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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你这脑子真是灵光得很。”沈南绮不禁莞尔,“我替你打广告,你能给我什么好处?”

    “您不是觉得旗袍搭这披肩太过浮华了吗,我可以给您做一件日常搭配的小外套,即便穿去学校也很合适。”纪轻舟手插口袋倚着楼梯扶手道。

    “您要是信不过我的手艺,也可以拿着图纸去找别的裁缝。”

    沈南绮没有否认这点,她赞同纪轻舟的眼光不错,也知道他于服饰创新上有一些独到见解,但对他的裁缝手艺却缺乏信心。

    “好吧,如有人问起,我会帮你推销的,你的店是……”

    “爱巷路口的世纪成衣铺。”

    “行,我记住了,你带上元元去吃饭吧。”沈南绮平和说道,接着便叫上等候在宴会厅的解予川一起出了门。

    ·

    沈南绮和解予川的车到达寿宴地点时,解见山的车早已等候在门外。

    经司机提醒,解见山带着秘书去同家人会合,见到沈南绮时脚步停顿了一下,差点没认出来。

    临近夜幕,马路上铺洒着酒楼窗子透出的斑驳灯光。

    身穿浅粉旗袍与浅口高跟鞋、披着披肩的沈南绮在那缤纷陆离的光影之下,遥看去真似一位二八女郎般亭亭玉立又娉婷婀娜。

    若非她身旁那穿西装的高个子男人长得和他儿子一个样,解见山一时半会儿还真不敢认自己妻子。

    “今日怎打扮得如此隆重?”

    穿着一身长袍马褂的解见山拿着手杖走到沈南绮身边,十分自然地取代了他儿子的站位。

    “隆重吗?不过是一件新式的袍子而已。”

    见解见山这副木愣愣的样子,沈南绮不禁嘴角带笑,“出门前轻舟看见怕我冷,给我搭了一条羊绒披肩。”

    “这是袍子?不太看得出来。不过蛮好的,以后可以多穿。”对于妻子日渐时新的衣着打扮,解见山的态度向来是尊重和鼓励的。

    “走吧。”解见山伸出胳膊,让沈南绮挽住他的手臂。

    两人边闲聊边缓缓朝酒楼入口而去。

    “寿礼你都备好了吧?”

    “备好了。”

    “幛子是请谁写的?不会是让宋秘书随便找人写的吧?”

    “那怎么会。”解见山语气温和道,“初来上海那会儿,鲍叔对我关照良多,他的寿幛我是特意找了程先生……”

    见父母径自聊着天往前,被遗忘的解予川和身边提着寿礼的宋秘书对视一眼,两人默契地一左一右跟在后边。

    鲍荀松是前清举人,也是有名的慈善家和教育家。

    他的七十寿筵在五马路的复兴园酒楼举办,不仅包下了整座酒楼,还在楼下搭起了戏台,请来一班伶工演唱昆剧。

    原本解家从商,社交场上和这样的老学者没有什么交集,但因俩家都是苏州望族,作为同乡会成员,在苏沪两地共同集资创办了十几所小学堂,故常有往来。

    送上寿礼寿幛后,解见山与解予川被主人请往二楼桌席,沈南绮则被侍者引入三楼的女眷专席。

    这男女分坐的旧习令沈南绮心中不悦。

    但这是人家的寿筵,考虑到鲍荀松是个年逾古稀的老头,思想迂腐也情有可原,她只好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跟着侍者上楼。

    到了楼上,沈南绮还未走到自己的座位,刚转过楼梯口,便遇见了曾有过几面之缘的恒正书局的老板夫人,杨新枝。

    这位夫人虽有着一双旧时代留下的小脚,走起路来倒是步调轻快,一瞧见沈南绮便迎了过来打招呼。

    “解太太,许久未见,您气色更好了。”杨新枝态度和善地问候。

    她穿着时下流行的文明新装,白布袄下搭着黑色的百褶裙,套着白袜的细足没进一双略大的黄皮鞋里。

    沈南绮出过洋,还担任着女校校长,她自知自己在一些思想守旧的遗老眼中不是个安分守己的女子。

    一些老爷夫人在公共的社交场合对她表现得彬彬有礼,回去家里却同亲友说她抛头露面,伤风败俗,穿着的西式连衣裙是奇装异服,高跟鞋与长筒丝袜是有伤风化。

    这些她或多或少都从旁人口中听到过。

    对此,她谈不上生气,更多的还是无奈。

    她精力有限,没时间去应付那些守旧派,为了避免麻烦,大部分情况下,她都会尽量避开与那些裹小脚的太太小姐们交谈的场合。

    不过同样受害于陋习,她知晓这位杨女士确实是一位思想进步的女性。

    虽出身保守家庭,却在婚后积极入学女子学堂,还曾投稿妇女报,写文章抨击那些喜好干涉女子私人生活的顽固派,支持女子剪发易服效男装等。

    因此,面对杨新枝的问好与夸赞,沈南绮当即停下脚步,和颜悦色地道谢。

    杨新枝圆弧形刘海下的眼睛带着几分钦羡地看着沈南绮,问道:“您身上穿的这莫不是件袍子?”

