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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事情实在是混乱复杂,许多人也都说不清楚了,但垂云君毫无疑问是当时除了三大仙门宗主以外的主力,甚至可以说其他仙门都是组团去的,明心宗就出了他一个人。

    东海周边至今还有老人提及,当年随着垂云君剑气如海水倒挂,一道道数十米的巨浪凝结在岸边,形成雪墙冰塔的堡垒。那冻结的浪头如盾阻挡住了魔神扫射向岸上的邪法,居民只能从雪墙上端看到天空中的云,被搅散撕碎,化作成缕的轻烟,而后消失,万里无云。

    最后的结果是魔神身陨,各大仙门遭受重创,而垂云君消失了。

    在场的仙门说是,垂云君给魔神致命一击时,反被它所重伤,二人神魂俱损,一同拖着残躯坠入东海海底。

    有传闻,说是垂云君以性命将魔神囚禁在海底。

    有人说魔神将他的神魂捏作齑粉,它却逃之夭夭。

    只有明心宗内,他的那盏魂灯,几乎只剩一点星光,被钟霄守着不肯放。

    所有人都以为钟以岫已经死了,甚至连他的名也渐渐无人提及。而东海屠魔之后十年,他突然出现在了明心宗外,身上衣衫甚至还是当年屠魔之役的白衣。

    那白衣已经布满皱褶抓痕,甚至隐隐泛黄,上头都是海水浸透的盐碱,他仿佛还活在那一天。

    但明心宗却并没有活在那一天,他在明心宗的山门之下,却只看到一片凋敝。

    明心宗少了垂云君这个招牌,立刻就人心散了大半,再加上后来三大仙门说,东海屠魔并没有将那魔神杀个干净,各地仍有作祟的迹象,很有可能是失踪的垂云君勾结魔神,给那魔神造了一条生路。

    于是各大仙门动不动就找机会讨伐明心宗,甚至想把明心宗打成邪派。

    垂云君的名号被人有意抹去,像是不存在的传说。

    关键时刻,一位大师姐站了出来,带着仅存的几位弟子与上了年纪的长老,四处借兵求人,守住了单薄的山门。

    钟以岫恍如隔世的回到草长莺飞的山门,见到了那位大师姐,也就是他的妹妹钟霄。她人到中年,修为晚成,在这个岁数开始突飞猛进,只着布衣,手持一把无刃玉剑,守住了那盏魂灯与云雾中几座野峰。

