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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江连星双目紧闭,面色难看,仿佛随时要呕出一口血来。

    那男子瞧见有人来,立刻就要松手离开,但他手一抬起,江连星脸色更加难看闷哼一声,他只得又将手压回了江连星肩上。

    羡泽一惊,她心中提防,偷偷将手探入芥子空间中,面上却一副人畜无害模样。

    她走近几步,才看清那男子样貌。

    明心宗是出俊男美女的地方,但目前为止羡泽见到的脉主长老,确实无人能与眼前男子相比。

    他没有束髻,乌发如瀑,肌骨犹如冰玉般泛着透光的冷色,却披着有些泛黄的广袖云衫,衣衫温暖柔薄,臂弯处布满细密陈旧的衣摺。

    唇色浅淡,眉宇如烟,他像是故纸堆里走出来的有些泛黄的画中人,睫毛下的一双眼睛,至澄至净如清月寒枝。只是他衣领处,露出一些淡蓝色的病态血管,如叶脉般从胸口攀上锁骨脖颈。

    他像是被浆洗过了头的绢绫白纱,被洗刷出磨痕的玻璃杯,有种新与旧,洁与污微妙的交替感。

    男人似乎天性避世避人,偏过头不去看羡泽,只盯着闭眼打坐的江连星。

    “请问您是?”羡泽故作讶然,温柔含笑问道。

    男人目光挪过来一寸,嘴唇过了半晌后微微翕动。

    像是说话,但她连气声也没能听见。

    羡泽上前一步,她注意到,这男子正透过掌心,向江连星体内源源不断送入澄净的灵力,而江连星刚刚还难看至极的脸色渐渐恢复,有了些血色。

    男子似乎不愿意让羡泽再逼近一步,摇头轻声道:“只是偶遇……”

    他就跟好多年没说过话似的,嗓子哑哑的,甚至第一个字节破了音。

    他也注意到自己的破音,紧抿着嘴,面上神色难辨。

    羡泽看他行动确实是好意,作揖道:“可是哪一脉的师兄,该如何称呼?”

    男子沉默许久,看羡泽一直将目光落在他身上,才缓缓道:“……叫师兄,就好。”

    这明显敷衍,羡泽却不可能随便放过他,展露自己最虚假的笑容,甚至牙齿都露出来了:“师兄救了我的友人,总要让我知道该感谢谁吧。”

    男人直面她的笑容晃了神,但又很快挪开了眼,表情说不上是有些恐惧还是不快,神色复杂的转过脸,道:“岫。”

    秀?我看你是挺秀的。

    这么敷衍她,到底有什么不可说的秘密。

    她故作不在意的笑起来,看向江连星:“岫师兄,他是怎么了吗?”

    男子脸色稍微正了正,羡泽以为他要开口,但他只是严肃的摇摇头。

    怎么也是个两脚踹不出屁的!

    这时候,江连星也缓缓吐纳吸气,睁开眼来。

    他眼神有半刻的迷惘,先是看向羡泽时有些惊讶,正要对她露出一个宽慰的笑容,就看到眼前另一个男子收回手去。

    江连星这才注意到还有别人。他眸色一沉,心里翻腾,死死盯着那男子。

    岫师兄后退半步,被这俩人四只眼睛凝视,他竟然面如金纸,气也上不来了似的掩面咳嗽起来。听那咳嗽声确实不是装的,好似久病缠身,随时都能呕出血来般。

    江连星正要开口,只听见嘭的一声,这师兄身上冒出一团白烟来,烟雾散的极快,只留下一盏落满青苔的石灯,在院落中伫立着。

    江连星:“……?”

    羡泽:“……呃、岫师兄?”

    那石灯伫立不动,而后忽然剧烈咳嗽颤抖起来,咳到石灯头顶青苔都簌簌落下,而后灯身原地转身,向着院门的方向飞速移动,消失了!

    羡泽震惊的眨了眨眼睛,不过片刻,就瞧见蒲苇地中,升起小小身影,是一个石灯边咳嗽,边御剑飞走了!

    石灯、御剑、飞走了!

    羡泽脑子还没反应过来,江连星立刻起身道:“那人是谁?!”