    沈南绮笑了笑,将披肩敞开些许道:“正是件旗袍,看不出来吧?”

    “不细看是真看不出来,这是新样式吧?怪好看的,是哪位裁缝的巧手制作的?”

    杨新枝本是好奇中带着几分客气地询问,在她敞开披肩后,却被那桃粉包裹的曼妙曲线吸引了目光,对沈南绮勇于穿这样摩登的旗袍出门感到十分敬佩。

    沈南绮还有些犹豫是否要主动将话题引导向裁缝的方向,没想到她这么上道,便坦然回答道:

    “是在裕祥的严老板那做的,不过主意却是我表外甥给的。那孩子在服装上很有些天赋,还在Love

    Lane路口还是哪的,开了家叫世纪的成衣店。”

    沈南绮装作随口闲聊的样子,模糊了地址却又将关键信息全部给出,微笑道:“孩子小打小闹的,我还没去过。”

    “您外甥还开了成衣店?那改日我路过就去逛逛。”杨新枝半是客套半是真心地说。

    沈南绮笑着点头,随后岔开话题聊了两句便与杨新枝告别。

    于沈南绮而言,她穿这身旗袍只是一次普通的对于新鲜事物的尝试,就像以往她穿着那些款式新颖的洋服出入社交场合一样。

    也许会有人好奇她的衣服是从何处购买的,但国人含蓄,多数人最多只是夸赞两句,不会询问得太详细。

    既然答应了要帮纪轻舟做宣传,她便准备之后同人交谈时主动地往这个话题引导,却没料到在接下来的宴席里,时不时便会有认识的女性朋友来询问她衣服的出处。

    甚至有陌生的太太小姐专门前来搭话,就为了问一句她的旗袍是在哪做的。

    沈南绮一方面惊讶于这新式样的旗袍竟如此受这些名门闺秀的喜爱,一方面也尽心尽力地帮纪轻舟做了宣传。

    她知晓,当把纪轻舟的成衣铺与裕祥时装店放在一起时,这些太太小姐们想做同式样的旗袍更大可能会选择去裕祥,但这并无大碍。

    只要让她们知晓爱巷有家世纪成衣铺是她沈南绮的外甥所经营,且这位成衣铺的老板很有些新奇点子,那待她们逛街路过爱巷时,大概率会去那成衣铺瞧瞧。

    如此一来,她的宣传工作也算到位了。

    至于能不能留住这些客人,那就不是她该操心的事了。

    沈南绮这么想着,和朋友交谈到一半,又应付起前来搭话的两位女学生。

    她们不仅对她所穿的新式旗袍好奇,对她的披肩同样很是喜欢,询问该从何处购买。

    沈南绮一面努力回想着纪轻舟的用词,究竟是“开需米”还是“开士米”,或者干脆说的是它的英文“cashmere”,一面则在心中感叹,老太太挑选的这位儿婿还真是能给她带来惊喜。

    第85章

    宣传见效

    清晨,明媚的阳光透过车窗照耀在拥挤站立的乘客身上。

    纪轻舟用手按着斜挎包,从或吃着早点或低头报纸的乘客中挤过,等候在车门口处。

    待电车在靠近爱巷路口的地方减缓速度时,他便挑准时机飞快地从车门一跃而下。

    此时的有轨电车不设闸门,非站台位置,司机基本不会停靠,上下车全靠乘客的身手,因此也有“飞车”一谈。

    纪轻舟从最初那个因害怕摔倒而总是磨磨蹭蹭错过最佳下车位置的菜鸟,磨练到现在,已是身轻如燕的飞车高手了。

    下车后,沿着绿树成荫的马路走上一小段,碰巷口右转,那碎石子铺路、两侧商铺挨挨挤挤的便是爱巷。

    刚转过路口,纪轻舟抬眼便被自家铺子门外爬了半墙的月季吸引了目光。

    昨日他关门前,就发现墙边的两株月季枝条上不知何时已鼓满了花骨朵,没想到今日一早过来,这花就已竞相开放了。

    赤色的花朵在朝阳下昂扬怒放着,有的甚至沉甸甸地压垂了花枝,花红叶绿的,尤为鲜艳夺目。

    “纪先生,今朝开门有点晚啊!”