    兄妹再见,都变了太多。

    钟霄早已不是当年的圆钝。

    玉刃无锋,她已是压山剑、定海针。

    而钟霄也发现,兄长除了一身衣衫未变,内里已经全都变了。

    他虽自小是避人避世,不喜与他人言语来往,强大外表下是孩童般的慌慌张张。但多年后再见到他,他的不安与避人,几乎到达了顶峰,甚至连后来的脉主,他都不肯相见。

    而曾经认为善恶分明,剑能救世的心,似乎也对许多事都晦暗了。他只隐约的表示,东海屠魔他从一开始就不该参与,从来不是他想的那样。

    除了性子,改变更多的是他的仙魂经脉。

    他仿佛是被人撕扯开又拼在一起的,多年积累的修为荡然无存,但又有一些隐隐游荡的灵力,将他拼凑缝补起来,在缓缓修复他残破的经脉。

    钟以岫说自己当时经脉尽毁,被坠落的魔神带入水下,他在某处水下的洞府找到了残卷的《悲问仙抄》,凭借修炼这一功法,才得以活下来。

    垂云君并不知道自己很不会撒谎。

    但钟霄没有多问一个字。

    因为她替他探查元神的时候已经看出来了。

    在过去的十年,钟以岫成为了旁人的炉鼎。

    第19章

    江连星如遭雷劈,张了张嘴甚至不知道该如何自辩自白。

    钟霄当年反复确认,

    她确实没有看错。做过炉鼎之人,灵海的形态都会发生变化。

    垂云君被人羞辱过,这点毋庸置疑。

    钟以岫看起来是过去的数年内,

    都似乎被人豢养起来,

    吸取灵力。甚至那人还如同打下标记一般,

    在他灵海内留下一颗种子般的小小金核。

    在他人灵海中种下灵核,此事难度极高,

    恐怕只有金仙半神才做得到。

    但性质也十分恶劣,

    这枚灵核缝补了钟以岫,

    相当于救他一命,

    却也驻扎在体内,

    不断吸取他自身运作的修为灵力,只将十分之一、甚至百分之一吐出来用于钟以岫自己用。

    就相当于他在快饿死的时候被赏了口饭吃,但灵海里永久住了个地主。钟以岫这个佃农,

    如果不运转灵力,

    自己也会枯竭而死;但运转灵力,就相当于他白白将灵力送出去,自己只能拿到一点点份额……

    不过幸好,

    那金核储存着他大量的灵力,虽然不肯给他,但至少还是在他体内。

    钟霄其实也怀疑过,

    会不会这是那位魔神留下的种。

    可那灵核烈性纯然,

    金光普照,有隐隐的登神之气,怎么可能是魔留下来的……

    总之,

    钟以岫对过往绝口不提,钟霄至今不知是上仙还是魔神撅了她兄长。

    钟霄能做的,

    就是为他寻来各种滋补的灵药。

    而明心宗老人基本不剩几个,明心宗这个宗门除了名字没换,里子早就换了,论境界没人能超越钟以岫,他自然就成了师尊。

    不过二十年前的仙门大会,明心宗受了修仙界太多污名欺辱,钟霄不得已将钟以岫请出来当活招牌。

    各大仙门再见到垂云君都吓了一跳。

    当年与他一同东海屠魔的宗主长老大多都半废半躲,全都是年轻一辈,只有他还傲立其中。明心宗弟子在仙门大会中遭人非难,他一出手,便依旧是当年的寒霜挂雪。

    但钟以岫其实状况已大不如前。

    他体内心魄经脉加速凋敝,《悲问仙抄》修补经脉的速度已经比不上他枯萎的速度了,那枚金核虽然运转依旧,但似乎并没有救主的意思。

    钟以岫的寿元或许只有几十年,甚至十几年了。

    钟霄不肯放弃。

    要不然就是找到当年搞了兄长的上仙,让祂不论用什么方式,给钟以岫再续一口仙气;要不然就找到《悲问仙抄》的其余残篇,看是否能以更快的速度修复经脉,保住他不死。

    钟霄提到前者,兄长就即刻否决了。

    他说还不如去找《悲问仙抄》。

    二人细细研究过,《悲问仙抄》是夷海之灾之前的上古典籍,想要找到实在是太难

    钟霄叹气道:“等等吧,我与千鸿宫少宫主有过笔谈,他说自己手头确实有《悲问仙抄》的线索,甚至还说当年东海屠魔的事,他有些想要跟你确认。”

    钟以岫沉默片刻后轻声道:“宣衡吗?我记得当年在东海,他也随他父亲前去过,我与他有一面之缘。”

    “嗯,千鸿宫上下多由宣衡撑门面,不过他元妻逝世后,便隐居不出,一心守丧,到近日才开始在外走动露面。”

    钟以岫一到这种事情,就竖起耳朵:“他年纪也不大,竟然就当了鳏夫?”他立刻就掏出窄镜来,在上头一阵搜索:“唔,怎么没有人说他亡妻是谁?”

    钟霄气不打一处来,伸手拿过窄镜:“天天就知道刷墨经坛,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一天能回个几百条,别把眼睛看瞎了。”

    钟霄顺手拨了两下镜面,紧紧皱起眉头来:“这、这是什么意思?”

    钟以岫凑上去,就瞧见明心宗分坛内,有个文帖无数人回复:

    《[劲爆现场]陆炽邑将寡妇拽入草丛欲行不轨,被暴揍好几拳!》

    帖主倒是个标题党,正文说自己去经楼的路上,看到陆炽邑又去找羡泽麻烦,说是傀儡切磋,但羡泽最后打赢了傀儡之后,冲过去要跟他打起来。最后二人撕打起来,陆炽邑在草丛里被对方暴揍几拳,打的话都说不出来了。

    但有很多人都和钟以岫关注到了同一个重点。

    钟以岫:“寡妇?谁是寡妇?”

    钟霄倒是对门中新入弟子的情况比较了解:“啊,对,考核时有一对母子前来,双双入门修行了。母亲好像就叫羡泽。”

    不过钟霄细想之下,也有点绷不住:“今年入门的弟子,最小的也有十五六岁,陆炽邑看起来也比人家儿子大不了几岁吧。”

    少年人开窍的对象都如此不同啊!

