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有人转钱给她?陈子谦?碧荷挑了眉,拿起手机去看这飞来之喜。画面切换,脸上的笑容却又停滞了。“怎么了?”妈妈在问,又从盆里找了一个脚趾放到她碗里。
“没事。”碧荷看着手机。对话框红彤彤的,是二十万。林致远这个已经沉寂的账号刚刚突然给她转了二十万。
是转错了吧。
手指微动,碧荷犹豫了一秒,点击,退回。
“转错了?”话还是要说几句的,一边吐骨头碧荷一边打字。
那边没有人回复——
“不是。”有人回复过来,“是给你的。”
……有病。
碧荷不想理他,把手机丢到了一边。肥糯糯的猪脚蘸了辣椒水,手机又亮了起来,“碧荷你缺钱花,我有。”
三十岁的女人和二十岁的女人看待男人是不一样的。二十岁的时候女人会把自己对爱情的梦想加入到看对方的视线里,三十岁显然就现实了更多。三十岁的女人,更多的会考虑对方的经济能力,家庭环境,情绪稳定程度。
林致远三十六了,碧荷看着手机,却突然觉得他还是有些傻气。也许是富二代钱多得没地方花——前段时间他的挥金如土她已经见识过了;也许是当老师久了总让人喜欢说教,她忍了又忍,终于忍住了这突如其来的说教冲动。
不要给人莫名其妙的转钱。
也确实不该再联系了。
碧荷丢开了手机,又一次端起了碗。只是刚刚明明还美味的黄豆炖猪脚,这下子吃到嘴里却突然又淡了很多。那么多年过去了,林致远他还是那么——傻,拿着钱到处给人花啊。
她是真的不该再收他钱了。
在爸妈家里待了几天,碧荷开着车去婆家接回了儿子,儿子已经晒成了一块黑炭。陈子谦出差也结束了,这次没来接她,只是说太累已经自己先回家了。等碧荷把儿子接回去的时候,家里还是老样子——别指望他干家务——他还在阳台上接着电话。
“爸爸爸爸。”刚到家的儿子黏着父亲。
“去去。”父亲要接电话,示意儿子一边去。碧荷在客厅收拾,听见他打电话说着工作的事。
“对,”他不知道和谁说话,“这案子已经移交到检察院了。”
“职务侵占。”
儿子扯着父亲的裤腿,碧荷示意儿子过来。儿子跑了过来,陈子谦还在那边说,“判几年——还早。目前还在补充侦察。”
“不用,不用不用。”
“这也不需要。”
那边又说什么,陈子谦说了一些不用。又提到了王院长的什么。等他挂了电话,碧荷又问,“谁啊?”
“报案人。”他把手机一丢,坐在了沙发上。
“怎么会有你电话的?”碧荷笑。
“谁知道谁给的?”连日出差男人似乎也很疲惫,太太已经过来给他按摩,他只是皱着眉。夫妻也有好几天没见,男人的味道侵入鼻腔,碧荷心思一动,俯身吧唧一下去亲他的脸。
“这些开发商。”他又说。
“什么?”最近可能有些杯弓蛇影,他可能提到了什么关键字,碧荷突然想到了什么和开发商有关的人——心里一跳,睁大了眼睛。
“开发商,告职务侵占。”陈子谦和她说话,又看她的脸,“这段时间着急要判呢,天天催。”
……
呼。
“你刚刚这么惊讶做什么?”他却看着她,突然又问。
……
“我还以为说什么开发商。”这个人,有时候过于的敏锐了。在和他多年的生活中碧荷知道骗人无用,又笑,“他们天天打电话催你?”
“也没天天。”男人只是又叹气,“只是我最近要经常去西洲出差了。”
0035
35.昏迷
35.
