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市招上写“全部三元”是为了吸引顾客目光,但一件旗袍是三元工费,一套西装也是三元工费,其工作量显然不对等。还是得划分得更细致些,制定一份更具体的收费标准贴在门口,将每件单品的制作工费记录在上。
以及,不同的面料,不同的工艺,价格也应当做些细分。
纪轻舟将此事列入计划,随后便收拾东西准备回去。
背上斜挎包前,他算了算开店这几天的营业收入。
扣除西服面料费后,一共是四块五角二分。
开张四天,收入四块,他之前是怎么有勇气嫌裕祥时装店薪水少的?
纪轻舟轻轻叹了口气,将开店收入分开存放在挎包的一个夹层里。
但不得不说,当看见何鹭穿上他做的衣服,露出满意笑容的时候,他胸中的满足感也是无与伦比的。
那是一种复杂的情绪,既有专业被肯定的骄傲,也有自己所做的衣服受到认真对待的欣慰。
总结起来,大概可以称之为在梦想道路上努力前进的踏实感。
第15章
新衣味道
静安寺路南边的一条无名弄堂里,随着附近工厂拉响清晨六点的汽笛,凌晨的寂静被骤然打破,弄堂好似活了过来般,周边的住房一下子涌出嘈杂的人声、脚步声和车铃声。
赶去参加面试的何鹭起了个大早,在熹微晨光笼罩的阁楼里迅速地洗漱完毕,迫不及待地换上昨日刚收到的定制西服。
未经洗涤的西服上还留存着最原始的天然纤维的味道。
于何鹭而言,这是一种高级的味道,是花出去的七个大洋的味道,是一种珍贵的新衣服味。
穿上人生的第一套西服,按照记忆中那位年轻隽秀的老板教授的方式,一步步地打好领结,何鹭用手指沾了点水,对着镜子潦草地梳理了一下自己的头发,接着便穿上他磨损严重的老皮鞋,踩着狭窄陈旧的楼梯小心翼翼爬下楼去。
他租住的是一栋弄堂里的老房子,房东老头是个开杂货铺的,从二楼那黑黝黝的楼梯下来便是堆满各种杂物的小店。
此时这个点,房东老头估计才刚起床,出去倒夜壶还没回来。
他步履匆匆地走出门去,在狭窄弄堂中大步穿行,一路上遇见好些眼熟但叫不上名字的邻居,几乎每个人看见他时眼里都盛着稀奇。
何鹭知道自己受人关注是因为身上这套体面的与弄堂格格不入的衣裳,便一路低着头疾步而行,直到抵达路口小吃铺门前,才停下了脚步。
这家小吃店老板向来性情冷漠,甚少同人打招呼,而今日瞧见他却是眼睛一瞪,主动开口搭话:“寻到工作了?今朝穿得这么洋气?”