    钟以岫却不像是开窍的:“比人家大不了几岁又如何?”

    钟霄实在是没法跟兄长谈这些。

    一方面他像是天性单纯不知人事,一方面又做了多年炉鼎早就破了金身,她这个当妹妹的总不能跟他掰开细讲感情的事吧。

    她只能将窄镜还给他,道:“说来,今日我去经楼取旧典时,黄长老让我给你带话,他说你要找的东西,暂时被那位跟你相谈甚欢的弟子借走了,你若是需要,可以直接去找她。”

    钟以岫震惊,面上显露出几分恐惧:“要我自己去找她拿书?”

    钟霄抬起眉梢,道:“真想不到你还能与旁人相谈甚欢。那便这样,前些日子你不是想要我帮你下山去取东西吗?我看你自己也能做到,你去吧,顺便看看陵城是否有人作乱。”

    钟以岫呆在原地,一副天塌了的样子,而他雷厉风行的妹妹甩袖离去,他这才从冰池里站起来,拖着水痕据理力争:“我不要、我、我不去!咳咳咳、咳咳,钟霄,我要病死了我不要下山!我咳嗽的好厉害咳咳咳!”

    钟霄头也不回,道:“你总要去见见人,看看世间百态,总不能这辈子只面对过霜花和剑刃吧。”

    那冰池里流动澄澈的水滴落在地,冷水一旦离开晏玉冰池,就像是烛泪离开火苗,迅速凝结成一片片圆形的霜痕。

    钟以岫赤脚垂袖,站在满地霜花中。

    他身量高大,却在层层帷幔与昏暗旷厅中显得格外孤苦伶仃,钟以岫喃喃道:“……城镇好可怕,人太多了,他们还会看你是仙人主动搭话,要付账还会来回推拒!……我不要、我……我不要下山啊!”

    ……

    羡泽抱着卷轴走出经楼。

    恍惚间,羡泽只觉得外头的石灯都像是岫兄幻化成的,不过这一排齐齐整整,应该也不是。

    相比于石灯,某个经楼前的炸毛红衣少年,更显眼的多。

    陆炽邑又来了!

    这次他在一处高高的山石上,晃着两只木屐,正皱着眉头看手中的窄镜。

    他天生就有盛气凌人的精致长相,此刻估计是看到了骂他的文帖,更是愠恼阴沉,好几次恨不得抬手去砸了镜子。

    她不想搭理陆炽邑,立刻就要御剑离开,陆炽邑猛地转过头,朝她跳过来:“你走什么?我找你切磋呢!快,拔剑吧!”

    羡泽不想搭理他:“忙着呢。”

    陆炽邑拽她衣袖:“学而不思则啥啥,这由不得你。本脉主亲自贴身指导,大好机会你还不珍惜。”

    羡泽唇角微微抬起来,冷眼看着他轻笑道:“陆脉主是又馋我的巴掌了吗?喜欢这滋味也能缠着,要是让旁人知道,岂不是都要怪我偷偷奖励你了。”

    陆炽邑被她这阴阳怪气的话,搞得头晕眼花,他不开窍,怔愣道:“你胡说什么?”

    羡泽就要走开,却忽然看到台阶下头滚上来一个铜壶般的圆滚滚的傀儡,四肢从铜壶内伸出来,打着转朝她袭击而来

    这次又比那两个细长傀儡还要强了!

    陆炽邑却脚下一蹬,又坐回了高处的石头上,只看羡泽跟那铜壶傀儡“切磋”,继续看着墨经坛,道:“烦死了,明明我们就是切磋,他们却非说得像我为难你一样。你本来就有天赋,何必跟他们似的天傻上课,回头我带你去虺青涧,把你放在群魔之中,你杀个三年,绝对能秒杀那群黄毛小儿。”

    “喂,怎么不说话。是这次傀儡太强了吗?这可不算我炼化的顶级傀儡啊哎哎哎?你拿冲我来做什么?”

    “你不许再扇我了?!羡泽!”

