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要是不困的话,能不能坐在这里看?”他指着床,束着头发的红丝绒条子滑落一半,睡衣是酒红色的绸质,显得瘦削单薄。
一句为什么还在喉咙里酝酿,他再次开口,用恳求的语气问:
“能不能……再让我抱抱你呢?”
“眠眠。”
作者有话要说: 我愿称之为……蛊系美人。
气味是有暗喻的,戚余臣还不至于用那么浓的香水。
你要问我,我就会说,都怪有人给了我fei文号,我天真地走进去,出来时已变了颜色。
——原谅单身狗对亲热戏没有把握,要是有感官不适(过度、猥琐、下流、油腻)的地方,对不起,我立刻删改!
我话好多,ps:季狗的疯,其实给眠眠造成比较大的影响了,所以这几章她的情绪会稍不稳定一点。
第136章
笼中的鹦鹉(10)
正午前,火车驶进上海车站。
一干人回了秦宅,本要大费口舌争一争功苦劳过的。
奈何秦衍之规矩严,说了上午不见人。没他的准许,少爷们不敢擅自留下来用饭。故而众人散去,桌上最终只剩了失而复得的小太太,与那位不大像正经少爷的八少爷一同用饭。
用过饭,当着下人的面,八少爷低眉顺眼地说了一声:“母亲,我送您回去休息吧。”
谁也没成多想。
谁让秦先生为着一个小太太,不惜大动干戈,连细心栽培数十年的七少爷都给弃了呢?经此一事,再愚钝的人也该看清了小太太在秦先生心里头的地位。几位少爷比不得她,又成天琢磨着想在父亲面前露脸,世上哪还有比拉拢她,让她枕头风更轻松好使的法子呢?
身在尔虞我诈的有钱人家做事,下人们见的手段多了,见怪不怪。
姜意眠其实被叫的有一点怪。别人姑且不提,偏偏是戚余臣这么叫……不过她心里清楚,这是用来麻痹他人的戏码,配合地装出一副柔弱又疏远的样子,犹豫良久,才怯怯点了头。
下人说,她还住在湖心苑,那儿已经修整好了。
所谓修整,几乎可以称作重建:原先的深湖填做浅塘,塘底铺上一层素白的鹅卵石,远远望去活像一池洁净过了头的白水。
湖心的院子扩出来一倍,周遭立起一圈高高的白墙,阻隔目光,使人逃不出来也窥不进去。
通往院子的路倒是多了许多,四通八达,照样白生生的。整一片建筑瞧上去,稀奇归稀奇,怪不通人间烟火,也不便出入,活像天上神仙用来圈养凡人的玩意儿。
——好一个清静庄严不惹尘埃的新笼子。
“周围有很多父亲的眼线,也可能掺着其他人的,眠眠要注意区分。”
每条小路终端都接着一个亭子,亭里有人站着岗。经过其中几个时,戚余臣低声指明,那些是他与三少爷的人,必要时可以通过这些人联系他们。
“……”
这么说来,秦衍之打算把她关在这里?
想法刚冒尖,身边又轻声解释:“眼下局势不太好,大少爷接替了那个人的位子,滞留北平。二少爷垮了,剩下几个实力相当,接下来必然争斗得很厉害,有可能对你下手。所以父亲的安排可以比较好的保护到你,眠眠……”
“父亲那边,我会尽快处理好的,然后我们就离开这里。”
“在那之前,眠眠就稍微忍耐一下,好吗?”
说着,借着衣袖的遮挡,戚余臣轻轻地握了一下她的手,掌心松软而温暖。
只是当有人迎面走来时,他笑意稍黯,垂下眸来,很快又被迫不舍地松开。
——简直像偷情一样。
来人正是刘婆婆与小婷。
多日不见,前者许是被大仇得报的喜悦冲昏头脑,竟一上来就拽着姜意眠问:“老奴听闻七少爷死了,这事儿是真是假?他怎么死的?太太可是亲眼瞧见的?瞧仔细了,确是死了?”
