授意下屠杀着。画麟站在神庙之中,望着那群龙时代的壁画,简直和他记忆中的一模一样。

    忽然他听到忌使急急的汇报

    “尊主!那位似乎正在往此处赶来,而且她身边……她身边好像跟着苍鹭!”

    苍鹭?!

    画麟猛地怒瞪回去:“你们不是说他早就死了吗?”

    ……她找到了葛朔。

    他听到自己脑中仿佛同时响起两个声音:

    完了。

    太好了。

    第165章

    若说神鸟之中,画麟最想让谁死,那毫无疑问就是葛朔。

    若说神鸟之中,

    画麟最想让谁死,那毫无疑问就是葛朔。

    他一直以为,华粼也与他是一样的想法。

    整个东海的计划中最让他惊诧的便是:华粼最后选择豁出去命,

    让葛朔能够活下去。

    画麟不理解

    就因为华粼觉得羡泽更爱葛朔吗?

    什么人会用命保护自己的情敌?

    还未吃下华粼的画麟是绝对不理解的,

    但如今处于两个灵魂混杂状态的华粼,

    似乎隐隐明白几分。

    因为华粼明白,这世间神鸟之中,

    最能让羡泽宽慰依赖,

    也最愿意牺牲性命为羡泽铺路的,

    只有葛朔。

    华粼甚至因为自己赴死,

    而感觉到一丝快慰。

    以鸾鸟的身份死掉,

    或许这就是他能拥有的最体面的结局。

    而且华粼早就想到,以画麟的贪婪必然会吞下他这个分|身。当年他作为分|身,被画麟掌控身体不得不窥视她,

    如今他也能挤在画麟身躯内,

    拖住他伤害羡泽的脚步,叫他生不如死!

    草原的夜雾中,羡泽与葛朔急速往这里接近。画麟也在惊恐与激烈的情绪下,

    身躯再度开始痛苦得撕扯,他裹紧衣袍,化作黑影,

    匆匆离去。

    只在走入浓重湿冷的雾气之前,

    画麟冥冥之中感觉到身后遥远又熟悉的气息,向神庙上最后望了一眼。

    他看到了羡泽。

    她眸中只有星星点点金色,穿着江南风格的衣裙,

    没有龙尾与龙角,她的剪影看起来像寻常女子。

    她两颊瘦了些许,

    嘴唇紧抿,纵然因为血腥与尸骸而震惊,但神色依旧冷静,只是微微皱眉。五官还似当年,可短短十几二十年,她却看起来成熟坚韧太多,甚至垂眸俯瞰的神态,令画麟心神一震。

    而在她身边,葛朔身躯同样瘦削,还戴着竹笠,披风被吹得猎猎作响。画麟敏锐的察觉到,葛朔其实受伤颇重,但他身躯内竟然有着一大块真龙的金丹!

    画麟瞳孔缩成针尖大小,望着二人在风中纠缠在一起的衣带。

    羡泽竟然把自己近三分之一的金丹分给了葛朔?!

    那金丹散发着温暖的热量,支撑着葛朔周身磅礴浩然的灵力。若是眯着眼看去,他们二人仿佛有着同色的光芒,经历变故后两人都变了许多,然而此刻并肩而立,他们却比之前看起来更是相配

    她弯下腰,柔软衣袖中丰润的手臂半抱着那残疾的半妖,从弓筵月小腹中拿出了他塞进去的石头。

    羡泽脸上终于露出了几分惊愕,仿佛想象不到世上会有人如此恶意狠毒。

    画麟猝不及防面对她的神情,心中骤然一坠。

    ……她那是什么表情。

    他做的事情过分吗?过分吗?!

    是那个半妖仗着自己有美丽的鳞片勾引她在先!是他戴着手镯仿佛显摆着宠爱四处招摇!能侍奉真龙的从来都不是这遥远西狄的凡人或妖类,而是他这样的蛟强大的能为她孵化龙蛋的蛟!

    羡泽没有在意自己掌心手臂上沾满的血,缓缓坐在了石阶上,轻轻为他掏出了腹中的石头。她表情虽然略显冷淡,但举止还似当年对待神鸟那般的温柔。

    紧接着,她从自己的灵海中捏出碎片,送给了他,止住了即将蔓延弓筵月全身的魔气。

    画麟瞪大眼睛。

    凭什么若说葛朔还能是因为爱,这个半妖凭什么?!

