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此时,言霁心跳的速度跟顾弄潮刚刚的比起来,不遑多让,面对这种情况,言霁有些不知所措,这是他第一次,心跳得这么快。还好木槿过来解围,端着那碗走过来,不怀好意地笑着说道:“这是刚刚王爷开小灶煮的长寿面,快凉了,陛下不然先吃了再......”
她看看顾弄潮,又挤眉弄眼地看言霁。
言霁很是惊讶,接过那碗面,问道:“你居然还会下厨?”
他以前从没见顾弄潮沾过庖厨,闻着面香,颇期待地坐在院子里的石桌上,握着筷子就尝了一口。
顾弄潮难得紧张地问:“怎么样?”
那一刻,这个不染纤尘的王爷似乎也有了些人间烟火气,言霁将筷子递给他:“你自己尝尝不就知道了?”
就着言霁用的那双筷子,顾弄潮夹起面条吃了口,眉宇慢慢皱了起来:“有些淡了。”
“朕就喜欢吃清淡的。”言霁抢过筷子,把碗护在怀里,像是好几天没吃过东西一样,狼吞虎咽起来,看得木槿一再欲言又止。
前些天,不知是谁因为食膳过于清淡,还发了一通脾气呢。
快吃完的时候,一直侯在外面的梅无香进来,在顾弄潮身后提醒道:“王爷,该走了,白华压制不了太久。”
顾弄潮看着言霁,半晌后,起身道:“臣得走了,陛下早点休息吧。”
想问不能留在承明宫过夜吗,但最终,言霁点了头:“回去路上注意安全。”
送顾弄潮离开承明宫后,言霁回来想把剩下的长寿面吃完,倏忽间身体晃了下,手急急撑在石桌上,动作间,剩下的面全被打翻在地,面汤溅了言霁一身。
木槿忙拿着手帕来帮言霁擦拭,边招呼宫人清理,场面一时间闹哄哄的,言霁愣愣看着摔碎的婉,和被一同扫走的面条,呼吸窒了瞬。
木槿安慰他:“陛下若是没吃够,奴婢再去给陛下做一碗来。”
这句话,混在十三岁生日时,姒遥流着泪说的“不被任何人期待的诞生”里,也许打翻的长寿面,也是某种预告。
第55章
中冓二
天气渐暖,
褪了厚袄,换上轻衫。
由于换季,温差变化太不平稳,
言霁整日里都懒懒地窝在一方小榻上,
翻看没看过的古书。
木槿也跟没骨头似地趴在旁边,纳闷地嘀咕:“小迟桉在的时候没觉得,
他一走,感觉宫里空落落的。”
月前,薛迟桉已经去了太学院报道,
由于离皇宫太远,便宿在了太学院的学子舍区,
算起来,
确实很长一段时间没听到他的消息了。
言霁放下手里的书,如果不是有点恐惧见到过去的夫子们,
言霁挺想到太学院去看看薛迟桉过得怎么样。
这个想法也只能很遗憾地止步于此了。
而且,再过不久就是花灯节了,他跟清风约定好的期限,
这段时间,
他得将飞鹤楼内的秘密,
彻底理清了。
刚想到这,便收到清风邀他一叙的消息。
-
喧闹又落败的市集主干道,繁华熙攘的人群集聚中,
一个梳着双髻的小女孩敲着锣鼓,
扯着俏生生的嗓音喊着:“停一停,看一看,
有钱的捧个钱场,
没钱的老爷夫人捧个人场,
啊,谢谢!谢谢!”
有人丢了几块铜板扔进铺在地上的黑布里,小女孩忙弯腰道谢,腰弯得头几乎抵在膝盖上,她一弯下腰,才发现她的手被在身后,正护着背上捆着的一个襁褓。
一根悬空两丈的长绳上,女子咬着牙目不斜视地走在上面,她手里只握着一柄纨扇用来维持平衡,此时她已经走在长绳的正中,晃得最厉害的地方。
人群里,不知是谁喊道:“鸨儿你娃哭了,你若抱着你的娃上去走一趟,我便出一锭银子打赏!”
哄堂大笑声中,小女孩背上的襁褓里果真传出了稚童的哭声,人声太过喧哗,锣鼓声也太过刺耳,将沉睡中的小婴儿吵醒了。
一锭银子,可是他们三个月的花销。
小女孩攥紧了手,勉强露出个讨好的笑脸,想要拒绝,正在这时,长绳上的女子目光斜过,脚下的绳子微微晃动,她摇了下团扇,用风稳住身体,巧笑地朝下面问道:“当真?”