后者不禁嘟囔:“婆婆,你有话好好说,这么凶会吓到小太太的啦!”
兜头迎来一句训斥:“一个丫头,这哪有你说话的份?!”
论身份,新来的小丫头确实不及后院老管事,小婷无话可说,只好瘪起嘴巴。
“母亲坐了一天的火车,已经很疲惫了,请你们先让她回去好好休息。”
戚余臣声音不好,语气却很礼貌:“婆婆问的这些,我可以全部回答您。”
他是少爷,又客客气气的,刘婆婆理该顾念他的几分面子才对。
出人意料地,对方依然摆着一张严苛的老脸:“这位就是留洋回来的八少爷?莫不是读了几年洋书,便把老祖宗传下来的规矩礼数忘了个一干二净!否则你一位少爷,没事进女人院里做什么?不怕老奴告了先生,让你受责罚么!”
戚余臣也不生气。
他这人好似生来不带脾气,叫人怎样轻视侮辱都能安安静静地消化掉,从不还击。
“婆婆您也说了,我多少还算个少爷,不是吗?”
这便是拿身份压人了。
纵然一个活到八十岁的老太婆,再怎么看不起眼前这个说话软声软气、没一点男人阳刚的家伙,也担不起光天化日轻慢一位少爷的罪责。只得压着满腔怨气地往旁边让。
“小婷,劳烦你了。”
在八少爷柔柔的注视下,小婷点点头,立刻欢天喜地的搀扶着小太太,溜得飞快。
“八少爷真痴,竟然还对一个下人说劳烦呢!”
“小太太您好消瘦,小婷方才差点儿认不出!”
“还有,您实在太坏啦!怎么可以骗了小婷就跑呢?还是湿着衣裳、光着脚就跑,一不小心着凉了、伤着了怎么办呢?您这回可把自己给折腾坏了,把我们这一院子下人给折腾坏,连秦先生也被您伤透了心!——虽然他没用嘴说出来,可是他常常到湖心苑里一坐一下午。小婷不是傻子,一看就看出来啦,他好难过的,以为您不要他,故意要跟着七少爷跑掉呢!”
一进屋子,小丫头叽叽喳喳的劲儿就回来了。
一面手脚麻利地烧水、端盆、铺床,有条不紊干着活,一面碎碎念着,将过去一个月宅院里大大小小的事情说了个遍。
好在她是大大咧咧的性子,嘴上埋怨小太太狠心,然而小太太朝她歉意地抿一抿唇,她就顷刻抛掉了怨气,反过头来心疼太太受苦,都不爱笑了。
“您快睡吧!”
“小婷就在这儿,哪也不去,这回绝对不会坏人进来害您!”
小婷抱着胳膊,往床角一坐,像极了守护小太太的门神。
姜意眠盖着薄被。
重新回到秦家,让人不由得生出一种风暴终于过去,得以稍稍喘息的感觉。不过照戚余臣的说法,似乎新的一轮风暴又在酝酿之中,没人能保证当下的轻松能持续多久。
何况这次的目标人物变成了秦衍之,一个曾在刀光剑影里杀出血路的上位者……
想着想着,意识渐渐模糊。
她这一觉睡得并不好。
又一次梦到季子白往她的手里塞枪,她杀了他。
第二个副本由此悄然发生了变化,他们身份置换。
不断拼接尸体的连环杀人犯变成姜意眠,姜意眠绑架了季子白。在那个阴冷的废弃仓库里,他被绑在椅子上,咬字清晰地问:杀人让你感到兴奋吗?光是杀人已经没法让你满足了吗?