    画麟不理解。

    或许是因为她内丹破碎之后她自己无法使用,便想出了这种法子来操控凡人成为她的龙仆。

    画麟依稀捕捉到风中传来她冷淡的话语:“是我想的太天真了。伽萨教根本无力成为我的势力……向我证明你是有用的,证明你值得我这些年的停留和注视。”

    可羡泽对他冷言冷语背后,终究是几分客观,几分心软。画麟只觉得若是自己在她臂弯中,只会因为这些话语,这枚金丹碎片,涌起无尽对她的渴求、情意,以及拼命想要向她证明自己的愧疚。

    但不止是她对待这个半妖的态度。

    她为什么会对毫不相关的伽萨教百姓的尸首面露一丝不忍?

    那可是跟曾经伤害她的凡人都是一个物种,把他们都杀了不好吗?

    画麟从一开始就是要让她见识凡人的贪婪,就想让她与凡人彻底为敌,恨上这个世界,彻底沾染上魔气。只有这样他们才能有为伍的可能,只有这样他才能以谎言诱骗羡泽到他身边!

    可她为什么没有像他期待的那样,想尽办法屠戮明心宗所有人,淹死千鸿宫上万弟子。

    她为什么经历金丹碎裂这样的巨变,却没有疯狂,没有宣泄,只像是游龙落地,两只脚结结实实的踏在了道路上。

    就像是肩上扛起重担,但双眸还能看着远方一般,她竟背负着冷静下来的仇恨,在这世间体验处处真味,走走停停……

    难道真龙就一定会有浩海似的内心,难道这就是他画不出的鳞吗?

    让真龙能够召唤天雷的风暴,或许不是那海面上的疾风骤雨,而是她内心狂乱又能被她掌控的风暴。

    画麟痴痴的望着那枚金丹碎片融入半妖的胸膛。

    若是他也能拥有一块她的内丹,且不说他必然能实力大增,她和他的气息就能彻底交融,就像是两颗心脏紧贴在一起跳动……

    画麟只是因为这一瞬间的想象,便感觉胸口发烫。

    而葛朔似注意到雾气中的不对劲一般,远远朝他的方向投来目光。

    画麟与他双眼遥遥对视的一瞬,只感觉后颈发紧,身体中更是翻江倒海,他几乎要痛苦的弓下腰去

    葛朔。葛朔!

    画麟逃也似的回到照泽,他体内的撕扯愈发强烈,仿佛华粼也在因为见到她而兴奋。

    画麟知道自己变成蛟型会更舒服,可他不愿意面对自己如今臃肿如附生肿块的蛟身,用尽最后一点力量维持着人形,赤|裸的趴在冰冷的地板上,痛苦得低声喘|息着。

    不行。再这样下去他真的会被华粼折磨死。

    他求生之路才走到这里,怎么能被自己所杀?

    可华粼毕竟是他最早的分|身,吞吃下去之后他们融合的太深,他没有办法像是吐出别的未死灵魂一般,将华粼吐出自己的躯体。

    但也不是没有办法。

    听说,真龙以梦化作龙蛋,龙蛋中包裹着数个被天雷“渡劫”而死亡的灵魂。若是他能模仿真龙,能不能把自己体内的华粼或其他不甘的灵魂,也被蛋壳包裹,从而断绝对他本体的干扰?

    画麟的求生欲总是在一切善恶前头。

    为了活下去他总是什么事都愿意做的,而将华粼控制在体内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特别是画麟还想要给自己留下一部分重要的东西华粼的回忆。

    特别是与羡泽相关的回忆,他既然拥有就决不允许这些回忆在离开他!

    中途他多次因为痛苦昏迷过去。

    身躯之下不但流淌出了越来越多的冥油,还有黑烬如雾气颗粒般悬在宫室静滞的空气中。

    昏迷后的幻梦中,他隆起的却不是蛟身上的“肿块”,而是小腹。他回到了自己当年在魔域被蜃龙奴役的时候,只是不知为何他竟是化作人形赤|裸的被它拴在主座之下。

    画麟回过首去,却看到那主座上并不是蜃龙,而是羡泽。

    她双腿交叠,金瞳明亮,穿着那件流光溢彩的衣裙,目光俯瞰下来,冷冷望着他:“你在看什么?”

