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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番外三:兄弟(4)

    不久后,青龙腰后挂着两把刀,出现在了春华会所门外——这是城寨内一处有名的“鸡窦”,与他前一阵杀了群英会大佬的春华饭店相距不远。他今日将钱包扔给阿应让他带弟兄们来玩玩,难道是阿应游玩的时候出了事?群英会的人来报复了?

    担心阿应已经被扣、有人在此伏击,他从后门潜入了春华会所。一路所见尽是灯红酒绿,醉醺醺的食客拉揽着莺莺燕燕,并无任何危机之象。他心中生疑,戒备地一步步走近阿应与他约定的房间,贴身在门后,伸出一只手缓缓推开了虚掩的房门。房间里一片漆黑,安静得有些诡异。他从腰后摸下刀来,缓缓挪步踏入房内。

    身后突然有人扑住了他的肩膀!他向下一弓腰,试图将对方顶翻在地,而对方对他的招式一清二楚,双臂一滑向下搂住了他的腰!两人挣扎着翻滚在地!青龙骑在对方身上,挥刀欲刺,对方一边格挡他的手腕一边急道,“是我!是我!”

    “啪嗒!”一声开关响,室内亮起了暧昧的红色灯光。青龙惊讶地看着自己身下的阿应。阿应的脸颊在刚才的争斗间被他的刀锋擦伤,划出了一道浅浅的血痕,就那样带着血,嬉皮笑脸地乐道,“Surprise!”

    青龙听不懂他嘴里什么鸟语,抬头一望——房间的大圆床上坐着三个赤身裸体的靓女,手腕和大腿上缠绕着红丝带,正对着他们俩搔首弄姿。

    “惊不惊喜?”阿应笑道。

    青龙震惊地看看靓女又看看他,从他身上爬了起来,厉声问,“你疯了吗?!”

    “Sorry咯,不该吓唬你,”阿应仍是嬉皮笑脸地,“看看这三位‘佳丽’,分别叫小春香,小桃红,小无双,怎么样?专门给你准备的,而且还是用的我的钱,算我孝敬大佬的。”

    青龙面目铁青地扔开了手中的刀,刀砸在阿应身旁发出冷硬的声响。他一声不吭夺门而出,阿应追在他身后拉他的手臂,他反手狠狠地将阿应摁在了走廊的墙上!

    衣领被他紧紧地攥着,阿应呼吸艰难,却还是讪笑道,“你怎么了?为什么不高兴?你从小见了女人就跟见了鬼似的躲出老远,该不会真跟道上那些人传的一样,你喜欢男人吧?”

    “你少胡说八道!”青龙怒道。

    阿应收了笑,“是我胡说八道吗?你听听外面那些人是怎么说你的?他们说你是兔二爷……”话没说完脸上就挨了青龙一拳!“咚!!”

    青龙震惊地看着他迅速泛红的颧骨,松开他后退了一步。阿应面无表情地捂着自己的脸。两人沉默地站在走廊上。一位醉客揽着一位身着红绸裙的佳丽从他们两人中间走了过来,“让开啊,让开,别挡道。”

    他们走远了。阿应低着头,突然开口道,“从小你都舍不得打我。十几岁的时候我们闹着玩,我不小心将你从楼梯上推下去,摔断腿,你都没骂过我一句。”

    “那些跟这次不一样。这次你太过分了。”

    “我怎么过分?!”阿应抬起头瞪他,“你知道外面人怎么到处传你的难听话吗?传到连我们自己的马仔都这么说!我能帮你扇马仔的嘴巴、封他们的口,我能封住所有道上人的口吗?!和宏帮的黄二爷你知道吧?出了名的兔二爷,明里暗里都遭人鄙视遭人骂,前年在他养的小兔子床上被人砍死!他和他那姘头的尸体光着屁股被拖出来游街!整条街的人都出来围观插男人屁眼的鸡巴什么样!连他自己的马仔都笑话他,不肯承认他是大佬!”

    阿应说着,上前一步将青龙推在墙上,硬扣住他手臂,狠声道,“二十几岁男人谁没点儿正常需求?我不管你因为什么原因像个良家闺女一样守身如玉,你哪怕装模作样总要泡泡窑子!你是太子,未来的龙头大佬!你在江湖上的名声,不能出一点儿差错!”

    青龙狠狠挣了一下,阿应仍不肯放开。他抡手还要揍阿应,阿应拧着脑袋直视着他的铁拳。握得青筋暴起的拳头在半空中凝了半晌,青龙最终泄气地放下了手。

    他扔开阿应,冲进了房间,“砰!”地摔上了房门。阿应背靠着门边,一屁股滑坐在地,摸了摸自己肿胀的脸颊。

    屋内传来了女人高亢的呻吟声。阿应抬臂挡住了眼睛,放松而疲惫地,缓缓吐出了一口长气。

    ……

    青龙把自己关在浴室里,洗了一夜澡。女佣早上起来发现了他的异样,担心地去找老爷汇报。郝威披着个睡衣去浴室门口关心儿子。小满和小六一也起来了,忧心忡忡地躲在几步外偷看。

    “出什么事了?”郝威拍着门问。许久没听到回应,他回头看了眼小满和小六一。小满小小声地唤道,“阿伯。”然后扯扯小六一的衣角。

    “嗷伯。”小六一含含糊糊地也道,然后从肚子里咕噜出了好大一声。

    郝威好笑地又拍拍门,“快出来吧,再不出来我让老刘撞门了。”

    “我没事。”青龙在里面道。

    郝威跟他父子感情还不错,但旧式父子间的关系不容易交心,他不知道自己儿子脑袋里成天在琢磨些什么。“你那两个小东西关心你,早饭都不肯吃。饿得肚子咕咕叫。”

    他把小六一招过来,举高贴在门上,“你自己听听。”

    小六一挺羞涩地咕出了一长串。

    不一会儿,青龙打开门,从郝威手里接过了小六一。他上半身赤裸,只在下身围了一条浴巾,浑身都是湿漉漉又冰冷的水气。

    小满一见此景,霎时满脸通红,扭头叮叮咚咚跑上楼去了。女佣也有些尴尬,不敢直视那美好的青年肉体。

    “没事吧?”郝威在他肩膀上拍了一下,瞥到他背后的抓伤,顿时什么都明白了,更觉好笑,推了这刚开荤却还没开窍的儿子一把,“上楼去披件衣服,别着凉。”

    青龙垂着眼没回话,抱着小六一往楼上去了。小六一被他身上的湿气呛得打了个喷嚏。青龙修长而结实的胳膊围拢着他,他好奇地戳了戳青龙硬邦邦的三角肌,又趴在他肩头看他背后——青龙背上有几道清晰的指甲抓痕,被水泡得发白。

    小六一很心疼,搂着他脖子说,“咚咚飞。”

    青龙闻着他身上干净而纯洁的少年气息,心里说不出的难过。他并不能无时不刻地都做一个孝顺懂事的儿子,一个沉稳冷静的“太子”——一个才几十号人的小帮派,说什么“太子”,都是笑话罢了。他并不想郝威带回那笔巨款,并不想郝威创立什么堂什么帮,他厌恶窑子里那些肮脏女人与淫笑着跟她们嬉戏的肮脏男人,也厌恶自己洗不净的手与身体。

