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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

    阿应杀了廖家堂的大佬。虽然是对方挑衅生事,有错在先,但阿应赶尽杀绝地拿人家一家填海,不可谓不心狠手辣。廖家堂虽然元气大伤,但尚有余忠,这天晚上他们纠集了六七十人暗夜上门,卯足劲杀阿应报仇。一群人在阿应家里扑了空,满城寨乱转,好死不死撞到了与长老们开会出来的青龙。这下好了,你杀了我大佬,我就杀你大佬!几十号人二话不说拔刀就砍,将青龙堵进一条小巷。

    青龙带了五名保镖,因为猝不及防,当场就倒下三个。剩下两人护着青龙被困在巷尾,虽然小巷狭窄,是个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地形,然而身后毫无他路,是一条死巷。深更半夜,当时又没有即时通讯工具,可谓叫天不应叫地不灵。受地形与人数所困,三人再是奋力厮杀,也无法突围而出。时间越拖越长,三人负伤愈多,渐渐不支。

    刀光血色中,巷外突然传来一阵刺耳的机车轰鸣。碰撞声伴随着惨叫,夜色太黑,人太多,谁也辨不清到底发生了什么,只听见随之而来的此起彼伏的惨叫与砍杀声。

    “骁骑堂的人来了!”挤在中间的人大喊,“去后面帮忙!”“是不是来了好多人?要不要撤?!”“不要走!杀青龙要紧!”

    “鬼!鬼啊——!!”后面的人开始凄嚎,“杀不死的血鬼啊!!”

    见鬼的尖叫声吓破了这些身负累累血债的古惑仔们的狗胆,人群开始惊惶而骚动。几十号人排成长长地一串夹在小巷中,几乎避无可避地被突袭而入的厉鬼挨个砍倒。挤在中间的人惊惧地听着惨叫,看着刀光,鼻子里嗅见愈逼愈近、愈来愈浓的血腥气息……

    伴随着满地死伤者的哀嚎与飞溅在小巷墙上的血肉,那个浑身是血的鬼人终于出现在了他们的面前。身披淋漓鲜血的少年身上数十道撕裂的血口,衣衫被砍得破败褴褛,但仍如厉鬼一般屹立不倒,一双赤乌色的眼睛里满是森冷的杀意,两手分别提着一把长刀——刀刃已被砍得翻卷破败,上面沾染着黏糊的血肉,暗红的液体顺着刀尖滴滴下淌。

    先前问“要不要撤”的人脚下一软,几乎是一个跟头跪倒在地。他去寺庙里拜过鬼神,曾见过这样凌厉杀伐的神情,他扔开了手里的武器,哆嗦着匍匐在来人面前,“是修罗,是血修罗……饶命啊!饶命啊!”

    血修罗面无表情地跨过了他,在他身旁留下一个鲜血染成的脚印,朝他身后的袭击者而去,毫无畏惧地迎着对方高举的砍刀,整个人如箭般射入了对方怀中,向后退身时,随着转动的双刀刀刃,绞出了一串血淋淋的肠子。

    匍匐求饶的人目睹此景,被吓得魂飞魄散,缩进墙角筛糠一般地狂抖,除了惨叫再也发不出完整的话来。他哆嗦着扭头朝后看去:漆黑的夜色中,小巷里遍地都是翻滚挣扎的人体,空气中弥漫着浓郁腥臭的血肉味道,入耳全是凄厉痛苦的呻吟……他哇地一声狂呕了出来,一直到呕出馊臭酸腐的胃液。这人间地狱一般的场景如烙印般刻进了他的脑海,从此之后的每一天,当他想起那个名字,都会立刻嗅到那绝望而可怖的死亡气息。

    后来他才知道这个少年名叫六一。在这一夜,成就了“黑色儿童节,双刀血修罗”之名。

    ……

    青龙嘶声大喊着冲进了私家医院的大门。护士们赶紧推来担架车,将他横抱着的血衣少年一路送往急救室。

    青龙紧紧攀着担架车的扶手,步伐踉跄地随着车向前跑去。被扣上氧气罩的六一睁开眼睛,虚弱地看着他,在白雾笼罩的口罩中露出一个模糊的微笑。

    青龙给了他一巴掌。很轻,掌心冰冷而颤抖。滚烫的眼泪一滴滴落在六一的脸颊上。六一的笑容僵住了,轻轻抬了抬手,似乎很想摸一摸以确认那泪水。然而护士们七手八脚地分开了他们俩,分别推入手术室处理伤情。

    ……

    凌晨时分,六一从手术室里被推了出来。青龙屏退左右,独自一人坐在他病床前。窗外透进熹微的晨光,少年睡脸平静而安宁,仿佛昨夜那场血腥的厮杀只是一个被遗忘的梦境。

    青龙轻轻地从被子底下摸出他的一只手。六一的手腕缠绕着绷带,掌心与部分手指的关节全是成年累月刻苦磨砺而出的老茧——就连青龙自己年少时也不曾这样拼命过。也许八年前的那一天青龙出现在他的面前,对他而言就如天神降临一般拯救了他。但青龙从不希望他的回报,更不希望是以这样残忍的方式。他为青龙豁出命去,他为青龙甘愿化身地狱厉鬼。他才十八岁。

    青龙握着他的手,痛苦地垂下头去,被难以言喻的悲伤与心疼沉重地冲击着胸膛。他早就知道六一的心意,这些年来,他何尝没有过刹那间的心动。他只是不能,他只是不敢。

    他犹豫而颤抖地,微微直起身,最终轻吻了少年的额头。

    天亮以后,收到消息的小满也赶到医院。六一浑身上下横七竖八地被砍了数十道刀口,裹得像颗粽子,只露出一张惨白的小脸,从头顶的缝缝里冒出一小撮头毛,一丁点都看不出她靓仔弟弟的影子了。她抱着这颗丑陋的粽子嚎啕大哭,青龙去轻轻拉扯她,让她小心六一的伤。她赶紧松开了六一。少年被她挤压醒了,睁开眼睛看见她,还傻乎乎地冲她笑。

    小满抱着他脑袋又开始哭,眼泪稀稀糊糊地黏在他脸上。

    “哎呀,姐,你可真是个水做的人。”六一还有闲心虚弱地开她玩笑,“我要吃蛋糕,快回去给我做蛋糕。”

    “吃个屁啊,衰仔,”小满哭着说,她难得骂脏话,“养伤要喝汤啊。”

    ……

    青龙留他们俩姐弟单独说话,自己悄无声息地出了病房。转身带上房门,他眼角余光瞥见了跪在门外的阿应。

    阿应昨日被青龙训斥后,半夜心烦气躁地独自出门喝酒消遣,谁也没有告诉,因此逃过一劫,却也给青龙带来了一劫。他得到消息后第一时间赶到医院,已经不知道在这里跪了多长时间。

    青龙长叹一声,“阿应,起来吧。”

    阿应神色悲哀而纠结,跪着挪上前来,一声不吭地抱住了青龙的腿。

    “你起来。”青龙仍是叹道。

    阿应地垂着头,“我错了,大佬。我知道错了。但是你不会原谅我了,是不是?”