    纪轻舟踱步到店门口,心情明朗地欣赏了一会儿鲜花,正要从包里掏出钥匙开锁,后边就传来了打招呼声。

    他回过头去,撞上了对面小吃铺伙计呲着牙的笑脸。

    小杨正用抹布擦着门口油布棚子下的方桌,见纪轻舟看过来,便举起拿着抹布的手挥了挥。

    “别提了,睡过头了!”纪轻舟朝他回应一句,继而回过头用钥匙开了店门。

    开门第一件事,先将幌子挂到门口。

    接着,他简单地搞了个卫生,给门口的月季浇了些水。

    等做完这些琐事,便坐到缝纫机前,继续昨日未成的工作。

    春日清透的阳光撒满了巷道,暖风夹带着小吃摊的食物香气与月季的芬芳,吹进了成衣铺。

    花费了近一个小时结束工作,纪轻舟将改好的棉布长袍折叠整齐,用竹麻纸包好,绑上细麻线,写上客户的名字,放在成品架上。

    旋即起身伸了个懒腰,哼着歌,伴随着周边嘈杂的市井声音,开始忙碌起自己的活。

    昨日,沈南绮参加完晚宴回来后,特地让仆人去东馆转告了他一声,让他记得履行承诺。

    纪轻舟便知晓,沈南绮应当在宴会上替他做了宣传。

    且宣传力度估计还不小,否则不至于特地让人跑一趟,就为了通知他这件事。

    但他也清楚,沈南绮在给他打广告时,必然会提及衣服是严老板的手艺。

    那么即便有人对这新式的旗袍动心,第一选择也肯定是裕祥时装店,而非自己的小裁缝铺。

    换言之,这广告效力,肯定是没那么快见效的。

    既然如此,纪轻舟也就沉下心来,一得空便专心折腾自己的新设计。

    他这几日全心投入制作的是一件男士的皮夹克。

    大概四五天前,他和往常一样逛布料店时,偶然路过了一家皮庄,看到了摊在长桌上的足有四十平方英尺大的整张牛皮革。

    那皮革是已经过染色磨光的,黑色的粒面细致又光亮,手感摸起来也是柔韧丰满具有弹性,他一眼相中便走不动道了。

    纵使这皮子价格昂贵,冲动驱使下,纪轻舟还是狠狠心花费了整整二十块银圆将整块皮子买了回来。

    ——这还是他磨着老板讨价还价十分钟后的最低价,原本老板是开价三十五元的,真是狮子大开口!

    虽然大出血了一番,虽然买完皮子后,兜里的钱所剩无多,但纪轻舟在痛惜之余,摸到那身骨丰满的牛皮革时,心里还是会产生几分欣慰感。

    四十平方英尺的皮子,除去那些边角料,正好可做一件男装夹克。

    而恰巧两天前,他定做的男体人台也送到了,制作造型复杂、立体感较强的衣服就更为方便了。

    鉴于这皮革价格昂贵,纪轻舟整个裁剪缝制过程都分外谨慎,就怕有个什么闪失,买不到第二件一样的皮子。

    他想这皮夹克做成了能高价卖掉是最好,卖不掉缺钱了大不了拿到当铺当了,也肯定能超值回本。

    当然,他敢这么下定论,肯定是有根据的。

    据纪轻舟半个多月来对多家洋服店和百货公司的调研所示,此时皮革服装还属于舶来品,是稀罕货。

    平民百姓肯定不会接触,即便是家底殷实又崇尚洋货的那些少爷先生们也基本不见穿。

    因此可以说这市场非常之狭小,基本只服务于资本阶级、军阀官员之类,属于少见的高档货、奢侈品。

    即是说,这衣服是很难卖掉的,但只要能卖掉,绝对是赚的!

    又忙活了一个多小时,见日光偏移到了门槛位置,纪轻舟便知差不多该回去吃饭了。

    他将袖克夫缝完,检查了一下袖叉是否平整美观,随即将衣服放置一旁,起身准备把地上的线头和碎布清扫一下。

    刚钻进后隔间去拿扫把畚箕,外边就传来了一道朝气蓬勃的女声。

    “老板呢?老板在吗?”