    但他知道父亲是为了救病重的母亲,为了养活一起出生入死的弟兄们。他也知道他自己只有做古惑仔的命,他的手也从来没有干净过,他十几岁跟着父亲出来走江湖,这双手染过的血还少吗?阿应骂得没有错,他只是惺惺作态罢了。

    他抱紧了小六一,突然也很替这个小小少年难过——让不让他和他姐姐改姓又有什么区别呢?自打住进了这个黑道之家,这两个孩子的未来,就注定再也干净不了。

    ……

    欠债人乖乖地带着钱来赎了老婆孩子。一家人抱在一起嚎啕大哭。青龙将欠债人单独唤到边上,看了看对方包裹着纱布的脏兮兮的手指。

    “回去跟老婆孩子好好过日子,不要再赌钱,也不要再借高利贷。”他说。

    “是,是是,谢谢大佬,谢谢大佬……”欠债人头也不敢抬,忙不迭应道。

    青龙看着他佝偻的背影走远,突然又觉得刚才的自己的话虚伪而可笑——他明知这种人借了一次就再也停不下来,就跟磕“白面”的人一样;也明知对方也许连这次还的钱都是在别处借的新高利贷;更明知自己混的是黑道,就是靠这些下作生意来大富大贵。

    他还不如阿应活得坦荡。

    阿应一言不发地站在他身旁,脸还肿着,低头把玩着一只小钳子——是昨天青龙扔到他身上的那只。其他几个马仔直觉两位大佬间发生过什么,都识趣地躲出老远。

    青龙将收回的那沓钱叠了一半入兜,剩下的一半递给阿应。阿应不抬头,也不接。

    “弟兄们都看着呢,你别败了我在江湖上的名声,说我跟我义弟不和。”青龙拿他昨天说的话逗他。

    “你那破名声关我屁事。”阿应低着头说。

    “怎么不关你事?你是我最好的兄弟。都怪我昨天不懂事,把我弟弟的靓脸都打成猪头了,对不起。”

    阿应嘴角牵了牵,“谁他妈是猪头?老子天下第二靓。”

    “第一靓是谁?”

    阿应抬起头,咧嘴一笑,“你啊!”随即见好就收,扑上来老模样搂住青龙,在他脸上夸张地亲了一大口,把钱抓过去了,“嘿嘿嘿!你们这些臭小子,还不快过来分钱?!”

    几个马仔眼瞧云开雨霁,赶紧屁颠屁颠地围了上去,欢呼雀跃,大拍马屁。

    番外三:兄弟(5)

    日历一页一页翻去,骁骑堂太子“青龙”的名声渐渐在城寨内打响。他有着与他年龄不符的老成稳重,对前辈恭敬,对小辈谦和,不动妇孺,不欺老弱,但杀伐决断,且有仇必报。道上人都说他与他父亲郝威如出一辙——郝威讲仁义,在道上出名的“三不做”:拐卖妇女不做,贩卖‘白面’不做,杀人不做——但又比他父亲更懂变通,手更狠。起码他敢杀人,并且善于杀人。

    他手下头号疯狗阿应,江湖人称“老鹰”,心黑手狠,且喜怒无常。幸亏是在他手下受他约束,否则不知要成为怎样一条混世恶雕。

    他家里养的两只小崽子,能吃能喝,能跑能跳,在他的照料下像吹气球一般快速长大,像是将从前那些吃不饱穿不暖的日子里缺乏的营养一口气补了回来。四年时间,小满出落得亭亭玉立,清雅动人,是个漂亮的小姑娘了。而六一蹿高了个子,生出了喉结,跨过了变声期,学会了自己刮胡子,瞧上去也是个初具模样的小靓仔了。

    他们俩姐弟都不爱读书。六一是直截了当地痛恨,天天与家庭教师斗智斗勇,鸡飞蛋打地翻墙逃课。小满是逆来顺受地苦读,手指都写出了茧子,趁老师上厕所的间隙趴在本子上打瞌睡,照样学得一塌糊涂。

    青龙不忍心再折磨她,也不忍心看六一再折磨老师。他们郝家本来就不是什么书香门第,连他自己也不识几箩筐字——不过起码能算账记账,比他老爹要好。他按照两个孩子的兴趣给他们安排了武术课与声乐课,其他的时候就由着他们去了。

    不用读书,小满倒还乖巧,喜欢研究厨艺,插一插花,做一做女红;而六一就跟脱缰的野狗一般满城寨乱蹿,打架斗殴无一不精,逗猫惹狗无事生非,愈发练得身长腿长,腰腹上的小肌肉一块一块地砌了起来。夜里睡觉,他将两条长腿蹬出折叠床外,睡得四仰八叉。青龙一边看账本一边偷瞄他,心里觉得可怜又好笑,但是家里就这么几间房,摆不下第二张大床,也实在没有多余的房间给六一单独睡了。

    青龙也没有多余的钱再去买栋大房子,因为骁骑堂的账面并没有随着社团的壮大与人数的增长而更加光彩亮丽。郝威的“三不做”等于是放弃了蛟龙城寨中最赚钱的两门生意——白面及鸡窦。当时的蛟龙城寨,是亚洲最大的白面集散地,也有不少灯红酒绿的红灯区。加上帮中没有“掌柜”,郝威毫无理财观念,父子俩对手足弟兄又十分大方,钱进钱出,一年到头,账面上都没有多少盈余。

    这一天临近除夕。夜深时青龙仍没有睡,鼻梁上架着一副度数极浅的眼镜,就着床头微弱的灯光翻看账册。六一在一旁的小床上睡得直打小呼噜,翻了个身,松耷耷的裤子一掉,露出半个屁股蛋。

    青龙顺着那颗小麦色的屁股蛋看下去,看到他同样露出一大截的细瘦的脚脖子,在心里叹息一声:又长高了,衣服裤子又得全换几套。

    地主家也养不起这么费钱的傻儿子。郝小地主有点头疼,揉了揉太阳穴。

    女佣在外面轻声地敲门。青龙看了看六一,睡得正香的六一嫌吵,抱着被子翻了个身,露出的屁股蛋被压在了下面。

    “进来吧。”青龙道。

    女佣打开门压低声道,“少爷,老爷今天临走时嘱咐了晚上蒸一只龙虾,说要请春丽姑娘来家里用餐。可是晚饭的时候他们没有回来,直到到现在了也还没回来。”

    青龙知道那位春丽姑娘,是位四十来岁的老姑娘,他父亲快要成婚事的女朋友。他父亲不常在外过夜,就算不回家,一般也会来个电话通知一声。今夜这样实在反常。

    “你去睡吧。我打几个电话问一问。”青龙道。

    “好的,少爷。”

    青龙摘了眼镜放在床头,走到一楼去给父亲的几个亲信家里打了电话——帮里的副堂主元叔,“红棍”葛叔与裘叔,还有“白纸扇”老段。得知葛、裘、段这几个老兄弟今夜结伴出去喝花酒,至今未归。只有元叔已经结婚多年,大女儿五六岁,小儿子三岁,在家老老实实陪老婆带孩子,他亲自接了电话,说下午见过郝威,郝威说是要带春丽姑娘去油麻地的粤剧院听夜戏,其他便不知了。

    时值一九七九年,BP机(寻呼机)还未普及,出门在外联系不上是寻常事;郝威应酬繁多,也时常夜不归宿;城寨内各个主要路口都有骁骑堂安插的哨子,至今也没有大事要事来报;更别提郝威出门还带了三个高大威猛的保镖,料来没人敢招惹这么一位大佬。一切看似风平浪静,但青龙心里不知怎么隐隐有些不安。

    他回到卧室。六一又睡成个长腿青蛙的模样,脸朝下扑在床上,屁股蛋全露在外面。

    青龙实在看不过去,动作轻巧地想帮他提上裤子,没想到这样轻巧的摩擦也令六一瞬间清醒,一蹦而起!昏乱中抓起枕头就要砸青龙!