而后发出一阵清亮的、得逞的笑声。
抑或时间倒流,她没杀他,没有朝他开枪。
戚余臣满身是血地出现在她的面前,抱着她说别怕,别怕,秦衍之已经死了。
下一秒,活着的季子白将枪管对准了戚余臣。其他几位少爷面目狰狞,同样握着刀枪,纷纷围堵过来,厉声要求他交出账本,否则跟着秦衍之一起死……
到处都是厮杀。
没完没了,永无休止。
清醒的时候,理性暂时压制感性。然进入梦中,负面情绪犹如出笼的恶狼,恣意叫嚣。归根究底,一切都源于不该越界的人大意迈出警戒线,而不该沾染血腥的人也随之堕入地狱。
“太太,太太,烦您醒醒……”
虚空中传来呼唤,姜意眠宛如水里捞出来的,湿淋淋地醒来。
一看床角,小婷那丫头抱着腿,脑袋一歪,睡得比她还熟。
门外立着一个脸生的下人。
“太太,先生要见您。”她低着头,没往里瞧,依然说:“烦太太洗洗身子,换上柜子里从左数来第三件米白色、琵琶扣、曲线襟的旗袍。先生不喜迟到,望太太快些梳洗,半个时辰后我来接您。”
“小婷——”
外头长长嘹一嗓子,被点到名的小丫头一个激灵猛跳起来,伺候小太太梳妆。
“先生不喜欢香味,今日不抹香膏……”
“先生不喜欢披头散发,也不喜欢盘发,小婷要给太太编辫子……”
嘀嘀咕咕的,嘴皮子一张,一合,全是秦衍之不喜欢这个,不喜欢那个。令人深刻意识到一只好宠物的素养:要洗澡,要换上指定服装,要以主人的审美为核心,避开主人不喜欢的要素。精心打扮出最漂亮最得体讨喜的模样,才有资格被宣召见面。
规矩真多。
姜意眠头一回这么□□的人,不免好奇:要是不照着他的意思来,会这样?
说巧也巧,小婷忽地一个喷嚏,手一抖。
手心里捧的胭脂粉盒不慎打翻,沾在衣摆上抹也抹不掉,小丫头顿时吓得脸白。
没多久,刚刚传话的下人来接太太,一听闻这事,也惊得脸色大变。
“你这丫头,怎么做事毛手毛脚成这样!还不快想法子弄干净!”
“弄、弄不干净啦!”
“那就快找找款式差不多的衣服替一替!”
“没有差不多的呀,怎么办啊香萍姐姐,我、我是不是要死掉了。”
小婷如丧考妣。
看似端庄大方的香萍在屋里来回踱步,脸色凝重无比。
两人一来一回的,弄得就像天要塌下来一样。
姜意眠暗暗打了个哈欠,不得不拉了拉她们,指着座钟。
“糟了,先生该是醒了。”
香萍一手握成拳头,一砸手心,终是拿定主意,挑了一件同色的旗袍让小太太换上。
——想来在秦衍之面前,穿脏衣服的罪过,比事出有因的违逆更严重。
“拿一件披肩来,遮着领子衣襟,要白色的!快!”
“这件行不行?”
“太太这头发怎么没编好?”
“我、一着急——”
“重编!”
又一阵兵荒马乱。
好容易收拾好了,小婷年轻胆小,忍不住哭:“要是先生生气,要找人怪罪,呜呜,小太太、香萍姐姐,你们、你们就推我出去吧。我自己犯错自己受着,不连累你们呜呜呜。”
“行了,先生真要生气,一个都跑不了!”
