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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他小心翼翼地瞧了眼青年被白衬衣包裹的腰背,又觉冒犯似的忙收回了目光,集中注意看起图稿。

    过了片晌,他皱皱眉道:“我……瞧不出有什么差别,这些个领子不是一样吗?”

    纪轻舟对他的回答不觉得意外,说道:“那我给你选吧,颜色有要求吗?”

    何鹭思考了一阵说:“最好是深色的,不要太招摇。”

    “行。”纪轻舟将手稿本放到一旁,拿来排单计划表问:“什么时候面试?”

    “这个月中,十五日。”

    纪轻舟在排单表上记上日期,在写下“15”这个日子时,他忽的一愣,反应过来问:“下周四面试?今天周末?”

    “是啊,三日是不是……太赶了?”何鹭的声音越说越小。

    “怎么不干脆面试前一天再来,让我给你裁一身皇帝的新衣?”纪轻舟一时有些按捺不住情绪。

    三天,完成一套西服的制作!

    哪怕他除去吃饭睡觉的工夫一刻不停地干活,时间也相当紧促。

    这一刻,纪轻舟是想直接拒绝这笔单子的,但见身为顾客的何鹭被他说得哑口无言、满脸惶窘歉疚的样子,终是无奈呼了口气,道:“付两元定金,周三六点前来拿。”

    似是担心他改变主意,何鹭连忙点头应声,从兜里掏出两块银圆递给了他。

    “行了,回去吧。”

    何鹭下意识地转身,对上紧闭的店面,踌躇了片刻,又回过身来问:“老板,您姓什么?我要怎么称呼您?”

    “我姓纪,纪昀的纪。”纪轻舟低头记录着何鹭的要求,语气疏懒地回答。

    心里则查漏补缺地想,看来得做一些名片,方便累积客源。

    ·

    被何鹭耽误了些时间,待处理好这位客人的订单信息,纪轻舟关闭店门时已经六点过半了。

    赶在天色完全昏暗下来前,纪轻舟搭上了电车,回到解公馆。

    暮色朦胧,夜空中浓云密布。

    纪轻舟背着斜挎包拿着手稿本穿过宽阔的林荫道,当走到洋房正前方的喷泉池时,一辆黑色的福特小汽车从左侧绕过喷泉池,从他身旁驶了过去。

    车灯光芒若两道明亮的手电筒,打亮了路面。

    纪轻舟扭头望了眼车牌,发现不是解家的那辆小福特。

    他有些好奇,进门后瞧见梁管事在玄关门厅里,便顺口问了句:“来客人了?”

    “是元少爷的两位朋友,刚送他们出去。”梁管事露出笑容回答,岔开话题道,“您今日好像回来得有些晚。”

    “有点事耽误了,他们都吃完了?”

    “是,老爷与元少爷一道去了书房,不过夫人他们都还在大餐厅坐着……”

    屋里的温度比外面高上几度,进入大厅后,纪轻舟脱下外套,转向西侧走廊,径直地走向大餐厅。

    正如梁管事所言,解予安和解见山都不在餐厅,沈南绮和解予川一家三口倒是还坐在餐桌旁闲聊。

    桌上的菜都已经收了,看样子晚餐结束有一会儿了。

    沈南绮原本正同儿子、儿媳说着今日带孙女去沈家的趣事,抬头望见纪轻舟从门口进来,当即话语一转道:“怎么这么晚才回来?外面天都黑了,多不安全,当心被人剥猪猡啊。”

    解予川听见声响,也转头看向了他,温和打趣道:“看来生意很好?”

    “别提了,一整日没什么生意,偏偏下班时候来了客人。”

    纪轻舟故作郁闷地叹气,摘下斜挎包,和手稿本一起放到了长餐桌的边角,又将外套展开搭在了自己常坐的那把椅子靠背上

    “重要的工作往往就会在临近下班的时候找上门来。”解予川深有同感地应和。

    “他刚开张,有生意就不错了,还挑什么。”沈南绮评了一句,随即站起身道:“我让人把菜热热端过来,你随意吃点。”

    “好。”

    纪轻舟拉开椅子,刚准备落座,就听到一旁传来赵宴知轻柔的斥责声。

    “玲珑,不可以随便翻人家的东西!快放回去。”

    纪轻舟顺着她的视线望去,发现解玲珑不知何时跑到了桌角,正捧着他的手稿本看得津津有味。

    “好漂亮的裙子啊!”