“母亲!”小女孩护着哭闹的小婴儿大惊失色。
北地难种粮,为了一斗米,就是八尺男儿也可折腰,更何况,一个流落风尘,带着两个孩子的女子。
在一迭声起哄的“当真”中,女人从绳上下来,步履轻盈,衣袂蹁跹,朝小女孩走去,小女孩抱着婴儿,边往后退边连连摇头,女人却无情地将婴儿从她怀里夺过,走之前,微微侧回头说了句:“别怕。”
这句话或许是这个被世事蹉跎后的女人,仅剩的温柔了。
她抱着婴儿,再次站在长绳的一端,上面的风很大,吹动她的裙裾,拂过落在眉前的发丝,露出一双坚毅决绝的眼,明明一眼看去那双眼媚极了,可里面的神色,一点也不媚。
婴儿此时不哭了,大约是感觉到了母亲的怀抱,微微睁开那双跟女人一样好看的眼,亮晶晶的看着女人,伸出莲藕般的小手去抓她肩上落下的发丝。
“等会,别乱动。”明知他听不懂,女子还是细声细语叮嘱了句,她将襁褓上的细线紧紧缠在自己怀中,在一群人的起哄声中,走上了那根长绳。
底下乌压压的人,都是一道道看不清面容的黑影,死死盯着绳子的女孩站在其中,所有人在笑,她似有流不完的泪。
在那根绳上,婴儿从站立不稳,渐渐长成可以在上面旋转舞蹈的小男孩,他分担了母亲的工作,起因是一次表演,为了满足看客无礼的要求,在绳上奔跑,女人从绳子上摔了下来,摔断了一条腿,再无法走长绳。
——那个衣饰华丽的看客以扫兴为由,并没有付他承诺的赏银,哪怕那只有一贯铜板。
长大后的小男孩长相惊艳,漂亮得跟他姐姐一样,像个小女孩,他继承了母亲的媚骨,在晃荡的高绳上嫣然起舞,转着一柄纨扇,媚眼如飞,让底下的铜板跟下雨似得往他身上扔。
小女孩也长成了青葱少女,穿着洗得发白的衣裙,发丝挽了一圈别在脑后,不断朝那群看客弯腰致谢,墨银般的长发随着动作泄落在身上,美丽得宛如降世的神女。
他们带着满满一大钵的铜板回到城外的茅屋,女人已经一瘸一拐地做好热腾腾香喷喷的饭菜等着他们了,男孩跑进屋,喊道:“鸨儿,我们今天赚了好多!”
少女忙拉住他,指责道:“说了多少次了,鸨儿不是母亲的名。”
“可我看他们都叫母亲鸨儿。”
女人并不在意,并道:“不过是个称呼而已,想怎么叫就怎么叫吧。”
母亲对一切事物,都是这样随心的态度,或许也正是这样的态度,当年发现自己怀上女孩的时候,她才没有喝下老鸨端来的红麝汤,也是这样的态度,当发现怀上男孩的时候,她依然没喝那汤。
她的身体经过三次孕育已经松垮,因养育两个孩子而年轻不复,青楼不愿养败家货,便将她驱逐了。
刚生产后的她背着哭啼不休的婴儿在青楼前一直磕头,老鸨怕死人,只得将她的女儿也还给了她。
并恶狠狠地诅咒:“带着两个孩子,你定是活不过明年,帮你还一哭二闹的,赶紧滚!”山与~息~督~迦。
哪成想,她活过了明年,还将两个孩子养大了。
本以为生活即将步入正轨,但一些风言风语传了起来,传进了王宫。
一个尊贵威仪的男人屈尊坐在茅屋的木凳上,他身后站着个跟他如出一辙板着脸的少年,少年也叫女人“母亲”。
少女紧紧抓着弟弟的手躲在门外,听见那个男人道:“如今政局已稳,孤来接你母女回宫。”
他继位以后,一直征战边塞,才勉强能与大崇的镇北王分庭抗礼,在边塞形成一道泾渭分明的界限,稳定政局动乱后,回到国都,由跟随身边多年的下人提醒,终于想起来外面还有个女人。
当初年少,一眼钟情楼里的魁首,从不让她避子,在她生下大儿子后,带着儿子离开了青楼,之后应父王的要求成了亲,某日醉酒重回故地,温存一夜,此后便抛之脑后,继位后率兵出征,直至今日,再次见面,人不如初,情不复回,唯剩的,只有不轻不重的责任。
女人寡淡的目光落在站在男人身后,同样正看着的少年身上,那眼神中,是鄙夷。
她笑了一声:“是因为这个孩子,你才不得不来接奴的吧?”