“还没呢,我现在正要去面试。”何鹭腼腆地笑了笑:“我要两个馒头。”
“这个西服一穿,人是不一样了,怪不得现在的年轻人借钱都要去搞套来。”
老板感叹着,用纸袋装了两个馒头递给他:“喏,今天送你吃,面试的时候好好努力。”
何鹭有些受宠若惊,犹豫着接过馒头,道了声谢。
老板没再说什么,转身就忙碌起别的生意。
何鹭左手拿着馒头,右手拍了拍自己平整的外套前襟,心下决定,哪怕是为了对得起老板送的这两个馒头,今日他定要面试成功。
·
爱文义路,解公馆。
不用早起的日子,纪轻舟一觉睡到了自然醒,然而起床看了时间,才发现不过八点出头。
这令他不禁想要感叹,穿来民国后,他的作息真是越来越健康了。
和往常一样,帮助解予安洗漱着装完毕,两人一道下楼吃早餐。
这个时间点,解见山和解予川都已出门工作了,出乎意料的,倒是在早间的餐厅里看见了赵宴知和解玲珑。
赵宴知因怀孕胃口较差且嗜睡,通常起得都很晚。
而解玲珑目前还不到上学年纪,更是不愿早起,母女俩一般早午餐都在楼上的小餐厅吃,令厨房给她们开小灶。
今日许是状态不错,赵宴知早晨带了孩子下楼来吃饭,看见纪轻舟二人便朝他点了下头作为打招呼。
能慢慢享用早餐的日子,纪轻舟都会选择中式早饭。
没有什么能比起床后,在饥肠辘辘的时刻,嗦一碗鲜香米线,或喝一碗甜糯热粥来得更满足了。
在吃饭之前,他先给解予安盛了碗鸡丝粥,在盘子里放了一些易于用筷子夹起的粥菜和点心。
虽然沈南绮曾吐槽过解予安挑食爱吃素,不过纪轻舟照顾了他几天后,发现他除了不吃辛辣,不吃肥油和内脏,其实很少挑剔食物,基本上碗里有什么就吃什么。
纪轻舟有时候想,他现在的不挑食可能也是因为他看不见。
吃饭就跟开盲盒一样,连自己夹起的是什么都不知道就送进嘴里了,这时候为了不浪费食物,即便吃到不喜欢的也只好吞咽下去。
这么一想,真是可怜又有意思。
“表叔,你给我的新衣服做好了吗?”
正当纪轻舟吃着排骨米线,心不在焉地观察着解予安的吃饭方式时,坐在他正对面的小女孩发出了疑问。
“玲珑,吃饭的时候要专心。”她的母亲似对女儿直白的讨要行为感到抱歉,借着给解玲珑擦嘴的动作,轻轻教育了一句。
“可是我吃完了,妈妈。”解玲珑抬起黑白分明的眼珠向她母亲解释了一句,旋即又以期待的目光望向纪轻舟。
纪轻舟便放下筷子,朝对面的小女孩回话道:“表叔前几日有些忙,不过你的新衣服呢,已经在设计中了。”
解玲珑不懂设计的意思,却能从他的语气中敏感地品味出他真正的意思。
“所以还要等很久是吗?”她嘟起了嘴问。
“照理说,越漂亮的衣服是要等得越久的,”纪轻舟佯作思考道,“这样,下个月一定让你穿上表叔做的小裙子,好吗?那时候天气暖和,却又不像夏天那样炎热,正是穿漂亮小裙子的最佳时期。”
解玲珑对月份的概念尚不清晰,心里想只是下个月,肯定不远了,便认真点了点头。
赵宴知见状,向他温柔地笑了笑,说:“小孩不懂事,真是麻烦你了。”
“怎么会。”纪轻舟回以微笑,见解玲珑目不转睛地望着自己,便语气柔和朝小孩道,“玲玲可是我们家的小公主啊,为公主服务那是我的荣幸。”
结果他刚这么哄完孩子,就听见身侧某人发出了一声轻嗤。
“你又笑什么?”纪轻舟撞了下解予安的胳膊肘。
“只是觉得你换份工作,去百货公司做销售,想必更有财路。”
解予安平淡的口吻里一如既往地夹着股刻薄味。
“你想夸我嘴甜可以不用这么委婉。”
“怎么听出是夸的?”
“不是夸,难道是讽刺?不会吧,你不像这种人啊!”
解予安一时无语,沉默几秒后,安静地继续吃粥。
赵宴知瞧着小叔子被说得哑口无言的样子,不由得抿唇微笑。
又过了一阵,她放下筷子道:“我先带玲珑上楼了,你们慢用。”
随着赵宴知母女离去,诺大的餐厅里就只剩下了纪轻舟两人。
窗外金色的日光照耀着碧绿草坪,拱廊前的长窗如一幅巨大的画框,画中景色明丽,春意绚烂。
约十分钟后,纪轻舟吃完早饭擦了擦嘴,靠在椅背上闲谈道:“天气不错,等会儿陪你去散散步吧,不是说月季园的花都开了吗,我还没仔细看过。”
“不去上班?”