    虽然被母亲教训了,解玲珑却很是机灵地第一时间用她那双天真无邪的大眼睛望向了纪轻舟,问:“表叔,我可以看看吗?”

    “可以。”纪轻舟给了赵宴知和解予川一个眼神,示意他们没有关系。

    随即走到小女孩身旁蹲下问:“喜欢哪件裙子?”

    “这个!”解玲珑伸出手指点了点手稿本上的一页。

    那页画的是一条浅蓝色的抹胸公主裙,拥有蓬松曳地的裙摆与蝴蝶翅膀般的大蝴蝶结设计。

    “表叔能给我做吗?爸爸说你很会做衣服,可以给我做很多新衣服穿。”

    “诶,不准确,”解予川赶紧更正,“爸爸说的是,你表叔开了家做衣服的店,后半句是你自己加的啊!”

    解玲珑压根没理她父亲,眼巴巴地看着纪轻舟。

    “喜欢这件是吧?”纪轻舟拿过本子,佯作思考道,“但这是大人的裙子,玲玲现在还不能穿。”

    解玲珑嘟起了嘴唇,有些不开心的模样。

    “这样吧,”纪轻舟将本子合起放到一边,哄小女孩道,“过段时间等表叔有空了,给你做一条比这件还漂亮的小裙子,好不好?”

    “真的吗?”

    “当然,骗小孩的人是会被巡捕抓去关大牢的。”

    解玲珑睁大了眼,目不转睛地看着他,见纪轻舟一派认真严肃的姿态,便相信了他。

    随即,她小声地说道:“谢谢表叔。表叔,我跟你说个秘密吧?”

    小孩子的思维跳转很快,纪轻舟却也配合地接上,压低声音问:“什么秘密呀?”

    解玲珑鬼鬼祟祟地转头看了眼正注视着他们这边动静的解予川夫妇,尔后俯身到纪轻舟耳旁说道:

    “你晚上没回来吃饭,小叔可不高兴了,你等下要去哄哄他。”

    “哦?”纪轻舟眼珠一转,笑问:“他整天板着个脸,你怎么看出他不高兴的?”

    “就是能看出来。”

    “好吧,谢谢玲玲的提醒。”

    “我叫玲珑。”解玲珑强调道。

    纪轻舟安抚地摸了摸她的脑袋:“知道了,玲玲。”

    第13章

    熬夜加班

    夜色渐浓,二楼西馆解见山的书房内,焦黄的台灯光芒映照出围绕书桌而坐的父子俩身影。

    为棕木墙壁包围的西式书房宽大厚重,幽深的黑暗几乎要从房屋四角倾泻下来。

    “也就是说,金陵军校想请你去做这个教导员。主要是给予士兵训练与军官战术的指导,不用亲身示范,你若有意向,我便安排人送你过去。”

    “找个瞎子做指导?不可笑吗?”解予安唇边浮起浅淡的笑意,话语却不带丝毫感情。

    解见山料到了他会这么说。

    “原本以你的履历……”他后靠在椅背上,神色深沉地摇了摇头,“也罢,我写封信去回绝,你就当没这回事。

    “你母亲的想法也是这样,当前以疗养身体为主,只要你平安健康就好……”

    ·

    从书房出来后,在阿佑的领路下,解予安去花园散了圈步。

    夜幕深沉,于他而言却同白日没什么差别,顶多晚风清寒,需要披件外套罢了。

    一路寂静地回到房间,推开门,便听见书页翻动的声音,随之清朗熟悉的男声从靠窗位置传来。

    “回来了?”

    不知为何,解予安遍布内心的阴霾在听到这声音时,倏地消散了几分。

    他“嗯”了一声,抬了抬手,示意黄佑树出去后关上房门。

    “邱文信今日来过了。”

    他边步履平稳地走向沙发边道,语气淡淡,听不出挖苦的意思。

    “猜到了,回来的时候看见他们的车了。”纪轻舟应声。

    他原本正跷着二郎腿坐在沙发上绘制何鹭的衬衫款式图,见他过来便合起本子道:“今天你先洗,我得去加个班,你书房的纸笔我都可以用吧?”