    “是我。”青龙挨了一下枕头。

    六一一手抓着枕头一手揪着裤子,还是惊魂未定,粗喘着反应了半天,“阿大?!”

    他最近在变声期,嗓子破锣烂鼓的,还带着一点未褪的奶音,“你做咩啊,吓死我了。”

    “你屁股露在外面,怕你着凉。”青龙无奈道。

    六一摸了摸屁股,赶紧将裤子提上了。眼瞧着青龙转身要上床,他可没管自己已经是一米六几快要一米七的个子了,炮弹一般“咚!”一下又弹到青龙身上去。

    “做什么?”

    “你吓到我了,我要跟你睡!”

    “挤死了,下去。”

    “不要,我一个人要做噩梦。”

    青龙没再挣扎,伸手帮他掖好了被子。六一毫不客气地在他身边给自己蹭了个极舒服的位置,搂着他一条胳膊开心地闭上眼,不一会儿又打起了小呼噜。

    ……

    深夜三更,客厅里的电话机突兀地响了起来。“叮铃铃——”的声音在幽深的黑暗中分外刺耳与诡谲。

    住在一楼佣人房里的女佣打着哈欠,摸黑出去接电话。伸向话筒的手,倏忽被刀刃斩断!飞溅的鲜血伴随着女佣骤起的惨叫,然而惨叫声不过一瞬,很快变成了喉咙灌血的咕咕声。

    二楼房中的青龙睁开了眼睛。他推了一把六一,六一迷迷糊糊要说话,被他捂住嘴。

    袭击者有四人,在黑暗中悄无声息地滑上了楼梯。二楼只有两间房,他们摸向了离楼梯最近的一间。房门未锁,为首者轻轻推开了门。月色中,只见房中除了一个大衣柜,只有一左一右、一大一小两张床,床上各自隆起一个人形。

    袭击者分两路摸到两张床边,纷纷举刀直刺。“噗嗤”几下,却只带出几蓬棉絮。他们惊疑互望!与此同时,大床旁的衣柜门“哐当!”打开!青龙持刀撞入床边两名袭击者的背后,双刀一左一右掼入他们的身体!

    两名袭击者惨叫着握住了从自己腹间冒出的刀刃,青龙抽刀不得,所以狠狠一推将他们甩倒在床。紧接着一弯腰避过了另外两名袭击者的砍刀,他就地一滚到了小床旁,大喝着掀起折叠床,拦住了二人!

    “带小满走!”他抽空喝道。

    同样躲在衣柜中的六一二话不说,贴着墙飞快地跑走了。他跑到二楼走廊上,眼瞧楼下又有几名黑乎乎的影子在晃动。他赶紧低喊着拍开隔壁小满的房门,姐弟俩手牵手地跑到楼道口,眼见几个高大的人影正在攀楼梯上来。他拉着小满扭头就跑,跑回小满的卧室中,锁上房门。两个孩子齐心协力地推床堵住了门。

    “咚!”“咚!”房门被狠狠地推撞,伴随着男人们的咒骂声与撕打声。黑暗与喧嚣中他们紧挨在一起,死死地抵住房门。

    “阿大,阿大……”小满低低地哭叫出声。阿大一个人在与外面所有的凶徒搏斗。

    “我要去救他!”六一喊道,想将床往反方向拖开。

    “不行,不行!”小满抱住他哭叫,“阿皓!不要去!你会死的!”

    “我不叫阿皓,我叫六一!他们要杀阿大!我去杀光他们!”六一却道,他不顾姐姐的阻拦开始拖床。小满被他推倒在地,一边哭一边爬起来在房中四处摸找,最后找到了自己裁布用的一把大剪刀,握在手里。

    “好!我们一起去!”她哭着说。

    两个孩子一个拿着大剪刀,另一个掰下了一根床头柱,又废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床重新拖开。门被人从外撞开,他们惊讶地看着血淋淋地堵在他们房间门口的阿应。

    “他妈的,两个碍事的小兔崽子!快走!”阿应说。他将还在滴血的匕首插回腰后,一手一个将小满和六一拽了出来。

    走廊上全是瘫倒的人体,血气冲天。青龙冲在前头,将那些还要挣扎阻拦的人纷纷砍翻在地。阿应拉着小满跑在后面,小满的另一只手拉着六一。两个青年带着两个半大的孩子逃出了已成人间炼狱的小楼,沿着昏暗逼仄的小巷向前狂奔。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青龙一边跑一边问阿应,“你怎么来的?”

    “你爸死了!出车祸!”

    青龙猛地停下了脚步,震惊而不可置信地瞪向阿应。

    “是真的,”阿应急道,“狗日的雷家帮比我们先一步拿到消息,想趁机灭了骁骑堂,占我们的地盘。我今晚本来陪葛叔他们一起去喝花酒,他们也被人砍了,不知道现在是死是活。我是小角色,没人注意到我,我跳窗户跑来找你。我路上听他们的人说雷老大悬赏,谁杀了你赏两百个英镑……小心——!!”

    他扑上去推开青龙,斜刺里偷袭的一柄长刀径直捅入他的身体!而他恶狠狠地瞪着眼睛,死死抓住刀刃,手里匕首“嗤!”地一下扎进对方的胸口。

    “阿应!!”一旁的青龙大吼一声,挥刀回砍!四个埋伏在此的雷家帮小混混将他们二人围拢在内,刀刃相接,火光四溅!

    六一捡起地上一块砖头也加入了战斗,但他那点儿少年身量与逗猫惹狗的本事,几下就被一个青年混混一脚踹倒在地。好在倒地了也不忘殊死搏斗,一砖头砸在那壮汉脚面上,壮汉惨叫一声弓下腰去,被青龙从背后捅了个对穿。

    眨眼间地上又多出几具翻滚呻吟的人体。青龙扔开已经砍钝的双刀,背起已成血人的阿应,朝六一喊道,“快去拉姐姐走!”