香萍推了她一把,搀着太太快步离去。
秦衍之的起居院离这儿有段脚程。
不似湖心苑白得过分,他自个儿住的院子,反而灰漆漆、雾蒙蒙的。
一间间屋门严丝合缝地闭着,走廊里挂满绒布,房与房顶间张着薄薄的遮阳板,将灿亮的阳光尽数挡在外面,净余下昏暗与阴冷。偶有几个下人来去,皆低着头,一声不吭,脚步轻得像飘着。诺大的院子又静,又沉,以至于外人一头钻进去,如同进了一片鬼宅。
据说是因为算命。
当初最志得意满之时,有人说过对秦衍之说过,待他三十五岁后,将有一道死劫。若能耐住性子,一年到头少出院子、少见日光、不进女色、不为名利富贵而奔波,或许能有所化解。
那人说完没两个月,秦衍之稀里糊涂坏了腿。
再过两年,他的身体里仿佛长出去吸食体魄的虫。
无论去多少医院、用多少精密的仪器都检查不出毛病,世间闻名的名医大夫亦是束手无策。因而所有人只能眼睁睁看着,这位一度掌控上海、铁血狠辣的人物被不知名的虫子,一点一点、一年一年地啃噬。
直至如今,他三十六岁,皮相尚未老去,五脏六腑已然衰败得像六十岁。
他再也没有在阳光下出现,昼伏夜出,像一只坐在轮椅上、见不得光的鬼。
——秦衍之呀,就是见不得光的事做多了,老天罚他不准见光呢。
人们背后这样评价,都擦亮了眼睛等着看他将如何陨落。
而他清楚,或不清楚这些,终归没有作出解释,也没有试图掩盖。
意眠马上要见到的就是这样一个人物。
香萍引太太到书房外便止了步。
有关姜意眠的鹦鹉特性,戚余臣给她找了理由,全推到季子白身上。
奈何前后院消息传递得有些慢了,香萍只觉往昔的太太惊惶但生动,如今被七少爷劫了一趟,看着像是老成了,反应却也迟了许多。
看着有几分懵懵懂懂的孩子气,就忍不住提点:“太太不要惊慌,只管按老规矩来。报纸还放在桌上,您只需念完出来就行,多余的事千万不要做,记得吗?”
说罢推开了门。
书房里弥漫着一股檀香,一架轮椅背对着门,隐隐约约能瞧见一道影子,附在上面。
她走进去,门被关上。
漆黑的房屋里常年不肯开灯,充斥着一种阴郁颓唐的味道。可窗布底下不可避免地漏尽几道凌乱、微弱的光线,给他及他的轮椅造成一道巨大的影子,虚虚的,怪异地浮在墙上。
那人依然坐着,一条白得病态的手臂放在扶手上,没有转头。
光是见着一小片后背,姜意眠感到自己的心跳蓦然加快了好几分。
——这具身体非常惧怕秦衍之。
她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个。
书桌……报纸……老规矩……
看来这人很喜欢在午睡后听自己养的小宠物念报纸。
可惜这愿望今日怕是要落空。
她找到报纸,翻了翻,没什么大不了的,唯一独特的是,这并非当日的报纸,而是好几年前的一刊。头版说的是上海第一家银行的剪彩礼,角落里附着新出的电影消息。
“报纸在桌上。”
秦衍之大概以为她忘了规矩,沉沉地提点了一句:“从头开始念。”
她鹦鹉学舌:“从头开始念。”
他嗯了一声。
可是良久,本该朗诵起来的软糯声儿并没有出现。
于是他侧过头来,于人为的黑暗之中,逆着光,睨过来一只深不见底的眼睛。
“为什么不念?”
他问。
带着无限的威压与危险,像丛林里骤然醒过来的狮子。
同时又低低地咳了一声,压在嘴边的白帕上染上一抹血光。
——
一只沉着却又病重的狮子。
姜意眠想。
脑际则是滴的一声:【检测到当前目标人物:秦衍之。】
【他的特定话语是:从来没有把你当养女看过。】
【计时开始。】
作者有话要说: 季狗死了,剩下一个老男人和一只温柔美人。
于是副本告别了烧伤抢掠等明晃晃的争锋相对,正式进入暗流涌动的阶段。
第137章
笼中的鹦鹉(11)
咚咚,两声克制的敲击。
滞后的消息到来,三言两语道清楚小太太不能言语的始末。秦衍之听完,让人去请医生。
“好的,先生。”
香萍微乎其微的脚步声像风一样远去。
屋里静悄悄的,秦衍之打碎了它。
“过来。”
他说:“我看看喉咙。”
声音低低的。
这话说的不是让我看、给我看,也非我要、我想。仅仅以他自己起的头,用着平淡无波的陈述语调,反而变做既定的事实。不容反抗,更不得质疑。
不过失声又不比裸在皮肤上的刀伤、枪伤,区区的凡胎肉眼有什么好看,能看出什么呢?