“上班啊,照顾你也是上班,我天选打工人,一天两份工。”
解予安吃完最后一口粥,将碗勺往前推了推,继而伸手往旁边探去,似乎在寻找什么东西。
纪轻舟见状就把一旁倒了热水的茶杯拿过来,放到他手里。
解予安一派淡然地拿起杯子喝了口水,说道:“如果是担心祖母训斥,我会帮你解释。”
纪轻舟轻轻咋舌:“没安好心啊你,又想害我挨训?”
解予安侧头偏向他:“祖母没有你想象的那样严厉。”
“那是因为她是你祖母,你当然不这么觉得了。”
“如今不也是你祖母?”
“怎么是?”
“怎么不是?”
解予安下意识地反问了一句后,才反应过来自己与纪轻舟说的尽是些没营养的废话。
这实在不合他性格,于是不再多劝,潦草结束了这个话题。
·
饭后,二人一同在花园散了散步,归来后又去茶室喝了会儿茶。
临近十点时,女佣到茶室提醒,说送张医师过来的车已经到门口了,纪轻舟便让黄佑树带他家少爷去会客厅等候,自己则去接待医生。
张医师是个看起来约莫六七十岁的老头,头发虽已灰白,精神却很是不错,提着针灸箱穿过走廊时可谓健步如飞。
治疗在小会客厅进行,解予安解开了黑色的纱带,坐在皮质坐垫的单椅上,仰着脖子后靠椅背。
张医师便坐在他右侧的高脚凳上,打开针灸箱,摊开工具。
“近来各方报纸常登载细菌之危害,我界保守人士多对此学说不以为然,我倒认为信一信也无妨。
“故而给二少所用针具,我事先都已消毒,每下一针前,也都会用酒精擦拭,你们尽可放心。”
在开始治疗前,张医师特意对纪轻舟解释了一番,不知是否是受到了解予安的舅舅,那位沈医生的特别嘱咐。
开始治疗后不久,老太太在女佣春姐的搀扶下,拄着拐杖进了会客厅,见纪轻舟陪在一旁,略欣慰地点了点头。
针灸时的氛围比纪轻舟想象中还要沉静,分明今日天气还算爽朗舒适,医生与患者的额头上却都密密麻麻地布了层汗。
张大夫显然是全神倾注之故,他持针的手臂也好,上下提叉、来回捻动的手指也好,都极其稳定,丝毫看不出抖动。
即便是纪轻舟这个外行人也能瞧出他的功力深厚。
而解予安那沾湿了发根的汗珠就有些奇怪,若说他是疼的,神情却又平静得诡异,搭在扶手上的手指自然握拳,面容也一如既往苍白清冷,连眉头都不曾皱一下。
不会是要面子在忍痛死装吧……纪轻舟不禁暗忖。
张医师每下一针,都有他的学生为他擦汗,而纪轻舟想给解予安擦汗却无从下手。
不到十分钟的时间,环绕他额头、眼周都已扎了细细的长针。
纪轻舟虽也是玩手针的,但扎在布料上的针和刺入人皮肤的针给人感官终究不同。
为他们之间沉凝的氛围所感染,他在一旁坐着,也觉得周围的空气有些闷热起来。
又过了几分钟,坐在沙发一侧的老太太倏然站起身来,走到纪轻舟的身旁,轻轻推了推他肩膀道:“你坐过去,握着他的手。”
“啊?”纪轻舟抬头,小声发出疑问。
老太太又给了他一个眼神:“过去,握住元元的手。”
“不必。”
不等纪轻舟给出回应,静默许久的解予安倒是先开口拒绝。
他要是不出声也就罢了,他一开口拒绝,纪轻舟就被激起了逆反心理。
故作乖巧地回应了老太太一句“好的”,接着便听话地挪了张椅子,坐到解予安左侧,趁着医师取针消毒的工夫,握住了他放在扶手的左手。
解予安还很是倔强,手指紧紧地攥着扶手不动。
纪轻舟便面带微笑地暗中使劲,将他手指一根一根地掰开,硬是抬起他的左手,握在了自己的双手之中。
一旁的医师助手见状,险些笑出声来。
还是被他的老师瞪了一眼,才及时管理住表情。