    六一从地上滚爬了起来,赶紧去拉扯躲在巷角的小满——小满已经被这生死互搏、血腥异常的打斗场面吓得跌坐在地、缩成一团。

    “不要打她!不要打她!你打死阿妈了!”她惊恐地哭叫着,被幼时血腥黑暗的记忆所笼罩。她看见出现在面前的六一的脸,尖叫得更加撕心裂肺,对着空气喊道,“不要打阿皓!阿皓还小!不要打他!你打我啊!你打我啊!”

    “姐,快走!”六一将她硬生生拽起,随着青龙向前跑去。

    ……

    阿应替青龙挡了一刀,受了重伤,血止不住地流淌。跑在后面的六一,每一步都踩在他的血上。而六一身后的小满弓着腰连哭带叫,已被吓到失了神智,完全靠他拖拽着前行。

    夜色被染成血色,他们朝蛟龙城寨深处跑去,希望那层层叠叠、密不透风的高楼与错综复杂的巷路能庇护他们。但追击的人越来越多,十几人挥舞着砍刀在他们身后叫嚣。他们撞进一条不知名的狭窄小巷,青龙用脚踹开拦在前路的杂物——箩筐、簸箕、铁锹等等——他被一条麻绳绊倒,与背上的阿应一起摔跌在地。

    “你走!”阿应推搡他,“别管我了,走……”

    “闭嘴!”青龙道,他挣扎着爬起来还要背阿应。但跑得慢的六一和小满已被人追上,为首者揪住了小满的长发向后拉扯,小满发出了更加惊恐的尖叫。六一嚎叫着挥着砖头砸打着对方,格挡着对方持刀的手。

    青龙捡起地上一把铁锹,冲回去一锹钉进了对方的脑袋。将六一和小满拎起来推向阿应的方向,他狂吼着挥舞铁锹。巷道狭窄仅融一人通过,他一夫当关,一时间竟逼得对方众人无法再上前一步。

    “你们快走!”他头也不回地吼道。

    “我不走!”身后却传来阿应的嘶喊,“是兄弟一起死!你忘了我们发的誓吗?!”他扶着墙勉强站了起来,吃力地从地上捡起一柄锄头。推开六一与小满,他拄着锄头踉跄着跑回青龙身旁,喘息道,“不求同日生,但求同日死。”

    青龙不能回头,双手紧紧地握着铁锹,戒备地盯着前方蜂拥的敌人。“好一个同日死,”他也喘息道,“下辈子还做兄弟?”

    阿应嘶哑地笑了起来,“那当然。”

    六一跪在地上,两手捂着小满的耳朵,将她的脑袋护进自己怀里。小满已陷入歇斯底里的惊惧之中,口中发出癫狂的呓语,浑身抽搐着连站起都不能。六一紧紧抱着她,扭头望向青龙与阿应的方向——那兄弟二人并肩而站,以简陋的武器面对着十倍于他们的敌人——他心中充满着内疚与悲恸:青龙救助他,养大他,而他只是一个碍事而累赘的小兔崽子,他无力保护青龙,甚至没有能力像那样站在青龙身旁。

    人群的背后突然响起了异样的厮杀声,挤在巷口的古惑仔们开始如潮水般向后退去。青龙艰难地抹了一把糊在眼帘上的血汗,视线穿越众人逃离的背影,看见了带着大队人马赶来的元叔与葛叔。

    他吁出了一口气,手里的铁锹坠落在地,随即及时地抱住了晕厥而滑落向地的阿应。

    番外三:兄弟(6)

    几位叔伯扶持青龙上了位。青龙时年二十五岁,是蛟龙城寨各个帮派有史以来最年轻的龙头。底下自然有人不服,也有人觉得前景堪忧。升龙大会还未举行,就有人带着手下弟兄另觅他主。升龙大会上,更是有一名年长的弟兄公然对青龙出言不讳,不肯拜这么个小堂主。

    青龙对长辈恭和,给他请了张椅子坐下,走到他面前去跟他说话。说着说着,拔出龙头杖里暗藏的匕首,一刀捅进了他的心脏。

    那几位带人投奔了其他帮派的弟兄,也被青龙亲自带人抓了回来,祭在堂前,三刀六洞。

    这一系列雷厉风行的举动震慑了帮内蠢蠢欲动的兄弟们,也打响了他在江湖上“青龙大佬”的名头。他比他父亲更为敢作敢当,出鞘见血,令几位扶持他的叔伯十分满意。但叔伯们认为锐意更要“革新”,骁骑堂不能再穷困破落下去了。副堂主元叔,他父亲的结拜兄弟之一,自告奋勇带他去了泰国“开拓新渠道”,见了一位小有分量的军阀头头——外号金弥勒,是金三角大毒枭坤张的心腹。

    金弥勒对青龙十分友善,自称与青龙的父亲相识,青龙父亲年轻时流亡金三角曾经救过他,两人曾结拜兄弟。他邀请青龙参与他的“生意”——他的双腿在两年前一次战争中残废,不亦再做军阀,准备移居泰国过一过清静日子,并且利用自己多年来积攒的人脉与军力,替坤张代理在东南亚地区的“白面”交易——他选择骁骑堂作为他在蛟龙城寨的中转站之一。

    青龙犹豫不决,元叔将他拉至一边,悄悄将厉害关系与他一一道来:金弥勒与他背后的坤张是一股不小的势力,从此之后,城寨里各个帮派就算看在坤张的面上也会对骁骑堂礼遇三分;城寨中“粉档”林立,谁掌握了“粉”源就相当于掌握了最大的生杀大权;更别提这笔大生意做下来,帮里弟兄们吃香喝辣,再也不用苦熬生计;你父亲纠结于此,最后落了个什么下场你也见到了,他刚一死,别的帮派就想来分一杯羹,置他全家于死地,你以后还想过这样任人欺凌的日子……

    青龙最终认下了金弥勒这位“叔父”。回到蛟龙城寨时,他带回了两大箱“货”——金弥勒大方相借,先不收他的本金,等他售罄之后再与金弥勒结账。

    阿应出院之日,青龙将“红棍”的名牌与一叠厚厚的纸币一同摆上了纹身室的案头。阿应的父亲早在两年前因突发重病去世,阿应在父亲灵位前浇了一壶好酒,磕了三个响头。收下“红棍”之名,他将纹身室改建成了骁骑堂旗下第一个“粉档”。

    第二年,六一十五岁,正式拜青龙为师,磕头入帮。青龙本不愿他入江湖,但这小子本来就活脱脱地生成了一个古惑仔的模样,且入帮意愿非常坚决——你不让我拜你,那我就去拜应哥,反正我就要入帮,反正我就要帮你。

    青龙现在有钱了,为他请了城寨内最好的武打师父,自己闲暇时也亲自教导。六一对读书一窍不通,在武术之事上却天资聪颖,触类旁通。一年没昼没夜地苦练下来,他将一对双刀耍得虎虎生威,瞧着也像那么一回事了。

    旧的小楼因为死人太多,已成凶房,青龙一家暂时租住在城寨内一户独栋的唐楼内。唐楼只有三层,房间较少,又要安排新保镖们的住处,于是六一还是跟青龙住在一屋。这小子每天在演武场上嘿嘿哈兮,回到室内都是一身臭汗,倒头就睡,每每被青龙拎起来赶去洗澡。

    在六一十六岁的一天,凌晨六点,青龙隐约听到哗哗的水声,睁眼一看,六一并不在一旁的小床上。他下床走去隔壁厕所,六一围着条浴巾在那儿使劲地搓洗内裤。看见他出现,少年脸色惨白,几乎是连推带打地将他赶出了厕所,连“阿大”都不叫了:“你走!你走!”