    他记得解予安的书房柜子里有不少大张的白纸,便想趁今晚用空,先用那纸将就着打版,方便明天拿到面料后直接排版裁剪,可以节省不少时间。

    而解予安听闻他此言,刚有所好转的心情却莫名不悦起来。

    自顾自地坐到了沙发上,不发一言。

    “不说话就当你同意了。”纪轻舟熟练应对他的沉默。

    说罢,便走进盥洗室,打开了浴缸的热水龙头。

    待放好热水,调好水温,他朝房间喊道:“进来洗澡吧,睡衣和香皂都给你放在老地方了,等会儿我让阿佑到房间来陪你,要是有什么事情,你就喊他一声。

    “我可能会忙得比较晚,等我忙完了,你要是还没睡,我再给你念福尔摩斯,行不行?”

    解予安握着手杖,进了浴室,依旧抿唇不作声。

    纪轻舟于是耐着性子,对着他的耳朵抬高嗓音又问了一遍:“听见没啊?”

    解予安似被他吵到般地蹙了下眉,说:“我是瞎了,不是聋了。”

    纪轻舟闻言,险些被气笑了。

    三天内要做完一套西服,他本就时间紧迫,压力山大,到家来好声好气地伺候这大少爷洗澡,还要被阴阳怪气。

    此刻终于忍不住回嘴道:“我看你不是瞎了也不是聋了,而是哑了,应我一声能要你命?”

    “再摆出这副不理不睬的样子,把我说的话当放屁,我就……”

    纪轻舟瞥了眼洗手台,转身抄起一盒牙粉,拖长音恶狠狠道,“我就每天往你泡澡水加料,今天倒牙粉,明天倒夜壶,我让你泡个够!”

    解予安似没想到他会想出这样的战术,愣了两秒,才吐出一句:“你敢?”

    纪轻舟“嘿”了一声,明知他看不见,仍是打开盒盖,伸长手臂作势要往浴缸里投。

    “我这就倒了,我真倒了——”

    “纪轻舟!”

    解予安嗓音冷厉,嘴唇紧抿,平日苍白清凛的脸上浮现几分薄红,一副气恼又不知该如何是好的模样。

    僵持冷静了足足十几秒,他侧身背向纪轻舟的方向,稍稍压低语气开口:“我知道了。”

    “知道什么?”

    “你说话不是放屁。”

    “……”话是原样照搬的,可听起来怎么就这么奇怪。

    但纪轻舟明白这家伙嘴有多硬,要他服软不容易,于是见好就收,合起牙粉罐子放回原位道:“洗澡吧。”

    刚要迈步出门,又回头补了一句:“我们这是君子之争,别跟你家里人告状啊。”