姜意眠放下报纸,朝他走去。
走到他身边去。
“低一些。”
他又下了一道指令。
她俯下身,与他平视。
“再低一些。”
她拢着侧边的衣衩缓缓蹲下,两人间生出天翻地覆的变化。
原先她立着,他屈着腿坐在轮椅上,入骨的病使他矮了一截;如今她矮下去,腿比他折得还厉害,莹亮的眼瞳须得仰起来,才能触碰到他的视线。多像一只卧在主人身边讨宠的猫。
而秦衍之身上有一种叫人臣服的东西。
“张嘴。”
话落,她顺从地启唇。
他低下眼,将一根指伸进去,压住她的舌。
接着又伸进来一根,一齐捻着软滑的舌尖,往左右翻了翻。
——真的在检查唇齿、查找病源根处似的,又似从头到脚地抚摸一只猫。
他的神态沉静而平淡——人本不该对小猫起欲念的,他很体面——只两根手指头颇为放肆地搅弄着,无意间划擦过口腔内壁的破皮。
她觉得疼了,下意识咬住他,他便停住不动。
“松开。”
这回命令没有奏效,双方古怪地僵滞了一会儿,无声的较劲。
总算意识到自个儿养的小宠物,铁了心要造反,不能指望她率先服软。秦衍之抬起另一只手,绕到背后去,一点点捏住她的后颈皮。直逼得她放弃逆反,张了嘴,才道一声:“顽皮。”
他抽出两根湿漉漉的手指,再去摸喉咙。
粗粝的指肚子隔着薄薄的一层肌肤摁来压去,究竟有没有检查出一些不对,姜意眠一概不知。
她只知晓,他把一部分晶莹的液体抹回到她身上,剩下一部分没有抹,被敲门声打断。
——医生来了。
正经医生外诊配着工具箱,箱里五花八门的器械逐一登场亮相,最后得出结论:秦太太的身体没有任何问题。至于她不能自在说话的毛病,很可能源自心病。
“太太近日是否受过惊吓?这病不好胡乱用药,待缓过来,指不定就好了。”
医生擦着冷汗,言下委婉的意思就是,这事不出在他的范围内,他解决不了。
秦衍之面无喜怒地敲了敲手指,让香萍送医生出去。
屋里再度剩下两个人。
“子白欺负你了?”
他自如地提起一个死人,姜意眠不说话。
“嘴巴是他咬破的?”
也不说。
“他的死吓着你了?”
这才算个像样的提问,她点头,不料对方横来一句:“为什么换了衣服?”