“那你知道吗,奴还有个孩子,不是你的种。”这句话带着报复的意味。
呼——
风灵衣鬓发汗湿地从床上起身,屋内的炭盆已经冷却,风从大开的窗户涌入,吹得一室绯红帘幔摇曳不止。
他侧目看向床头的那柄纨扇,目光定了很久,久到窗外的天光渐渐暗了下去,老鸨来敲他的门。门一开,面容冷峻的摄政王站在外面,风灵衣调整状态,倚着门框露出轻佻的邪笑。
......
“你是说,风灵衣曾是柔然王子?”
言霁本来早有预料,但听到清风后面的话时,还是忍不住惊愕:“不完全是,他没有柔然王室的血统,那年柔然本来是打算送他来当质子的,但中途改成了......”
余下的话没说完,言霁再清楚不过,如果真是这样,飞鹤楼跟柔然就没有关系了,之前或许有,但至少现在,没有。
难道真如风灵衣所说,飞鹤楼的作用是保护他?
梦境里那本书中,顾弄潮明明将飞鹤楼,控制成了手中朝向他的刀,而且,里面好像也没有风灵衣这个人。
清风问:“你打算怎么做?”
“他一定知道柔然巫医的下落。”言霁攥紧了手中的茶杯,风灵衣既然跟母妃有关系,那当初母妃身种白华咒来到大崇时,风灵衣一定为母妃做了任务失败的后手。
打定主意,言霁手一松,茶杯哐当摔在地上,就像是某种信号,暗角一道黑影一闪而过,在清风愕然间,言霁眼睑泛红,说道:“朕要暗杀他。”
......
“上次奴已经说过了,一旦白华成型,药石无医,你口中的那个人,没救了。”
风灵衣撑着下颌,姿态懒散,那双媚眼盈盈望着顾弄潮,风情万种地似笑非笑:“如今的陛下对您用情至深,你何必苦苦追寻一抹看不见的虚影呢。”
“虚影么?”顾弄潮眼眸冰冷似覆一层冰光,很轻地笑了声,“对于他来说,现在的我,也不过是一道虚影。”
一柄利剑唰地抵在风灵衣脖颈处,风灵衣微微后仰了下头,顾弄潮冷冷道:“你偷走的东西,该还回来了。”
被剑抵着,风灵衣嘴角的弧度依然不落分毫,直视那双咄咄逼人的眼,说道:“不可能,那是我的。”
剑尖往前刺近一寸,正此时,窗扇突然被一股巨力破开,黑衣人就地一滚,在四裂炸飞的木屑中,三支暗器迅速如闪电般朝风灵衣射去,风灵衣利落转身躲开,还没等他站稳,黑衣人已如猎豹般手握弯刀弹向风灵衣,几个呼吸间,便飞快过了十几招。
风灵衣避开致命一击后,还有空笑道:“今日怎地这么多大人想杀奴,真是让奴,好生惶恐。”
那语气丝毫看不出他惶恐。
屋内狭窄,打着打着就打到了门外,风灵衣一改路数,灵巧地避开攻击后,躲到顾弄潮身后抓着他的手臂凄惨地哭喊:“王爷,救救奴家。”
袭来的弯刀收不住地坎向顾弄潮,铿锵一声,被顾弄潮手里的剑死死挡在半空。
楼内的客人歌姬舞女等听闻动静,歌声乐曲一顿,纷纷朝五楼的回廊看去,看到明晃晃的刀锋时,胆小的发出尖叫,一众打手被老鸨命令着急匆匆上楼,老鸨则站在楼下,担忧焦急地看着上面的打斗,生怕那寒锋伤到摄政王半分。
那她这座楼也别想开了。
正在老鸨急得团团转的时候,三楼的围栏后,一个靛青衣衫的少年正气闷地看着斜上方,攥在栏杆上的手指用力太紧,指节泛白。
清风察言观色后,在他身后小声道:“既然王爷也在,陛下暂时还是别轻举妄动为好。”
眼看影五节节败退,言霁几乎发泄似的将茶杯摔了下去,从三楼落下,瓷杯顿时四分五裂,发出刺耳的声响,这是“终止”的命令。
黑衣人听到后,收刀撤身,几个飞跑踩上屋檐,眨眼间消失在夜色中。
而终于赶上来的打手却没收住脚,一涌挤着撞到了围栏上,有个半个身体都探了出去,如果不是后面的人及时发现抓住了他的衣领,这一摔下去,便是血肉四溅,头破血流。
老鸨刚松下的心弦顿时又提了起来,忙忙慌慌地叫人赶紧抓紧。
一阵鸡飞狗跳中,今夜飞鹤楼算是彻底被搅黄了生意,那些稍微有点官职的,看到摄政王在这里,全都恨不得躲得远远的,一时间无数车驾从飞鹤楼驶过,歌女舞姬也瑟缩地躲在角楼里,前一刻还喧嚣热闹的青楼,这会儿鸦雀无声。
顾弄潮扫过靠着墙漫不经心笑着的风灵衣,在老鸨一叠声的告罪下,迈步离开了楼内。
他上了马车,但马车刚驶出去几步,就又停了,一截修长的手指抓住车帘猛地掀开,紧接着言霁坐了进去,一声不吭地抿着唇,车夫等了下,见里面没有动静,只好硬着头皮接着驾车。
顾弄潮略一思索,道:“那个黑衣人是你派去的?”