    ……

    江连星在羡泽院门外等她许久,他心中有些不安。

    这些日子为了压抑在他体内疯狂作乱的魔核,他偷跑出明心宗外,在山脚下的陵城选了一处无人破宅修炼。

    他甚至都没跟师母打过招呼。

    江连星知道自己想要稳定压制魔核,恐怕还需要十几日,可他实在是不敢从师母眼前消失这么久,还未完全解决魔核的问题,就急忙忙回来了。

    单单不告而别这几天,他都能想到师母要如何担心他,质问他。

    若不是院门外也有其他弟子来往,他都恨不得跪在这儿等她。

    江连星心中编了许多说辞,但发现没有一种经得起深究。他回来的路上,甚至都想过:自己这拖油瓶干脆一走了之,说不定对师母才是最好的!师母反正也在明心宗安定下来,跟他再在一起反会惹上诸多事端。

    只是他实在是舍不得。

    一想到要离开师母,竟觉得重活一辈子也是索然无味,天大地大也没有去处,哪怕是克制了心魔,找到能大成的修炼之路,又如何呢?

    他早已识破了仙魔两界的嘴脸,一剑扫平半个天下,未必有师母问他要不要吃汤粉来得舒怀。

    江连星木木立在院门外思索着,他听到御剑的破空声,抬起头来。

    羡泽脚踏艮山巨剑飞回弟子院。她外衫上竟然有数处破损,额头冒着汗珠,鬓角发丝散乱,看起来是少见的狼狈。

    羡泽抿着嘴唇神情不悦,甚至看到了江连星都没有说话,只是拨了前额的发丝,就推门进了房间。

    江连星本就心绪不稳,看她又如此脸色,心里一惊,连忙快步进入房中。羡泽身后衣摆好几处撕拉的破损,甚至有一处衣领被拽坏,露出一小片锁骨来。江连星瞪大眼睛,连忙掩上门,有些不敢定道:“师母,可是有歹人伤了您?”

    羡泽没回答,她眉头皱紧,背对着他。江连星甚至看到她裙摆与腰带处夹着的草叶……难道……

    羡泽忽然踢了凳子一下:“身上疼死了。天杀的小子,就不肯放过我!”

    陆炽邑找傀儡来袭击她,已经上瘾了,她差点就从传音入密骂人,变成亲自张口骂人!

    而且这次傀儡比上次还强,她又不能在陆炽邑面前施展悲问仙抄,又躲又打,好不狼狈。新换的裳沾了满身的汗,那铜壶傀儡跟陆炽邑一样没品,好几次扯坏了她衣裳。

    她虽然勉强赢了,但心情却差到了极点,毫不犹豫的用小海螺把陆炽邑骂的面色苍白,几欲吐血,后她冲上去给他来了一拳。

    陆炽邑挨了揍,气的大叫反击,她也被他撒泼般的拳打脚踢,给拽得滚进草丛中去。

    她虽然趁乱往他肚子上捣了好几拳,却也被他拽散了发髻。她为人师表,给人当妈的端庄角色,竟然如此狼狈,陆炽邑一边疼得抽气,一边倒在草地里大笑起来:“你气得嘴都歪了,拳头怎么这么没劲儿啊呃啊!”

    羡泽汇聚灵力,给他来了个开肠破肚治便秘拳,在炽邑疼得直抽抽时,起身甩袖走了。

    但她现在还是很想骂人!

    没想到那句“天杀的小子”骂完了之后,跟在她身后的江连星忽然砰的跪在地上,两眼泛红。

    她回头,一愣:“不是,我骂的不是你。我身上脏了、能给我弄来些洗澡水吗?”

    江连星身子颤抖。他压制不住魔核的时候,满脑子都是上辈子师母受过的苦,此刻更是几乎所有的想法都在往极端涌。

    师母散乱的发髻、撕坏的衣衫、说自己身上脏,甚至张口骂的也是一个年轻男人不肯放过她。

    他知道她前世的遭遇,难道这辈子也有人敢对她

    江连星只感觉脑中所思所想完全朝着一个方向钻去,刚安抚下的魔核,迸发无明业火,他双瞳变了颜色,咬紧牙关,寒声道:“师母!您只要告诉徒儿一个名字,我必然将他头割下来见您!到底是谁?!”

    羡泽只察觉到令她汗毛直立的魔气窜起,江连星双瞳如扩大的墨滴,整个眼眶内几乎都要染成黑色,眼白渐渐消失……

    她震惊道:“……什么?”

    江连星双目漆黑一片,声音都哑了,一道血痕从鼻腔中涌出,滑落在薄唇上,他攥住了羡泽的裙摆,膝行几步:“师母!我决不能让您再任人欺辱,您不必担心我,不要想那么多,只要告诉我,是谁!是谁敢?!”