    “在!”纪轻舟回了一声,连忙放下清扫工具,掀开帘子出去,抬眸便见一高一矮两女子背着光站在门口朝里张望。

    施玄曼正欲再看一眼幌子,确认没有找错地方,就见店内的灰布帘子被唰的撩起,一位身材高挑的男青年走了出来。

    对方留着蓬松略长的黑发,脸庞如玉,五官精致,雪白的衬衣外罩了件黑布围裙,围裙系带绕在背后打了个结,勾勒出纤瘦的腰身,乍一看,好似一位专搞艺术的画家。

    她不禁愣了愣,想过解太太的外甥应当年龄不大,却没想到他这样年轻,且是这样一个看起来养尊处优又惹人注目的美男子。

    “二位,有什么需求?”纪轻舟上前询问,目光不着痕迹地打量了她们几眼。

    这两个客人都很年轻,约莫十七八岁的样子。

    穿着相似的松青色喇叭袖大襟袄衫和黑色的百褶长裙,脚上则是一模一样的白色筒袜和黑色小皮鞋,像是学生的打扮。

    高的那个生着一张俏丽的鹅蛋脸,鼻梁高挺,面色姣好,眉毛描画得细细长长,看起来有些早熟。

    稍矮的那位脸庞较为圆润,稀疏的刘海下有着弧度自然的弯眉和明亮的杏眸,鼻头也是圆润的,显得娇俏又腼腆。

    纪轻舟通过对她们衣着打扮与神情气质的判断,猜测这二位或许参加过昨晚鲍老爷的寿筵。

    “您认识解太太吧?我们是她介绍来的。”施玄曼恍了下神后,很快反应过来作答。

    见年轻的老板点了下头,便拉着同学兼好友的方碧蓉一起踏进门内,说道,“我们想做身旗袍,就是解太太昨日穿去鲍老先生寿筵的那件,您应当晓得?”

    “我知道。”纪轻舟低头看了眼手表,再过俩分钟就赶不上电车了。

    但上门的生意没有拒绝的道理,他拿来自己专门绘制旗袍的图稿本,随口打探:“你们怎么会来我这里,不去裕祥?”

    “裕祥的单子都快排到六月了,在那定做,等轮到我们,恐怕那些优伶流莺的早已穿着新衣招摇过市了。”

    施玄曼直白地回道,黑漆漆的明眸毫不避讳地注视着他。

    “裕祥的老师傅手艺虽好,价格也是极高昂的。”方碧蓉紧跟着接了一句。

    她的性子偏文静保守,平日里和朋友出门,都不会和陌生男性多对视一眼,若需要同掌柜之类的人沟通,也向来是交给性格外向的好友。

    不过她初见这位成衣铺的老板却觉十分亲切,不禁想要和他对上几句话。

    “我这的价格也不低,”纪轻舟将本子递出前先声明道,“三元是基础的工费,面辅料另算,若是真丝、薄纱之类不易缝制的料子,要加半元,量身定做的设计费和服务费需加一元,不接受加急。”

    施玄曼的算术较差,一时间未能反应过来,就转头看向了方碧蓉。

    方碧蓉微红着脸朝她点点头,小声说:“比起裕祥,这价不贵。”

    “可这设计费和服务费又是什么?”施玄曼虽不差钱,亲兄长是政府官员,家里又是开琴行的,父亲每月都会给她一二百元的零花钱。

    但有钱不意味着她就会随意挥霍,有不明白的收费便要问个清楚。

    纪轻舟巴不得她们问得仔细些,省得日后再生纠纷。

    “设计费很好理解,直至两位昨日看见解夫人之前,能想到旗袍会有那样的款式和穿法吗?

    “诚然,当一个款式廓形、配色花纹流行之后,大家都可以模仿,但创意和想法是源源不断的,每一件你们未见过的衣服都是新的设计。”

    施玄曼听他这么一说便明白了过来。

    这所谓设计费实则就是买个“时新”,买的是如昨晚宴会上受人瞩目的解太太那般独一无二的时髦。

    “服务费就更简单了,定制服装免不了要多次试穿修改。

    “二位都是姑娘,在我店里试穿不方便,只能我去你们的府上,给二位试穿调整,费时费力的收些服务费应当不过分?”