爸爸攒了一点钱,想去买个破二手车。他老人家如今有退休金了,也攒了一点钱——两三万的样子。隔壁家的七座长安车开了五六年了,正想换车,准备便宜便宜两万块卖给他。
“有了车,以后我种了菜,给你们带下来就方便了,”爸爸打电话说,“我还看了一个鱼塘,在长寿山上。承包一年只要五千块,我去承包下来,自己吃点,卖一点,你和陈子谦也好回来钓鱼。”
陈子谦就爱好这一项。爸爸对女婿也是不错的。检察官——在小镇上走动,也很有面子。有时候一家人在北湖的小餐馆吃饭,遇到了镇长书记,都还会过来一起喝一杯呢。
“爸你还会养鱼?”爸爸一直有个致富梦。下岗多年,一直东搞西搞的打零工,有段时间家里甚至只有妈妈一个人在工作。这不有了退休金了——再次感谢喻正——爸爸的心思又活泛了。
“我可以。”爸爸说,“我还看过几本书呢。”
得。
五千块不算多。碧荷告诉陈子谦,陈子谦好像很忙,嗯了一声。
“什么时候回来?”已经快要开学了,学校提前让老师回去开会,又要打扫教室,装饰教室。碧荷听见那边有人劝酒的声音,“怎么在喝酒?”
“遇见了个同学,律所的,”那边说,“就吃个饭。”
“你可注意了,”碧荷说,“别和人拍照。”
隔壁县里有人吃饭被人拍了照片发网上,搞得不大不小的,大家后来都开会学习,这事碧荷也知道。那边嗯了一声,说了一句知道。婆婆的生日快到了,碧荷又问了几句他回来的时间怎么办之类的,电话挂断了。
去学校,开会,打扫卫生。
暑期刚过,校长在台上一讲一个小时,放飞的心还没收回,听的人昏昏欲睡。开完会回来,被喊来打扫卫生的学生已经到位了,一个个满脸笑容,喊着梁老师。碧荷指挥孩子们把教室打扫了,书本搬回来了,她站在讲台上写“欢迎新学期”的时候,门口有一个身影,碧荷侧头看了看,是梅子。
“梅老师好。”
也有孩子打招呼。
放下粉笔碧荷走了出去。
“课程表,你拿掉了。”梅子递了一页纸过来,又看了看碧荷的教室,看见了阳台上鲜活的绿植,“花都买了?”
“孩子们带来的,”碧荷接过课程表,又转身去讲台上拿胶水。教室刚刚被打扫过,地面湿淋淋的,久未通风的房间有一股灰尘混着水气的味道。
“我嗓子又不好了,”
梅子跟了进来,看见粉笔,又咳了几声,“我这学期都准备带小蜜蜂了——”
手机响了起来。
“不是不让带?”把课程表贴上,几个孩子打闹着围了过来,大声念着“周一,早读,语文,数学,”,碧荷摸出了手机,是一个陌生的号码,她接了起来,声音平静,“喂?”
“梁姐。”
那边的声音好像是在笑,又好像是在哭。有些用力,又故作轻松,声音听起来很重,“我是小吴。”
“小吴?”碧荷皱了眉。叫她梁姐的人不多,车上还有喇叭的声音,不知道为何,碧荷感觉后背的肌肉慢慢的崩了起来。
“吴志,是陈哥的同事,”那边说着话,语速有些快,“我们见过的。梁姐你现在是在哪里?我来接你我们一起去西洲,陈哥他在西洲出了个车祸——”
四周的声音一下子远了,碧荷拿着手机,眼泪涌了出来。她有些木然,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流泪。车祸。明明中午才通过电话。她记起了这个小吴,是陈子谦同事,一起吃过饭的。梅子就在面前,似乎察觉了什么,脸色一变,在问怎么了;电话里的声音还在说,“人昏迷了,”那边哽咽了一下,“现在还在医院抢救。梁姐你现在在哪里?我们一起过去。孩子先不带——”
“他人怎么样?”一步跨下了讲台,碧荷拿着电话,声音分明。
为什么不是他自己打电话?
哦,昏迷。
昏迷,是很严重的吧?
“还在医院,”那边的声音只是喊她,“梁姐我们先一起过去。先过去再说。”
0036
36.寡妇
36.