    羡泽这才隐约感觉到他误会了什么,她张口解释了几句,但江连星根本听不进去

    这魔气要是外溢出去,引来脉主宗主也说不定!

    羡泽立刻学着那岫师兄的样子,将手搭在他身上,想要将澄澈的灵力灌入他体内,帮忙压住他的魔气。

    这会儿已经来不及吃慈悲了,她就运转了悲问仙抄。大不了太疼了就咬破手指,咽下|体内浓缩的慈悲。

    但没想到,运转灵力虽然让她冷汗涔涔,经脉刺痛,却不再像是以前那版几乎神魂破灭的剧痛了。好似是她的经脉,已经比之前修复了不少……

    羡泽体内灵力,如淩冰融化成江河般,澄澈且汹涌的流淌入江连星体内。

    他身子猛地绷紧,仰起头,纯黑墨染的瞳孔失焦的看着她,颈侧额头青筋凸起。江连星张口似痛苦似哀求般叫了一声,瞳孔中的墨色终于缓缓退回瞳孔内。

    他双眼缓缓恢复澄明,眼眶里含着一丝水痕,哑着嗓子道:“……师母。”

    羡泽抽回了手,冷冷看着跪在地上的江连星:“你在这儿入魔,是想害死我吗?”

    江连星沉默地瞪大眼睛:“……”

    ……他暴露了。

    江连星如遭雷劈,张了张嘴甚至不知道该如何自辩自白。

    师母前世从未见过他入魔后疯狂的样子。

    这一世,竟然十几岁就被她发现了入魔!

    第20章

    羡泽捧着他哭得狼狈的脸,道:“今天什么都没发生。”

    前世入魔,

    他还可以说是天下人负他,说是自己被污蔑被虐待受尽了委屈,可这一世,

    师母如此关心他,

    他要如何解释自己的入魔!

    江连星登时都想拔|出剑来,

    剖开自己的灵海,掏出那枚魔核来捏碎。

    羡泽坐在凳子上,

    揉着眉心,

    面无表情道:“你先压住魔气。”

    江连星看不出她的态度是烦心,

    是失望还是更深的疏远。

    他吐息一番,

    确认暂时压制住魔核后,

    才慌乱的哑着嗓音道:“师母,我、我不知道。我从未想过要入魔。”

    他也不知道是否是十几岁时的心性,影响到了自身,

    话语比心里更混乱:“只是不知为何从我修炼开始就如影随形师母,

    您别、我没有有辱师父的名声,您不要扔下我……”

    羡泽垂下眼去,只看到他满是薄茧的手指紧紧拽着她衣袖,

    像是紧紧抓着自己的命不肯放手似的。

    她不明白,目前确实是没人欺辱他,他还是入魔了,

    为什么?

    难道江连星注定就是疯魔到底,

    众叛亲离,一直到她被牵连至死?

    江连星心慌意乱,他没想过羡泽会有如此长久的沉默,

    却也觉得她哪怕真的抛弃他,也是……理所应当。

    他明明见过天雷降世、见过群魔出涧,

    见过仙门陨落,此时此刻在这小房间内的一阵沉默,却让他感觉到灭顶的惶恐。

    羡泽放下揉着眉心的手指,白皙的手指搭在膝头,和他粗粝的抓着她裙摆的手,只距离一寸半。他想要握住她手指贴在自己的额头上,但却只能像个乞讨的哑巴似的,说不出来别的话,只晃着她裙摆。

    羡泽看向江连星,缓缓道:“你太不谨慎了。”

    她轻描淡写的他的所作所为落下标点。

    江连星怔愣的抬起脸来。

    没有问罪,没有失望,只是说他刚刚暴露魔气的行为太不谨慎了。

    他紧抿着嘴唇,有些不知所措,少年人清秀坚毅的面容,双眼泛红:“师母,我错了……”

    羡泽凝望着他双眼:“我问过你发生了什么事,你没和我说。不相信我?”

    江连星松开抓着她裙摆的手,摇头:“不是!我只是怕……我怕您不要我了。师母,是徒儿错了。”他说罢俯下身去,额头磕在地面上:“今后绝不敢再欺瞒您。请您原谅我。”

    可他还是欺瞒着她。他从未说过重生这件事……

    羡泽看了他脊背片刻,起身道:“江连星,你再这样下去会害死我。我们。”她本来想说是害死她,但想了想还是改口成我们。

    江连星听见这话,脊背颤抖不已。

    她说的没错。他真的害死过她!