老太太见此倒是十分宽慰,站在一旁观察片刻后,便因体力不支,拄着拐杖先回房间休息了。
老太太虽离去了,但她的耳目春姐还留在房中,纪轻舟便没有松开手。
针刺的画面不管看几次依旧令人心颤,纪轻舟不敢多瞧,索性转移视线落到了解予安的手上。
解予安的手掌很大,比他的手要宽上一两公分,拇指和食指两侧有层薄茧,估计是以前握枪留下的。
由于一直暗中使劲想要抽回手去,他手背上青色的脉络凸起愈发明显,一瞧便很是修长有力。
“别瞎动,给你传递好运呢。”纪轻舟轻轻拍了下他的手背,趁着解予安松劲的工夫,与他虎口交错相握。
又过了一会儿,解予安便不再固执反抗了。
治疗过程持续了近一个小时才收针,纪轻舟便握了他一小时的手,待结束起身时,两人掌心里皆是汗液。
在张医师收起针灸箱前,纪轻舟问他讨要了一个酒精棉球,给解予安的手消了消毒,自己的手也擦了擦汗。
解予安不知是习惯了还是懒得反抗,就任由他摆弄双手。
一旁张医师见状,许是把他当成了解家的重要亲戚,结束之后朝他招了招手,示意纪轻舟跟自己过去。
纪轻舟预感到他也许要同自己交流治疗进程之事,就扭头对解予安说了句“我去送送张老先生”,跟着张大夫出了会客厅。
关上房门后,张医师压着嗓音,沿走廊边走边道:
“我方才给二少爷诊了脉,和上次一样,仍是肝气郁结。我虽能给他开药,但毕竟治标不治本,最好还是得让他自己解开心结。”
纪轻舟点了点头,表示了解。
待送张医师二人到大门外后,便快步返回了小会客厅。
宽敞屋子内,穿着一身黑色长衫的解予安依然闭着眼眸靠在椅子上,身体皮肤扎过针的位置都留下了一点红印,估计要过一会儿才能消退。
听见纪轻舟进门的脚步声,他缓缓坐直身体,拿出黑色纱带准备缠绕在眼睛上。
伴随他起身的动作,纪轻舟看见他额角的汗液沾湿眉宇后从眼尾淌了下来,忍不住打趣道:
“诶呀,我们元元怎么哭了呀?这么痛啊?”
解予安没理会他的嘴贱,自顾自地展开纱带,要往眼睛上盖。
“等等,汗先擦一擦嘛。”纪轻舟制住他的手腕,旋即掏出块棉质手帕,动作还算轻柔地帮他擦去了脸上的汗珠。
“等会儿要不要冲个澡,衣服都快湿了。”
解予安“嗯”了一声,表示同意。
趁着他缠纱带的工夫,纪轻舟坐在方才的椅子上,看着他道:“张医师说你肝气郁结,是因为心里藏着烦心事,你不妨打开说说,省得到时候还得喝中药。”
“你觉得呢?”
“我觉得?”纪轻舟愣了下,“总不会是因为娶了我吧?”
解予安意味不明地轻哼了声。
“得了吧,我们这事有什么好烦恼的,等你眼睛好了,我是走是留还不是你一句话的事?你这心气郁结,多半还是因为……”
话到一半,纪轻舟止住了口,没再说下去。
其实是什么原因,不论是张医师还是解家人,大家心里都有数。
一个前途大好、立志报国的青年,却因战场负伤不得不退伍在家养病。
伤痛也就罢了,对人极为重要的眼睛还瞎了,未来也不知能否治好,每日生活在黑暗之中,不断给身边人带来麻烦,以解予安这样心高气傲的性格,对于这般遽然的改变,即便面上不显,心中定然是极为忧虑的。
纪轻舟不禁自我代入了一下,要是他的眼睛突然瞎了,不仅没法绘图、做衣服,连日常起居都成问题,一两日还好,时间长了多半要抑郁。
这么一想,他只是穿越到了民国,身体一切都还健康,每天依然能看见日升日落,欣赏美丽景色,老天对他已算仁慈的了。
微微叹了口气,纪轻舟出言安慰道:“你就放宽心吧,一定能治好的。”
解予安扯了下嘴角:“医者尚不敢言此,你是何来的自信?”