恍恍惚惚晕晕乎乎。
阳光明明那么热烈,打在身上又那么的凉。车子就停在外面,碧荷上车的时候腿一软一个趔趄,一直跟出来的梅子伸手扶住了她,一脸担忧。
“晨晨——梅子你帮忙看着,”碧荷说话,全身却发起抖来,“我待会我让我妈来接他。”
“好。”梅子站在车外,看着司机和副驾驶的男人,他们侧头看来,眼睛还有一些红。
这个世界原来是不真实的。
声音啊阳光啊车子啊花草树木都是不真实的。
碧荷坐在后面,只觉得身上很冷。前面吴志扭头还试图和她说话,他好像想挤出笑容,可是嘴角抽了几下,最后脸还是垮了下来,露出了里面包裹着的悲伤。
“陈子谦他怎么了?伤到哪里?”碧荷全身发冷,看着他抽搐的嘴角,觉得从来没有这么冷静,甚至耳清目明。小车祸,不会是单位的人来找她。
司机没有说话。
小吴也没有说话。
“梁姐他没事——”小吴说着话,却又扭回了头。
没事啊。
至少人活着。只要还活着。家里有几十万的存款,还有一套房子。什么病不能治好呢?
出了城区,下了高速,最后进入了土路。碧荷看着窗外杂乱的树,想着这些会不会他几天前走过的地方?是不是也是他看过的风景?
“怎么就出车祸了呢?”她又问。车身一阵漂浮,她和车一起转过了一个弯,整个人好像都从座位上飞了起来。
没有人回答她。
她歪了身子,伸手去抓扶手,可是什么都没抓到。她伸手撑住了自己。她看见外面防护栏已经被车撞弯了,裹着三色防水布。她张了张嘴,什么也没问。车子飞驰而过,没有人说话,把一切甩在了身后。
记忆都纷乱了。
就好像是夏天吹出的肥皂泡,层层叠叠,包裹着影像和声音。她去了医院,医院门口还有他单位的女同事,一脸悲伤的看着她;她走了进去,看见了蓝白色房间的人形,一堆仪器在旁边闪啊闪啊,医生转头看她,说着话,她看不见白色口罩下的神色;她走了进去,掀开了布。
很多人来了,很多人走了。
爸爸来了,公公婆婆也来了。就连学校领导也来了。陈子谦单位的领导来了,说了一大堆,“因公殉职”——最后就连儿子也都被人接来了。公公婆婆哭的晕了过去,儿子站在原地,懵懵懂懂。信息疯狂的涌入了进来,如潮水一般淹没了她。碧荷觉得有些悲伤,可是又好像没那么悲伤。她看着他的脸,青灰色的,有些僵硬。婆婆就在面前抱住了她自己的儿子,碧荷有些懵,又伸手指去轻轻按他的手掌。冷,凉,硬。
明明几天前还是温暖的人。
她不信。
甚至还有些想笑。
她感觉这是假的,分明不可能。
白幔飘舞了起来,五颜六色的纸花堆满了农家二楼的院子。唢呐吹了起来,撕破了宁静的空气。一溜的车子停在了路边,爸爸——检察院的领导,保险公司都坐在了一起。他们谈了很久,谈到了赔偿,谈到了晨晨的教育,谈到了她的工作。碧荷坐在一边,感觉有些麻木又有些不适。她几天没有睡觉了,昏昏沉沉,却又异常的清醒。这些是她的家事,如今却被人拿上了台面讨论和评说;然后她又想起她没有丈夫了,正是因为没有了陈子谦——所以这些人此时此刻,才能来这里,这么坐着,说这些。
单位承诺说要负责晨晨大学毕业之前的所有学费和生活费。九十万的赔偿金,给晨晨存五十万的教育基金,存单碧荷拿着,密码公婆收着。碧荷和公婆各拿二十万;房子没贷款了,家里还有多少存款?碧荷咬了唇不说,只是面无表情的摇头,爸爸接过话题,说晨晨还在,说这些没有意义,所有的一切以后都是孩子的。公婆要求把房子改成晨晨的名字,就不提存款的事;说孩子碧荷要养;如果有一天不养了——婆婆又哭了起来,那五十万也要带着和孩子一起走。
纽带没有了,亲情也没有了。没有了亲情,一切的利益都显露了出来。赤裸裸的,真实又残忍。碧荷觉得有些麻木,又有些闷闷的痛。她还想着陈子谦走的那天——她记不住了。她说了什么?叮嘱他注意安全了吗?他好像没有说话,只是和以前出门的每一次一样,穿着白色的衬衫,门的一拉,砰。人不见了。