    嘱咐完,这才放心地走出盥洗室。

    听见房门被关上的声音,解予安又等了片刻,直到门外传来纪轻舟打铃呼唤黄佑树的声音,才将手杖放到一边,走到浴缸旁,俯首掬起了一捧水。

    正要闻闻有没有异味,他倏然动作一顿,撒开水珠,直起身体,低声嗤了句“幼稚”,接着若无其事地解起长袍衣扣。

    ·

    另一边书房,纪轻舟直到坐在桌前,摊开本子准备画图的时候,心里仍存着几分气闷。

    但他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一旦认真投入工作,便将之前的事情都抛到了脑后。

    在依据设计图绘制西装的款式图时,他不禁想起了毕业后第一年,在恩师推荐下去伦敦萨维尔街实习的经历——那是世界顶级西服手工缝制之圣地。

    在那实习工作的一年里,纪轻舟每天一睁眼就是画样、排料、剪裁、缝制西装,突飞猛进的除了手缝技术,便是制版裁剪。

    西装的基础样板,原型制图的计算公式,刻在脑子里,闭着眼睛都能画出来。

    后来,他觉得定制西服的工作沉闷,就选择加入了一家快时尚品牌的总部设计团队,但这一年的高级定制经验依然给了他深刻的影响。

    可以说,他敢于选择在此时的上海自己开设一家成衣铺,而非去裕祥时装店做领工资的设计师,就是因为那一年高强度的工作练习给他打下了坚实的基础。

    让他觉得即便自己年轻,他的裁缝技艺也未必会比那些老裁缝差。

    花了半小时画完西服套装与衬衫的款式结构图,纪轻舟依据图纸快速绘制原型纸样,然后依据客人尺寸做修改调整。

    时间不知不觉流淌,等制版工作完成,已经是两个钟头后了。

    抬起手腕看了眼时间,纪轻舟将纸样与手稿折叠收好,起身关灯走出房间。

    深夜的解公馆静悄悄的,长长的走廊里点着几盏壁灯,愈发烘托出沉寂的氛围,令纪轻舟不自觉放轻了脚步。

    推开卧室门,天花板悬吊的枝形灯光芒洒落在他脸上。

    八角窗前厚重的天鹅绒窗帘紧闭,解予安躺在床上,背朝着门口的方向,不知是不是还在生闷气。

    纪轻舟尽量放轻动静地关上房门,拿上睡衣去浴室洗澡。

    洗漱出来后,他蹑手蹑脚地关了吊灯,躺到床上,打开了茶红色的台灯。

    正当他准备拿起手稿本再看几眼有什么需要修改的地方的时候,一扭头发现解予安不知何时翻过身来,枕着枕头平躺在床上。

    他静静地闭着双眸,除去了纱带的脸庞沐浴着微亮的台灯光线,难得地显出了几分温柔。

    纪轻舟忍不住凑近过去,想瞧瞧他睡着了没。

    刚靠近几分,连他的影子都还没覆盖到男人的身上,解予安便开口道:“没睡。”

    “你怎么知道我在观察你睡没睡?”

    “猜的。”

    实际是因为闻见了愈来愈近的蜜瓜香味。

    “心理博弈是吧?”纪轻舟转身拿起《福尔摩斯》,翻开书页问:“要听睡前故事吗?”

    解予安本习惯性地想忽略这个问题,但想起几小时前的那场无聊争执,还是回了一个字。

    “念。”

    “今天太晚了,就读一章吧。”纪轻舟轻轻打了个呵欠。

    在民国待了才一个星期,他已经养成了早睡早起的作息,超过十点未闭眼就开始犯困了。

    在疲惫与困意的双重影响下,他念书的声音有些低哑,不像之前那样富含感情,一个个单词连成缺乏语调的句子,就像在演唱催眠曲。

    解予安听着听着,原本还算清晰的意识开始模糊起来,不由自主就要沉入睡梦中去。

    不知何时,外面又下起了雨,雨点打在窗台上“噼里啪啦”的,吵人清梦。

    念完一章,纪轻舟合起书本放到床头柜上,关了台灯,整个人滑进了被窝里。

    闭眼之前,他想起解玲珑在晚餐时给他的提醒,犹豫片刻,还是扭头看向了身侧,低声问:

    “你今天是不是想介绍邱文信给我认识,结果我错过了晚饭,所以你不高兴了?”

    解予安几乎就要睡着了,听见他声音,又陡地清醒过来。

    回想了纪轻舟的问题后,他不假思索便答:“自作多情。”

    纪轻舟转回了脑袋,沉默着半晌没有回应。

    没等到意料中兔子炸毛的反应,解予安忍不住主动问了句:“在想什么?”

    “我在想,冲动杀人在民国法律里要判几年。”

    “……”

    这下沉默的轮到了解予安。

    深夜里,细雨声愈发清晰,静默到尴尬的氛围似病菌迅速地占领了整个房间。

    正当解予安不由自主地思考起关于这一问题的答案时,忽听身边人发出一声轻笑。

    “开玩笑的,别多想。”

    纪轻舟拉起被子盖住下巴,半张脸埋进被窝道:“赶紧睡吧,明天你得跟我一起早起。”

    “,解元元。”