    “我现在没有心情说这些,起来。”

    阿应爬了起来,沉默地站在青龙面前。“回去找个安全地方休息吧,”青龙道,“有什么事明天再说。”

    阿应识趣地未作纠缠,依言而去。面色铁青地步入电梯,他的眼神里满溢的不仅有悔恨,还有嫉恨。他知道这件事会成为扎在青龙心里的一根刺,成为他与青龙间的一道深深的沟渠。他感到深深的焦虑与嫉妒。躺在病床里的那个人,舍命相救的人,本该是他,本该一世都是他。

    ……

    房中,六一和小满还在手牵手地低声说着话。六一虚弱地哄劝着哭泣不止的小满,“姐,你应该高兴啊。小时候你和阿大保护我,现在我长大了,能保护你们啦,嘿嘿嘿。姐,我想吃蛋糕……”

    “不准吃。”

    “就吃一小块……”

    “不能吃。”

    “一小小块……”

    六一软磨硬泡地给自己要到了一小小块蛋糕的许诺。小满擦干净眼泪准备回家去给他煲汤及做蛋糕。出了房门,她见青龙安静地站在门外,已经不知道站了多长时间。

    “阿大,”她轻声说,“我回去煲汤,你陪陪他好不好?”

    青龙在她头上抚了一抚,点点头。

    小满离开后,青龙进了病房,与六一相面而坐,沉默不语地看着六一。六一被他看得有些发慌,小心翼翼地问,“阿大……你生气了?”

    他脑子里有一张青龙流泪的脸,总觉得是他昏迷前的幻觉。他又开心,又胆怯,总觉得青龙会气到再扇他几个巴掌,或者又将他关个一年半载。

    青龙没回答。六一又大着着胆子微微抬起手,去碰青龙的手,“你受伤了吗,阿大?”

    青龙垂眼看着六一包裹着纱布的手,竭尽全力地压制着紧紧拥抱六一的冲动。他做不出来,在他面前的是一个少年,是一个男人,他不能对一个男人产生兄弟之外的情感,他不能毁了六一的声誉,让这个年纪轻轻的少年被江湖人笑称“兔二爷”,让人鄙夷、调笑、挑衅、甚至游街审判……

    “以后别这样了,”他看着六一的眼睛,哀痛道,“我养你不是为了让你报恩,我用不着你的命。以后别这样了。”

    “我救你也不是因为报恩,”六一回看着他,在心里想,“不仅仅是因为报恩。”

    但这番话六一说不出口,永远都说不出口。在他面前的是一个男人,是养育他的兄长,是骁骑堂的龙头大佬,他绝不能毁了青龙在江湖上的名声,他必须把他的恋慕狠狠地压到心底,永远不能见天日。

    他们久久沉默地对视着,汹涌的情感激荡着他们的胸膛,但他们都看上去那么的平静。近在咫尺的一只手与另一只手,毫无相触的可能。他们当中没有人能够轻轻地移动手指,跨过那条鸿沟。

    番外三:兄弟(10)

    蛟龙城寨从清政府时期起就属于“三不管”地带,清廷(以及后来的南京、北京政府)、英政府、港英政府都对其没有或无法实施管辖权。这场夜战加起来总共死伤了七十余人,因发生在城寨地界,没有探长会前来追查。但“三不管”不代表无秩序,城寨中的各方势力始终需要对这件大事摆个说法。

    三日后,青龙参加了与各方大佬一起的所谓“江湖大会”。在会上青龙冷静自持地解释了此事的来龙去脉——在他的说法里,阿应杀廖家堂大佬是因为对方挑拨争抢在先,即使做过头了,也是事出有因;而夜战中六一不论导致死伤多少,都是为了自卫。

    他这么一说,自然有跟骁骑堂表面交好而假惺惺地表示赞同的,也有拍桌而起十分不服的。

    “青龙大佬,江湖上都说你最讲道义,我怎么觉得你他妈的最会护短?这么说你这帮手下是一点错处都没有?”

    双方唇枪舌战激战不休,后来由几位江湖中德高望重的大长老出面,将争论按了下来,最终的结果是由阿应出钱妥善安置死伤者们的丧葬及安家费,廖家堂剩余人员该散就散,此事就此了结。

    总数巨大的安家费让阿应彻底破产,重归光棍。但青龙仍念在旧日情谊及他苦跪悔过的份上,没有削去他“红棍”之职,并帮他添补了一部分费用。阿应经此一役,收敛了九分嚣张气焰,夹起尾巴重新做人,平素里大事要事必请令青龙,小事琐事则作出宽容以待的姿态。他就连看见六一和小满也多了几分客气;六一养伤期间,他还时常带着有名的跌打师父上门,替六一揉筋散结;又四处托人去寻访好参好药,一堆一堆地送到别墅里来。

    两年下来,阿应整个人仿佛焕然一新,刻苦勤奋,任劳任怨,渐渐还居然在长老们那边获得了“沉稳懂事”的评价。就连青龙也渐渐放下了对他的失望,重新提拔他参与帮中的重要事务,甚至让六一时常跟随他做事,“跟着应哥去看看”。

    阿应摇身一变,成为了一个和蔼可亲的大哥哥,而六一早就学会了在他面前装乖卖巧。二人兄友弟恭,一起接连办成几桩大事,阿应更大胆地向青龙提议,将生意渐渐做出了城寨之外。年底算盘一捻,几位长老都对阿应和六一赞赏有加。

    小满也渐渐出落得更加秀雅动人。城寨里的女孩子,很多十几岁就被许了人家。小满二十出头,正是花样年华,也是该嫁人的年纪了。城寨里有那垂涎小满美貌的,也有那想与骁骑堂结盟的,各路人士络绎不绝地遣派媒人上门说亲。就连探长们那边都有人蠢蠢欲动地想为儿子或侄子作打算。一个又一个媒人坐在别墅大厅里天花乱坠地吹捧着一个又一个英俊潇洒的小伙子,小满却连见人家一面都不愿意。

    这天夜里,兄妹俩一人一张大躺椅,齐齐躺在小满房间的阳台上看月亮。新来的媒婆正在楼下客厅里对着青龙叽叽喳喳,其声之聒噪,有穿墙破壁的魔力,在楼上都听得一清二楚。六一翻了个身面向小满,揉了揉耳朵,叹道,“姐,你是不是不想结婚啊?”