    羡泽:“不认识,他自称岫师兄。”

    她转过脸去,就看到江连星脚步踉跄,一道鼻血缓缓淌下来。或许是她表情有些惊讶,江连星这才意识到鼻血,他垂下头连忙用手心蹭了蹭,但嘴唇上还有蹭乱的红印,他有些勉强的挤出笑容:“最近可能修炼有些太累了,不小心伤劳过度,您不必担心。”

    但羡泽心知肚明。

    她记得原文中,江连星少年时期就有异常强大的心魔。

    早些年他实力不强,心魔只是如影随形的改变了他的情绪心态,但到后来他大放异彩的时候,心魔时不时就会背刺他操控他,直到最后师母死了,心魔彻底和他融为了一体。

    现在,恐怕是心魔初见端倪的时候。

    不过羡泽对他少年时期的憋屈剧情,基本都是跳过没看,但有一点,她印象很深刻:

    江连星一直害怕自己的心魔暴露,躲躲藏藏,从不敢让人感知他的经脉灵海。也幸好因为他少年时没有什么存在感,所以才没有暴露……

    难不成,刚刚的岫师兄,已经感知到他的心魔了?!

    怪不得需要她保护江连星的秘密。

    这倒是麻烦了。

    江连星此刻心里也是这样的想法。

    他之前没有来上心法课,正是因为他发现自己这辈子的心魔,比前世活跃的更早,也更歹毒。

    江连星解释不清楚心魔的来源,只知道和他人的走火入魔不一样,而是他从出生开始就在灵海中有一枚“魔核”。

    前世师母在世时,他好几次差点在她面前暴露。他私下痛恨自己的心魔,甚至想要把自己内丹都挖了……但那魔核深深扎根在他魂魄之中,他半辈子也挣扎不过,越是修炼,魔核越被滋养的强大。

    直到师母死后,魔核彻底吞噬融入了他的心魂,他后来几年甚至总是半梦半醒,分不清到底自己是死是活。

    这一世,他刚进明心宗就露出了端倪,还被人发现。若是闹大了,恐怕不只是他被逐出去、被杀掉,连师母都要受牵连!

    江连星知道,他必须杀了刚刚那个人。

    羡泽却在这时开口笑道:“那岫师兄真是个好人,我回头打听打听,当面感谢他。”

    江连星抬起头来,阳光之下羡泽笑眯了眼睛,她笑容实在是晃眼,江连星垂下头去:“嗯。徒儿亲自去。”

    亲自去杀了他。

    江连星从回廊上走下来的时候,脚步有些踉跄,羡泽扶住他,很快就转换了话题:“直接去食堂吃饭吧。我今天想吃你昨天点的那个汤面哦。”

    江连星只感觉鼻子发酸,快速眨了眨眼:“好,那就吃汤面。”

    ……

    第17章

    羡泽端详着眼前的男人,美则美矣,只可惜命要短。

    几日后。

    “您说有没有名字里带岫字的师兄?您也不确定是哪个秀字?”胡止抬起头来。

    羡泽点头:“年纪倒是轻。可能跟你差不多大,但可能比较穷,衣衫十分老旧。”

    胡止摸了摸下巴:“容貌呢?”

    羡泽还特意画了个图,她将纸推向胡止,胡止捏起那纸片子看了半晌:“你画的真不是个鲛人顶海带?”

    “哪里有海带?这是长发!”

    胡止又看了看:“这不是鳞片?”

    “那是衣摺!”

    羡泽放弃看图说话了,叹气道:“总之就是年轻、穷、长得不错,是个热心人。”

    胡止觉得这也太模糊了,他想了想道:“要不你还是用墨经坛找找,那上头人多,咱们明心宗也有自己的分坛。”

    “墨经坛?”

    这回倒是胡止惊讶了:“修炼之人,有谁不知道墨经坛?你不也是散修出身,难道没有借着墨经坛上其他同道的文帖来修炼入门?”

    胡止拿出一面祥云纹窄镜来,他施了简单咒法,上头便浮现细密的墨字来,她仔细看过去,竟然是全修真界的论坛!

    上头能看到,按照门派、修为、专长分了许许多多的小组论坛,比如剑修分坛、符修分坛、器修分坛;成丹组、结晶组、元婴组;还有千鸿宫、元阳书院的分坛,在这个列表下头,能看见不起眼的明心宗分坛。

    胡止点进去,能瞧见里头有着密密麻麻的文帖:

    《经楼借书指南-哪些秘籍最值得优先兑换》

    《【切磋】妙箴峰十月二十三日切磋报名(已备医修药费自付)》

    《今日摆摊:中下品丹药八折起,回灵丹买三送一》

    以及……

    《陆炽邑罪恶多端、罄竹难书,前夜再次袭击弟子!》

    羡泽很快就发现,讨伐陆炽邑的文帖,竟然占了明心宗分坛的半壁江山。

    《不要辩解了,想看的都可以来弟子院看看案发现场的惨状,陆炽邑就是要杀人!》

    《报!羡泽姐姐昨日离开数个时辰后才回来,强烈怀疑她找医修治伤了》

    《她真的我哭死,她把自己治好了,就是不想让事情闹大》

    《一个大胆的猜想:不会是陆炽邑暗恋羡泽吧,他反复在羡泽面前跳脚的样子真的小丑……》

    《【下毒预告】陆炽邑你等着把肠子都拉出来吧!(此帖已被删除)》

    羡泽眨了眨眼:“这……”

    怪不得之前一群年轻弟子说着要罢课,这都在墨经坛里沟通好了的。

    胡止转头问道:“姐,你真的前夜去找医修治伤了吗?”