消息传的那么快。乡下摆了几十桌。老班来了,带着老婆,老婆抱着碧荷哭了几声;学校的同事来了,安慰了几句,也掉了泪;梅子蹲在旁边,一边哭一边帮她烧着纸钱。外面的人吵着说着,又有一阵骚动,“碧荷。”有人喊她,带着哭腔。
古诗来了,张笑也来了。张笑这回没有笑,穿着的黑衣黑裤,只是在门口的礼簿上签了字。他沉默的上了一柱香,又看了看碧荷——走了出去。
“是那个弯太急了。”
碧荷跪在地上,听见有人在低低的说话,面无表情。这些话她这几天听了很多很多次了。
“弯太急了,正好下雨,又有块石头落在马路上。那个路修的又有问题——一般转弯的路,都是外高内低,这样才好转弯;结果偏偏那个弯道,修的内高外低,不出车祸才怪。”
“也不知道谁修的——”
不知道谁修的。碧荷想起了那个飘忽的车架,她看着眼前的火,什么都没想。古诗蹲在她旁边沉默,只是往盆里丢了几张纸钱。纸钱飘飘荡荡落在盆中,被火舌舔舐,然后燃烧了起来。
燃烧的也许不只是纸钱,还有她的生活她的人生。
“这位是……”门口有爸爸说话的声音传来,有些疑惑,又有些紧张。
“同学。”门口有人回答,声音低低沉沉。有些熟悉,却又像一把刀,插入了心窝。
碧荷闭了闭眼,眼前的那盆火,渐渐模糊了起来。
一双皮鞋落在了地上,一步步走在了她面前。
黑色的裤脚。
蹭亮的皮鞋。
碧荷没有抬头,只是看着眼前跳动的火。
门口似乎有人看了过来——不是看她,而是看他;有人因为他的出现在窃窃私语。面前的裤脚咫尺之间,碧荷没有抬头,却能清晰的感知到他的举动。
鞠躬,上香。
他没有说话。站在面前,沉默。
碧荷张着嘴呼吸,没有抬头,只是埋头深深的回了一个家属的礼。
“我们都是碧荷的同学。”
这个人出现在哪里都会引起舆论骚动,也许是他的外形,也许是因为他的气质。刚刚失偶的寡妇已经经不起这些怀疑和流言蜚语,张笑的声音低低的,从外面传来,“我们三都是碧荷的高中同学——都是一路的。”
“这位,这位也是啊,他也是,刚刚才从美国回来的。”
0037
37.天使
37.
皮鞋就在眼前停留。
火盆里的纸钱缓慢的烧着,火光跳动。
没有人说话。
这双鞋就在面前停留了一会儿,然后转身,抬步,越来越远,离开了。
碧荷没有抬头。她只是看着跳动的火,面无表情,眼里已经没有泪。
人生已经分层。她的人生在前天已经死去。当年他是少年她在笑,此刻在他面前她已经成了暮气沉沉的遗孀。前段时间因为他未婚她有家从而产生的隐隐约约的优越感此刻此刻那么显得那么的可笑。
她已经没有家了。
人生永远的跌落,是再也爬不起来了。也许这狼狈的一刻在他面前显得那么的羞耻和丢人,可是她无能为力,已经毫无办法。
一切喧闹,终归余烬。
尘埃落定之后乡间多了一处新冢,花圈和纸钱还新着。带着孩子回了家,家里一切如故,还是那天早上她出门去学校的模样。碧荷躺倒了卧室的床上,觉得内心疲惫,好像自己下一秒也快要死去。
想睡,却又睡不着。
“外婆我要吃冰糕——”外面传来儿子的声音。尚不知事的稚子知道父亲故去,可是还不明白这意味着什么。外面有悉悉索索的声音,是妈妈在开冰箱,碧荷看着天花板,一动不动。
“中午想吃什么?”妈妈站在卧室门口抱着收下来的衣服,轻声问。
爸爸妈妈都跟着她来了市里,说是陪她。外面甚至还响起了电视的声音,是天线宝宝。
“随便。”碧荷闭了眼,声音低低。
“衣服给你放这里,”犹豫了一下,妈妈走了进来,把衣服放在了床上。她站了一会儿,到底什么都没说,又出去了,还带上了门。