“那我们打个赌?”
“无聊。”
“你也知道你逢赌必输。”
尽管知道他在用激将法,解予安还是禁不住上他的当,接道:“多少?”
“一百大洋。”纪轻舟知道他一定能治好,索性狮子大开口。
“五十。”解予安直接对半砍。
“不是吧,一百块买你康复,你这都要讨价还价?”
解予安心想也确实如此,转而问:“立字据?”
“立什么字据,我相信你的为人!”纪轻舟哥俩好似地勾住他的肩膀拍了拍。
掌心贴着肩膀,隔着薄薄的丝绸衣料触摸到他的体温,过了会儿才想起来收回。
不知是不是因为刚才握了长时间的手,彼此间都模糊了安全距离,解予安竟也跟未察觉似的没有躲避。
反倒是纪轻舟自己意识到了方才的举止有些亲昵,心底划过一丝尴尬,生怕解予安延迟一步反应过来,忙站起身转移注意道:“走吧,送你上楼洗澡。”
第15章
名片
一般午饭过后,解予安都会回卧室小睡个四十分钟休养身体,不过今日许是受治疗影响,他只躺了不到二十分钟便起身去了书房。
此时,纪轻舟正悠然地靠在桌旁的安乐椅上,听着唱片,拿着铅笔,在手稿本上写写画画。
见黄佑树开门送解予安进来,他迟疑几秒,起身给椅子的原主人让出位置,问:“醒这么早?哪不舒服?”
“无事。”解予安淡淡回了句,坐到了自己的老位置上。
椅子上还留着上一个人的体温,他动作稍顿,待温度消去后方躺进椅子里。
脑袋触碰到安乐椅的靠枕上时,一股带着淡雅木质调的柔和清香悠然袭来,若有若无地萦绕于鼻端。
许是心理作用,他觉得靠上软枕后,头部的疼痛也减轻了几分。
纪轻舟见他神态与寻常无异,就没有在意。
拉开书桌另一侧的椅子坐下说道:“想听报纸的话,让阿佑给你念,我先忙会儿别的。”
解予安闻言,抬起右手,用食指关节敲了敲桌沿。
一旁的黄佑树当即会意,从桌上今日的新报纸中抽出一份《新闻报》,从头版标题开始念读。
在黄佑树带着浓浓吴语口音的朗读声里,纪轻舟用剪刀将三张洋货店购买的白色卡纸裁成了长约十公分,宽约七公分的小卡片,总共二十四张。
接着拿起钢笔,在一份过期报纸上打起自己名片的草稿来。
名片背面英文与法文的店名地址于他而言不是问题,练习几遍后,就能写出漂亮的字体。
反倒是正面的中文,他写了几遍都不怎满意。
他的字倒是不难看,但写起繁体来,却缺少了几分潇洒风骨。
反复地写了十几遍“紀輕舟”,越写越觉得这几字陌生,他心情难免有些烦躁。
又练了几遍,达不到理想风格后,纪轻舟索性放弃,想着干脆出钱找那幌子店的老头给他写算了。
正当他把过期报纸推到一旁,拿过一叠卡片准备先将背面的外文写完时,对面解予安忽然出声询问:“不做针线活了?”
“针线活做完了,在练字呢。”纪轻舟口吻懒散地回应,又问:“你字写得怎么样?”