    羡泽摇摇头:“没有。他并没有伤到我。”

    胡止大为赞许:“我就知道,没人能伤了您!”

    他说着,以灵力为笔尖,就在窄镜上洋洋洒洒写了一篇新文帖:

    《羡泽姐毫发无损,陆炽邑不过是外强中干,还想罢课的弟子请发帖响应!》

    下头迅速就一呼百应,多人回复,甚至商量好谁发号施令,下课一同围攻陆炽邑。

    ……?!

    羡泽心痒痒:“我也能发帖吗?”

    胡止点头:“只要是明心宗的相关人士,都可以提交申请加入分坛。咱们食堂的几位厨子也在分坛里,经常会提前告知当日菜品。”

    除了一些跟课业密切相关的贴文,还有大量从其他分坛转过来的八卦、爆料以及时事帖子。

    而且明心宗分坛下面还有其他的友好论坛比如说,山脚下陵城定期开放的“闲丰集”,竟然那也有自己的闲丰集论坛。

    胡止没忘了正事,用灵力搜了搜“岫”字,却没找到相关的词语,他道:“要不要替你发帖寻人,找个地方约见?”

    羡泽却摇了摇头:“不必,不想惊动太多人。”

    胡止看她对墨经坛爱不释手,道:“墨经坛并没有门槛,几乎只是能够引气入体,就可以用一面有灵力的镜子入坛。你拿着我这面镜子吧,我自己再回去取一面就是。”

    羡泽说回头要拿东西跟他换,但胡止可不缺宝贝,他只是笑容中有些认真:“他日,还是请您跟我切磋一番。”

    他太知道羡泽的突飞猛进了,虽然他是结晶境界,但如果不再紧追猛赶,或许数个月就会被她赶超!

    羡泽觉得没什么不好的,切磋也不过是需要多嗑点药,反正她都已经毒入膏肓了。

    不过出了食堂门,她看到食堂门口又摆起了摊,这才想起墨经坛内也有摆摊信息。

    明心宗虽然人少,但是在食堂门前摆摊过的弟子却不少,很明显大家都穷得要死,有些丹修符修的师兄师姐,看新弟子有不少来自钟鼓馔玉之家,更是大声吆喝叫卖,搞出什么打折活动。

    这些师兄师姐每到了闲丰集也会下山摆摊,所以有些摊位上还支着布幅,写有“内部价格,明心宗特供,比闲丰集更优惠”。

    明心宗真是不一样的门派。

    羡泽记得书中讲到的江连星去过的门派,无不等级森严,欺压严重,先辈一口唾沫就能砸死后辈,长老挥挥手弟子修为就能全被拿去上贡。

    而在明心宗,甚至有内门大师兄、首席大师姐端着灵丹试吃的盘子,堆笑递给弟子。

    单看墨经坛里也根本分不出上下级,大家闹作一团,辱骂陆炽邑也没有删帖除了那个想下毒的。

    宗门的氛围往往都和宗主有关,羡泽大概也能想象到宗主钟霄是怎样的性格。

    她手中也没有几个子,想着要考察考察,回头带着江连星来摆摊卖符文。

    羡泽沿着摆摊的道路左右细看,她虽穿着深蓝色烟笼纱的弟子服,却不像一般女修那样披发,而是梳着凡尘妇人的同心髻,头上别着几朵素色玉兰。

    像是贵家女上元游街逛摊。

    却没想到走到各个摊上,有几位师兄师姐都认出了她。

    “你是羡泽?哎,没受伤吧?真的没事?我这几枚匿声符你拿着不要紧!”

    “哈我听说你打了陆炽邑脑袋一巴掌?太解气了,你都不知道我用来拎丹炉的那个机巧,找他帮忙修了三个月都没修好!来来来这中品回春丹给你!吃了有劲儿,下次使劲儿点打!”