    如果前世师母早知道他入魔,驱逐他离开,是不是后面的事情都不会发生……

    江连星几乎要将嘴唇咬出血来,他半晌抬起头,脸庞毫无血色,轻声道:“您说的对。我应该离开,您没有我这个徒儿,我若是日后成魔……也不会有人说您的不是。”

    羡泽心里一喜,终于能摆脱带孩子的任务了?却忽然见到他头顶的龙傲天值再次快速增加!

    [系统]:判定关系出现巨大偏差!如有影响江连星成长,将直接对你实行惩罚。惩罚机制包括但不限于关闭当下宝囊系统、增加经脉破损程度

    靠!

    凭什么?!

    江连星面上已然显露决然,他直起身子,抬起眼来绝望又释然的看着她,甚至勉力挤出一丝难看的笑容,而后重重拜下去:“师母,逆徒江连星今日就此别过”

    系统警告声大作,她必须阻止这一切!

    羡泽脑子乱转,奈何系统还是在吱哇乱叫。

    别叫了别叫了!

    她心一横,忽然一脚踹着他肩膀上!

    羡泽下脚不算太重,但江连星已然摇摇欲坠,被她一脚踢开跌坐在地上,面如死灰,嘴唇翕动半晌,甚至不敢叫她一声“师母”。

    羡泽颤抖肩膀,指着他,脑子转的比陀螺都快,开口的声音不稳,好似哽咽,道:

    “你师父不在!你师兄失踪,现在连你也要离开是吗?是要把我一个人扔在这……这个我谁也不认识的地方,是吗?我在外头受人欺负,我忍着浑身疼痛修炼,都没掉过一滴眼泪!那是我觉得咱们娘俩在一块,我能撑得住!我要保护你!结果连你也要、也要像你师父那样,留我孤零零一个人在世上!”

    她往后崩溃的跌坐在圈椅上,两只手捂住脸,发出哭声。

    江连星吓得爬过来,抱住她的腿:“师母,我不是、我不是抛下您,若我有的选,我绝不愿意离开您一步不要哭,您不要哭,不论如何都是我的错……”

    她说的字字扎心,江连星只觉得自己的心魂千疮百孔。

    羡泽从不对他诉苦,甚至总含笑询问他的意见,听着他的想法,原来她和他前世是一样的想法:他们都是孤零零在世上,谁也缺不了谁!

    她实在是挤不出一滴眼泪,只能捂着脸浑身颤抖。

    却没想到忽然听到崩溃般的哭声,她拿开手来,竟瞧见江连星跪倒在地,抱着她的腿,俯下身恸哭出声。

    羡泽愣愣的看着他,半晌才伸出手将他脑袋捧起来。

    江连星平日古井无波的脸,涨得通红,哭的狼狈,眼泪横流,像是走丢了的孩子一般。

    她盯着他的脸,喃喃道:“你又?*?

    哭了。”

    是啊,他说过不要再哭了,可是他不知道为什么,只要遇到她的事,他就会忍不住……

    江连星从满是泪水的眼眶中看着她,说出了至今以来最真实的话:“我不想走,羡泽,我不想离开你。但我也不想害死你。我会害死所有人的,我……我会暴露的……”

    他抽噎得太厉害,甚至没注意到她脸上一滴泪水也没有。

    羡泽轻声道:“不会的,不会暴露的。那个可能发现你入魔的岫师兄,我已经找到他了。”虽然她还没想好要不要下手。

    江连星震惊的抬起脸来:“难道”难道师母要为了保护他杀人?!

    [系统]:警告警告!龙傲天值急速上升中!

    他猛地摇头:“绝对不行!这、这绝对不行!”

    他不值得师母为了他犯错,如果重来一世,结果是将师母拉入深渊,跟他堕入同一个地狱,那他宁愿死了!

    羡泽看他脑袋上进度条又开始上涨,连忙道:“嘘,你胡说什么呢。我问过他了,他只是看出你修炼操之过急,有些灵力横冲直撞罢了。没人会发现的。你会好好的,咱们都会好好的。”

    江连星嘴唇抖了抖:“可……”

    他能不能别再说了!系统已经在她脑袋里预警的快要爆炸了!还有那狗屎的进度条!