    小满偏过头看看他,柔柔地道,“你呢?你想结吗?”

    六一哑然了一会儿,“我不结婚,我一辈子守着你,守着阿大。”

    小满也侧过身面向了他,“我也一辈子守着你,守着阿大。”

    “你是女仔,你总是要嫁人的。”六一忐忑道,“你不会是像东东那样?呃,你喜欢东东吗?”

    小满温柔地笑了,又摇摇头,“东东是好人。”

    六一只来得及在心里为好友新收的这张好人卡默哀了一秒,就见小满微微红着脸,接着低声道,“其实我……我喜欢阿大,我这辈子只想嫁他一个人。我不想离开他,离开你。我们三个就这样一辈子,多好啊。”

    六一呆呆地看着她。这么多年来他对小满的心意隐约有所察觉——就是在感情上再愚钝如他,也看得出来——但听见内向害羞的她亲口说出来,那种冲击依旧如山倾海覆。

    他不知道要怎样解释自己心里难以言喻的酸涩,他轻声问,“那你会跟他说吗?”

    “说什么?”

    “跟阿大说,你喜欢他,想嫁给他。”

    小满摇了摇头,“我不敢。我不知道他喜不喜欢我。他对我很好,好到我有时候想,他也许是喜欢我的吧。有时候又想,他只是对我好。他对你也好,对应哥也好,他对谁都好。”

    小六直起身抱住了她,“不是这样的,阿大他……他一定很喜欢你。除了你还有谁呢?他身边最亲近的女人只有你。你不敢说,我去跟他说。我不告诉他你知道这件事。”

    小满羞红了脸,在他怀里点了点头,发出了一声憧憬的叹息。

    离开小满的房间,六一回到自己房间的浴室里,在浴缸里蓄满水,缓缓地将自己整个人都沉了进去。在水底悄无声息地看向平静的水面,耳膜里响着隆隆的波涛声,世界是那样模糊不清,无法动弹,无处可逃。

    气息被憋在了伤痕累累的身体中,他捂住了自己疼痛的胸口,那感觉钻心刺骨,是他此生从未体会过的复杂而纠结的哀痛。

    ——我们三个就这样一辈子,多好啊。

    是啊,小满爱着青龙,青龙爱着小满,他们结为夫妻,而他是他们共同的弟弟。他们三个就这样相伴一生,多好啊。

    而他那卑微而畸形的爱恋,应该永远沉于水底,永远不见天日。

    这是他们最好的结局。

    他呛了一口水,猛地坐了起来。湿漉漉的头发遮挡了面容,络绎不绝的水流划过脸颊,滴落在浴缸中。他捂着嘴发出了压抑而低哑的哭声。

    ……

    没过多久就是六一二十岁生日,青龙计划给他做大礼,在帮会祠堂中给他行加冠。生日之前,青龙问他想要什么生日礼物。

    他对青龙说:“我想要小满做我大嫂。”

    他毕生都不能忘记青龙当时的神情。后来当青龙与小满双双离世,当他从小居住到大的别墅被阿应烧毁,当他站在被烧得家徒四壁的房子里看着青龙的灵位,他都会想到青龙那震惊而压抑的眼神。

    青龙看了他很久,跟他说,“你想要什么,阿大都会给你……除了这个。”

    他很惊讶,他不明白青龙为什么拒绝。这些年来,小满学唱歌,学跳舞,学厨艺,学花艺,明明内向文静却仍是努力在阔太太们举办的宴会与派对上积极地交际,她学得贤良淑德,温柔大方,出得厅堂,入得厨房,她是一个完美的太太,是男人们心中的憧憬。

    “我只想要这个。”他执拗地说。

    青龙皱起眉头——而他并不知道青龙这个表情是因为什么。

    “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青龙道。

    焦躁与酸涩痛击着他的胸膛,他急道,“她是我姐姐!她喜欢你!”

    青龙却问,“那你呢?”

    “……”他呆住了,他不明白青龙的意思。

    不,他没那么傻。他看着青龙沉痛怨责的眼睛,突然就在那一瞬间,像响雷炸开在耳际——除了应酬,青龙从不出入烟花之地;这些年来,青龙身边从未有过亲密的女人;那些拥抱,那些关切,那个巴掌,那滴泪水,还有在他意识昏聩时隐隐约约仿佛幻境一般落在额头的亲吻…………过往的一幕一幕像胶片般回转,他终于意识到了什么!但他却不敢相信!

    他低头看向自己颤抖的双手,他已经控制不了自己的呼吸。他不敢相信。他怎么能相信?即使他相信了,又如何?

    他痛苦地向后退了一步,“我……我是你的马仔,是你拜过堂的门生。我认你作大佬,就会跟你一辈子。”

    他知道,这是他们最好的结局。

    青龙也呆呆地看着他。

    是啊,这是他们最好的结局。

    ……

    六月一日的生日宴上,青龙向众人宣布了自己与小满的婚期。

    除此之外,他还打了一对纹有精美龙纹的双刀送给六一。生日宴尾,他将六一带到长老们的桌前,对他们说,“这是我手下最得意的门生,也即将是骁骑堂最年轻的红棍。从下个月开始,公司的生意我会交一部分给他打理。请长老们多多指教他,帮衬他。”

    长老们有些惊讶,但也不出所料,这便齐齐举起杯为六一庆贺。而谁也没有察觉,隔壁桌边的阿应,悄无声息地捏碎了手里的酒杯。

    从这一天起,四人交缠的命运开始滑向深渊。

    番外三:兄弟(11)

    生日宴后,青龙做了两件大事。第一件是结婚,第二件是带六一去泰国拜见金弥勒。金弥勒喜欢六一的聪敏机警,收他作了干儿子。

    青龙的婚礼之后不久,六一以自己已是弱冠之年,且已经成为独当一面的“红棍”作为理由,提出想要过私人生活,搬离别墅自己居住。小满对这个要求十分惊讶,努力劝阻,而青龙却同六一一样沉默着。

    六一最终还是搬了出去,在离城寨不远的地方自购了一间上下两层的小村屋。户型、摆设都与当初他们三人一起长大的那间村屋类似——那间村屋因为青龙父亲死亡之夜沾过太多人血,早已经被拆除了——从此一人独居,独自活在少年时的记忆中。

    “血修罗”的名号渐渐在江湖上被“双刀红棍”所替代。这位年轻的红棍身手过人,心思敏捷,作风雷厉风行,并不比他那些长辈们逊色。他的姐姐温婉贤淑,姿色动人,也是江湖上广为人知的“青龙夫人”。骁骑堂在性情谨慎内敛的青龙大佬的带领下,不动声色地成为了城寨里一支不容小觑的力量,势力遍布鸡窦、粉档、赌档及其他各类娱乐场所。