    “羡泽,我们反陆炽邑联盟小组,需要你的签字!你如果愿意加入我们小组,可以没有会费”

    她没想到食堂前这条没有百丈的路走完,她怀里已经抱了一堆东西。

    羡泽觉得自己的魅力是其次。

    关键是陆炽邑到底遭多少恨啊。

    ……

    羡泽在屋内拿起窄镜。

    怪不得之前在山脚下的陵城经常会看到有人卖这种细长的,可以单手持的镜子,许多修仙者都在那里挑选,都是用来看墨经坛啊。

    她将一点灵力灌入窄镜,果然镜面上就出现墨字,并提醒她初来乍到先取个名字。

    羡泽想了想,随便起名为“听取妈声一片”,然后开始在明心宗分坛里搜索。

    每次搜索需要耗费一定的灵力,但灵力对羡泽来说不要钱一样,她就在其中来回换词搜索,终于看到了某个文帖中有线索。

    帖主问,说明心宗是否有类似于族谱之类的东西,他脸盲又不记名,想要恶补一下宗门内的人名。

    下头有个叫“睡完天都变了”的人,作了详尽的回复。

    说在经楼内,有一面墙的宗门传谱,里头记录的是明心宗历代脉主、长老与弟子,包括各人的修为与寿元。

    “睡完天都变了”的回复后面,很多人都在打卡留念。

    “睡姐!还有什么事是你不知道的!”

    “楼上怎么就以为是姐,万一是哥呢。您真是高强度刷帖啊,昨儿半夜还在回复呢!”

    “睡,你之前去哪儿了?之前几个月都没动静,最近连回了几百条啊!”

    说起来,羡泽还真的对“睡完天都变了”这个名字有点眼熟,之前翻找的很多帖子都有他,仿佛都住在墨经坛里。明心宗分坛里,很多人都对“睡完天都变了”说的事笃信不疑。

    她翻一翻,之前某个讨伐陆炽邑的贴子里,竟然也有“睡完天都变了”这人回复:

    “支持,陆炽邑应该挨一顿暴揍,他实在是太烦人了!”

    看来也是个对陆炽邑颇有积怨的师兄师姐啊。

    此人说到的宗门传谱,她可以去找找,看上头有没有人名字里带“秀”字。

    不能再拖下去了,谁知道那位“岫师兄”会不会将江连星的事说出去,甚至告知哪位脉主、甚至宗主。

    而且这几天江连星都不在她身边,想必是私下去压制心魔了。

    羡泽直奔经楼。

    明心宗的经楼非常庞大,主体楼阁半悬在山腰上,廊腰缦回,檐牙空道交错,还引了溪流水瀑,在日头极好的天气时常能看到一弯长虹,横跨廊桥。

    他们之前借阅心法武学时,只进入了西楼一小片区域。而剩下的绝大多数楼阁,其实都是闲书杂书、地理志经、风俗话本。

    羡泽又见到了黄长老,他那张老脸想起上次说错话的事,似乎不太愿意见到她,心虚的撇撇嘴:“你怎么又来了,什么,宗门传谱?明心宗的宗门传谱就跟溅了油点子的腰带似的,没几行内容,你找那个干什么?”

    羡泽自然不会直说,黄长老也懒得问:“宗门传谱就在中庭东侧五层靠窗的墙上。”

    她还以为自己的弟子身份不能看,黄长老坐在轮椅上,嗤笑道:“这边的杂书想怎么看都行,但这年头大家都鼓着劲修炼,谁会看杂书闲书。也不知道修炼又有什么用。去吧,不许在阁内喝茶吃食。”