    青龙觉得好笑,同时算一算年岁,觉得这孩子发育得有一点点晚,到现在才第一梦遗。

    令青龙莫名其妙的是,六一洗完内裤出来,接连好几天都不肯再靠近他。不靠近他,也不靠近任何人,时常一个人抱着双刀蹲在演武场角落里发呆。晚上睡觉也不在青龙屋里睡了,夜里偷偷抱着被子去挤沙发,早上又偷偷回来装睡。

    青龙对六一的反常隐隐产生了不安——在他的少年时期,当他发现自己对女人的兴趣并不像阿应那样强烈时,他也如此反常了很长一段时间。他不敢就这件事情深想,而是采取了旧式家长对待此类问题时常见的态度——他让阿应找个由头带六一去鸡窦里“见识见识”。

    阿应很快找了个由头促成此事,又很快来跟他汇报:“哈哈哈!你那小崽子,进去没多久就吐了!逃跑啦!”

    “这小子该不会喜欢男人吧?”阿应坐在他桌上把玩着匕首,“小兔崽子敢走邪路子,老子剁了他的叽巴。”

    青龙心里有些烦躁,“你为什么这么讨厌基佬?”

    “恶心啊!男人跟男人光溜溜地抱在一起,你不觉得恶心吗?”

    “你在澡池子里跟我勾肩搭背的时候,怎么不觉得恶心?”

    阿应笑嘻嘻地一挪屁股,坐在了他大腿上,“我们是兄弟,这怎么一样!我对我的靓仔大佬坦坦荡荡,毫无女干氵?之心!不过如果大佬对我有意,想女干氵?一下我,那我……”

    “那你怎样?”

    阿应嬉皮笑脸地开始脱衣服,“那我只好勉强从一下……”

    “滚吧你!”青龙一把将他推了出去。阿应哈哈大笑,袒着胸口露出一只青黑色的振翅凶鹰纹身,鹰一般扑腾着往门外去了,“我再去逗逗你那小兔崽子!”

    “不准去!”青龙正色喝道,随即叹了一声,“他不会喜欢男人,他只是还小,不喜欢那些事。你别烦他,由他去吧。”

    ……

    让六一天天睡沙发也不是办法,孩子大了,确实也需要自己的空间。青龙拉着阿应帮忙,头疼脑热地算了几天账,最后一狠心买下了一栋居山面海的豪华别墅。还未入住,阿应先陪他去看房,一路上赞不绝口。

    “……这个房间小满住……这个房间六一住……”青龙将自己的设想挨个跟阿应介绍。

    阿应大步而入,打量着这间通透敞亮的屋子,“这小子真是狗屎运,本来是路边横死的命,被你捡了。什么屁事都没做,白住了这么好的房子。”

    青龙笑道,“你羡慕?你羡慕你也来住啊,就睡我隔壁这间。”

    “鬼才跟你一起住!”阿应立马拒绝,“打扰我跟靓妹们开Party!”

    ……

    一家人欢天喜地乔迁新居。小满兴奋地拉着青龙,屋前屋后地欢跑,这也问一问,那也摸一摸。六一坐在自己房间里闷声不吭地擦着双刀,除了习武,依旧不怎么出门。青龙瞧着这两姐弟像是性格调换一般,只在心里苦笑。

    这一天下午他处理完帮中事务,叫上阿应一起出街。夕阳时分,两人踏着红霞一路“轰隆隆”地回了家。小满听见声响,放下手里的针线,好奇地从窗户里探出个脑袋。她看见院子里同骑一辆车的青龙与阿应,青龙昂起头对她道,“叫你弟弟出来看看。”

    “小六?小六?”小满欢喜地喊道。

    过了好一会儿,少年才磨磨蹭蹭地从自己房间的窗户里探出脑袋。

    青龙摘下头盔,拍了拍身旁那辆崭新又酷炫的摩托车。“下来试试,你的。”

    ……

    少年在院子里“试”了几圈摩托车,脸上终于露出了久违的笑容。突然猛一踩油门冲向了阿应,他在阿应的惊叫声中,擦着阿应的衣角而过,一溜烟朝着别墅外的山路去了。

    “他妈的!臭小子!”阿应在后面追着骂,“这还是我陪你阿大去买的!”

    青龙哈哈笑着揽住了他肩膀,“好玩吧?你要不要一辆?”

    “小孩子玩的东西,”阿应不屑道,随即又笑嘻嘻地,“年底分红,我的那份不要了,换辆轿车给我?”

    青龙在他额头上拍了一下,“傻仔,你的那份也要,大佬额外送辆车给你。”

    “哇,油钱也是大佬出?”

    “想得美。”

    ……

    没过一个月,阿应乐呵呵地又来汇报——“小兔崽子在赛车场上认识了一个姑娘,瞧着两人有点戏。不过那姑娘挺疯的,性格比小子还小子。看来小兔崽子不喜欢男人,只是口味特殊了些。”

    “你监视他做什么?”青龙说,“少去管他。”

    阿应自讨没趣,“啧!”了一声走了。走到门口被青龙叫住,“那姑娘叫什么?”

    “西西?东东?反正挺怪一名字。”

    青龙派人去查了一下那位西西东东姑娘,得到的反馈并不太好:小姑娘名叫崔东东,跟六一同岁。生于长于鸡窦,十二岁就被卖给了一个富商,前两年富商家里突然失火,连人带尸被烧得精光,只有这小姑娘逃出来了。警方怀疑火是小姑娘放的,但找不到证据。小姑娘拿出一份遗嘱,继承了富商剩余的财产,在城寨里扯起大旗,成立了一个仅有十几人的姑娘帮,手下都是小太妹,天天不务正业,喜欢在车场赛车。赛起车来不要命,比男人还野。

    道上还传这小姑娘的妈是梅毒死的,她自己身上也有不少脏病。

    青龙心中担忧,考虑良久,慈父一般地找六一约谈。

    “鸡窦里出来的姑娘,玩玩就好,不要认真,更不要轻易上床。”

    六一恹恹地站在他面前,垂着眼看向自己的鞋面。他身量已经快和青龙一般高了,穿着贴身背心,两边胳膊上露出青涩的肌肉线条。“你不是想让我拍拖吗?”他看也不看青龙,硬邦邦地说,“我知道,那时候是你让应哥带我去鸡窦的。”

    青龙噎了一噎。孩子大了,聪明了,叛逆期也来了。

    “我想你跟好人家的女孩拍拖,而不是……”

    “东东不是他们说的那样!”六一打断了他。

    青龙一时无言。他并不能言善辩,也不是一个刚愎自用、武断蛮横的家长。对着这个他自小呵护长大的孩子,他虎不起脸来。

    良久之后,六一自己低着头道,“你放心吧,我不会跟她拍拖。我没有喜欢她,不是那种喜欢。所有你想让我做的事,我都会去做。你不想我做的,我都不会做。”

    青龙看见一滴水滴坠在了地上,他赶紧上前托起六一的下巴——少年眼睛微红,湿漉漉的。

    青龙叹息一声,将他揽进自己怀里,“做什么这么委屈自己?阿大说什么了?骂你了吗?”