    1987年,六一二十二岁时,港英政府与北京政府达成了蛟龙城寨的清拆协议。虽然有城寨中各方势力的阻拦,清拆工作在之后的几年间都毫无进展,但这一协议仍然重重震荡了城寨内外。城寨中的部分居民开始缓慢而陆续地向外流动。在此逍遥了数十上百年的江湖帮派们为求生存,也加快了向城寨外发展的进程。

    在这一年,青龙命阿应在旺角开设了骁骑堂旗下第一间迪斯高。副堂主元叔在年底因中风导致行动不便,自请辞去副堂主一职,隐居幕后作大长老。在青龙的建议下,时年三十二岁的阿应被提拔为新任副堂主,城寨之外的扩张与发展统统由他领军负责。

    城寨外自然有城寨外的势力,怎容得别人家的衰小子来踩踏自己的地盘。在青龙的默许下,阿应渐渐释放出了狠辣嚣张的本性,重操起打砸抢烧的旧业,为骁骑堂在外开疆辟土,抛洒热血——当然,在这途中为自己谋求一点小小的私利,也不在话下。

    1988年,青龙又命当时已被提拔为骁骑堂“掌柜”的崔东东在九龙塘开设了一间高级商务会所,取名为“檀香阁”,专用于招待与骁骑堂来往的各类江湖大佬,以及与多年来庇佑骁骑堂“生意”的各类“上流”人士。

    骁骑堂的枝枝叶叶愈是向外生长,得罪的愈不仅仅是江湖人士;警方的视线同样开始聚焦于这支新兴的力量。时势日渐变化,随着租界租期截止之日的步步趋近,英国当局对香港的控制日渐减弱;市民民主意识高涨,要求直接选举产生立法会议员的呼声愈演愈烈;廉政公署多年来的接连重击亦令香港政府的腐败之局大大扭转,探长们的“关照”愈来愈力不从心,势弱的帮派纷纷被警方重创甚至瓦解……

    在这一系列压力与变化下,青龙渐渐意识到“社团”的局限与未来的死局,他萌生了洗白之意。而骁骑堂洗白最大的阻碍,则是其最大的合作对象——金弥勒。这位隐居泰国的毒枭以一箱不要本金的货物为始点,一手培植骁骑堂至如今枝繁叶茂的地步,又怎么会轻易放弃他在亚太地区最主要的分销渠道之一。

    1989年初,青龙开始暗地里着手调查金弥勒的弱点,调查其生平履历——而这一切,为保安全,他连阿应与六一都没有提及。当查到金弥勒十几年曾在香港逗留过一段时日的经历时,他想起了从他父亲手里遗传下来的那本龙头账册——内含骁骑堂多年来的重大交易记录以及上贡记录。

    他在第一页第一条中找到了疑似他父亲与金弥勒的第一次“合作”,并且无意之中从账册封面的夹缝里拆出了一张旧时照片。正是这次“合作”与这张照片,让他隐约猜测到金弥勒与父亲“金兰兄弟”关系的由来,并因此对当年父亲的离奇身死产生了怀疑。

    当年之事只有当时人最为清楚。他带着那张照片去找了已经退居养老的元叔——这位性情宽厚稳重的大长老曾是他父亲最信任的弟兄,在他父亲身死之后力排众议将年轻的他挺上龙头宝座,并一直尽心尽力地引导与辅佐他。他信得过这位最亲近的长辈。

    而这位最亲近的长辈对这张照片表示十分震惊,从未见过,并让他稍安勿躁,说自己将去暗中查证,请他等候自己的消息。

    两天之后,这位最亲近的长辈背着青龙,在暗夜之中敲响了阿应宅邸的大门。

    阿应亲自给他开了门,环顾左右,除了元叔再无他人。

    元叔拄着拐杖,半歪着身,微伸头颅朝他身后空荡荡的屋子看了看,然后平静地、仿佛只是稀松平常与他唠家常一般问道:“许应,你想不想做龙头?”

    阿应呆愣地看着他,在片刻之后,面色转为一片森冷,“元叔,我敬您是长辈。但您是不是老糊涂了?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元叔垂眼看了看他伸向腰间匕首的左手,毫不在意地道,“你敬我是长辈,不请我进去再说?”

    阿应铁青着脸,犹豫良久,最终向后退了一步,让开了房门。

    ……

    元叔坐在阿应家的沙发上,端详着满屋看似低调却其实十分昂贵的装饰与收藏。“我记得那时候青龙要你独力承担小六砍伤的所有人的安家费,搞得你住了整整两年破租屋,是吧?”

    “当时那些人是为了杀我,因此牵连了青龙和小六。是我的责任,我对不起他们俩。”

    元叔摇摇头,叹道,“那些廖家堂的人为什么杀你,是因为你杀了他们的大佬。你为什么杀他们大佬,是为了帮青龙开疆辟土。你本是一片忠肝义胆,为什么最后错处反而都在你一个人身上?”

    “……”阿应阴沉着脸不发一言。

    “你跟了青龙多少年?十几年?”

    “二十年。”

    “二十年,你帮他杀了多少人,为他受了多少伤,他感激过你没有?”

    “我是他的副堂主,他最信任的兄弟。”

    元叔又摇摇头,呵呵地笑了起来,“小应啊小应,我今晚敢到你这里来说这番话,你又有什么不敢对我说的呢?我一个糟老头子孤身一人来到你这里,难道还打得过你吗?你自己心里清楚,他这几年最信任的人是谁。不说远的,就说说当下。城寨外的事向来归你管,可是我最近听说他要把新开的夜总会给小六。”

    “……”阿应仍是沉默着。

    “你还不知道吧,老葛怕是没跟你提过,怕伤了你的心。当年青龙带小六去泰国见佛爷之前,曾跟我们几个老家伙说过:‘小六有勇有谋,可堪大用。许应心机太深,不可全信’。这几年来,他一直防着你呢。不然为什么明明你是副堂主,但他每次去见佛爷却只带小六呢?”

    阿应的手掌握紧了腰间的匕首,手背青筋根根暴起。

    “这么多年来,你为他付出了这么多,为他上刀山下火海,我们这些老家伙都看在眼里,都替你不值。你是要等到他对你彻底厌烦,等到小六那个乳臭未干的小子彻底替代你的那一天,还是先下手为强,亲手拿回本该属于你的东西?”