“衣服。”
意眠本能地重复,低头看到依然牢牢挂在肩头的方格披肩。领口仍然遮得严严的,其他地方跟原来那件相差无几,周遭又这样黑,按理说不该被察出异样。
偏偏秦衍之察觉了。
“为什么没有穿原来那件衣服。”
“不想穿就点头,不能穿摇头。”
“回答我。”
他问了第二次,眸光很淡,瞳仁漆黑。
房里的空气仿佛一瞬间被他抽空了,冷下来,她竟不由自主地发起抖。
半开的门边,香萍面无血色,扑通跪下来,拼命将责任揽到自己身上。
秦衍之却没看她。
他看着他未过门的小太太,年轻又无畏,要她把手伸出来。
姜意眠云里雾里地照做了。
——不对,应该说是她的身体自主照做的。
又小又白嫩的手心摊着,她蹲得腿麻,刚一动,一道戒尺嗖地打了下来。
“香萍,替太太数着。”他念出名字,每一个被念及名字的人都被他慑住心神,沦为他的棋子。
香萍重重地哆嗦了一下,一动不敢动地跪着,颤声报出一个残忍的数字:“一。”
啪的一声。
“二。”
一生二,二生三,三生无数。
竹制的戒尺接二连三打在手心,不重,但也绝对算不得轻。
因这控制得当的痛楚,所谓精娇细养的太太,如一个犯错学生般,于□□、他人视线下遭受惩罚。比起疼痛感,更剧烈的羞耻感慢慢追上来,活像烈火反复炙烤着心脏。
秦衍之打了她二十下。
香萍胆战心惊地数了二十下。
二十下过后,小太太的掌心红成一片,轻微的肿起,薄皮下好似已经赌气地酝酿起浓烈的青黑,张牙舞爪地向秦先生宣示它的不满。
况且她的腕处因长期戴着手铐,磨破皮肉,也留下一圈浅浅的痂。
——那是他死去的儿子造成的。
秦衍之的目光沿着它徐徐转了一圈,想问疼吗,终是没问。
他收起戒尺,垂下眼皮,将所有具有失控趋势的情绪全部收敛起来,只说了两句话。
一句:“下不为例。”
第二句:“扶太太回苑静养。”
香萍得了话,赶快扶起小太太,不忍细看她的手。
倒是往常挨了罚必要哭天抢地的太太,这回不过抿了抿唇。
——秦衍之。
快走出门时,姜意眠回头一望,他的轮椅又背了过去,正对着深灰色的厚实窗布。
就好像一块古老的石头,从来没有动过。
*
事后,香萍被扣三个月的月钱。
小婷更糟一些,扣半年,还在烈日底下罚站一个时辰。但这事儿完全没有消磨她对秦衍之的敬仰,照样逢人就说:先生真好!他待小太太最好啦!看在太太的份上才放过我啦!
——也不知被喂了什么迷药,怕是比某人的心腹们中毒还要深。
姜意眠则有自己的烦恼。
自打秦衍之发话后,除刘婆婆跟小婷贴身伺候,其他人一律被视作闲杂人等,不得随意走动,以免打扰太太静养。如此一来,她既见不着秦衍之,也不好联系戚余臣,只得另做图谋。
「从来没有把你当养女看过。」
单从这句话入手,不当养女,当什么?
摆弄人心的工具,棋子;一时善心捡来的宠物,或是为满足自我癖好而一手养成的太太?
无论如何,想要完成任务,只需跳出养女这层身份,引导秦衍之对她的存在下定义即可。
而想让秦衍之下定义,最直接的方式就是突破以往的固定形象,引起他的注意。
简而言之两个字:叛逆。
姜意眠做的第一件叛逆事,是捞了池塘里的鱼。
湖心苑外的池子里大约养着三五十条锦鲤,个个颜色鲜亮、膘肥体壮。且被惯得又笨又贪,用鱼饲料一哄就来,眼睁睁看着一条人的胳膊下水掳走了它们的同伴,还懒懒地不愿动弹。
被掳的鱼通体雪白,额头一抹红色圆斑,小婷见之尖叫:“使不得,使不得呀小太太!你的衣裳湿啦,要着凉的!还有那条鱼,是前年六少爷送给先生的!好贵好贵的!您快放掉它吧!”
姜意眠:那就好。
她非但抱着疯狂甩尾的丹红锦鲤不撒手,还坚定地、艰难地比划出自己的态度:秦衍之亲口说了她是病人,那么今晚她就想吃掉这条大有来头的鱼,必须烤着吃,有利缓解心病。
“可、可是锦鲤是用来看的鱼,它一点都不好吃!不像咱们厨房里养着的那些,又新鲜又美味,清蒸水煮红烧样样都好吃!小太太,您就放了这条鱼吧,有其他好多好多鱼呢!”