    羡泽上了楼,偌大的经楼内洁净无尘,往外能看到半个明心宗的层峦叠嶂、云雾翻涌,她很快就找到了宗门经传。

    其实算是挂在墙壁上的一卷非常长的类似族谱的书卷,就像披帛般,一部分蜿蜒在地面上。

    上部大半像是被水浸透晕染,已然看不清了,能看到的最靠上方的两个人,就是宗主和师尊。

    宗主称谓下头,还写着名字“钟霄”,而师尊下头,只有些模糊的痕迹,只有三个字能看得出来“垂云君”,是师尊被世人敬称的名号。

    也能看到下头记录的俩人的寿元,俩人生龄都不过一百多年,其中师尊垂云君要比宗主年长几岁。

    唔,中年兄妹撑起家业啊。

    再往下就是九位脉主,这些脉主大多数都比较年轻,其中陆炽邑其实是具灵境界,但出生到现在竟然才四十多年,恐怕是奇才中的奇才了

    羡泽有些恍惚,实在是难以把这个奇才,跟走路时马尾一抖一抖的小心眼少年联系在一起。

    她再往下找长老、首席弟子、大弟子之类的,其中名字里有“秀”字音的,有两个人。

    一个是元真峰的末席长老何袖,主修阴阳堪舆,修为不过是成丹期,但生龄已经近一百七十多年,感觉快到成丹期极限了。

    还有一个是匣翡座下大弟子,名叫曲秀岚,生龄四十多年,也是成丹初期修为。

    宗门传谱上没有写性别,羡泽也不确定这俩人是否是那位“岫师兄”。不过这二人修为都不算太高,她还是有下手的可能性……

    她背着手思索的时候,忽然听到楼上有些响动,转过头从楼梯往上望去,只瞧见一些古旧的卷轴从楼梯上滚落下来,有些狼狈的散落在地面上。

    其中一卷滚到羡泽脚边,她弯腰捡起来,只看到上头写的是《上古山川与河床杂记》……

    楼上的人似乎很轻巧的施了个法术,那些卷轴飘起来朝楼上飞回去,除了她手里那一卷被她攥住了,没飞起来。

    羡泽提裙拾阶而上,准备将卷轴还回去,她也想知道有谁会在这里看闲书。

    走上去,就瞧见了绢纱幕帷后的身影。

    他正跪坐在桌边,桌上堆满了卷轴。松散的簪了大半的头发,衣摆散开铺在旧木地板,宽大云袖覆在桌子上,布料与卷轴是一样的褶皱泛黄,日光落在他肩膀发顶好似金雪薄霜。

    她的脚步惊动了男人,他猛地回过头来,脸隔着绢纱幕帷望见她。

    双目对视,二人相隔的绢纱上有题诗文,正巧那句“松腰玉瘦,泉眼冰寒”在他脸边。

    岫师兄!

    男人面前桌案上齐齐整整的放着许多书册卷轴,分摞的边角对齐,而在书册之中,摆着食盒,里头几碟点心,还被人咬了半口。纸堆下头有茶壶杯盏,有个杯盏撒了点清茶,被紧急拿开了旁边的卷轴,他袖子上也湿了一片。

    显然有人不但没听黄长老的话,而且还弄撒了茶水,这才慌慌张张将卷轴都撞到地上滚下了楼。

    羡泽故作惊喜,开口笑道:“岫师兄!正想着要感谢您呢,就在这儿瞧见了。”

    她提裙走过去,不请自来的跪坐到男人对面去。

    他目光有些躲闪,似乎很不适应其他人突然的接近,但还是略一点头:“……嗯。”

    男人似乎略有些尴尬,似乎故意装忙整理桌面,将每个卷轴长短对齐,挂绳捋直,每一本书册书籍摞的丝毫不差,又把茶盏收拾好之后,列成一横排。仿佛在用行动说:我很忙的,你快点走吧。

    羡泽可不在乎,她不会放过他,笑道:“我打听了好半天。才知道名字中有‘秀’字音的人并不多,师兄可是叫曲秀岚?原来是匣翡脉主的大弟子,实在是失敬失敬。”

    他有些惊讶,看了她一眼,而后沉默的将袖子从桌面上拖下来,两只手搁在膝盖上。

    羡泽端详着眼前的男人,美则美矣,只可惜命要短。

    她找到他的最初目的,就是杀人灭口。

    她指尖有慈悲的毒,身上有可以瞬移的降魔杵和遮掩身形的蛰隐衣。

    杀对方她有很多阴招。

    但羡泽还不确定要不要这么做。

    一是,她还在犹豫,自己是否有必要为了江连星,或者说为了任务做到这一步。羡泽只想让别人为她手上沾血,可不想脏了手替别人铲清道路。

    二是,她是否有把握能杀死这位师兄。成丹期修仙者水平差距很大,万一慈悲对他来说用处不大,那就被动了。

    再加上谋害匣翡手底下的大弟子肯定会被追查,到时候就是一步错步步错。

    目前宗门上下对江连星的事还没有反应,这位师兄应该还没有对任何人说过,她思索片刻,还是先试探一番。

    羡泽笑道:“还是要谢谢师兄救了我友人,他总是在修炼上着急,这心性一不小心就可能气血上涌伤了自己。还希望师兄日后也能多指导我们一番。”

    男人垂眼,心不在焉的点了点头。

    羡泽惊喜:“师兄是真的愿意指导我们了!”

    男人这才反应自己点头答应了什么,有些惊愕的瞪大眼睛,又连忙摇了摇头。

    羡泽都怀疑这个人是不是哑巴,可他明明说过话……她手指不做痕迹的摸过自己的小海螺吊坠,眉眼看向这位师兄疏朗纯真的眉眼。

    忽然有千军万马如同崩溃哀叫般的声音,钻进了她大脑里:

    [啊啊啊啊早知道我就不多管闲事了为什么要突然跟我说话啊!而且我嘴里还有半块桂花糕呢我根本不能说话啊啊!上次也是遇上她,我当时都两年没说过话了,头一句话就破音了丢死人了!我现在再用匿行隐踪的法术,直接在她眼前消失,是不是太刻意了?!]