    元叔盘着手里的拐杖头,看着阿应愈发难看的神色,悠然地补上了最后一刀。

    “说句难听话,我最近听到些风声。小六那个小东西,打小就对女人没兴趣。几年前他‘包养’过的一个妓女告诉我,他去她那里都是为了装装样子。她怀疑他啊,喜欢男人。”

    阿应猛然抬头,将尖锐的目光瞪向元叔。元叔面不改色,嘴角带着讽刺的微笑,继续道,“前一阵我让成大嘴给那位‘青龙夫人’介绍了一位英国来的心理医生。那西医跟我说,青龙夫人和青龙的性生活很不协调,平素青龙对她也从未有过什么欲望,导致夫人长期处在自我怀疑与压抑中。据那西医推测,青龙如果不是不举的话,就是对女人没有太大兴趣……你想想看,青龙娶了长得跟小六相似的他姐姐,为了什么?他们俩若真是这种关系,你还凭什么比得过那小子,你还有出头之日吗?”

    ……

    深更半夜,阿应亲自开车将元叔送回了住宅。独自一人狂飙在夜半无人的街道上,他狠狠将油门踩到最底,凌冽的风从大开的车窗外掼入,刀片一般切割着他的面容。

    轿车风驰电掣地驶向青龙在半山腰的独栋别墅的方向。然而他最终在半路山道上狠狠地一脚踩下刹车,车轱辘发出刺耳的摩擦声,他被安全带拉扯着重重地砸回座位。

    他扔开安全带,跳下车去,拔出匕首疯狂而凶狠划向了自己的车!直到将这辆他开了八年仍舍不得更换的旧款轿车划出万千道疤痕,面目全非!

    那是八年前青龙许诺送他的车,却因为夏小六那个下贱的小子向青龙告密他“黑吃黑”,被青龙折算钱款抵给他,以示警告。他用那笔钱还是买了青龙许诺给他那一款车,就算青龙对他的信任与情义已经变了质,他还是认青龙这个大佬!他还是愿意为青龙赴汤蹈火,为青龙豁出命去!

    就在刚才,就在他听到元叔说青龙背弃他的刚才,他第一时间想到的仍然是要找青龙报信,说元叔图谋不轨,说元叔撺掇他犯上篡位!

    而青龙呢?!而青龙呢?!他喜欢男人!他是兔二爷!他甚至看上了夏小六这种下贱胚子!

    什么狗屁永结金兰,什么不求同日生但求同日死,还比不上那个乳臭未干的臭小子!还比不上那个半道里插出来的臭小子!

    “啊——!!啊——!!!”阿应疯狂地大吼着,将匕首狠狠地刺向轿车的后视镜,玻璃发出狰狞的破碎声,映出他扭曲变形又破碎成千千万万片的脸。他扔开匕首,搬起路边一块大石,狠狠地砸向轿车,将它的车窗,将它的前盖、后厢,砸得凹凸不平、破败不堪!

    “是我的——!是我的——!!”他狂怒地咆哮,“我得不到的!谁也别想得到——!!!”

    番外三:兄弟(12)

    1989年7月的一夜,被偷换抑郁药而导致精神日渐崩溃的小满在夫妻争执之中,持刀捅伤青龙,并绝望地从别墅楼顶跳下。

    失血昏迷的青龙被送往医院。当时大哥大仍未普及,六一在檀香阁中戴着耳机听着音乐,与陪酒女小荷假意“春宵一夜”,并没能注意到BP机疯狂的震鸣声。当天夜里,最先赶到青龙病房的,是双手提着青龙双刀的阿应。

    夜还深沉,紧闭的窗帘从缝隙里透进了一丝月光。阿应在昏暗之中一步一步走近了床前。青龙从麻醉中醒来,微微睁了眼,在模糊中看见了床边高立的人影与他手中的双刀。

    青龙轻轻叹了口气。他还不知道小满已跳楼身亡,耳边仍回荡着她绝望而痛苦的哭声。

    一个深爱了他十年的女人,不明白为什么丈夫总是只给自己关爱却给不了真正的爱;到头来发现他原来深爱着她的亲弟弟,而她并不知道自己的弟弟怀有同样的情意,她只将这视作变态的、畸形的、如她的亲生父亲对她弟弟一般的猥亵与伤害。她难以相信自己的丈夫竟然怀有这般下流的念头,她绝望而崩溃——也许她伤害自己丈夫只是为了保护自己那可怜的弟弟。

    青龙深深地理解她,也深深地愧对她。他不怪小满这差点夺去他性命的一刀,只希望能向她好好解释,向她好好道歉。

    他也愧对站在他床边的“六一”。是他的软弱令当年的他答应了六一幼稚而懦弱的请求,是他的愚昧令他相信这是他们三人最好的结局,是他放弃了自己真正的感情,也背叛了自己结婚之时在牧师面前许下的誓言,是他没有照顾好小满。

    他虚弱地在黑暗中发出声音,“小六,是我的错,你不要自责……”

    “小六”静默地低着头看向他。丝丝缕缕的月色落在刀刃上,映出惨白的反光。

    “你提着刀……是来杀我的吗?”他轻声问。

    对方仍是没有回答。

    青龙悔恨地阖了阖眼,叹道,“我应该好好照顾小满,我应该爱她……可是我做不到……这么多年了,我已经很努力了,可是做不到……”

    “我在想,我是不是错了?……我那时候,不该答应你娶她……”

    他缓缓地抬起手,微微颤抖地摸向那冰凉的刀刃。压抑多年的痛苦与求而不得,像一块毒疮一般日渐腐蚀着他的心脏,苦涩的气息充斥着他的心肺,他想起小满方才绝望而疯狂的神情。

    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与一生的勇气,他在颤抖的气息声中坦言道,“小六,我喜欢的是你……很多年以前,就喜欢上你了……”

    “是吗?”熟悉而森冷的声音问道,“你真的喜欢他吗?”那声音冷笑了两声,“我真傻,我刚刚进来时还在想,这不是你的错,是那小子哄骗了你,他们姐弟俩就是两只小狐狸精,把你骗得团团转。我还在想,要不然偷偷把你带出医院吧,弄具死尸躺在这里烧上一烧,谁也认不出来。然后我们就可以每天都待在一起了,一起吃饭,一起玩,一起上街劈友,一起被人劈,就像二十年前那样。那样的话,说不定过上一阵子,你就把那两只小狐狸精给忘了,你就可以变回从前的青龙……哈!哈哈哈!原来都是我痴心妄想!”

    青龙认出了那个声音,他震惊地从喉咙里发出嘶哑的气音,然而还未成话,青龙刀劈开了冰冷的空气,在雪光一般的月色中滑入了他的胸膛!