话落,他抬头看到解予安眼睛上的纱带,自嘲一笑:“真是慌不择路了,问你有什么用。”
纪轻舟此言纯属发自内心,而在解予安听来却像是故意挑衅。
解予安自认不是争强好胜的性格,但不知为何,每每对方使用激将法,他总忍不住去踩一踩那圈套。
大抵是因为纪轻舟的语气太欠了……他心里自语,坐起身,右手点了点桌面道:“拿来。”
“什么意思,你真要写啊?”纪轻舟挑了下眉,犹豫着将钢笔和旧报纸推到了他的手边。
见解予安真拿起了钢笔,就提前推卸责任道:“是你自己要写的,等会儿写得稀巴烂,可别说我欺负你看不见哦。”
一旁的黄佑树见状,很是识趣地暂停了读报工作。
没有了那口音浓重的念报声,房间里顿然清静了许多。
“写什么?”解予安凭感觉调整了一下握笔姿势。
“那就写我名字吧。”纪轻舟说着站起了身,抱着看好戏的心态凑到了解予安身旁。
解予安手握钢笔,以笔尖轻触纸面,留下了一个黑点,随即手腕轻动,笔顺流畅地书写出了纪轻舟的名字。
那三字并未如纪轻舟想象的那般字迹重叠或比例失调,反而端正工整,笔触精准流利,是相当优美洒脱的行楷。
纪轻舟盯着那字迹愣了愣,第一反应是伸手去摸他眼睛的纱布,然后不出意料地被解予安侧头避开。
“你是不是能看见一点?”他特意歪着脑袋贴近观察解予安的眼睛。
“看来你写的还不如我这个瞎子。”
“那何止是不如,我简直甘拜下风!”在有求于人时,纪轻舟将能屈能伸的优点贯彻到底。
旋即便拿了张卡片放在他的笔尖下端,说:“你再写个世纪成衣铺。”
“这是什么?”
“我的店名啊,我在做名片。”
解予安于是明白了他刚刚窸窸窣窣忙碌半天究竟在练什么字。
他刚要下笔,又听身边人制止道:“等等。”
纪轻舟侧身倚在桌旁,一手按住卡片,一手握住解予安持笔的手,将笔尖对准的位置调整到自己想要的角度。
感受到手背被温热包裹,解予安本能地想要抽出手,但纪轻舟只握了一下便松开了,未给他反应的时间。
“好了,就这么写,横着写!”
解予安突然感觉自己像中了他的计。
但他想着帮纪轻舟一把也无妨,省得对方一直在那唉声叹气的吵自己耳朵,于是就下笔写了“世纪成衣铺”几字。
“可以啊,看不见都能写这么好,真厉害,不愧是精通多国语言的前上校!”
纪轻舟语气夸张,将卡片稍微挪了挪道:“再写一遍我的名字吧,大书法家!”
“好好说话。”
解予安训完,又下笔沉稳地写了一遍他的名字。
“多谢!”纪轻舟拿起那张名片甩了甩干放到一旁,随即将剩下的两叠卡片都拿了过来。
他口吻真诚道:“说真的,你写的比那一字三分的老头好多了,你这字摆摊绝对可以卖到两角以上,所以,能不能再帮我写二十张?”
解予安:“几张?”
“准确说,是二十三张。”
解予安果断搁下钢笔,双手握住椅子扶手,作势要靠回安乐椅上。
纪轻舟急忙托住他的后背,将他推回原位,拿起钢笔塞入他的手中。
“求你了行不行,再给我写二十张,你也不费什么力气嘛。”
“不。”
“那你怎么样才肯写?”纪轻舟趴在桌上,眼巴巴瞧着他。
可惜媚眼都抛给了瞎子看,解予安全然不作理会。
“要不这样,”纪轻舟深叹了口气,好似为接下来的决定做了很大的牺牲,
“你答应再帮我写二十三张名片,从今以后,我们的床上分界线取消,我的那半张床,随便你怎么睡,我绝无二话。”
“那之前累积的银圆?”
“我说的是‘以后’,之前的不在撤销范围内哈。”
解予安又想往安乐椅上躺,纪轻舟赶紧拉住他胳膊道:“行行行,之前的也取消,那你得答应我,这次帮我写完了,我们下次还有合作的机会。”
“比如?”