    别可是了!

    羡泽快崩溃了,也顾不上什么礼节大防,手指在他满是水的脸上蹭了蹭,捧着他瘦削的脸颊,盯着他道:“什么都别说了,你已经长大了,不应该再这样哭了。今天什么都没发生,对吧。”

    她满脸期许的目光下,江连星胸口起伏,却也只能点点头。

    羡泽终于缓缓露出一个勉强的笑容:“好孩子,你不会离开我,对不对。”

    操,他再不改口,她真的要笑不出来了。

    江连星沉默片刻,用略带哽咽的声音,低声坚定道:“我不会离开您的。”

    终于,系统的警告声停了,江连星脑袋顶上的进度条,也停了下来。

    羡泽累的想死了,她抚着额头,在屋内持续许久的死寂中,轻声道:“……我想洗澡了,你出去吧。我叫机木童来运水。”

    江连星显然也心里很乱,他半晌才从地上起身,似乎仍有不安,但也不敢再多说什么,带着浓重的鼻音,垂首道:“是。”

    他退出去,但一会儿用水房的甘泉温桶送水来的不是机木童,还是他。

    江连星明显用冷水洗了一把脸,鬓角的发丝都是湿的,他进屋来却不敢看羡泽,只垂首扛着水桶走到浴盆旁边。

    那水桶施有法术,可以源源不断流出温泉水。羡泽在屏风后拆着头发,沉默之中,只有水哗哗流入浴桶中。

    江连星看了看屏风那段的身影,垂下头盯着浴桶中的涟漪,道:“……您还没有说,是谁伤了您。”

    羡泽放下发簪,因梳发髻而微微卷曲的长发披在后背上,屏风很简素,只有些眠羊卧鹿的粉彩,还有垂鳞纹的绢灯,她像是上千年前在水波旁被惊鸿一瞥的洛神,显得美好又疏远。

    江连星问出声后过了片刻,她才回答道:“只是与人切磋险胜,显得有些狼狈。”

    江连星有些失落,这回答很含糊也很生疏,之前师母总是会用余光偷偷观察他,也总是聊一些见闻趣事,但此刻二人距离仿佛说不上近还是远了。

    “我之前离开明心宗,实际上是想去压制自己的魔”

    他刚要开口解释自己的不告而别,羡泽却忽然打断道:“不再提这件事了。”

    江连星心中不安,总觉得自己入魔是不得了的大事,师母却不愿意多探讨这一点。是她她怕他离开,想要逃避?还是说师母当真不在意他是否入魔?

    江连星只好干巴巴的转换话题,绞尽脑汁道:“……您似乎精进了许多,灵力纯净浩荡,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是筑基期会有的水平。”

    羡泽脑子里也一团乱正在想事,随口道:“嗯,你不在的时候,我也在潜心修炼。”

    他僵了一下。

    之前他一直说要帮羡泽精进修炼,结果入魔之后光想着压制魔核,完全没注意到这些日子她的状况。

    江连星越想越觉得自己疏于对师母的照顾教导,停下倒水,起身道:“师母,我如今掌握了一套新的剑法,您是否愿意跟我切磋一番?”

    屏风那头,传来椅子拖地的声音,羡泽脑袋从屏风后头露出来,实在受不了,怒道:“切磋,切磋,还切你大爷的切磋!我都快累死了,就想洗个澡,你还想让我跟你切磋?!你怎么不把我打一顿呢?”

    怪不得江连星你在原著中孤独终老呢!

    江连星后知后觉的面露窘迫之色,摆手道:“我、徒儿不是这个意思!您、您快沐浴歇下吧。”

    他连忙推门离开,甚至都忘了跟她行礼告别。不过羡泽的一点神识也能感觉到,江连星并没有走,而是抱着剑站在院内,似乎心神不宁守着她。

    她浸入浴桶中,长叹一口气。

    羡泽心里其实也明白,江连星还是不安,还是怕她抛弃他,所以在没话找话,说要“切磋”之类的。

    她要是命令他不许走,他应该也不会离开……吧……

    算了。过一天是一天。

    明心宗所在的南方温暖多风,她沐浴后,推开了窗户梳发,就瞧见夜晚花苞静开的树丛旁,江连星抱着剑闭目养神。

    好像就他跑出去这几天,如同趁着夜色抽芽的小树一样,眉眼间有长大的痕迹,个头似乎也在一日一变了。

    江连星其实能察觉到师母的目光落在他身上。他不知道这目光是探究,还是温情。远远地,他能嗅到她沐发的花香与水汽,还有将湿发梳开时沙沙的声响。

    灵海中跌宕激荡的魔核,似乎也在夜风中渐渐安定下来。

    羡泽轻声道:“明日早课前,你叫我一同练剑吧。”

    江连星睁开眼看向她,有些惊喜道:“……好!”