    青龙的气息顿时被斩断在了肺腑之中,他瞪大眼睛看向阿应俯身逼近的面容。他看到他的结拜兄弟脸上的怨毒、嫉恨、失望与疯狂。

    他张了张嘴,竭力想说出什么。然而阿应面目狰狞地注视着他的眼睛,缓缓地将另一把刀锯入了他的肚腹。

    两把刀被压至最深,刺穿床板,透入空洞的床下。鲜血从青龙的嘴角满溢了出来,他死不瞑目地瞪视着他的兄弟。而阿应俯下脸去,贴在他耳边轻声道,“你放心,既然你真心喜欢他,作为义弟,我该成全大哥。我很快就送他下去陪你。”

    ……

    阿应松开了手。在黑暗中木然地看着青龙渐渐散去了最后一丝气息。浓郁的血腥气弥漫在空气中,黑色的液体顺着床单滴滴下淌,濡湿了他的鞋底。

    他面无表情地抬起脚来,在青龙的被角上蹭了蹭鞋。又拉起被子,盖住了插在青龙体内的双刀。

    平静地走出病房,他回身关上房门,对等候在外的下属们道,“去找夏小六。找不到他,就通知他的马仔去找他。务必要尽快把他引到医院来。”

    “是!”

    ……

    阿应的计划成功了一半。六一在第二天凌晨被引至医院,阿应顺利地将青龙之死栽赃在他头上。六一跳窗逃跑,阿应发布了江湖通缉令,悬赏十万要六一小命。一时之间,江湖宵小倾巢而出,甭管为义还是为钱,总之杀了夏小六这个谋杀大佬、背信弃义的扑街要紧。

    然而令他没有想到的是,不仅夏小六迟迟没有落网,而且他也迟迟找不到那本记载了骁骑堂多年以来的交易记录、代表龙头权力移转之一的龙头账册。重选龙头的龙头杖也迟迟不肯现世——他不知道几位长老中的哪一个是持棍人,他最怀疑元叔,当然,也有可能持棍人就是逃跑的夏小六。

    时间一天一天过去,他愈发觉得哪里不对劲。他虽然作为代堂主执掌帮务,但没有账册,亦找不到公司的印章,完全无法行事。当初信誓旦旦保他上台的元叔态度愈发暧昧,几位长老也表示不太相信被青龙一手养大的六一会杀死青龙,要求放六一活命,听六一亲口交代事实。金弥勒那边也对他的通报毫无回应。之前答应支持他上台的肥七和华探长,虽然仍旧与他保持联系,但因他手脚受限无法作为,二人也开始显露出失望冷落的迹象。

    度日如年的两个礼拜之后,他终于获得了六一的消息。下属来报,一个曾经与六一有过来往的学生仔偷偷带着一包血衣想扔出城寨,被巡逻看守的骁骑堂手下逮个正着。

    阿应亲自接见了这位学生仔。少年生得细胳膊瘦腿,小脸瘦而苍白,完全还没长出个男人形状,抱着血衣畏畏缩缩地躲在墙角,瞧起来像只受惊的小绵弟弟仔,不要怕。”阿应和气地跟他说,“告诉大佬,这包衣服是谁的?你身上没有伤,这肯定不是你的吧。”

    学生仔怯生生地看他一眼,说,“我,我阿爸胃不好,这是他吐的……”

    话没说完就被阿应的一个马仔掀了个跟头!“他妈的哄谁呢?!你爸吐一次吐两斤血?!他那是个胃还是个血葫芦?!”

    学生仔可怜巴巴地爬起来,脑袋磕到一旁的桌角上,额头上肿起一块大包。他被吓得眼泪都团起来了,水汪汪地说,“真的是我,我阿爸……啊!!”

    马仔一拳喂进了他的胃里!学生仔哀鸣着捂着肚子栽倒在地,霎时间疼出了冷汗,嘶着气抬头望向众人,他听见马仔恶狠狠地道,“这他妈才是胃不好!你想吐几斤?!”

    “行了,”阿应摆摆手让马仔退下,摸出一把匕首,摆在了桌上,“弟弟仔,我现在心情不好,没有时间跟你慢慢聊天。你再说一句谎话,我就划开你的肚子,把你的胃扯出来给你看看。”

    ……

    学生仔老老实实地交代了一切,说“双刀红棍”躲在他家里已有一段时间了,委托他将血衣扔到离城寨最近的一处码头,伪装成已经出海潜逃的样子;又说“双刀红棍”今天早上向他问了路,好像是想找一条偏僻的小路偷偷去城寨里的骁骑电影公司。

    阿应心知六一去那里肯定是为了找重要的东西,不是账册就是龙头棍。不,龙头棍救不了他的小命,必是账册无疑。他立马亲自带人守在骁骑电影公司,果不其然,在当天晚上逮住了偷遁回那里的六一。

    一场激烈的争执与打斗之后,阿应发现自己中了埋伏。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六一原来是故意引他到电影公司,目的是让帮里的众长老、众兄弟们看清他的真实面目。不知道什么时候,他的马仔已纷纷被人用枪抵住。元叔被崔东东搀扶着,带着一大群人从门口走了进来。

    而阿应在看到元叔的一瞬间,心头狠狠一沉,顿时明白了。

    ——元叔根本不是为了扶他上位。

    他性情嚣张跋扈,我行我素,一直以来除了青龙谁也压制不了他。元叔如此老谋深算,暗中把控青龙多年,怎么可能扶植这样一个不会听话的人做龙头?

    元叔是要利用他杀死青龙,挑拨他与六一互相残杀,自己在旁坐山观虎斗。如果六一死了,元叔会揭穿他杀害青龙的事实,顺道将他一并除去,另选一个傀儡做龙头。而如果六一侥幸未死,元叔依然会揭穿他杀害青龙的事实,然后扶持六一上位——年轻青涩、幼稚轻信的六一才是元叔的首选!

    而他就算现在揭发元叔,也只会被所有人看作走投无路后开始疯狗一般地反咬元叔,不会有任何人相信他的话!

    原来这场戏,从始至终,他都只是一个被人利用的跳梁小丑!

    他万念俱灰,绝望至极,恨意也烧至极致,他想拉着六一一起死,黄泉路上给他垫脚!却遭到六一反击,自己反而身中了一枪!他被一群人按倒在地,元叔抽出龙头杖中的短刀扔给他,要执行家法,让他自己三刀六洞,自我了断。

    三刀六洞,他怎么服气?!

    他抓起短刀奋力一击,要杀了元叔这个罪魁祸首。然而却被元叔身旁的崔东东踹翻在地,六一捡起短刀刺入了他的胸膛,将他牢牢地钉在了地上!