“比如我以后做大做强了,要搞个品牌商标、题个招牌什么的,你得给我优惠价。”
解予安心忖这多半是没可能的事,就答应道:“可以。”
“那就这么说定了。”
生怕他反悔,纪轻舟连忙拿起一张卡片放到解予安手边,握着他的右手调整了一下位置,说:“写吧,世纪成衣铺。”
待解予安写完五字,纪轻舟又伸出手指挪了挪卡片位置,对方便自觉地落笔写上他的名字。
如此循环操作了几次,纪轻舟神经逐渐松弛下来,脑子一转就开始跑火车。
他看向一旁的阿佑问:“你觉不觉得这画面有点像名师一对一辅导?”
“啊?”黄佑树一副疑问的表情。
纪轻舟捏了捏拳头:“掌门牛师,在线教学!”
解予安对此的回应是干脆地撂下钢笔。
“错了我错了,哥你接着写。”纪轻舟连忙拾起钢笔塞回他手里。
之后他抿紧双唇,控制着说话欲望,安静地做个工具人。
二人便这么合作着,一个调整卡片和笔尖的位置,一个只管写,一口气写完了二十四张名片的正面。
完成以后,纪轻舟将名片摊在桌上晾干。
瞧着那一个个熟悉又带着点陌生感的文字,轻轻咋舌感叹:“虽然我们没什么感情基础,但你这行为讲起来是不是还挺浪漫的,闭着眼睛都能把我名字写得这么好看。”
解予安摸了摸右手手背,似在拂去他人体温。
闻言,语气平缓道:“换成三旺的名字,我写起来也一样。”
“三旺?谁啊?”
“你问阿佑。”
纪轻舟转头看向了一旁的黄佑树。
注意到男佣那为难的眼神,他便知这答案多半不是什么好话,但还是安慰道:“你说吧,我现在心情不错,不会生气。”
黄佑树扯起嘴唇笑了笑,说:“三旺是骆少爷从小养的狗,取名叫‘福旺财旺运气旺’,大家都叫它三旺。”
“那怎么不叫旺旺?”因为早有预料,纪轻舟丝毫不觉气愤。
心想解予安也就会拐弯抹角地毒舌一下,既不骂脏也不下流,于他而言压根没什么伤害值。
黄佑树以为他在认真地向自己提问,回答道:“之前是叫‘旺旺’的,后来不知怎么就改口了,您想知道可以去问骆少爷。”
纪轻舟随意点了点头,敷衍道:“给狗起这么长串名的也是个奇人,改日有机会我定问问那骆少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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兴许是名声不足,店招也不够吸引人的缘故,接下来数日,纪轻舟没能接到一个定制单,给出去一张名片,来的皆是些缝缝补补、改大改小的活。
没生意的时候,纪轻舟闲着便去逛逛布店、绸缎庄和洋人的布料行,选购一些回去做衣服。
之前在藤具店定做的人台在约定的一周期限内送到了店里,纪轻舟觉得他们手艺不错,于是又加钱定做了一架男体人台。
忙碌着,眨眼十天过去,又到了周末。
这日是解予安针灸治疗的日子,纪轻舟上午在家陪他诊治完,午饭过后则去店里忙活了几个小时。
临近傍晚,他回到解公馆,正要去大餐厅等待晚饭开席,就被梁管事叫住,带去了西馆二楼沈南绮专属的会客室。
朝西的小会客室暴露在夕阳光照下,半个屋子染着晚霞的红光。
纪轻舟来到会客室时,沈南绮正穿着那件初桃粉的长旗袍站在穿衣镜前,对着镜子整理自己蓬松斜垂的卷发。
“阿姨,您找我?”他说着踏进会客室,见沙发上搭着几件外袍,便大致猜到了沈南绮找自己有什么事。
“来得正好,我实在选不出了,你给我看看,我应该搭哪件外套?”沈南绮语气略显匆忙,似乎在赶时间。
纪轻舟仔细浏览了一遍沙发上的外套。
一件袖口镶有白色兔毛的墨绿披风,一件浅驼色的西式大衣,还有两件分别是绣着竹子花纹的黑色短马甲和真丝提花绸的倒大袖长袍。
“您是要去出席什么活动?”纪轻舟边问,边拿起那件浅驼色的大衣递给她。
“我也觉得这件最好,就是穿上太热了。”
沈南绮接过衣服披在肩上,回道:“鲍荀松鲍老爷子的七十寿筵,你应该见过他,过年那会儿,他不是还请了你们丹桂园的去鲍宅唱堂会吗?”