    ?!!

    第18章

    在过去的十年,师尊成为了旁人的炉鼎。

    这声音跟撞钟佛音似的,叫得实在大声,她都觉得是自己脑子出了问题。

    羡泽瞪大眼睛瞧着他那嘴唇紧闭的谪仙模样,脑子里的轰炸还未结束:

    [早知道就不该一个人来,如今明心宗多了这么多弟子真是可怕,谁记得过来这些人!万一见了我都要打招呼,不如把我杀了算了!呃呃呃真的好噎,她坐我对面我都不能动嘴咽下去了……]

    羡泽盯着男人的嘴角,果然看到了一点点可疑的碎渣,与此同时脑内又是一阵惊恐抽气声:[她看我嘴干什么?她是不是看出来我吃东西了?]

    羡泽强忍着没有笑出声,连忙给他倒了一盏茶:“是我没有眼色了,师兄茶盏空了半天也没给您斟茶。”

    她双手奉上,男人愣了愣接过去,抬袖掩面抿嘴饮茶。

    看起来是优雅,但羡泽脑子里却听到了一声快慰的叹息:

    [总算是咽下去了。她应该没发现吧?说起来,她叫什么?穿的是弟子衣服,看起来却不像是弟子……算了,感觉已经错过能问的时间点了,实在是开不了口……就这样吧。]

    果然是社恐,这错过问名字的机会,恐怕是要错过一辈子了啊。

    羡泽不想太早暴露自己的讯息,装作不知道,故意没有主动自我介绍。

    [唔,她不开口说话吗?难道要我开口吗?呃说什么才好:你也在这里看书、哈哈、你几岁了、平时主修什么、呃,怎么说都很尴尬。要不还是我装体力不支昏倒]

    到这时候,心声戛然而止,羡泽脸上有几分憋不住笑容,又摸了摸项链。

    她太想听了啊!

    一个眼神就能让对方如此慌乱,内心尖叫,又表情上如此好懂。她似乎懂得了“玩弄”可怜社恐的乐趣了!

    他将目光挪到羡泽脸上,似乎被她的笑容震到,忽然咳嗽起来。

    他以袖掩唇,咳得实在是厉害,脸上泛起浮红,更显得层叠衣衫下的人瘦削久病。

    羡泽在咳嗽声中听到了他内心的声音:

    [啊啊啊啊她为什么要笑,是我穿错衣服了吗?还是头发弄脏了?不要对我莫名其妙地笑了,真的很吓人的!]

    羡泽感觉她再不开口,眼前的男人能活活被尴尬憋死自己。

    “师兄,我那位友人,可是气血上涌,经脉岔路?您看日后要如何修炼才好。”她前倾着身子,关切地询问道。

    他躲避开她目光,垂下眼睛,话语也因为桂花糕咽下而多了些:“……我瞧不清楚他的灵海。不过,他来明心宗之前,是否师出散修剑宗葛朔?”

    羡泽心里猛地一跳。

    葛朔。是她那位死了的丈夫吗?

    “虽然他隐退多年,但他的霁威剑我早在数十年前便见过,豪迈浩气,剑锋可削山剔壑,亦可剪水飞花,但最厉害的还是他那套平实又包容的心法,我记得叫长祖功。”

    霁威剑,就是她芥子空间中的那把前夫剑。

    师兄:“我看你的友人有修炼过长祖功的痕迹,会不会是修炼了多门心法,相互混淆,又因年轻没有经验,所以才……”

    他说了几句,又自觉多说了话,有些不自然地抿着嘴。

    羡泽垂下头去把玩手指:这人能轻易看出江连星修炼了长祖功,甚至也认识隐退多年的葛朔……恐怕他阅历不少。

    他没有提及江连星的入魔,可能是试探她但羡泽看他神态纯真,涉世不深,又像是还没发现江连星入魔。

    不论如何,这位师兄,也很有可能会在日后看出江连星的不妥当之处。

    只是今日黄长老发现她来了经楼,不适合下手了。

    羡泽故意找机会跟他多说些话:“师兄可是在这里找书卷?需要我帮忙吗?”