碧荷闭上了眼,一动不动。
她的衣服和陈子谦的衣服还混在一起纠缠。他的蓝色的白色的衬衫,黑色的裤子,如今就搭在她的脚上。躺了一会儿她不知道哪里来了一股动力坐了起来,把他的衣服都好好的挂在了衣柜里。
一排排,一列列。
手指抓住了蓝色衬衫的一角,她咬着手弯下了腰,泪流满面,寂静无声。
“李校长好:
先夫意外身故,本人悲痛欲绝,身心俱疲,经再三尝试,本学期也已经无法完成既定教学任务。故申请请假一学期以修养,给学校带来的不便,敬请谅解。
梁碧荷。”
“梁老师:
惊闻不幸消息,本人及学校深表震惊和悲痛。经校委会讨论,同意予以一学期假期以休养,请照顾好身体,厘清家事,学校随时期盼你的归来!
李悦兰。”
事情还有很多,房子过户给了晨晨。公婆回去了,带走了不少儿子的物品。临走的时候看着一夜白头的公公婆婆,碧荷又给他们打了十万块。送走了公婆,爸妈也许还想陪她一段时间,可是碧荷也让他们回去了。然后她向学校请了一学期的假,没有告诉任何人。
一切发生得太快,明明只有一周的时间。
一周的时间,她只是接了一个电话,就已经天色巨变。人生原来如此脆弱和悲剧。阳台上还有他的渔具,冰箱里还放着没有吃完的酸肉。外面明明还是烈日艳阳,可是碧荷却觉得身上永远的冷了。卧室里还有她和陈子谦的婚纱照,她早上起来做了早餐,伸手去拿了碗。三个——顿了顿,又少拿了一个。
无时无刻,各种细节如影随形。
“妈妈,爸爸去哪里了?”儿子似乎终于又意识到了什么,开始问。
“变成天使了。”碧荷忍着泪,却必须要帮助儿子理清这一切。
儿子不说话了。
“我不想爸爸变天使,”过了一会儿,儿子说,“爸爸什么时候回来啊?明天能回来吗?”
眼泪又落了下来,碧荷抱住了儿子,泣不成声。
0038
38.灰
38.
送完儿子回来,遇到了楼下的邻居。邻居看见碧荷,笑了笑,她家的老太太停了步,往后面扯了扯孩子,也谄谄的笑了笑。
“您先上。”她说。
碧荷勉强勾了勾唇,进入了电梯,按了楼层又按了关门,看着扯着孙子的老太太身影慢慢消失在电梯门缝里。小区住了几年了大家都认识,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陈子谦的事他们也听闻了——公公婆婆一路走一路哭,很难不让人知道什么。寡妇——虽说新时代了,可是中年丧夫,总隐隐约约让其他人觉得晦气。这种感觉也许是空穴来风,碧荷麻木的看着电梯的楼层一点点的提高,却又感觉它真实存在在她四周的空气里。
不一样了。
始终都不一样。
哪哪都不一样。
她的身上已经蒙了一层灰。
出电梯的时候,碧荷听见了隔壁电锯那撕心裂肺的嚎叫声。
当初这个小区还是市里的高尚小区,一梯两户的户型,两边都是140的大平层。隔壁邻居好像还有其他房子,时在时不在,好像也没听说要卖房。可是前几天又好像在搬家,又好像在重新装修,白天都在呯呯嘭嘭。没有心情去关心邻居,碧荷开门进屋,关上了门,又觉得一股冷气包裹住了自己,连呼吸都是透心的凉。
晨晨去上学了,她又是一个人了。空气里的分子似乎凝固成了水,她又觉得空旷。陈子谦的渔具还在。她走到阳台打开了柜子,里面满满当当,背包和鱼杆。他这辈子也没别的爱好,眼泪好像又有要涌出来的架势,背包模模糊糊。结婚几年碧荷自觉自己也是好媳妇,把公公婆婆安排的明明白白。他万事不操心,唯一找她要钱花的事项就是要去买鱼竿。
几千块一根。她那时觉得贵的不可思议,嘀嘀咕咕的不愿意,只和他念叨买一根鱼竿的钱可以买多少斤鱼吃多少大餐。那时候他也不吭声——每次被她念叨,他都从来不吭声的。
叮——
滋啦滋啦——
砰!砰!砰!