    纪轻舟朝她们眨了眨眼,唇角露出一丝笑意。

    “如此说来,也算情有可原。”

    施玄曼成功被他说服了,觉得对方愿意这样坦诚布公地说明每一笔费用的去处,可谓是难得实诚的生意人,一时间对纪轻舟更平添了几分信任。

    “二位若确定要在我这定做,可选一选款式。”

    纪轻舟此时方将手稿本递给高个女子,旋即靠在缝纫桌旁,拿起陶瓷茶杯,掀开盖子,喝了口茶水。

    施玄曼接过本子,和方碧蓉一同挑选。

    两人一低头,视线当即便被纸页上所画的曼妙女郎吸引了过去。

    她们一页页地翻看,发现画上的女子不仅穿着不同式样、不同花色的旗袍,大部分的图稿下方还贴了与图上旗袍花纹颜色一致的织物样品,以及对应的绲边、盘扣等的小样。

    甚至还细心标注了大概的尺寸数目和市场价格,令顾客一看,便知图上旗袍的大致成本。

    两姑娘一时有些眼花缭乱,一边来回翻页,一边小声交流,觉得这件也漂亮,那件也时尚,难以取舍。

    两人讨论了足有十几分钟,终于选定了款式。

    施玄曼走到纪轻舟跟前,指着本子上的设计图道:“她要这件。”

    纪轻舟扫了眼,图稿画的是一件鹅黄底色、带有丁香印花的全开襟长旗袍,配以风信紫的互补色盘扣与绲边,直身廓形,低立领,低开衩,无省微收腰,主面料是苎麻细纺,内含里衬。

    总体而言就是一款轻盈柔软少女风格的旗袍,倒也确实适合那圆脸姑娘。

    “我选的是这一件。”施玄曼又翻开一页。

    纪轻舟刚要点头,忽然眉头一蹙,心生纠结。

    他这本手稿所画的旗袍大多是根据布料店采集的样本设计的,所选布料基本都有充足的备货,怕的就是客人挑中了款式,却买不到所需的料子。

    结果施玄曼看中的偏是他早期练手画的一张手稿。

    ——一件廓形贴体的右衽大襟旗袍,淡茶褐的底色,花纹是他当时对着卧室窗外的苦楝树枝画的楝花,颜色也是凭感觉上的,市场上绝对买不到一样的面料。

    “你挑选的这件没有现成的料子可买,或许得去那些绸缎庄定制,价格估计不低,你确定要选这件?”纪轻舟将难处如实相告。

    施玄曼蹙起细长的眉毛:“我挑来挑去还是这件最合心意,别的固然也不错,花样却没什么特殊的,独你画的这件,最令我眼前一亮。”

    纪轻舟能从她的眼神中瞧出她对这张设计图的喜爱,沉吟片刻道:“那你能接受什么价?我可以帮你去绸缎店问问。”

    施玄曼和同伴对视一眼,考虑了十几秒道:“市场上的那些绢绸花纹华丽的每尺价钱在三角左右,你这图案既需要找人定制,我想三角半到五角一尺当差不多了,我只能接受这个价钱。”

    “那我先记下,没有其他要求的话,二位请先付个两元定金。

    “净体尺寸你们若觉得不方便,可以找人量好之后再给我,需要测量的数据等会儿我写个单子给你们。”

    说到这,纪轻舟又看向高个女生道,“如果定制面料的成本超出五角每尺,我届时再把定金退还给你。”

    他这话说得诚恳,其实心中颇不情愿接这笔生意。

    虽说以这女子苗条的身形,做这一件旗袍大概也只需十二裁尺,然而定制一匹丝绸少说也有四五十尺,这成本投入着实有点大了,估计要把他的钱包掏空。

    可人家又不可能只给他染几米面料,生意太小,任谁都不乐意做。

    还有一个相对省钱的方法,就是找到底色相近的料子直接手绘。

    但一来,他逛了那么多市场还未看见过合适的纺织颜料,二来面料手绘部分其质感多少会有些发硬,做成衣服后必然会影响其舒适性和服帖性,这不是他能接受的瑕疵。

    总而言之,就是不管怎么做都很麻烦。

    当然,他也可以拒绝这笔单子,但如此一来,则不利于他累积客源,培养名声。

    早知该把这页撕下来的……纪轻舟悔不当初。

    “没问题。”施玄曼欣然答应下来,在付定金之前,倏然说道:“对了,我还想要您店门口的那套洋装,可否给我改得合身些?”