    他瞪大眼睛面色狰狞地看着六一,二人带着极端恨意的眼神在空气里交刃而过。他太恨了,他看着这张蛊惑人心的脸,同样是过人的相貌,他也不差,为什么青龙会喜欢这个小子?为什么青龙会为了这个小子而冷落他,而背弃他?

    他有过私心,他贪过利益,但他对青龙的忠诚与情义天地可鉴,日月可证。二十年风雨同程,一个人的一生有多少个二十年?青龙凭什么说他“心机太深,不可全信”?!凭什么将本该全部属于他的信任全部给了这个半道里插出来的小子?

    明明在天地面前一起磕头饮血的是他与青龙,这小子凭什么站在了青龙身边,挤去了原本是他的位置?

    他不知道自己此时滔天的怨恨之中夹杂的酸涩、悔恨与悲哀是因为什么。

    他想起青龙临死之前的眼神:震惊的,痛苦的,难以置信的。青龙没有想过会死在他的刀下,青龙没有想到他的怨恨与恶毒。

    青龙真的说过那句话吗?

    青龙临死前悔恨说不该娶小满,那句临死的告白,说明他与六一从未真正心意相通过,说明他与六一并没有发生过真正的情人关系。如果这不是真的,那青龙那句“许应心机太深,不可全信”的评价,会不会也只是元叔为了离间他,而编出的谎言?

    会不会青龙自始自终,其实都深深地信任着他,就算喜欢着六一,也还是对他留有一份超越旁人的情义?

    青龙没有说出口的那句话究竟是什么?

    他永远都听不见了。

    他挣扎着将双手扣向六一的喉管。六一按着染血的刀柄,狠狠一转!他从喉咙里发出一声诡异的咕噜,双手颤抖着在六一脖子上留下十道染血的指印,“夏……小……六……”

    他附在六一耳边,恶狠狠地说,“我要你永远都不知道……青龙是怎么死的……

    他要六一知道,青龙不仅仅是他害死的,找到害死青龙的其他人,杀了他们。黄泉路上,他会等着他们,然后提着他们的头,一起去见青龙。

    不,或许青龙下辈子,下下辈子,永永远远生生世世,都不愿再见他这个兄弟了。毕竟做兄弟,有今生,没来世。毕竟他是这样一个差劲而卑劣的弟弟。

    他们曾约好同日生,同日死,他最终还是晚到了。

    他猛地向上一撞,将六一手中的刀刃整个撞入自己体内!一口血喷出满天红雾,他带着悔恨与不甘,终究咽了气。

    临死前的最后一瞬,他见到青龙奔跑的背影。那是青龙父亲被害的那夜,他孤身一人闯入青龙家救人,他们被堵在狭窄逼仄的小道,他替青龙挡了一刀,青龙背着他向前奔跑。风声,心跳声,青龙的喘息,那个夜晚是那样该死的美好。他趴在青龙背上,轻轻地将脸贴近青龙的后颈。

    如果他的生命在那时就终结,死在青龙最最喜欢他、最最心疼他的那一天,那该多好啊。

    ……

    兄弟,END。

    番外四:城寨往事

    初遇时的场面还算平和。傍晚时分,崔东东带着几个靓妹在九龙城一处“赛车道”嬉戏玩闹——车道只是一段僻静少人的正常马路罢了,被各路喜好赛车的古惑仔们一齐霸占了下来,每天固定时段,连过路行人都识趣地绕道——有个没戴头盔的小子骑着一辆时下最新的机车出现了,也没什么动静,远远地观望着他们。

    崔东东不以为然地扫了他一眼,将自己的头盔戴上,笑嘻嘻地让靓妹们给她头盔上加持几个“甜蜜蜜”。靓妹们纷纷踮起脚尖撅起嘴唇,给她白色的头盔各处“啵啵”了好些个口红印。

    然后她携着芬香靓丽的红唇上了路。夜风掠过耳际,汹涌起伏的坡道,火辣刺激的急转,远处数不尽的霓虹灯纷繁的色彩,油门一压到底,酣畅淋漓的冲刺!

    她毫无悬念地第一个冲过了红线,轻轻松松地调头回来,将等在尽头的一位素不相识的靓妹裁判员一搂上了车,哈哈大笑着摘下头盔,把对方压在车上来了个法式深吻。围观者都“噢!噢!”地起哄。一吻初毕,靓妹裁判员眼眸湿润,满脸潮红,娇羞不可方物。

    不久之后,靓妹裁判员坐在她后座上,两人一骑一起回了始发处。别的车手仍在争赛不休,她却跟靓妹你亲亲我、我逗逗你,热火朝天地浪了起来。

    正亲得“啧啧”作响之时,一个突兀的声音道,“我想跟你来一场。”

    崔东东不耐烦地抬起头——嘴角还带着靓妹的口红,猩红浓赤的,像个刚进过食的俊帅吸血鬼。“什么?”

    那个从未在车场上见过的少年靓仔道,“这个场上你最厉害,我想跟你来一场。”

    “没看见我没空吗?”崔东东搂着靓妹道,又不屑地瞥了一眼他的车,“新车?回去开过光再来吧,这里最差的车都比你那辆跑得快。”

    少年低头看看自己的车,没说什么。骑上车扭头走了。

    崔东东对他毫不在意,许是附近哪户人家的小少爷过来看看热闹,半秒就把这小插曲抛到香江之外,与靓妹你侬我侬地商量起一起“过夜”的事了。

    ……

    三天以后,她又在车场上遇到这位少年。对方胯下机车从变速箱离合器到油箱引擎通通作了一番大胆又昂贵的改换。只是对外观没做其他大的改动,并没有如别的车手一般搞些什么贴金箔、镶牛角、整昆虫大眼等等夸张的变化。

    崔东东围着他的车转来转去,看着他那台价值相当不菲的六缸引擎,心想,“我操,还真是个不愁钱的少爷。要不今晚绑架他要个赎金?”

    这个合乎情理的念头在她得知对方是那位“青龙大佬”所收养的弟弟、是骁骑堂的三少爷之后,被深感遗憾地取消了。

    要赛车就赛吧。车场上都签生死协议,就算这个小土豪被摔成七八段,青龙也拿不出道理找她生事。

    豪华配件顶个鸟用,小土豪果然在他们那段刁钻的赛道上摔得乱七八糟。骑在前头的崔东东听见后面尖锐的刹车声响与碰撞声,回过头一看,少年在人车共毁之前及时弃车而逃,仿佛坐蹦蹦床一般从车里弹到地上又从地上弹到路边的灌木丛里。好在穿戴了一套同样昂贵的护服与头盔,过了一会儿,昏头转向地从灌木丛里自己爬出来了,瞧着居然屁事没有。

    但他那车一个猛子撞在路边一块大石护栏上,车头和引擎都撞得稀烂。

    少年摘下头盔,一瘸一拐地去扶自己的破车。脸色虽然苍白,但丝毫畏惧后怕都没有,也顾不上检查自己,只蹲在地上紧张地摸索那辆车。

    她调头骑了回去,坐在车上问,“喂,小子,你是来找死的吗?”