    “不是。没有。”六一别过头说,慌乱地抹了一把眼泪。

    “你想怎样就怎样。阿大什么时候强迫过你?阿大只是担心你……”

    他话未说完,少年突然转过头,脸颊无意间轻触在了他的唇上。少年浑身一僵,霎时满脸通红,飞快地从他怀里挣脱了出来。

    “你……”青龙。

    少年扭头就跑,蹿得飞快,眨眼就没影了。

    青龙尴尬地留在原地,唇上还留有软嫩而清新的触感。他刚才看清了少年羞涩而不知所措的神情——同样的神色,他在小满脸上也时常见到。

    他不是傻子。

    青龙僵硬地站了良久,最后烦躁地揉了揉太阳穴。他想不出该怎么办,只想把阿应拎出来揍一顿屁股。这个乌鸦嘴!

    番外三:兄弟(7)

    一旦知晓了少年心事,生活气氛就十分尴尬起来。早上起来一家人同桌吃早餐,青龙衬衫扣子忘了系,露出大片胸脯。小满先低下头去也就算了;连六一都别开脸去,嘴里的蛋卷忘了嚼,渣渣碎碎地纷纷落到地上。

    青龙把他俩当亲弟妹抚养长大,自觉对他俩毫无非分之想,哪知自己不知何时成了俩姐弟的公共男神。他心中苦愁,关心这个也不是,疼爱那个也不是,跟个良家大闺女一般拢紧衣襟,“都愣着做什么?快吃。”

    小满仰慕他,他还能理解一些。小姑娘刚刚长成,有了儿女心事,接触的男人不多,对大哥移情,也属当然。待她日后出去多结交些男子朋友,那便好了。六一的心思却令他更为头疼。他不想六一成为阿应等人口中的“兔二爷”,更不想阿应那把匕首当真剁向六一的子孙根。他想找六一再谈谈,但六一仿佛丛林中的小野兽一般凭直觉觉察到了危险,成天一见他跟见了鬼似的蹿得飞快。

    小满倒还乖巧,天天在家跟声乐老师练习唱歌、舞蹈,看见他依旧大大方方地唤着“阿大”。她今年十八岁,正是青春年华,秀丽清雅。青龙跟尖东一间文娱公司的老总塞了钱,想给她出一张唱片看看情况。

    唱片很快便上了市。文娱公司太小,制作欠佳,宣传没有跟上,销量十分惨淡。然而又因为被传是蛟龙城寨中有名的“青龙大佬”的妹子所唱,城寨中宵小之徒无事生非,纷纷去唱片店围观——小满那张封面海报,梳着两只小辫子,坐在满天星花海中,娇俏可爱,十分动人。不少猥琐人士便印张海报回家,夜里对着消遣;甚至还有敌对的帮派将海报公然贴在自家鸡窦门口招揽生意……

    阿应带人砸了对方的场子,大闹一通之后,将收缴所得的复制海报全都带回来给青龙看。海报上被画了不少淫秽不堪的字句、图画,小满从楼上看到,冲下来哭着撕掉了那些海报,躲进房间里,从此连声乐老师都不见,再也不唱歌了。

    她不唱歌,也一连几天不再出门。青龙怎么劝她,她也不肯出来——她心里爱慕青龙,这样污秽的事被青龙见到,她更觉得没脸相见了。最后还是她弟弟从窗户里翻了进去,俩姐弟在房里待了好久好久,六一最后用外套挡住小满的脸将她牵出房间,跟青龙说要带她去外面散散心。

    青龙当然表示同意,并且想派保镖跟着他们,却被六一严词拒绝——保镖们也都看到了那些被涂抹得一片脏污的海报,他怕见到他们会刺激小满。

    ……

    俩姐弟傍晚时分手牵手地出去,到半夜都没回来。当阿大的心急火燎,差点发动全帮派的弟兄出去找孩子。突然一个短发的高个姑娘骑着一辆摩托“轰隆隆隆”地出现在别墅外,还没进门就在院子外面嚷嚷,“喂!青龙大佬!快出来!你弟弟腿摔断啦!”

    短发姑娘——后来青龙才知道她就是六一的“绯闻女友”崔东东——骑着摩托带着青龙大佬的大队人马往就近的一间医院里去了。路上她跟青龙说车场上有个赛车手借海报的事侮辱小满,六一跟对方赌气赛车,对方傻不拉几差点撞上大货车,被六一跳车给救了。人家没屁事,六一这个铁胆憨蛋自己摔了个骨折。

    青龙对她叫自家弟弟“铁胆憨蛋”的事略有不爽,进病房后看见六一摔得鼻青脸肿的那张衰脸——不是铁胆憨蛋,又是什么?

    六一的腿已经被打上了石膏,看到他进来,心虚地别过脸去不看他。小满在一旁心疼得眼泪汪汪,瞧着好像也在地上蹭了一轮,身上的裙子脏兮兮的。

    青龙瞧着他们俩姐弟这个苦模样,真想仰天长叹。阿大真的不好当,他当得尤其失败——让小满出唱片是他的破主意,给六一买摩托车也是他的破主意。

    他在这边反省自我,那边闻讯赶来的阿应将躲在病房角落里的赛车手给拎出来了。阿应一边臭骂一边要上手抽赛车手,还要绞断赛车手一根手指头赔数。六一挣扎着坐起来喊住手:“他已经道歉了!我摔断腿不是他的错!”

    “他妈的,不是他的错是谁的错!”阿应手下没停地抽人,骂那赛车手道,“骁骑堂大佬的弟弟妹妹你也敢惹?!说了我们阿妹什么难听话?老子烫了你这条狗喉咙……”

    “就是你的错!”六一打断他,怒喊,“贴小满海报的那家鸡窦是定胜会的,是你前几天私通城寨外的探长、黑吃黑吞了定胜会的货,他们不爽你又抓不到证据,才拿小满的海报撒气!”

    阿应脸色铁青起来,黑吃黑是道上为人不齿的重罪,他鹰隼般的目光瞪向六一,“谁他妈跟你胡编的?是这小子说的?!”他拎起赛车手,伸手拔了腰后的匕首,“胡说八道的臭小子,冚家铲……”

    “阿应!停手!”青龙眼看要出人命,出声喝道。

    “你信他说的?!”阿应怒道。

    “刀收起来!”青龙道,“收声!”