    而她身后,戴着竹笠的葛朔像侍卫一般伫立着,竹笠下嫌恶的目光也朝他的方向看过来。

    有人将一大团血腥的尸块扔到他面前。

    羡泽昂起头:“吃啊。你不是什么脏东西都能吃吗?”

    他什么都愿意吃的毛病,就是在当年被真龙囚禁地下饿肚子几十年,以及被蜃龙当狗圈了几十年之后彻底养成了。

    画麟转过头去,望向那团扔在眼前地面上的尸块,却汗毛竖立。

    因为那尸块正是他蛟身的头颅身躯!

    皮开肉绽,血腥凝固,他死得就像是一只案板上被剖开的黑鱼。

    羡泽在他身后高处命令道:“吃!”

    画麟匍匐下去,咬住那肉块,终于忍不住作呕起来

    他也在激烈的反胃中惊醒,猛地撑起身子,他才注意到自己趴伏昏迷的地板上,布满了抓痕和他口鼻溢出的血。

    画麟膝盖压在地面上,冷色肌肤下大腿的肌肉与瘦削的小腿交叠,他手指抹着口鼻处半干的血,翻江倒海的感觉再度涌?*?

    上来。

    他感觉到华粼的魂灵似乎已经被他困住,正在形成一层薄薄的蛋壳将华粼与他隔绝开。而他的头脑终于变得足够清醒

    也是在半梦半醒之间,他依稀听到了忌使前来的汇报。

    说是羡泽竟然主动接近千鸿宫。

    甚至与千鸿宫少主秘密举行了婚礼。

    画麟猛地惊醒,瞪圆双目不可置信。

    她怎么会跟别人成婚?

    她难道也会身穿喜服,与别的男子共饮合卺酒,在挂满红绸的喜房内度过夜晚?

    她是天地间唯一的真龙!谁能配得上成为她的丈夫?!

    他几乎想要拖着身躯到凡界去一把火烧干了千鸿宫。

    不过画麟也想得到,她恐怕是想要潜入千鸿宫。照这个速度,她恐怕要不了多少年就会查出他当年化作鸾鸟,与千鸿宫宫主叫什么来着总之就是那个贪婪凡人达成的交易。

    她会认为自己是遭到了鸾鸟的背叛吗?

    哈,他当年化作鸾鸟,就渴望的是这一天,就想看到她深感背叛之后对华粼的愤怒厌恶。

    等等。

    画麟忽然想到了一件事。

    葛朔回来了就以为自己是她身边仅存的神鸟了吗?

    不。

    在他体内,还有他四五百年吞下的真正的鸾鸟!

    那只鸾鸟在他体内不断死去复生,带给了他许多痛苦,近些年才被他压制住,但始终没有死

    如果他将鸾鸟吐出来,然后再杀了他。

    那不就是会让鸾鸟重生吗?

    羡泽一定会以为重生的鸾鸟,就是她这些年一直喜欢的华粼。而鸾鸟重生会失去记忆,这一切也不会露馅!

    他意识到,没有华粼的影响,他是如此清醒,几乎要笑出来。

    华粼顶着鸾鸟的外貌享尽了她的关注和喜爱,却没想到他也会被鸾鸟轻易取代吧!

    而若是她发现重生的鸾鸟的同时,又发现了“鸾鸟”出卖她的真相,她会怎么样呢?

    会不会她要杀掉这只真正的鸾鸟?

    如果是那样的话……

    那就太好了。

    这只鸾鸟根本就没有跟她相处的四百年,凭什么接替他的宠爱!

    当忌使们再次听令进入宫室时,只瞧见冰凉地板上趴伏着一只伤痕累累尚且年少的鸾鸟尸体,即使死亡也不能抹平他面色的痛苦与惊惧。

    它胸膛被剑洞穿钉在地上,而它死后却不见身体腐烂,只瞧见羽翼尖端像是被火点燃的宣纸那般,卷曲焦黑,明亮的火圈在一点点吞噬它的身躯。

    直到所有的羽毛与躯体化作极细的灰烬,仿佛风一吹便散作云雾。

    这也证明在画麟体内被死去活来折磨数百年的鸾鸟,终于迎来了解脱的死亡。

    屋内响起画麟低哑的声音:“将这团灰处理了……送更多的食物来!我快要成了,等我成了就去千鸿宫!”