    她扭头看向店外,脸上泛出笑靥,嘴角的右侧当即浮现了一个梨涡。

    她所指的是纪轻舟在皮衣之前做的一套裙子。

    上衣是白色杭纺绸的长灯笼袖大翻领衬衫,下身是黑色塔夫绸的高腰双排扣包臀鱼尾长裙,前摆交叠,膝盖以下低开衩。

    修身的高腰裙头与暗金色的双排扣对身材要求较严苛,适合腰身纤长、风格轻熟优雅的女性。衣服是在人台到店之后制作的,只花了三天时间。

    做完便作为宣传品,穿在人台身上,展示在了门口。

    这套衣服改起来倒方便,衬衣版型宽大,基本不用改,裙子可适量修改松紧,料子都还有剩的,改起来也方便。

    纪轻舟于心底计算了一下,便给出价格:“九块五。”

    九块五的价钱买独一套的新款洋装已是相对公道的价格,况且这面料看起来都是好料子,做工也精细,还要老板依照她的尺寸再做修改。

    施玄曼没有异议,当即点头道:“可以。”

    两姑娘接着便付了定金,在顾客信息本上留下了各自的名字和住址。

    纪轻舟想着这二位出手也算大方,或许可培养成稳定客户,便一人递了一张名片。

    待二人携手离去,纪轻舟拿起自来水笔,准备将两人的名字和需求记在排单计划表上。

    结果仔细一看顾客信息,便挑起了眉毛。

    施玄曼……方碧蓉?

    方碧蓉,不是那个以言情类通俗闻名的作家吗?

    他这是撞上名人了?

    还有前者的名字,也是越瞧越眼熟。

    纪轻舟思索片晌,终于想起来这似乎是民国时期一位著名的歌星、影星兼作曲家。

    沈南绮可以啊,未来的社会名流,被她一招就招来了一双。

    倘若不是碰巧遇上了同名同姓之人,那这几笔单子,他务必比平时更用心做了。

    毕竟是关乎他以后职业生涯的事,这人脉必须得拿下。

    第19章

    出主意

    送走两个未来名人,时间已是十二点过半。

    这个点,解予安估计连午睡的床都铺好了。

    此时再回去也没什么意义,纪轻舟便索性去对面的杨记小吃点了碗排骨面作为午餐,简单地解决了这一顿。

    吃罢午饭,将碗筷送还杨记,纪轻舟坐在门边的竹靠椅上,边吹风休息,边拿出纸货店购买的棉浆纸,依照之前的旗袍设计图,在纸页上绘制需要定制的织物图案。

    这是一个大工程,除了要考虑图稿和真实衣片间的大小比例,图案在布料上的排版间距、衔接布局及重复次数都同样重要。

    花费了一个钟头的时间绘制完一组花卉图案,以铁皮盒装的水彩颜料上完颜色后,纪轻舟起身伸了个懒腰,望向巷口清爽清寂的梧桐树。

    温暖阳光笼罩的午后街道散发着一股昏昏欲睡的气息,陶记酒楼养的黄狸猫懒洋洋地趴在门口的酒坛上打着盹。

    巷口的烙饼摊弥漫着焦香味的烟尘,它却兀自不动,睡得安然。

    巷道里行人稀稀寥寥,连随处可见的土狗都罕见路过,更别提专程来逛街购物的客人了。

    此时生意最好的地方当属茶馆和咖啡馆了吧?

    纪轻舟心里想着,将画完的纸张夹在速写本中,准备暂时歇业,去附近的绸缎庄走一趟,先把定制面料的问题解决。

    然后顺带的,将那件鹅黄旗袍所需的料子买回来,这样待两姑娘的尺寸送到,便可立即动手制作。

    结果他刚解下围裙,背上皮质的斜挎包,拎着外套准备出门,这时又来了一位四十来岁的女士,带着司机,来他的店里定做旗袍。

    依这位汪姓女士所言,她是沈南绮以前在圣玛利亚女校的同学,来他的店里是为了支持一下好友外甥的生意。

    纪轻舟闻言自然是放下背包热情招待。

    最终这位女士选择了一款裙摆有流苏设计的黑色直身旗袍,面料是菱格暗纹的真丝提花缎,正好和鹅黄苎麻面料在同一家布庄有售。

    待汪女士留下姓名离去,纪轻舟以防之后还有生意上门,就改变计划,又在店里待了两小时,忙碌着皮夹克的缝制工作。

    结果到头来只等来了一个老顾客,前来取走前两日放在店里更换里子的棉布长袍。

    接近四点时,纪轻舟见确实没什么生意,便提前关门,在门锁上挂了个“有事请转告隔壁理发店”的牌子。

    随后拿上速写本,匆匆地走出了巷子。

    他首先去的是位于同孚路一家名为“王善兴”的绸缎庄。

    这家店的老板是嘉兴人,卖的大部分都是从当地农民织户那收购的丝绸,同样品质的料子,价钱要比对街那家宁波人开的苏缎庄便宜几分几厘,只是花色上没有那家丰富。

    纪轻舟制作那套衬衫裙的料子是在这家购买的,之前也问老板讨要过一些小样,王老板知道他是开成衣铺的,秉着“和气生财”的理念,对他态度颇为友好。

    听闻纪轻舟的诉求后,年逾五十已有些谢顶的王老板摸了摸胡须稀疏的下巴,语气慈祥道:

    “你这花纹看似简单,仔细一瞧却是层层叠叠的深浅不一,所用颜色颇为繁杂,不好染。”

    纪轻舟听出他话里有话,直言道:“您不妨开个价?”

    “不是开价的问题。”王老板将画稿还给他道,“我直说吧,你若是要大批量订货,那这生意好谈,可你只要一匹两匹的,我们连人工的消耗都赚不回。除非你愿意出大价钱,否则,不仅是我这,任何一家绸缎庄都不愿接的。”

    纪轻舟犹豫几秒,问:“您说的高价,大概是?”

    王老板想了想,比了两根手指。

    纪轻舟挑起了眉:“二十块一匹?”

    王老板摇头:“两元一尺,你想要杭罗,那么一匹五丈,一百大洋这是最低价。”

    一百大洋!

    这才是真正的狮子大开口啊!

    纪轻舟吃惊,掏空他口袋都拿不出这么多钱……

    况且人家施小姐能接受的面料成本最高价也才五角一尺。

    纪轻舟顿感为难。

    他想过此时的印花工艺多依赖手工,不论是模板还是筛网印花,成本肯定都不低,却没想到王老板听闻这门生意,连谈都不想谈。

    “可这成本应该也没有那么高吧?”纪轻舟有些怀疑王老板是不是想给他施压,逼他抬高价钱。

    试探着问:“您从织户家收购丝绸,一匹兴许五六块都不用吧?”

    “染印费钱啊,”王老板一摊手道,“不说试色的染料消耗,丝网的制版成本你得承担吧?”

    话落,见眼前年轻人低垂着眼睫,一副既纠结又遗憾的模样,不禁动了恻隐之心。

    犹豫片刻后,他伸手拍了拍纪轻舟的后背,将他带到角落,压低嗓音道:“我看是你诚心想要,就给你指个路,你去虹口问问。”

    “虹口?哪家店?”

    “日本人的印花厂,听闻他们有自动化的印花机,说不定价格会便宜许多。”

    纪轻舟闻言不着痕迹地扫了王老板两眼,一时有些怀疑对方是不是潜伏民间的敌方特务。

    但见王老板眼神中满是慈和与关怀,看起来是真心为自己这个后辈考虑,便打消了这念头,礼貌感谢道:“多谢指点,真是有劳您费心了。”