    阿应恨恨地扔开赛车手,赛车手连滚带爬地躲到六一床后边去了。

    “小孩子说的话,你当真什么?我什么时候不信你了?”青龙皱眉对阿应道,“病房里喊打喊杀的成什么样子?带你的人先回去。”

    阿应恶狠狠地瞪了那赛车手一眼,带着两个马仔出了病房。那年轻的赛车手还鬼龟缩缩地躲在角落里,“青龙大佬,我真没有胡说。六一兄弟今天救了我的命,我不会骗他的。我大佬是定胜会的人,亲口跟我说的……”

    “我回去查清楚,会给你们定胜会一个交代。”青龙对他道,“但一码归一码,我弟弟的医药费计在你头上。”

    “是是是,我马上回去把摩托车卖了赔他。对不起大佬,对不起六一兄弟,对不起小满姐姐……”赛车手点头哈腰地道完歉然后溜了。

    剩下青龙、六一、小满在病房里。青龙将惊魂未定的小满唤过来,牵着她坐在床边,抚了抚她的头发,“这件事委屈你了。阿大已经派人全城寨巡逻,看到唱片海报就收回来。谁敢说你一句话,就是跟整个骁骑堂作对,阿大不会轻饶他。阿大和小六都心疼你,你别太伤心了,好吗?”

    “谢谢阿大,”小满眼泪汪汪地说,“我不伤心这个了,我伤心小六的腿。”

    青龙也伤心六一的腿,掀开被子看了看六一浑身上下的伤势,又按了按他那条石膏腿,“疼吗?”

    六一疼归疼,犟着脖子不开心,嘴还硬着,“都是应哥!”

    青龙叹息着道,“傻仔,以后别当着外人的面跟你应哥过不去。”

    “那件事确实是他做得不对!”六一犟道,“是他害小满被别人报复!”

    “他拿命救过你,你再怎么说都该给他点面子。你已经磕头入帮,从此以后就是一家兄弟。当着外人的面,哪怕他有一百个不是,你也不该当众指责他。”

    “那他犯了错,你就不管了吗?!”六一仍是道。

    青龙从没被他这样咄咄逼人地瞪视过,有些心燥,“管不管他是我的事,你先养好自己的伤。出院以后回家疗养,腿没好之前不准出门。机车再也不准骑了。”

    六一小老虎一般地嚎叫起来,气他偏袒阿应,气他不讲公义不讲道理,气他禁足自己,还没收了自己心爱的摩托车。青龙心里是很想留下来哄哄六一,但硬起心肠头也不回地走出门去,他希望六一越气他越好——这样也许就忘掉那离经叛道的少年心事了。

    ……

    阿应“黑吃黑”的事,青龙后来亲自去查,但查到一半,就不想再深查下去——他心里知道,再查下去,就过了。阿应也知道自己做得过了,不久之后交出了一个手下,手下痛哭流涕地承认了自己“黑吃黑”的事实,向定胜会赔了货,以及两根手指。青龙亲自向定胜会大佬登门致歉及调停,对方也只是个掀不起风头的小门小派,没有多做为难,此事便算作了结。

    但这事在青龙心里打了个结,年底许诺阿应的轿车,他没有购车,而是折作钱款给了阿应。一方面做到了身为大佬的言出必行,另一方面也是变相地警示阿应。阿应当着他的面笑嘻嘻地收了钱,第二年果然谨言慎行,瞧起来收敛了许多。

    阿应这位大兄弟倒还省心,六一却着实是个不令人省心的小兄弟。他那野性子哪里在床上躺得住,断腿在家刚养了半个月,就把床单拧成绳子,从二楼窗户偷跑了出去,坐在崔东东的机车后座上翘着石膏腿满城寨兜风。结果因为躲避路边一只野猫,而撞到护栏,双双扑到街上,都跌了个鼻青脸肿。怕被青龙骂,不敢回家,只能去崔东东的小太妹窟睡觉。当天晚上被青龙亲自率人逮了回来,索性将他软禁进了没有窗户的一楼客房。

    六一在客房里老实了三天,到处摸摸摸,摸到墙角有一块砖头松动,日撬夜撬,把墙壁撬出一个狗洞,又钻出去野了。

    这次被逮回来关了两个月,一直关到腿彻底走利索了才被放出来。小老虎这次久不见太阳,虎皮都被关白了,头发蓄得老长,蔫叽叽地坐在餐桌前故作乖巧吃早饭的模样,活脱脱跟小满是一对姐妹。

    青龙亲自开车带他出门,去理了个摩登小分头,又给他置了两身新衣。六一躺归躺,个子没少长,已经快比青龙还高了。在裁缝店一照镜子,身长腿长,一张青涩又俊逸风流的小靓脸——青龙在一旁瞧着赏心悦目,十分欣慰;这小子却一点美丑观念都没有,兴致勃勃地对着镜子做了一通鬼脸,又扒在镜子上抠了半天眼屎。

    六一被青龙关了快三个月,不知道是不是气过头,倒真像把那些少年心事都忘怀了。回去的路上大大咧咧攀在青龙胳膊上,也不羞涩,也不躲闪,和以前一样嘟嘟哝哝地与阿大瞎扯淡。

    男女之事上六一似乎也开了窍,但开窍过头,矫枉过正,开始隔三差五地伙同崔东东一起去逛窑子——对,崔东东这位靓妹居然是一位逛窑子的靓妹。青龙一听见下属汇报就觉得头疼,但又不好暴力干涉六一的交友自由,只能焦心地继续派人暗中查探。听说这崔东东性情十分早熟,不仅擅长打架,还擅长算账,自己也才十六七岁,就将她那个十几人的小太妹帮管理得井井有条,这几年光靠赌车都赚了不少。青龙一方面钦佩她才华,另一方面又担心六一跟着她昏天黑地地胡混,索性亲自出面向崔东东发出了橄榄枝——请她加入骁骑堂,为她投资做生意,允许她自成一派,不受管束。

    崔东东大方地答应了邀约,从此成了骁骑堂一员。她也由此大方地出入过青龙家别墅,还大显厨艺,做了一整桌饭菜给大家吃,吃得小满与青龙都赞不绝口,对她刮目相看。

    六一见她获得哥哥姐姐由衷的赞美,心生羡慕,私底下向她讨了番经,也在家里学做起菜来。这天傍晚青龙的轿车驶回离家不远的山路拐角,只见不远处浓烟滚滚,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焦臭味,身后远处还能看到呼啸而来的消防车。

    “什么地方烧起来了?”青龙疑道。

    司机探出脑袋去一看,“啊?老,老爷,是我们家烧了!”