    他的声音已是模糊不清,解予安却在听到自己的小名时,无端悸动了一阵。

    心绪犹如平静湖泊被投入一粒石子,激起水浪,泛开徐徐涟漪……

    ·

    第二天,纪轻舟破例起了个大早,头一回在吃早饭时碰到了别的解家人。

    今日周一,沈南绮一早又要赶火车去苏州的学校上课,见纪轻舟出现在早餐桌上,便提了一句送他去店里。

    纪轻舟想着往那绕一下也不远,就一口答应下来。

    经历了两天的阴雨,今晨天气总算转好,云淡风轻,温暖适宜。

    受和煦朝阳影响,透过车窗看见的街景也显得分外安然。

    蹭车到了爱巷路口,纪轻舟提着包、拿着昨晚制作的纸样下车,与沈南绮道别。

    关上车门后,一转身恰好对上理发店老板探究的视线。

    姓葛名庆平的理发店老板双手搭着胯站在店门口,目送着那辆雪佛兰小轿车离去,随即视线一转,目光炯炯地盯向纪轻舟,一副“我早知道你小子不简单”的眼神。

    “早啊,葛老板!”纪轻舟露出笑容与他打了声招呼,脚步自然地走向店门。

    心忖完蛋,从今日开始,他在这条巷子的名声估计就要变成坐豪车上下班、体验生活的富家仔了。

    希望这名声不会影响到顾客对他的信任度。

    迎着朝阳打开店门,挂上左右旗帘,拿剪子修剪掉门口被雨打落的月季花,新一日的工作便开启了。

    上午的主要工作是去附近的布庄挑选购买合适的布料用于制作西服套装。

    至于衬衫的料子,纪轻舟准备直接用店里现成的白棉布。

    时间紧张,买了布料还要做事先处理,通过喷水熨烫或蒸汽预缩的方法,降低面料的缩水率,等待面料自然冷却定型后才能开始裁剪。

    一切都需要时间。

    于是到店后,纪轻舟先根据计划裁下制作衬衫需要的棉布长度,以一小片小样进行温度试验后,再将整块棉布平铺在熨烫台上均匀地洒水熨烫。

    烫干后,就先将料子放在那,令其自然冷却,尔后背上挎包,锁上店门,去布庄挑选西装面料。

    花费了一个小时的时间,逛了三家布庄,纪轻舟最终挑中了一款深灰色的鱼骨纹纯麻用作西装面料。

    并通过讲价还价,以一角一分的价格购买了十八尺的布料。

    而衬衫所用的中平纹布,市场价格在一角一尺,算上缩水量,裁衣需准备十二尺。

    这么一来,整套西装的面料成本加起来是三块一毛八。

    至于里料、内衬、纽扣、缝线之类的辅料,就挑店里现成的用,成本尽量控制在一元以内。

    如此,一整套西装的成本就控制在了四元左右。

    对于这一套西服的料子,为了不超顾客预算,纪轻舟的确是精打细算,但不代表他选料时就敷衍随意,光拣便宜的来。

    要说这衣服料子差,那绝对称不上,不论纯麻还是平纹棉布,都是纯天然纤维,纯人工纺织,放到现代,反倒为大众所追求。

    况且亚麻面料透气性好,既耐穿,又干爽挺括好打理,而其天然带着点粗犷氛围的质感更是其他面料难以复刻的。

    这样的料子用作春夏期间的西装再合适不过,哪称得上是随意应对,敷衍了事?