    王老板又拍了拍他的肩膀,没有再多说什么。

    纪轻舟告辞后,径直地去了对街的苏缎庄,在那购买了另两笔单子所需的主面料。

    从店伙计手里接过用油纸包裹的卷成筒状的布料,付款时,他借机向掌柜提出了同样的问题,然后果不其然地也被拒绝了。

    纪轻舟不禁有些气馁,但又不愿就此放弃。

    他想大的绸缎庄不愿接这生意,是因为嫌麻烦且没什么赚头,兴许那些小布坊、染坊或是家庭作坊愿意接这单子。

    于是趁着太阳还没落山,又搭乘电车去了之前逛过的布料批发一条街,决定去碰碰运气。

    至于王老板给的那个建议,他压根就没纳入考虑范围。

    然而仿佛老天都不愿他做成这笔生意,一连走了两条街,问了十几家小铺子,不是被一口回绝,就是委婉地表示他出的价格太低,不愿接这生意。

    甚至还有人劝他去杭州跑一趟的,总而言之,意思就是在上海地界内,没有办法以二十五元以内的价格定制一匹杭罗。

    不知不觉,天色也黯淡了下来。

    暗蓝的夜空中挂着一轮明月,兀自向人间散落着清莹剔透的光辉。

    月光下,纪轻舟左臂夹着布料,右手抓着搭在后背上的西服外套,漫然地穿梭在熙来攘往的人群中。

    马路旁的西餐厅传出夹杂着洋人笑声的钢琴乐,空气中弥漫着出租汽车驶过后的尾气,头顶的梧桐树影间泄下清寒月光,毫不相干的光影声色此时都堆砌在了一起。

    耳边忽然响起附近钟表店传出的报时声,纪轻舟抽出插在裤兜里的左手,撸起袖口看了眼手表,蓦然惊觉都已经七点了。

    他已经在外面游荡了三个小时了。

    收起沮丧的情绪,纪轻舟走到最近的电车站台,乘车返回解公馆。

    回到家已经是二十分钟后了,这个时间点,晚餐早已结束。

    虽说解家人给他在厨房留了饭,但纪轻舟一个人坐在大餐厅吃饭也没意思,便让佣人帮他把餐食送到二楼东馆的小餐厅。

    饭菜一直盖在灶头的大锅里,还是热乎的。

    走了这么多路,纪轻舟胃袋里早已空空荡荡。

    此时什么都不愿想,端起饭碗先夹了两块红烧肉,舀了几勺汤汁浇在米饭上,伴着肉和酱汁,唏哩呼噜地没一会儿就吞下了一碗饭。

    他紧接着又盛了碗饭,刚拿起大勺准备往碗里加一勺鱼汤,一抬眼却见一道白面黑影无声地直立在门口。

    他吓得一激灵,待看清人影后便无言地叹了口气,边盛汤边懒洋洋地拖长了声道:“散步回来了?进来坐坐吧,陪我聊会儿。”

    解予安闻言转身,准备离开。

    纪轻舟忙改变了语气,热情招呼道:“来嘛,你这么早回房间也没事做,进来坐下聊聊天嘛,正好我有个问题想要请教你。”

    解予安脚步停顿,考虑了几秒,终是又转回了身体,走进小餐厅,在铺着蕾丝桌布的圆桌旁落座。

    “什么问题?”他淡然发问。

    纪轻舟夹起一筷子的土豆丝塞进嘴里,看着对面被柔顺墨发遮住了些许眉眼的解予安,只觉对方神情都温柔了不少。

    “你在绸缎业或者纺织业有没有什么人脉?”

    “又怎么了?”

    纪轻舟轻轻叹气:“这不是生意上遇到困难了吗。”

    他将自己今天的经历简单描述了一遍,嗓音疲倦地说道:“可能我对上海的面料市场还不够熟悉吧,总之就是找不到地方定做,还有人建议我去找日本人,找英国人的,说他们设备好,价格更便宜。

    “可我要的是杭罗啊,别的面料,比如呢绒,你说目前国内没有这生产技术也就罢了,买杭罗我为什么要找洋人?这合理吗?”

    说到这,纪轻舟又来了气,狠狠地吃了块红烧肉。

    解予安沉默片晌,道:“老字号的绸缎庄问了吗?”

    “老字号?”纪轻舟下意识摇了摇头,“不清楚,我问了两家规模还算大的绸缎庄,都嫌生意太小,拒绝了,那种老字号的企业都有稳定客户了,想必更不乐意接吧。”

    解予安听着他吃饭的声响,安静了一阵,倏然问:“第几碗了?”

    纪轻舟一时疑惑,后来看了眼自己正在盛饭的勺子,方反应过来,轻啧一声道:“第三碗,怎么了?你家饭碗这么小,我一个一米八的大汉,一顿吃三碗不过分吧?”

    解予安没有与他争论这个,转回话题道:“有没有想过换个思路。”

    “什么思路?”纪轻舟皱眉疑问,“吃饭还有思路?多吃肉和蔬菜,少添两碗主食?”

    解予安略显无语地抿了下唇,道:“你可以考虑向绸缎庄出售图样。”

    纪轻舟这才恍然大悟:“没想到你还在认真替我出主意啊,真是感天动地。”

    他思考了几秒,觉得这还真是个不错的主意,旋即又生出疑虑:“那要是他们看不上我的图样怎么办?”

    “那是你的问题。”

    “住嘴,用不着你提醒。”

    既然有了可执行的方案,纪轻舟心情就比方才放松了些许。

    他边吃饭边安排道:“明天我去你说的老字号问问,他们能看上我的图纸最好,看不上我也只能抱憾放弃这笔订单了。

    “不管结果如何,接下来我都有的忙了,除了客户的订单,还有你母亲的外套和答应给玲玲做的裙子。”

    “玲玲?”

    “解玲珑,我不是说过要让她在五月穿上小裙子嘛,现在都四月底了,时间过得真快……”

    纪轻舟慢悠悠感叹着,“所以明后两天预计中午都不回来吃了,你应当能理解吧?”

    解予安:“怎么不干脆住外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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