“不是。”言霁看左上方,看右上方,就是不看顾弄潮。
轱辘的车轮声中,夹杂了一声宠溺又无奈的轻笑,言霁的耳根在这笑声中逐渐染红。
目光终于移向顾弄潮,他道:“我想过了,既是因为我让你遭了白华的罪,我就有责任帮你将白华治好。”
闻言,顾弄潮勾起嘴角:“只是因为这样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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X-I“不然呢。”言霁嘟囔了声,手指不由自主拧紧了衣摆,他的所有反应都被顾弄潮看在眼底,原本冰封的眸子软化了些,整个人的气势也没有之前那般慑人了。
顾弄潮很轻地说道:“如果臣说,成型的白华,治不好了呢。”
他一直不想让言霁知道这件事,曾经他经历过的绝望,不想让言霁也经历一遍,但面对一直依赖着他,无论自己怎么疏离都会凑上来的小皇帝,或许残酷的真相是最好的解决办法。
言霁面露迷茫,问他:“什么叫成型的白华?”
“就是陛下看到的,从心脏生出,长在皮肤下的血纹,当这个花腾出现,就证明白华已经成型了。”
言霁又问:“成型会怎样?”
他只记得康乐曾满是恶意地对他说过,这个咒术会令人[自取灭亡]。
现下,脑海里的这句话跟顾弄潮浅淡清冷的声音巧妙地重合在一起:“会令人自取灭亡。”
如果只是让人性格暴戾难以控制杀戮,言霁觉得尚还能控制,毕竟自己是大崇的皇帝,顾弄潮即便权利再高,始终也越不过他,只要他还活着,顾弄潮就没法闹出太大的事。
“我一定会找到白华咒的解法。”言霁从愣怔中回神,紧紧握住袖摆下顾弄潮冰冷的手指,说道,“你也不能放弃。”
顾弄潮看着窗外往后飞跃的灯影,神色重新被冰霜覆盖,那双手从言霁温热的手心抽出,带着低哑惑人的笑音道:“陛下最好,还是祈祷臣放弃为好。”
第57章
中冓三
摄政王府卿竹居。
朦胧的灯火下,
傅袅静静站在窗口看着外面被风吹得浮动的花草,风也拂过她肩侧的落发,在感到冷意时,
侍女将一件貂毛坎肩搭在她肩上,
低眉垂目道:“姑娘,夜里凉,
小心伤着身体。”
“就算不为自己,也得为肚子里的孩子着想啊。”
傅袅收起脸上的落寞,勾唇浅笑,
由侍女扶着进了屋内,另一名侍女很快就将纱幔放了下来,
遮挡风霜。
玉手抚上已经鼓起的肚子,
如今她已怀胎七月,手掌覆在上面时,
甚至能感觉到胎动,时而崩溃愧疚的情绪,在那小小的动静传递到掌心时,
总能被轻易抚平。
如今的她,
再没有最开始那般歇斯底里。
但这仅仅是表面上表现出来的,
更多的情绪压抑在心底,悄无声息蚕食着感知快乐的那根神经,她空洞如行尸走肉,
每日都在无助徘徊。
又坐着发愣许久后,
傅袅抬起头,礼貌地问:“能否给我一份纸笔?”
侍女忙道:“自然可以。”
很快,
笔和纸都被取了来,
傅袅慢慢磨墨,
看着墨汁晕染,又扶袖提笔蘸墨,在案台的灯光下,思索良久,终于落下一个笔画。
侍女不敢窥探,但还是忍不住好奇地问:“姑娘在给家里人写信?”