    买完了布料,接下来就是紧张的制衣工作。

    一套西装,几百道繁琐工序,光靠白天上班时间制作肯定是来不及的,既然接下了这活,纪轻舟就做好了晚上熬夜的准备。

    然而白天在店里的是工作,晚上照顾解予安也是工作,两相权衡之下,纪轻舟只好选择折中,将白天未做完的活带回解家去做。

    在一楼管事房间的旁边有个小裁缝间,放着一台缝纫机,是给佣人们缝补衣物用的。

    但佣人有衣物磨损,一般都更习惯于自己手工缝补,不常使用缝纫机。

    那房间常年空闲着,如今倒是派上了用场。

    于是第一天晚上,给解予安放好洗澡水后,纪轻舟就去了楼下,一个人在小房间里踩缝纫机踩到了凌晨三点。

    第二天夜晚,当阿佑在卧室里给解予安念书打发时间时,他便坐在另一张沙发上,倚着靠背锁扣眼、纳驳头。

    等解予安躺到床上休息,他又一个人悄悄下楼,窝在小房间里踩缝纫机踩到了凌晨三点。

    周三清晨,时针刚指向七点,纪轻舟就同被迫一起早起的解予安出现在了餐厅里,连一向最早起床的解见山和解予川二人都晚了他们一步。

    当解家老爷从管事手里拿过今日的《申报》走进餐厅的时候,就见落地长窗前,解予安与纪轻舟的身影一坐一立。

    他儿子细嚼慢咽地品尝着中式早餐,一举一动慢条斯理。

    他“儿媳”则是左手拿着牛奶杯,右手拿着面包片,就着牛奶对面包狼吞虎咽。

    解见山诧异地走向餐桌,在自己位子上落座,见状不禁关心道:“这么急吗?要不你坐下吃,等会儿我送你过去。”

    “多谢您的好意,但不顺路,还是算了。”

    纪轻舟一口气喝完牛奶,拿起外套,刚迈出步伐又紧急撤回,对解予安嘱咐道:“今天很忙,中午我就不回来吃了,你到时让阿佑带你下来吃饭。”

    解予安微不可见地抿了下唇,冷声道:“随意。”

    解予川正打手势让女佣给自己上一份中式早餐,闻言情绪复杂地看解予安几眼,想说什么又终是没有开口。

    第14章

    完工

    午间吃饭时辰,爱巷路口比平时更热闹了几分。

    开在巷口的陶记酒家生意兴隆,出入客人络绎不绝,流动摊贩特意设摊巷口,吆喝着酥糖、烙饼、酒酿圆子等等,愈发吸引往来路人驻足。

    人头攒动的巷子里,忽有一身穿灰布袄、头戴瓜皮帽的年轻伙计从陶记隔壁的小店蹿了出来,端着一汤碗横穿过巷道,走进了对面的小裁缝铺。

    “纪老板,您的小肉面和熏鱼,给您放哪啊?”

    纪轻舟正坐在门口的竹靠椅上,低着头专心地在单西内侧口袋的上边缘处绣字,闻言头也不抬道:“放缝纫机桌上吧,辛苦了。”

    “好嘞。”伙计小心地放下面碗,临出门前,又好奇地往纪轻舟身边凑了凑,问:“您这绣的什么呢?”

    “我店名的缩写,一个标识。”

    “奥奥,这是洋文吧?”

    “差不多。”纪轻舟笑了笑。

    其实他原本也想过绣繁体的“世纪”或斯宾塞体的“tury”,但时间太紧了,他又不是什么刺绣高手,图简便就绣了个“C·HL”,后面的字母是衣服主人的名字缩写。

    伙计瞧了俩眼,也看不出什么名堂,留下一句“您吃完记得喊我来收碗”,便跑回了店里去忙活。

    又过了几分钟,纪轻舟绣完了字,提起西服外套,将其和西裤、衬衫一起搭在了熨烫台上,随后抬起脖子转了转,捂着嘴打了个大大的呵欠。

    至此,整套衣服的缝制工作全部完成了,接下来做的就是整体的熨烫定型,也就是俗称的“大烫”。

    抬起手腕看了眼手表,见时间还算充裕,纪轻舟不慌不忙地坐在缝纫机桌前,拿起筷子开始吃午饭。

    午餐是对面的杨记小吃点的。

    那是家中年夫妻经营的小馆子,主售本地小吃。早晨有馒头、生煎、油条、豆浆、炸麻团这些,过了早点则卖各种汤面、炒面、大米粥和油豆腐细粉,再辅以熏鱼、酱菜、咸鸭蛋、炸排骨之类的粥菜或浇头,种类很是丰富。