“……您这么一提,我好像有点印象。”纪轻舟模棱两可应和,“来了解家以后,过去的那些事回想起来都像是上辈子发生的了。”
他装模作样感慨着,随即转移话题问:“您有针织开衫或者开司米披肩吗?”
“什么?”
看着沈南绮疑惑的模样,纪轻舟才恍然记起,此时的针织物似乎只应用于内衣和保暖产品中,例如毛线袜、毛线手套、针织帽之类。
“我没有你说的什么针织开衫,不过是有两条披肩,都是别人送的洋货,一直未使用过。”沈南绮说罢,便让梁妈去她的衣帽间将那两条披肩取来。
第17章
首穿
沈南绮的衣帽间就在隔壁,约莫两分钟后,梁管事就捧着两条折叠成方块的披肩回来了。
纪轻舟接过一瞧,一条是花色繁复的印度印花棉,另一条主体乳白带有藕荷色花边,手感轻薄、细腻又柔软,正是以山羊绒纱线纺织而成的开司米披肩。
“直接披这个?”沈南绮将大衣脱下,搭在了沙发上。
“嗯。”纪轻舟将那条羊绒披肩抖了抖开,走到沈南绮背后,说了句“冒犯”。
接着便将长披肩展开,边缘处折叠五六公分,伪装出一种自然形成的褶皱披在她的肩上。
随后稍稍调整角度,将左边披肩往外扯了扯,搭在手臂弯里。
“你这么一弄,倒是比披大衣好多了。”沈南绮维持着他所调整的造型,对着镜子转了转身体,心底既满意,又对这时新的打扮略存疑虑。
“我是挺喜欢的,但是否过于浮华,不怎实用?”
“夜里风大,披肩是用来保暖的,怎么不实用?”纪轻舟道,“况且您是去参加宴会的,纵使浮华些又如何?”
“你说得有理,那就这样吧。”
沈南绮其实心中已有决定,只不过希望有人能推她一把罢了。
搭完了衣服,她补了点胭脂,便让梁管事将衣服都收回衣帽间,转而朝纪轻舟道:“走吧,我该出门了,予川在楼下估计都等急了。”
纪轻舟同她一道走出会客室,高跟鞋与皮鞋的声音交错回荡在走廊上。
送沈南绮下楼时,他厚着脸皮问:“您这宴会,我能否去见见世面?”
沈南绮回头瞧了他一眼,边下楼梯边道:“我原先想过把你带过去,你现在明面上是我的外甥,出去见见人也无妨。
“不过,鲍老爷子是位束身自好的名士,他的儿子鲍子琼却是个不成器的,说得好听是洋场才子,实则就是个染了烟霞癖的败家子。
“听闻他在跑马厅前的大观茶楼包了一层,男的女的都往里搜罗,带着几个和他志同道合的花丛浪子成日聚在那,莺燕群飞的,闹得乌烟瘴气。”
“你这模样啊……”沈南绮转身站定在楼梯角,目光意有所指地打量了纪轻舟两眼,“还是离那种人远点的好。”
“那我就不去了。”纪轻舟自然明白她担心什么,不会拂人家的好意。
“不过,沈女士可否答应我一个请求?”
沈南绮微微挑眉地注视他,仿佛在等他开口。
“寿宴上,如有哪位太太小姐问起您这旗袍是谁的主意,可否提一提我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