    忌使们不敢抬头,照泽城已经在他的命令下封锁,城内不论大小的妖魔,多半都成了它的食物,骸骨已经堆满街道,只剩下一小批还在尸骨的城中负隅抵抗。

    但他的食欲还像是没有尽头那般。

    却已经没有人敢劝,在给画麟送来的食物中,他又选了一批成为新的忌使,忌使们已经明白,想要活命只能继续成为为他找来食物的行尸走肉

    画麟偶尔化作蛟的身躯也愈发笨重臃肿,他明显实力下降,甚至连一些忌使也生出叛逃离开之心,他还不自知的时不时在宫室中踱步:“为何还没有离开千鸿宫……难不成真的做了夫妻?不、不可能!”

    “为什么不杀了所有人!难不成没去过东海就可以不死吗?你不是需要力量吗?就把他们也都吃掉啊!就把仙门大比上那些嘴脸的宗门全都屠戮!”

    “哈,果然你还是恨,果然你也会沾染上魔气。就来到魔域吧,我们就是一样的了,我可以帮你‘复仇’,我可以告诉你那些凡人不论妇孺都没有一个无辜,我可以为你处理尸体,我什么都吃……”

    忌使们早就知道魔主彻底疯了。

    比如他曾经砸碎过所有的镜子,却在多年前又命人寻来一面,对镜幻化成那只伽萨教半妖的模样,搜刮起香料与西狄物件,头披轻纱咀嚼着香料,在身上绘着刺青的图案。

    比如他命人去袭击凡界的仙门大比,却在关键时刻自乱阵脚,只让魔物前去骚扰袭击,回来之后却命人寻来一把琴,也不会拨弦,只会抱在怀里附庸风雅。

    比如宫室内不知道什么时候挂起红绸,摆放上民间成婚般的喜床,他独自拿着酒杯在房中喃喃自语,却又陡然翻脸恼怒,尖啸着“你怎么敢配”。

    直到他臃肿的身躯终于“神功大成”,他离开照泽并袭击了千鸿宫,在几日烧不尽的大火后,画麟负伤归来,却在吃痛之余面露轻松的神色。

    他回到了宫室之中,躺在那张喜床般铺满红绸的大床上,赤|裸的身躯上布满龙爪留下的伤痕,腰腹上有一道看起来很可怖的疤痕。

    那张面容明明也有几分冷俊阴鸷,他却似乎觉得自己远不如鸾鸟美丽,极其不愿意面对这张脸,只要是化作人形出现在光线下,哪怕是身上不着一物,也都要用黑铁面具遮住面容。

    而此刻他躺卧在床铺上,身边空着位置,手指不住抚摸着自己身上的由她留下的疤痕,微微颤抖,竟然轻笑出了声:

    “……羡泽,好疼。”

    “你剖出了我体内的华粼。那现在你手里应该有两枚蛋了。”

    “告诉我,你要杀掉哪一个呢?”

    一黑一白两枚蛋,其中一个是她曾喜爱之人的魂灵,却失去记忆,并顶着和他一样的黑蛟外表;一个是无辜的真正鸾鸟,受尽折磨,却也背负着“鸾鸟”的背叛之名。

    羡泽是否在疑惑,到底哪个会害了她?到底哪个是她的敌人?

    他藏在暗处编造的陷阱,就是要让羡泽亲手酿下错,就是要让她永远失去,悔恨不已。

    他嫉恨引发的恶意,已然让人不寒而栗。

    只是画麟没有想到,最终这两个都被她养在了身边,也都成为了愿意为了她付出一切的人。

    第166章

    “脏东西,别用这张脸,你不配。”

    她就这样被拖入了画麟的回忆,

    简直就像是被拽入冰冷浑浊的水潭之中。而随着画麟视角的回忆,她那些因为之前受伤而失去的记忆,也在逐渐的恢复。

    画麟、华粼。

    所以说到底,

    陪伴她过往数百年的人,

    竟然是这魔主的分身?