    少年一声不吭地将车扶了起来。崔东东上下看看他,觉得应该没受什么要命的重伤,于是调头要走。少年却又出声叫住她,“喂,你很厉害,可以教我吗?我拜你为师。”

    崔东东摘下头盔,冲他假兮兮地一笑,露出两排大白牙,“我不收徒弟。不过如果你出五百万入股我的‘檀香堂’,我可以免费教你。”

    少年蹙起眉头,“我没有钱。”

    崔东东乐了,“没有钱你这套德国进口的六缸引擎怎么换的?”

    “我让管家帮我换的,”少年说,有些紧张又有些茫然,“这个很贵吗?多少钱?”

    崔东东向这位明显没摸过算盘的少爷报了个数,出乎意料的是他立马露出了天崩地裂一般的神情,一脸“什么他们居然敢花这么多?!我要回去打人了!”的惊恐与愤怒。

    “怎么?还不是个败家子吗?”崔东东心想,但看看少爷的衣着、身型与气色气质,“确实一看就是青龙烧钱养出来的啊。”

    少年气呼呼地推着车回去了。过了一周又在车场上出现——这次含蓄了一些,只换了个四缸。

    他自报姓名说他叫六一,却没有跟青龙姓,乃是姓夏。他今年十六岁,比崔东东要大几个月——如果按照六月一日生日的话。崔东东不收他为徒,他也不气馁,每天在车场上观望,夜半无人的时候自己来来回回地练习。这位三少爷为人并不跋扈骄纵,也不懦弱娇软,讲话虽然直来直去、略显傻气,但没有任何心机与鬼主意——当然,更显傻气。崔东东觉得他有趣,他觉得崔东东厉害,一来二去,两人渐渐熟络了起来。

    ……

    这一天傍晚,六一在家多吃了两块蛋糕,迟了一阵到车场。发现崔东东正与几个富家公子打成一团。对方带了七八个不良少年,崔东东这边却只有四五个身材娇小的小太妹。小太妹们虽然个个都如崔东东一般骁勇善战,但毕竟不敌体型与人数。

    六一二话没说跳下车来,冲上来一头盔砸了其中一个不良少年一个趔趄。他弯腰又捡了块砖头,狂吼着加入了战局。这支生力军来势凶猛,打起架来连抽带踹,砖头拍在对方脑门上连个犹豫都没有。崔东东一方士气大涨,与他并肩作战,没几分钟就揍得不良少年们落荒而逃。

    临走时带头的还嘴贱,“他妈的!死变态!你给老子记住!”

    “你他妈的说谁死变态!你老豆被驴操了才亲自生出你这个没屁眼拉不出屎从嘴里出来的扑街!”崔东东在后头叉着腰,破口大骂。

    人都跑远了。六一抹了一把汗,问她,“他为什么打你们?”

    “我睡了他女朋友。”

    “……”

    “瞪我做什么?又不是我勾引人家,那个女的自己贴上来的,我哪儿知道她有男朋友!”

    六一无奈地又抹了一把汗,“你不是已经有好多个女朋……好多个炮友了吗?你就不能管管你的老二。”

    “什么老二?”崔东东莫名其妙地道,“我没老二。”

    六一惊讶地瞪着她。

    两人对视了七八秒,崔东东一码袖子扑了上来!

    这一架打得是棋逢对手,酣畅淋漓。原因是六一直到那一天还以为崔东东是男的。认识整整两个月了,他都没看出来。一直到崔东东暴起挥拳、他茫然抵抗、他们俩这场架都打完了,他都还是不知道崔东东原来是女的。

    崔东东跟他互相揍得对方鼻青脸肿,谁也没赢过谁,最后气喘吁吁地一齐靠坐在树下喘气。

    “你挺厉害。”六一说。

    “你也挺厉害。”崔东东也说。

    “可是你为什么打我?”

    “你说我有‘老二’。”

    “这怎么了?”

    崔东东无可救药地叹了口气,爬起来掀开自己衣服,露出底下的胸罩,“我是女的。”

    “……”六一。

    他满脸涨红,连滚带爬躲出去三米远。

    “他妈的,你处男啊!没看过女人啊!”崔东东骂道,“认识这么久了还当老娘是男的,你瞎了眼吗?”

    少年绿着脸不说话。崔东东乐了,“你真是处男?车场上那么多靓妹,你从来没勾搭过?”

    少年结结巴巴,“你,你是女的,那你还跟女人……去,去开房……”

    崔东东哈哈大笑,笑完脸色一变,“看不惯就滚!”

    少年沉默了一会儿,坐回她身边,“我,我没有看不惯。你是我第一个朋友,我们永远都是朋友。”

    崔东东那年也才十六岁,花季少男少女总是容易被“永远”打动。她用小拳拳狠狠捶了捶六一的胸口,“哼!”

    她没有告诉六一,他也是她第一个朋友。

    ……

    后来对六一日渐熟悉了解了,她才发现这小子是天然地不认脸也不认性别——人与人的美丑高矮胖瘦,对他而言没有任何区别。一个直男会天然地在意美女的样貌,一个基佬会天然地在意靓仔的身材,但对六一而言,男人女人他都看不出任何区别,他对双方都没有性趣,对美丑毫无审判。

    “你这叫做无性恋。”崔东东断言他。

    六一对这个评价毫无反应,看不出失落,也看不出反驳。只是很认真地问她,“那有什么办法能让我对女人有反应吗?”

    “你想治阳痿?”

    “不,我能,能那个。只是对女人没反应,对别的男人也没有。”

    “‘别的’男人?”

    “……”少年发现自己傻不拉叽说漏了嘴。他愣在当场,突然扭头就跑!

    “他妈的,怕什么呀!喜欢男人就说咯!你喜欢上哪一个啦?”崔东东追在后面喊。

    “我没有!我不是!”

    少年逃出老远。过了一会儿,又自己灰溜溜地回来了,垂头丧气地道,“东东,你,你脑子聪明,你帮我想想办法……我喜欢的人,他想让我跟女人在一起。他,他让人带我去鸡窦‘开荤’……”

    崔东东瞪大眼,“所以你就去了?”

    “我被骗去的。”

    “然后呢?”

    “然后我……我吐了。”

    “哈哈哈哈哈哈!”

    六一瞪起眼睛要追打她,她笑得岔了气,一边躲一边呛咳,边咳还边上气不接下气地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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