    羡泽梳完头发正要合窗时,听到了江连星的声音:“请您以后多对我多表露些……情绪吧。就像刚刚我说切磋时,您生气了,我觉得很高兴。”

    她没有打开窗子看他,只是停住了关窗的手,雕花窗扇之间有一掌宽的缝隙,恰好够遮挡二人的视线,他的话语飘进窗缝:“那样的您,很真切,很亲近。”

    少年人的嗓音,轻且略沙哑,像绉纱的薄帘拂过窗台:“您早点歇下吧。不必担心,我在这里不会有别人来找您的。”

    “我也不会让师母孤零零一个人。”

    “。”

    ……

    说好一同练剑之后,羡泽大早就醒来了,她觉得天色不过蒙蒙亮,刚挪动就听到了江连星的敲门声。

    他端了水和一些素简的早点来,显然是起的比她早多了:“您练剑前先吃些饭食吧。”

    这一日是休沐,他们练剑之后不必赶早课。趁着她洗漱完用饭的时候,江连星洗了巾子,将屋子内外摆着的跟杂货铺似的物件,都擦得铮亮。

    确实是她最近从宝囊中“抽卡”抽的太多了,她自己的芥子空间有限,只能全堆在屋里屋外,院子的台阶上、窗沿与石凳上都摆满了,好似杂货市场。

    “说起来,要不要在墨经坛摆个摊?”

    江连星转过脸,他知道墨经坛,但几乎不怎么用:“摆摊?师母是想赚些灵石吗?啊这种事我去做就好,您”

    羡泽:“只是想清一下库存。你觉得在闲丰集分坛怎么样?我最近一直在刷墨经坛。”

    她前两天心烦意乱睡不着,脑子里都是江连星泪水涌下来时,紧紧抓着她裙摆的手指。

    翻来覆去彻底失眠后,干脆掏出窄镜刷墨经坛。

    羡泽先是加入了“筑基境分坛”。

    那几乎是墨经坛最大的分坛,毕竟炼气期很多还不能用墨经坛,而天下卡在筑基境的散修或弟子,不知何其多。

    但其中除了易物、晒宝和经验分享以外,最多的就是求道侣的……

    半夜打开,一不小心就会跟一些筑基男修舔唇抚须的大脸面对面,亦或是有些自吹自擂双修技术的“文学描述”,让人恨不得抠了眼睛。几乎每一条,下面都有人在骂“滚去仙侠情缘分坛!”

    算了算了,他们不滚她先滚,羡泽老老实实滚回明心宗分坛老家。

    明心宗的摆摊文帖也尤为火爆,最热门的并非是什么卖符文灵药的,而是有个“师姐特产铺”,一位巴蜀出身的师姐,正在卖自制灯丝牛肉、辣椒酱和刀切酱肉包,夜间可用纸鹤木鸽送去各峰,只加收十枚下品灵石。

    羡泽越看越有些坐不住,看着满屋子里的杂货。

    要不她也在墨经坛里摆个摊?

    不过她的杂物不像是宗门内其他弟子会买的东西。她想了想,便找到了闲丰集的分坛。

    那里就热闹极了,闲丰集分坛内有许多准备摆摊的店家提前进行预售,也有摊位之间的交易,还有人在搜寻货物或转卖二手。这里就从仙魔之物,修炼宝典,到凡夫俗子的杂货,应有尽有。

    羡泽看着上头申请摆摊或转卖货物的文帖,决定在闲丰集,处理一下她满屋子的杂货旧物。

    这会儿给江连星看了看闲丰集的分坛,他立刻道:“要还是我来回复他们的问题,计算价钱,您还是要更专心修炼,不能把精力都放在这方面。”

    羡泽思索了一下,开店确实也需要客服:“可以,到时候你也帮我回复一下想要订货的客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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