    华粼从一开始就是因为要让她被吃掉才接近她吗?!

    她东海屠魔的时候怎么可能想得到,

    实际上仇敌的布局早在她出生的那一刻就在身边了!

    羡泽知道自己无忧无虑的少年时代,绝对算不上深情的人。华粼是她的第一个情人,

    也是她心头的挂念,

    她对华粼有想要腻在一起的喜爱,

    但也有对他的内心懒得深挖的敷衍。

    她当时只觉得,

    情最重要的便是要让自己开心、舒服,

    她喜欢华粼的容貌,喜欢他的百依百顺,也喜欢他外表下如湍急水流般不安自卑的内在。

    可她从没追问过不安与自卑的源头。

    到如今她成熟后才明白:若对方是寻常恋人,

    对她会诉说抱怨,

    她们总能在一点点地摩擦与亲近中,剖开自我、相互学习,逐渐更了解彼此。

    但华粼却不敢剖开自我,

    他太怕失去也有太多秘密,因此就有更多的痴狂和善妒,也有更多的伪装和掩饰。再加上羡泽虽然算得上穿越,

    但龙的天性更占据上风,

    处在最自我的年岁,她觉得只要华粼让她开心,那他的事情都不必问。

    现在回想,

    在她以为相互喜欢、青梅竹马的恋情里,他对于自己身份暴露的惶恐害怕几乎到达了顶峰,

    羡泽又从未真正与他走进彼此心中,他自然做不到把画麟的事对她和盘托出。

    这也就必然导致了东海屠魔的灾难。

    可,理解虽是理解,不代表她不失望,若是华粼还活着,她非要扒下他的那层伪装,把他尾巴倒吊起来关在牢里,逼他说出一切真实再说。

    但现在这笔账到底要怎么算,已经说不清楚了。

    更令她想不到的是,江连星竟然跟华粼有千丝万缕的联系,而之前她从小养到大的华粼,则是她从未蒙面过的真正的鸾鸟。

    准确来说,当一白一黑两枚蛋到她身边时,一切都形成了命运的对照。

    她差点杀死了江连星,在他作为孤儿流落受苦许多年后才接到身边,对他的态度远比不上“华粼”,还把他当作盛放魔核的工具使用,甚至是打算在他替她收集金丹之后,把他吃掉。

    而羡泽顶着师母的身份,也充满了对江连星的诱导和欺骗,让他对她心生依恋与信赖。江连星上辈子对她真实的面目与身份一无所知,才会震惊又茫然的临死前看到羡泽吞食他的血肉。

    而真正的鸾鸟又被她误会是华粼,竟被她取了个跟伤害困住他四百年的仇人同音的名字。也因为羡泽在多方混淆的消息下,仍是相信华粼不会背叛自己,所以从小对鸾鸟很是亲近,几乎是华粼如何宠溺陪伴她长大,她便如何对待鸾鸟。

    在不自知的情况下,她算是小小补偿了受过那么多苦的鸾鸟,将大半的爱都倾斜给了越过那么多荆棘才第一次遇到真龙的鸾鸟。

    但这回忆之中的画麟,太让她恶心了。

    恶心透顶。

    羡泽挣扎着想要从粘稠的回忆中苏醒过来,却感觉到自己小腿肌肤上冰凉滑腻的触感,蛟的身躯紧紧缠着她,就像是把她勒进肋骨般拥抱着。

    羡泽能感受到指尖抚过她脸颊的微痒,听到他沙哑的喃喃自语,那份厌恶让她愈发清醒

    “羡泽,为什么要皱眉呢?你若是能见到回忆,便能知道我们的渊源有多么深厚……”

    “你在我腹中几十年,你那时候也拼命吸取着我的营养,我那填不饱的食欲就是从孵化你开始愈演愈烈,夷海之灾我在灵山上诞下你的时候都觉得自己快死了,我怎么不算你的养父?”

    “就在这间屋内,我历经过咱们之间每一次浓情蜜意,你亲吻哪里我都感受得到,我在这里也会呼唤你的名字,我怎么能不算情人?”

    羡泽真的要吐了。

    她只感觉怒火重上天灵盖,脑中那根弦崩断的瞬间,她睁开眼睛,金瞳迸射出愤怒的火光,望向了近在咫尺的画麟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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