    男人总算是掩唇开口了:“嗯……找一些山川志。主要是五百年前的湖泊河流的图画。”

    羡泽并不太了解:“五百年前的湖泊河流和现在有很大的变化吗?说来,咱们惯常称呼九洲十八川,便是川流湖海极多的意思吧。”

    说起这些,男人稍微多话一些:“是,五百年前还不是这样,曾经有巨海倒灌山陆,毁灭了千百座城池,将地势以河流分割成如今这般的样子,人称‘夷海之灾’。”

    他刚开口时,似乎是因为太久没说过话,声音干涩,但很快就恢复了轻快清朗的音色,看到羡泽听得认真,他又有些愉快自信。

    羡泽这时才意识到,男人其实身骨颇为高大,将他皱褶的旧衣撑出气定神闲的味道:“夷海之灾之前的资料留存的很少,所以很难对比当时与如今河流的变化。”

    羡泽忽然想起自己刚刚捡到的书卷,就是上古山川志,可能就是他要找的书。她不动声色的往自己裙摆下面藏了藏。

    当下如果还回去,她之后就不好再找这位师兄搭话了。

    “不过是区区五百年,总有些大能活过这个岁数吧?也不知道他们能不能凭印象画一些旧时的山川图。”羡泽道。

    男人摇摇头:“怎么能说是区区五百年,元婴的寿元也不过两三百年。而且听说夷海之灾时,修仙界覆灭了大半不止,很多旧事都未能传承下来。所以上古的心法才格外珍贵。”他越说熟悉的话题越是放松,两只手也搭在了桌子上,手背是武人般的指节明晰,掌心是香师般的细腻柔软。

    手如其人,对外看着唬人,翻手却如同稚子。他不像是心事重的人,掌心一定没什么细密的纹路。

    羡泽好奇道:“师兄为何对五百年前的图志好奇?”

    他手指抚过桌上的卷轴,轻声道:“听说有许多上古的秘宝典籍,就藏在这些海水倒灌后形成的河流湖泊里。几十年前我有幸得到一卷残册,这些年想找全剩余的部分,却一直无所?*?

    获。”

    羡泽敏锐的眯起眼睛。

    如果夷海之灾之后,大量陆地被淹没,那藏在水中的残卷秘宝应该很多。

    但陆炽邑提到过悲问仙抄,江连星也说悲问仙抄是在水下洞府发现的,这个人也在找水下的残卷,这些不太可能是巧合。

    眼前的男人会不会也在找《悲问仙抄》。

    为什么?

    忽然男人偏了偏头,羡泽感觉他五感远比她敏锐,似乎听到了什么。

    忽然他立刻收拾东西动了起来,低声道:“是黄长老来了,别说我来过!这、这个点心就不要了,呃、对不起”

    羡泽:“?”

    她转头,就看到黄长老脸色发青,御轮椅腾空而起飞了上来。

    羡泽一脸淡定,拿着藏在裙子下头卷轴起身。

    “这是你吃的?!我不都说了不允许随便饮食?”

    羡泽早看出来他嘴毒人却不恶劣,淡定道:“我进来的时候空着手呢,还能是藏在怀里带进来的?”

    她余光往黄长老背后看去,就瞧见在了蹲在楼上偷偷往这边看的岫师兄。他那么大个的人,却只从书架后头露出一只眼睛,手撑在地面上,长发也垂下来铺在衣摆上,眼睛里满是好奇。

    这师兄真跟个孩子似的。

    他察觉到羡泽的目光,满脸抱歉的对她摆了摆手,然后消失了。

    羡泽看着黄长老,笑道:“再说我还要养孩子,哪里吃得起糕点喝得起茶。”

    这句话又捏住黄长老七寸了,他悻悻道:“我猜也不是你。不过我大概知道是谁了”

    羡泽立刻道:“是谁?他叫什么名字?”

    黄长老皱眉:“跟你没关系,你看完了吗?走吧走吧。”

    羡泽拿起刚刚藏在裙下的《上古山川与河床杂记》,道:“那我想借走这卷山川志,可以吗?”

    她借走这些书卷,就是要等他主动找上门来。

    黄长老看了几眼,挑起眉毛怪异的笑了笑:“可以,别着急还。如果有人也想看,我会让他去找你借书的。”

    羡泽突然微妙的感觉到了

    黄长老似乎也以玩弄“社恐”为乐啊!

    ……

    “你今日竟然出去了。”宗主钟霄背着手,站在那洞府之外,楼阁上悬挂的层层厚重绢幕,像是风也吹不开的扉页。

    她展开灵识,察觉到那个人影本在院中赏雪,听到她的脚步就立刻回到了他不透光的楼阁之中。

    她没有多等,挥袖引风掀开绢幕准备走入楼阁内,果不其然听到了有些惊惶的声音:“不要来!”