要知道,自这位不知来处的姑娘住进卿竹居,就没见她跟谁联系过,这还是第一次。
纸上的字迹娟秀飘逸,单单看一眼,就能知道写下这样字的人必然满腹诗香,是个很温柔细腻的女子。
傅袅笔尖微顿,眸中出现隐约的哀伤:“不是,这信......是为了做个了结。”
写好后,傅袅用火漆将封口封好,交给侍女,叮嘱道:“送到齐乐驿站,不必告诉那里的人寄向何处,只需放在那里,自会有人来取。”
侍女一头雾水的点点头,将信揣进怀里,快跑着去了。
傅袅靠坐在官帽椅上,无意识地用手抚摸鼓起的肚子,秀丽的眼眸浮现慈爱与柔和,她睁着眼看着虚无的地方良久,一颗泪从酸涩的眼眶滑过那张苍白娇美的脸庞。
-
“柔然已与匈奴结盟,且我朝的兵事布局不知怎地泄露了出去,此事非同小可,必须严查!”
“陈太傅,此言差矣,柔然那边的探子说他们拿到外面的兵事布局,难不成就真的拿到了?如果真拿到了,为何会轻易就被我朝的探子得知,臣认为,此乃计中计。”
每日早朝,众臣都会因各执己见而吵起来,言霁头疼地坐在上面看着他们吵,往往早朝都会在他们的争执中度过大半。
虽然经过之前的提点,保皇党收敛了许多,但自从言霁拿到虎符后,他们便又开始蠢蠢欲动,一旦涉及到言霁的事,总要争个对错。
此时,陈太傅已然吵上头了,面红耳赤道:“计中计,丞相是在暗指陛下派去的人不可信吗?”
肖丞相冷笑一声:“臣可从未说过此话,先不说那位探子递回来的消息是否可靠,单说太傅动用关系,向陛下卖惨才推举上去的镇军大将军,可是确有真材实料?”
“邬冬是靠自己的本事进的军营,何来卖惨一说!肖丞相自己家里家丑不断,就莫要对旁人如何指手画脚了吧!”
还没宣布下朝,言霁就走了。
兵事布局确实被泄露了出去,是被谁泄露的,言霁唯一能想到的,就是至今仍躲在暗处的启王。
这人就像一颗悬在上空的巨大弹药,当初言霁故意将之放走,是派了无影卫暗中盯着的,为的是将柔然摆控大崇朝政的把柄拿到,如此才好掌握战争发起的主动权。
但无影卫在跟踪启王两月后,在一间密闭的房间里,启王突然凭空消失,他们搜查了那间房,没有任何暗道,也没有能藏人的地方,从此,就好像这个人从人间蒸发了一样,再无踪迹。
启王知道大崇内部不少情况,他一消失,所有事都变得不可控起来,顾弄潮想要利用傅袅引出启王,倒也是在意料之中。
朝堂上,两人还在争执,旁边有人陆续加入劝架,劝着劝着,就成了一群人吵了起来,傅尚书叹了口气,神态略显苍老,道:“今日主要讨论的并非这个,不是要跟陛下提议春狩一事吗?”
经由提醒,肖丞相总算想起初衷,可抬头往上看去,龙椅上哪还有陛下人影。
阳光绚烂,言霁领着直抹冷汗的德喜一路溜溜达达,刚回到承明宫,木槿便瘪着嘴迎了上来,小声在言霁耳边道:“刚刚太后来过一趟。”
往里走的路上,言霁挑眉问:“来干嘛的?”
木槿顿了下,难以启齿道:“送了几个......”
话还没说完,就听殿内传来喧哗,几个娇滴滴的女声正在交谈着什么,期间夹杂着几声弦音,言霁在门口站立了下,才迈步进去,里面身着轻纱的女孩们齐齐抬头看来,见他身上未褪的朝服,面色一变,立刻起身抱着自己的乐器跪地请安。
木槿脸色难看,低声续道:“送了几个乐妓舞女,说陛下不喜欢刻板严肃的官家女,便试试知情识趣的。”
“起来吧。”言霁没有过大的反应,照常走进暖阁,见她们皆身着根本无法御寒的轻纱,就叫宫人将前些日子收起来的炭炉请了出来,张开手由木槿将他身上的朝服脱下,随手取过一件常服穿上。
坐在榻上后,言霁瞟了眼兢兢战战站下面的女孩们,问道:“你们会哪些曲子?”
其中一个看着伶俐的答道:“只要陛下说得出名的,大抵都会。”
言霁撑着头,目光一瞬有些悠远:“会虞美人的梳楼么?”
乐妓们面面相觑,不知这位少年皇帝为何会点这首冷门的歌谣,但还是道:“会的,陛下。”
“那就唱这首吧。”
......
乐妓转轴拨弦,在腔调轻柔的歌声中,言霁睡了过去,直到午时,木槿轻声唤他,才醒转,乐妓依然反反复复唱着梳楼,舞女跪伏在旁边,言霁刚睡醒,还有些迷糊,听见木槿小声对他道:“摄政王来了。”
估计是睡得太轻,醒来时头有些疼,言霁按着太阳穴揉了揉,挥手让她们下去,乐声顿时一停,女孩们行礼告退,跟迈步进来的摄政王擦肩而过。
“无事不登三宝殿,皇叔此番来,可别是来教训我不打招呼就退朝的吧?”