叮滋啦滋啦砰砰砰!
一个人都不想吃饭,碧荷看了很久很久的鱼竿,又跪在地上抱着背包哭了很久。隔壁还在呯呯嘭嘭,她还是无心搭理,只是擦了眼泪又去卧室躺着。她是真的上不了班了,要不是为了晨晨,她都简直想要去死。外面又有了什么动静,还有一群人在呼喝,还有吊车的影子时而从她的窗前晃过,碧荷又从爬了起来,站在露台去看外面。
是在往隔壁吊装一个桌子。
隔壁大概是真的换人了,就连家具都要换了。这桌子看起来是原木整切,造型独特,还有木纹,十分昂贵的样子。碧荷在家具城看到过类似的,比这个小得多丑得多的桌子,那个厂家都还要价二十万。想到这几天砰砰砰的噪声,碧荷拉上窗帘又躺回了床上,直觉这是不好相处的一家人。
陈子谦又不在了。她又想,又抽泣了几声。以前家里的事都是他出面的,她从来不操心。
0039
39.路过
39.
帕拉梅拉停在已经有些陈旧的车库里,格外的醒目,又有点那么耀武扬威的意思。和光鲜的豪车比起来,旁边那辆黑色的大众就显得有些穷困潦倒了。皮鞋落在地上,男人关上车门走了几步,侧头看了看旁边的那辆车。大众车已经有很久没洗了,车上一层薄灰。可能是一向开车就霸道惯了,帕纳梅拉的轮胎此刻压了线,车身斜着,还往大众那边偏了偏。大众车的驾驶门被挡得只有十公分的空间,他不挪车,是绝对开不了车门了。
他当然没有挪车的意思。男人看过了一眼,翩翩然的走开,打开后备箱拿了一箱水果,又去按了电梯。电梯门还没合拢的时候,门口又来了几个人,是一家老小,按了7。大概是他的气质和外表过于的鹤立鸡群,这家人看了他一眼——又看了一眼,看了看他手上的水果,又笑了笑,然后看着他按了4。
“下班了啊?”
邻居首次见面,抱着孩子的女主人开始笑着搭话。总共七层的小高层,十四户,都是见过面的。四楼最近的事有点多,401的男主人是检察院的,最近因公殉职了;402的主人本来是个工地的老板,不常看见——开的是丰田霸道。最近房子应该是卖了,新邻居又是重新装修又是换了全套家具的搞了几天,搞得也很轰轰烈烈。
这个就是新邻居了吧,看起来是真的帅。个子高,身材好。白衬衫,黑长裤,细腰长腿,挺鼻薄唇,还有一对桃花眼。比网上的那些明星似乎更帅了几分。结婚了吗?开的还是保时捷,得一百多万?
还买水果吃,还挺居家。
别说别人,就是此刻看见他的侧面,哪怕是刚结婚两年抱着孩子的她,此刻都有点心神荡漾。
男邻居听见问话,扭头看了看她,嘴角一勾,没有回答。女邻居的老脸却在这薄唇一勾下突然一红,电梯却又叮的一声,四楼到了。
“爸。”
男人转过头,出了电梯,站在门口接起了电话,既没有走向402,也没有走向401。
“我在J市。”他只是说,这背影颀长,气质独特,是真好看啊。
“有事——晚上?”电梯已经合上了,颀长的身影慢慢消失了,他的声音隐隐约约,“晚上我有事,不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