    钟霄笑得眼下微微皱起柔和细密的纹路,但还是坚决的往里走进去,只瞧见地上两个折叠的纸人嘭的化作铜兵金将,拦住了她。

    钟霄轻声道:“兄长,我也今非昔比了,两个纸人还能拦住我?”

    她挥挥手,宽袖滑落露出她穿窄袖白衣的腕子来,略显粗粝的手中有一把玉色无锋短剑,短剑下头挂了串铃铛,细瞧过去,每个铃铛都在打转,却没有一个作响。

    金皮纸人化作齑粉,帷幕像是被一道透明的长虹顶起,朝向两侧柔和的掀飞开来,日光撒入昏暗的楼阁厅堂内,果然里头传来某人一声不适的闷哼。

    “少装,我知道你今日出门去了。”她话音刚落就听到一阵剧烈的咳嗽声,这咳声不是装的,她连忙在昏暗的洞府中快走几步。

    昏暗深处开凿的晏玉冰池,湛蓝色冷水下铺满了东海的百年灵珠。这些灵珠奇形怪状,但就是这样的才蕴含着上古的灵力……

    钟以岫伏着头,一身白色单衣卧在晏玉冰池中,发光的灵珠照亮了他的脸颊,他胳膊被湿透的衣衫裹着,隐隐透出手臂内侧青色的筋脉,搭在池边,艰难的将下巴搁在手背上,哑着嗓子道:“我去找书了。”

    钟霄靠近冰池,随着她抬手,旁边矮凳滑过来,她提裙坐在上头,把住了钟以岫的手腕:“经楼我早翻遍了,都查不到《悲问仙抄》的痕迹,还去找什么。”

    他的经脉早已破破烂烂,这些年靠着修炼《悲问仙抄》的残篇,经脉开始慢慢修复,但仍然赶不上他垮掉的速度。

    钟以岫轻轻咳了两声:“我先想,找到夷海之灾之后的江河湖泊,而后想方设法一次次入水找寻。”

    “那才是大海捞针。”钟霄皱起眉头:“还是莫要往那个方向去想。这次特意请千鸿宫少宫主前来,与他们拉近关系,跟此事也有关。我听说千鸿宫多年来搜集了天下各类上古功法残篇,其中说不定就会有《悲问仙抄》。”

    钟以岫抬眼看了宗主片刻,他其实想说,与千鸿宫交好到能让对方拿出深藏的上古残篇,恐怕是需要不少时间建立交情。他或许连千鸿宫他也等不起了。

    但他不敢告诉这个妹妹。

    钟以岫生龄长钟霄几岁,但他十九岁就已然成丹入道,生龄三十年时,已然成为元婴之境的仙人,而后再过二十年,他跻身化神境界。

    天下只觉得他的存在是个传说。

    夷海之灾后,天下化神金仙不过寥寥数位,他算是其中最年轻的一位。

    有人曾见他击退虞魔,一道细窄单寒的剑光,便使得仙都挂霜,冰冻三尺,细雪下了十数日不止;他为救下受沿海倾覆船只的百姓,只用柔软细顺的剑穗一甩,云气飘荡如浪花浮沫,将众人推上了岸。

    他有时浮立于云端,施展神力后,云雾好似流淌的烟似的垂落下来,丝丝烟云如瀑如幕,便有了垂云君的名号。

    而钟霄跟随着哥哥入门,拼命修炼,只比他小了几岁,却只是明心宗外门弟子。

    钟霄二十三岁才得以筑基,更别提后头的修炼有多么困难,到她成丹时,兄长还恍若弱冠之年,而她眼下已经有了细细皱纹。

    那时,明心宗算是以剑法与机巧为主的门派,宗门颇有规模的,更因为垂云君一人名动天下,隐隐有了挤入三大仙门的趋势。

    这样的年纪早早化境,对他来说并不是什么好事,他不谙世事,只懂道心,常年在明心宗山中过着清心寡欲、简单至纯的生活。

    但若未曾见过世界,那道心又算是什么?他窄窄的世界里,只看得到自己剑尖锋芒的沉沉闪光,他只知道自己的所作所为应当有利于天下生灵

    对于这样的钟以岫来说,五十年前汇聚起天下宗门的东海屠魔大业,他是不可能不参与的。

    当时修仙界秘密传闻,这东海新生的魔神若是不除,夷海之灾就会再来一次,海水将再次倒灌九洲十八川,到时候说不定会变成百洲千川,生灵涂炭。

    说是屠魔,但听闻魔只有一个。

    说是屠魔,但最后两败俱伤,无数后生折戟沉沙,修仙界断代三十年。

    三大仙门宗主与大能,死伤无数,勉强存活下来的,也在东海屠魔之后不大见世,闭关养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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