言霁懒洋洋地坐起身,在他睡着时,木槿盖在他身上的毛毯落了下来,滑到地上,顾弄潮弯腰捡起,放到一旁,这才道:“你退得早,只得当面跟陛下商量,春狩一事的安排。”
言霁恍惚地愣了下,想起一些不太好的记忆,没想到,又到春狩了。
上次春狩,七皇兄刺杀先帝,以此才导致父皇一病不起,也是在那次,他跟顾弄潮越走越远,那一年几乎都形同陌路。
“按照往年的惯例来吧。”不知是因为头疼还是别的什么,言霁精神恹恹的,就连嘲讽都有气无力,“不是还有皇叔盯着么,无需同我商量这些。”
冰冷的手指突然抵在言霁头顶的穴位处按压,顾弄潮轻声问道:“头疼吗?”
每当那嗓音刻意放低,带着点哑涩的感觉说话时,里面的清冷被减消,都莫名让人产生种他很关心自己的错觉。
对于言霁身体的状态,这个一手将他带大的皇叔再清楚不过,通过细微的表情以及动作反应,就能猜出他在想什么,或是哪不舒服。
就好像不止带他的这五年,他们已经认识很久,交锋过很多次的虚幻感。
言霁侧过头看他,眼眶红红的,出声问道:“皇叔,得知我喜欢你的时候,你会感到恶心吗?”
顾弄潮静静给言霁按压着穴位,浓密的眼睫垂下,眸里的情绪被遮掩,一如既往地让人看不清。
言霁收回视线,说道:“你身上种着白华,我连恨你都做不到了。”
“你可以继续恨我。”顾弄潮手上的动作停了下,“转移白华,不单是为了你。”
“那你是为了什么,你想死?”言霁偏开头,不再让顾弄潮给自己纾解头疼,他从榻上起身,鼓起勇气问他,“顾弄潮,你真的就,没有一点喜欢我?”
或许是头疼让他在情绪起伏太大时出现了一瞬的耳鸣,言霁只看到顾弄潮的嘴张了张,像是说了一句什么,但他一点也没听清,正想问他说的什么,身体突然晃了下,被一只有力的手臂稳稳扶住。
言霁拂开顾弄潮的手,摇晃地撑着贵妃榻的扶手,哽咽又倔强地说道:“算了,不喜欢就不喜欢吧,等你身上的白华咒解了......”
“我们就两清了。”
风过无声,殿外又响起了轻荡荡的乐音,像从隔了很远的地方传来。
言霁几乎脱力地将最后一句话说完:“但在我没说放弃解开白华咒前,你不许放弃。”
心脏像是被猛地攥紧,顾弄潮掀开眼帘,看进那双执着闪着水光的桃花眸中,很轻、很轻地道了声:“好。”
晃荡颠倒的世界里,那双眼中的光成了唯一一抹亮色。
最后头实在太疼,言霁一直拧着眉,顾弄潮握着他的手,叫人传来御医。
来的是江逢舟,大约这一年他的能力或多或少被太医署重视起来,不再只负责些无足轻重的事,偶尔也能被派到言霁跟前混个脸熟。
一如既往搭巾探脉,江逢舟收回手时,说道:“是前阵子落下的积疴,才引起头痛之症,臣开几味要给陛下调理调理,不过要想根治,还需陛下莫要忧思过度,常出去散散心为好。”
前阵子,言霁只生过一场心病,那时太医便告诉他,不能心绪起伏太大,让他多念经精心。
言霁并没重视此事,除了饮食被迫改为清淡外,一切照旧进行,直到如今发作起了头疼。
说道心病,似乎这确实是江逢舟的专长,言霁靠在榻上,将手缩回衣袖中,一时不想跟顾弄潮独处,便百无聊赖地跟江逢舟闲谈道:“听说江太医,最擅长的是换心?”
换心毕竟是件一听就很玄乎的事,也不知他是从哪习来的。
一心想要错看目光的言霁没注意到,顾弄潮在听到这话时,眸子一瞬间变得似深渊般黑沉诡谲。
江逢舟正收着药箱,闻言恭谨地答道;“不过是些坊间的谣传,要想换心,是一件极难的事,条件也苛刻到几乎不可能,可以说是堪比登天,臣至今也未成功过。”他自嘲地一笑,“荒废了师父的传承。”
“你师父是何人?”