小婷垂死挣扎,无奈小太太一口咬定:就要这条。
“那……小婷去问问厨房能不能做……”
她快要晕过去了,一脸痛苦地抱着鱼迈脚往厨房跑。
当晚,一盘香喷喷的烤鱼当真端上饭桌。
秦衍之那边毫无动静。
——叛逆计划a宣告失败
。
姜姓玩家一边琢磨新的计划,一边默默地吃光了烤鱼,味道真不错。
第二天,她发觉湖心苑里的花花草草开得很好。
本来还没想做什么,恰好小婷亮着眼睛说了一嘴:“这些话原先都是先生亲自打理的呢!您不在的那段日子,他日日过来,也要给它们浇花施肥的!小太太您看,先生对您多好呀!”
她点点头,旋即朝小丫头轻微一笑。
纵然太太有前科在先,但她多漂亮呀!笑得多有风情呀!所以她一定不会干坏事的!
怀着这个念头,小婷天真地交出了手中的枝剪。随后一眨眼的功夫,她见证了先生心爱的花草,在太太的冷血摧残下,变成一盆盆光秃秃的枝条……
秦衍之依然不给反应。
第三天,随着时间的推移,叛逆度变本加厉。
听闻外面流行搓麻将,姜玩家囫囵吞枣地听了一遍规则,也开始打。
她其实不太会打,不怪总是输,一输就拿首饰盒里的珠宝翡翠做赔。
起初因为秦衍之的禁令,没人愿意同她玩,只有小婷苦着脸一人分饰多角,被硬塞了好几只耳环。
其中还得算一份刘婆婆的功劳:她巴不得秦狗与他养贱了的小宠斗上。就算不能斗得要死要活,好歹气一气那个病秧子,气得他恼怒吐血、卧床不起最好!
消息由此经传,有关钱财的事儿,就是神仙下凡也压不住一些人蠢蠢欲动的心。湖心苑的小牌桌很快火爆起来,一天到晚都有偷偷摸摸跑来打两把的佣人。
第五天夜里,就在她们关门玩得起劲,太太快要输光一抽屉首饰时。
秦先生总算舍得露面了。
甫一进门,满苑的嬉笑怒骂,反称墙边一排枯草烂花,要多凄苦有多凄苦。
屋里灯影幢幢,香萍推门进去,只见太太佣人胡乱地挨上一个桌,桌角堆着数不胜数的瓜子果壳。
太太这儿往常不用留声机,便是要用,放的胶片也是先生精挑细选过的高雅乐曲。殊不知今日哪个不要命的,胆敢弄来一些低俗放浪的曲子,嘈杂得很,乌烟瘴气得很!
“诶,太太,你又输啦!”
“这条项链给我伐?太太,输给我了哦!”
“行了行了,你们赢够没,该是我打了吧?”
一声高过一声,尽数淹没在靡靡之音里。
香萍听得心惊肉跳,一面暗骂小婷这个不懂事的丫头,一面挤进屋子,拨起唱针。
音乐戛然而止。
满屋子的喧哗持续一刻,有人回过头来,立马噤若寒蝉。
“先生来了!”
“先生来了!快别打了!!”
有人压着声儿拼命比手势,刹那间,寂静如波浪一般从这段传到那一段。
见钱眼开的佣人见了灾难躲得也飞快。姜意眠被推出来,身边只有小婷忠心耿耿,又惊恐地拽着她的胳膊,半个身子挡在她面前。
秦衍之就在院子中央。
伶仃月光洒下来,脚下一团模糊的影子。
面容足以称得上英俊,不过更适合的一个词是成熟。
他的眼窝很深,上扬的眼角边几道细细的的褶子,眼下一圈淡淡的青色,几道凌乱的线条,都无碍于他的俊朗。只稀释了面相上过分咄咄逼人的锋芒,藏起年轻人才有的轻狂,使他有了一股下沉的、深沉的力。
当他双手交握,手肘支在扶手上,语气平静地问:“你在做什么。”时,就没有青年的轻佻张狂,也不至于死气沉沉。而是一种相当具有分量、重量的质问,严肃且严厉。
“先、先生都是我——”
小婷急急忙忙地想要顶罪,被他一眼扫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