    因味美价廉,固然店面狭小、油污混浊,座椅只油布棚子下摆着的两张方桌与几条长凳,其生意却相当热闹,一到饭点就座无虚席,因此还把乡下十四五岁的侄子叫了过来做帮工。

    纪轻舟观察这家店两日了,今天总算有机会一尝味道。

    八分钱一碗的小肉面,肉不算多,因食材新鲜,味道可称鲜爽。

    一角钱买的二两糖醋熏鱼,外酥里嫩的,裹满了酱汁,口味咸甜浓郁,配着面吃相当之满足。

    快速地解决了午饭,纪轻舟将碗筷送去了对面小吃馆,回到店里休息了一阵后,便开始熨衣服。

    服装行业俗话说“三分做七分烫”,熨烫工艺在男装定制尤其是西服制作过程中,可谓相当重要之环节。

    工作者对温度的掌握、熨烫的手法稍有不慎,最终的呈现就难以达到“九势十六字”的效果,那么穿在人的身上也就没有那么服帖,造型立体感一定程度上也会遭到损坏。

    都已经做到这一步了,出了错便没有返工的机会。

    因此,在此时的电熨斗没有蒸汽供给,且温度不是那么可控的情况下,纪轻舟只好在每一步前都先用同面料的碎布进行试烫,再盖上熨衣布压烫,宁可多费些时间,不敢马虎大意。

    三件衣服,经过反复的熨烫定型,终于在三个小时后,完成了全部的工序。

    最后检查一遍西服的各个细节,确定没有线头之类的残留,纪轻舟便将衣裤都平整地摊放在桌台上。

    随即匆忙关了店门,快步跑去数百米外的公共卫生间上厕所。

    解决完生理问题,纪轻舟不紧不慢地沿着午后林荫夹道的大街闲逛了回来。

    回到店里,见时间还早,他又开始忙碌起别的工作。

    这三天里,他的首要任务当然是完成西装的制作,但除此之外,也接了些别的小活。

    一般十分钟内能解决的活,纪轻舟都在客人上门时,当场给做完了,剩下的要么是衣服改长短胖瘦,要么是把大人的旧衣改成小孩穿着。

    每个客人都有自己明确的要求,没有他发挥的余地。

    然不论如何,上门就是生意,没有拒绝的道理。

    对于那些需要花上些工夫的单子,纪轻舟都会如实对客人说明排单情况,不能等的没问价格就走了,不急于一时的,或是懒得另找裁缝铺的,就干脆把衣服放在了他这,过三五天再来取。

    虽没有他想要的定制单,但这些零碎活加起来,一天也能挣个五六角钱。

    至少把每日的房租水电、零食花销和上下班的通勤费都给挣回来了,纪轻舟还挺知足的。

    忙碌着不知不觉就到了傍晚。

    随太阳西沉,日影倾斜,在房屋阴影里的巷道犹如被蒙了层淡灰的滤镜,唯独对面三层酒家的屋瓦一角仍闪耀着金色的光辉。

    约莫五点过半时,一身蓝色长袍、头发蓬乱的何鹭步履匆忙地来到店里,对坐在缝纫机前的纪轻舟点头打招呼道:“纪老板,我没来迟吧?”

    “还好没像上次那样,赶在我下班的点过来。”

    纪轻舟快速地结束了手上的活,旋即起身,将做好的西装外套与衬衫提起展示。

    “看看这个颜色花纹,喜欢吗?”

    “这套……是我的?”

    何鹭盯着他手里的衣服瞪大了眼睛,紧接着就忍不住露出了憨笑。

    “蛮好的,不是,是超出预期的好!”

    其实他一跨进店里就看见这套摊平在桌上的深灰西服了。

    但他瞧那衣服平整又顺直,就像之前学校的洋人教授身上穿的那般英挺优雅,一时不敢信自己七块钱能买到这样的西装,还以为是别人花高价在这定做的款式。

    “穿上试试吧。”纪轻舟将衣服递给他,提起西裤指了指帘子道:“可以去里面换。”

    何鹭点了点头,刚走两步又停住了脚,舔了下嘴唇,不太好意思地说道:“我从未穿过,不知该如何穿它。”

    “没事,我帮你穿。”纪轻舟说着就去关上了店门。

    何鹭见他神色平静,语气温和,窘迫的情绪渐渐消散。

    接着,他熟练地脱掉长袍,在纪轻舟的指点下穿上衬衫,扣上纽扣,随后是熨烫笔直的西裤与款式经典的平驳领西服外套。

    待整套穿完,何鹭走到穿衣镜前一站,顿时愣怔,有些怀疑自己的眼睛。

    镜子里这个衣冠楚楚看起来像是银行职员的男子真的是他吗?