“是个避世的乡野俗人罢了,他从不肯告知名讳,臣亦不知。前些年,他也仙去了......”
言霁点了点头,没再提这话,送走江逢舟后,才发现顾弄潮不知何时离开了,问了木槿,木槿说王爷已经离开了好一会儿,走的时候脸色有些白,似乎身体不太舒服。
白华发作的频率变快了吗?
第58章
中冓四
言霁实在控制不住自己去想,
越想越头疼,用了膳喝过药后又睡了一觉,醒来时看到影六站在床前,
窗外日光昏暮,
彩霞镀浮云,已经快要天黑了。
自上次他让影六去查六年前太医署失踪御医下落一事后,
就再没听到影六的消息,这次来,估计是有了着落。
果然,
影六跪地稽首,开口说道:“如主人所料,
那几名失踪的御医,
如今潜藏在摄政王的京郊别庄里。”
听影六嗓音低哑,必是在调查时受了内伤,
要想从顾弄潮手下查到东西,是十分不容易的,言霁叫人取了些人参鹿茸给他,
影六道谢后,
再次隐入暗中。
言霁穿着中衣,
裹了层毯子坐在窗边,失神地看着夜幕一点点拉近,直到最后一丝天光也被吞没,
才在宫人点燃灯盏时回神,
看向面前还未动过的奏折,第一封就是关于春狩一事。
奏折上书,
因两年前春狩谋逆一事之故,
察觉到守卫上多有疏漏,
请求这次能多批些人手,最好调用金吾卫,严格防守每一处。
言霁那个“准”字刚写了两点,就又停下了。
两年前的春狩,最后也是金吾卫来护的驾,父皇病重后为防止几个野心勃勃的儿子趁机逼宫,便让顾弄潮率金吾卫负责宫廷守卫一事,特别是他寝居的轮换。
因此,才让顾弄潮彻底把持住了朝政。
而这一切的起因,却全都是因为自己,无论是七皇兄谋逆也好,父皇染毒重伤也罢......
言霁自小就不善武,连对准的箭在射出去的那一刻,都能歪到天边去,所以春狩从来都与他无关,他每次去,都是看着自己几个皇兄互相明争暗斗。
那次的春狩,他却格外期待。
因为顾弄潮送了他一套狩猎衫,说春狩时教他狩猎。
少年人对于骑着奔腾的驹马射箭狩猎总是热血沸腾、满怀期待的,他每日睡前都会问随侍还有多久到春狩,真到那一天的时候,他穿上那件衣服,连父皇都调侃他挺有模有样的了。
既是教导,自然跟顾弄潮同骑一驹,言霁坐在前面,顾弄潮从后面圈住他的手,教他拉弓,以及怎么对准躲藏起来的猎物。
由于他们速度较慢,不知不觉被大部队落在了后面,周遭树木郁郁,时时响起鸟儿清脆的鸣叫,马蹄蹬在草地上,除了顾弄潮拂在耳畔的呼吸声,寂静得再没别的杂音。
言霁心跳很快,都没察觉到弓弦已经拉到极致,蓦地手上一松,一支利箭从他拉圆的弯弓上疾驰而去,在言霁紧张缩小的瞳孔里,倒映着百寻之外一只猝然倒地的兔子。
“射中了!”言霁面露欣喜,捏着缰绳骑马跑过去,跳下马捡起那只兔子朝顾弄潮扬了扬,眼里俱是明媚的笑意。
这是他第一次射中猎物,虽然有顾弄潮的帮衬,但他依然特别开心。
将兔子放进框里,言霁摩拳擦掌,想要单靠自己试一次。
顾弄潮便放了手,坐到另一只马上,没再插手一次,只偶有在他动作出错时提醒几句,连着好几次,言霁也没射中,事实证明并没有人能一蹴而就,刚燃起的斗志渐渐熄了下去,心想,我果真很废物啊。
顾弄潮宽慰他:“能射中一只,已经有很大进步,不必太过勉强。”
言霁闷闷不乐地点了点头。
虽然内心已经看清自己射不中猎物,但莫名地不想在顾弄潮面前丢脸,言霁拉紧缰绳,一夹马肚子,策马跑在林中,想着再试最后一次,射不中就算了,顶多等会回去清点的时候挨皇兄们嘲笑。
在飞驰的马背上,言霁从箭篓中取出一箭,如法炮制顾弄潮之前教自己的那样,使足了劲将弓拉圆,对准一头听到动静正要逃跑的梅花鹿。
然而他的注意力太过专注于那头鹿身上,没留意到侧边横出的枝丫,树枝挂在他的衣领上,马又跑得太快,言霁手忙脚乱想抽手,可弓拉得太圆,一松手箭矢失控地斜飞了出去,弓弦猛地打在他的手背上。
接连发生的变故让言霁一下从马上摔了下去。
在他摔在地上时,顾弄潮踩着马蹬子飞身而来环抱住了他,手紧紧护住他的头,死死将他圈在怀里,就着这样的动作就地滚了好几圈,也未停,天旋地转间,他们似乎从斜坡滚了下去,头顶传来一声闷哼,等言霁回过神,才看到趴在自己身上的人已经头破血流。
而他,身上一点伤也没有。
“别哭。”顾弄潮抬手捻去他眼角溢出的泪水,很轻地笑了下,“多大的人了,还动不动就哭鼻子。”
顾弄潮稍微撑起身,言霁想扶他一把,一坐起来被树枝挂烂的领口全落了下去,他又慌忙去拉衣服,顾弄潮扫了一眼,眸光晦涩,俄顷后沉吟道:“臣替殿下换身衣服吧。”
“可是......可是、这里只有这一件。”言霁低着头不敢看他,明明是自己闯的祸,惹顾弄潮受了上,却还得让顾弄潮帮自己收拾,他觉得很羞愧。
顾弄潮脱下自己的外衣,说道:“殿下穿臣的衣服。”
见他里面还有一层暗黑色的中衣,言霁得不得点了头,他想自己换,手却一直抖个不停,刚刚弓弦打在他的手背上,此时整只手已经肿成了猪蹄,也使不利索,扯了半天也没将衣服扯下,最后还是顾弄潮探身后来,给他将系紧的腰带解开。
他们离得很近,近到鼻息都纠缠在了一起,好像随时会亲下去,那时的言霁才十六岁,少不知事,只觉得、只觉得......氛围很不对。
他绷紧了背脊,目光不受控地落在顾弄潮紧抿的嘴唇上,心也越跳越快。
阳光从密叶细缝照下来,一束一束的光,斑斑点点地落在他们身上,本是很恬静美好的画面,却如镜面般被一声枝丫断裂声给打碎。
七皇兄站在不远处,双目赤红地看着他们,准确来说,他正死死盯着言霁的胸口处。
衣袍脱了一半,父皇给他的那枚能召令无影卫的吊坠明晃晃地悬挂在脖颈下,虽然当时,他能动用的无影卫只有影一和影五。
每个皇子都默契地知道同一件事,那就是只有储君可召令无影卫,这枚吊坠给了谁,就是默认对方会是下一任皇帝。
只有言霁很清楚地知道,父皇给他这枚吊坠,只是为了让他得以在虎踞龙蟠中活下来,仅此而已。
但没人会听他辩诉,一直以来,言霁都偷偷藏着,此时被七皇兄看到,他慌张得都忘了自己现下正衣衫不整。
“小十一真是好本身,装得人畜无害的,没想到藏了这么一手。”七皇兄这句话说得咬牙切齿,同时阴寒的目光在他跟顾弄潮之间来回了一趟。
言霁刚支支吾吾地“我”了一声,便察觉到顾弄潮拾起地上自己的衣袍披在他身上,顾弄潮额头依然流着血,此时他的嘴角,却勾着让人看不明的笑。
当天夜里,父皇得知他成功狩下一只兔子,十分高兴,命随行的御厨当场刨制,唤言霁过去,一同享用。
在言霁面前时,这位久浸淫权的皇帝威仪减去,只是个正在老去的父亲,会因儿子终于学会打猎而感到宽慰,还打趣说:“要是哪天朕走了,至少你有了这本事,也不至于饿死。”
言霁垂着头,忍着没将真相告诉他。
散场后回到驻扎的毡帐,顾弄潮端着一碗汤药拂帘进来,说是给他醒酒的,言霁没有任何怀疑就喝了,午夜突感一阵心悸被惊醒,跑到外面一阵昏天暗地地狂吐。
天色太暗,只隐约感到吐出的东西黑乎乎的,又或许是他眼花了,总归,他没将此事放在心上,醉酒加困倦,很快又回去睡了。
直到三日后。
春狩共有三日,在最后一日,七皇兄发动了一场堪称仓促的叛乱,虽然仓促,但谋划格外缜密,仿佛是早已在心底演练过无数次那样,一柄匕首在重重防卫下,依然刺伤了崇玄宗。
此次叛乱很快就在顾弄潮带领的金吾卫下被镇压,七皇兄被打入幽牢——专门关押犯下大罪的皇室宗亲的地方。
而父皇,在那场叛乱之后便一病不起,在半个月后,才被御医诊断出,他中了一种慢性毒药,瞒过了所有的诊断,已经在侵蚀他的心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