    他的肩膀怎么变得这样宽厚了?他的腿怎么如此笔直?明明是自然站立,为何也看不太出驼背的毛病了?

    “感觉怎么样,穿上有没有不舒服的地方?”

    “感觉浑身都被包裹着,不是很舒适,但这应当是衣服合体之故吧?”何鹭不确定地询问。

    “有束缚感是正常的。”纪轻舟在旁指点道,“活动一下,走几步,抬抬胳膊,转转肩膀。”

    何鹭听他所言活动身体,绕了一圈后又回到镜子前,整了整门襟道:“我觉得尺寸上应是无差错的,裤腰大小也正合适。”

    事实上,他对镜子里穿上这套衣服的自己太满意了,简直像一夕间换了副身体,气质一下子沉稳优雅起来。

    尽管西装穿在身上没有长袍那样的轻便舒适,他依然不愿脱下来。

    “没问题就好。”纪轻舟走到他身前,帮他整理衬衫领口,提醒道:“你的脸型偏方圆,如果不是正式场合,可以将衬衫纽扣解开两颗穿,外套不系扣子,更能彰显它整体廓形的休闲清爽。

    “但正式场合,比如明天面试,衬衫领口还是要翻折整齐,最好再打上合适的领结或领带。”

    “领结?”何鹭迷茫地看着他。

    “……当我送你的。”纪轻舟对他的反应早有预料,随即就从收纳筐里拿来了一条浅灰带有黑色斜条纹的真丝领带。

    这是用原来裁缝铺剩下的碎布头做的,也不费什么钱。

    “看好怎么打,我最多教两遍。”说罢,就用领带套住何鹭的脖子,手指动作一步一讲解,清晰缓慢地打了个平结。

    尽管他教得很详细,在何鹭的角度看来,依然有些复杂。

    于是纪轻舟只好在教了一遍后,又引导他自己打了一遍。

    两遍之后,何鹭学会了打领结,但打得歪歪扭扭的,一大一小很不对称。

    纪轻舟伸手帮他调整了一下,道:“稍微有些不对称没关系,太完美反而显得呆板。”

    “我明白了,多谢你,纪老板。”

    和纪轻舟近距离地接触了十几分钟,何鹭如今面对他已不至于像上次量体时那般不知所措,但心跳仍是比平常快上许多,总是不自觉地避开纪轻舟的眼神对视。

    “行了,就这样吧,明天出门前把胡子刮一刮,头发也梳得整齐些。这样邋里邋遢的可配不上我做的衣服。”

    纪轻舟实在瞧不过眼他那乱糟糟的短发,没忍住提醒了两句。

    这话说得有些冒犯,何鹭却不觉得生气。

    对着镜子憨笑了两声后,忽然想起自己账还没结,于是忙从长袍口袋里翻出五个银圆递给纪轻舟。

    之后,他动作轻巧小心地脱下西服,将三件套整齐地摆放在桌台上,换上了自己的旧长袍。

    纪轻舟将西服以尽可能减少折痕的方式折叠,用竹麻纸层层包裹起来,递给他时不太放心地嘱咐道:

    “衣服带回去后,尽量按照我的方式折叠摆放。棉麻都易皱,衬衫洗过后要熨一熨再穿。西服能不洗则不洗,非要洗的话,尽量只局部清洗有污渍的部分,洗完后可以拿到我这熨烫,熨烫费给你打折。

    “之后有条件,最好去买双好点的皮鞋,再买条皮带,调整裤腰更方便。”

    “我记住了,多谢纪老板,对我这般一窍不通的客人也如此耐心细致。”何鹭低着头再次道谢。

    离开前,他笑容腼腆地补充道:“以后有机会,定给您介绍生意。”

    “……那祝你面试顺利。”

    纪轻舟原本想说的是,如果面试成功,可以多介绍他的同事过来做衣服,要是没成功,那就算了,不必特意向身边人推荐他的店。

    这样费时费力又没赚头的生意,他真是不想再接第二单了。

    不过稍后他转念一想,此次做得多,赚得少,很大的原因在于他的工费设置不合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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