    青龙冲下车一看:跑得快的女佣正拉着小满不知所措地站在院外,管家和几个男佣今天本来在二楼整修电视天线,现在被逼无奈全跳了后院的游泳池。始作俑者六一也泡在泳池里,头上还顶着一条焦黑的厨师围外三:兄弟(8)

    别墅被烧了大半。闻讯赶来的阿应乐得哈哈大笑,他邀请青龙一家在别墅修缮期间去他那里住。青龙欣然同往,小满从善如流,六一却不很开心。一方面因为他自己闯下了大祸,另一方面他并不想承阿应的情——上次“黑吃黑”的事情之后,他一直对阿应耿耿于怀。

    他有种小动物一般对于天敌的直觉,知道阿应一直以来并不喜欢他。尤其他幼时年糕一般寸步不离地黏着青龙亲昵时,阿应看他就像看一只抢占地盘的狼崽子。

    但青龙说得没错,阿应再有千万个不是,也曾(在救青龙的时候顺便)救过他。他调皮捣蛋归调皮捣蛋,却并不骄纵任性。当着阿应的面,他还是规规矩矩地叫“应哥”,不挑衅也不生事,如青龙所训,给了阿应几分“面子”。

    但阿应显然并不想给他面子,当着青龙的面对他和小满仿佛二哥一般友善,背着青龙就开始明里暗里地敲打他们俩姐弟。某天夜里青龙去陪探长们应酬,阿应故意叫了一群狐朋狗友来家里胡闹,其中还有两个嗑“白面”的纨绔子弟,带了几个满臂针眼的瘦“鸡”。小满吓得躲进了房间里,六一跑得慢,被阿应拎住,硬要他跟几位鸡小姐一起乐乐。

    他被拎到青年们中间饱受戏耍。阿应带着几个大兄弟硬灌他酒,逼他跟小姐们玩亲亲,其中一个纨绔子弟甚至要拉着他一起嗑“白面”。六一果断地跳窗户逃了,但不敢逃远——怕阿应迁怒欺负小满——躲在楼下的角落里紧紧盯着小满的窗户,一直到夜半时分看到青龙的轿车回来,他才扭头而去。

    他去了崔东东那里,把睡得正香的崔东东弄醒,让她陪自己“去海边看日出”。崔姑娘起床气颇大,把他按在墙边一通狂削:“只有美丽的女孩子能吵我睡觉,你这个臭小子!谁要陪你看日出啊,扑街!”

    最后还是鼻青脸肿地坐在崔东东的机车后座上去了海边,路上他向崔东东表达了想剁阿应一刀的美好愿景,而崔东东一边唾弃他的智障理想一边与他分析利害关系:骁骑堂里长老众多、派系复杂,青龙年纪轻轻出任堂主,少不了受长老们的节制与操控;阿应是帮内一股不小的势力,而且与青龙是过命的交情,全心全意扶持青龙,是青龙手下唯一可靠的力量,青龙绝不应该与阿应反目,你也绝不能在这时去挑拨青龙与阿应的关系;你这个臭小子嘴不会说、脑不够用,一天到晚除了惹祸什么正事都不会做,比阿应差远了,阿应要欺负你你就忍气吞声吧,谁让他能帮到青龙呢?你能帮你的宝贝阿大什么?

    六一默不作声了一路。看完日出回来,他要崔东东教他识数与算账;又带着十二分的恭敬,回去找阿应磕头学艺——表示过去都是自己年幼不懂事,多谢应哥以前的救命之恩,仰慕应哥的厉害身手,想向应哥学习近身战技,学学那套祖传的“降龙二八掌”。

    从此阿应要他往东他不会往西,灌他多少酒他拼死照喝;在拳场上借教习之机不留痕迹地揍他,他也不还手不记恨,一口一个“应哥”叫得妥妥当当;明知阿应教他功夫时有所保留,甚至故意误导他,他仍然装作认真研习,而且时常在青龙面前赞美感激阿应;只有“白面”他抵死不碰,好在阿应始终忌惮着青龙,不敢在这件事上当真将他踩下水。

    他依旧偶尔与东东一起“逛窑子”,继续把自己伪装成一个有正常需求的青春期少男;并且拉远了与青龙的距离,再也不一口一个“阿大”叫得亲密无间;行事言谈规规矩矩,出门在外再也不惹事生非,而是学会了宽容施恩、广收门徒,背后开始跟了一大串还在流鼻涕的黄毛小弟——渐渐地有了“小大佬”之风。

    两年时间,他突飞猛进地成长。到他十八岁那年,连帮中的长老们都开始对他刮目相看。这一天裘叔和段亲王参加了六月一日青龙为他举办的生日宴,在宴会上叨道:“小六这几年懂事不少,是个男子汉了。”“小时候成天给你阿大找麻烦,还记不记得你那次断了腿还偷跑?你阿大以为你被仇家绑走了,大半夜地连我们这些老东西都发动起来一起找你……”“还有几年前,和盛会的强东哥花两百英镑在英国买回来的什么纯种长毛狗,冲小满吼了几声,把丫头给吓摔了一跤。你这小子,半夜摸到人家院子里给那条狗下麻药,把人家那身最值钱的毛剃得精光!和盛会是我们惹得起的吗?后来还是你段叔跟人家关系近一些,亲自带着钱上门去给人家赔罪……”

    青龙轻咳一声,示意叔伯们在忆苦这件事差不多就可以了。于是叔伯们纷纷又开始思甜:“现在好啦,顶用啦,听说上个月沙家帮的人来砸场子,是我们小六带人打跑的……”“跟东东合开的赌球生意也不错哇,这几个月的收益叔伯们都看在眼里……”

    “东东这丫头也不错,”段亲王说,“元哥想让她下个月去帮忙做做账,青龙你看如何?”

    趁他们开始安排东东,六一端着酒杯跑路了,去向帮里的其他比他年长的弟兄们挨个敬酒。阿应懒得给他面子,借口有事没有出席这次饭宴,他找了阿应手下的一个马仔,毕恭毕敬地给这位什么哥敬了杯酒,并挑一瓶上好的红酒请马仔捎回去给阿应。

    六一渐渐长大,学会了滴水不漏地处事,不动声色地隐忍;而阿应却渐渐地开始恃宠而骄,肆无忌惮。仗着自己是青龙手下头号马仔,青龙最“亲密无间”的生死兄弟,阿应在帮内越来越横行霸道,除了对元叔和葛叔这两位年长势大的长老还多留了几分面子,连其他几位长辈都不再放在眼里。对内,他独断专行,挤兑异己,生活上荒淫无度,任性妄为;对外,他心黑手狠,赶尽杀绝,甚至暗地里又做起了“黑吃黑”的勾当,明里暗里为骁骑堂树敌不少。

    寒冬腊月的这一天下午,室外刮着沁凉的海风,别墅大厅里烘着热乎乎的暖炉。阿应与青龙在客厅里大吵了一场,因为阿应未向青龙通报,就擅作主张烧杀了一个敌对帮派的场子,并且将对方堂主全家都绑作一块从码头扔下了海,至今都还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青龙怪他做事太过狠毒,连对方家里十岁的孩子都不放过。他却认为青龙优柔寡断,这几年被几位长老们叨叨狠了,性情跟老头一般婆婆妈妈了起来,远没有当年上位时的杀伐狠利。

    “你懂不懂什么叫恩威并施?什么叫收买人心?你要全城寨的帮派都跟骁骑堂为敌吗?”青龙怒道。

    “我只知道顺我者昌!逆我者亡!”阿应吼道,“砍光那些个扑街,全城寨都要找骁骑堂进货!弥勒爷不也希望你尽快将生意路子做广做宽吗?我这样做全都是为了你!我有什么不对?!”

    “你根本不是为我这么做!你这样做全是为了你自己!”青龙厉声道。

    阿应的脸色瞬变,目光中霎时透出心寒来,“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他咄咄逼人地往前走了一步,逼近青龙,“我为你杀人,为你卖货,为你把这个几十人的帮派发展到现在两百多个弟兄。我每天脑袋系在裤腰带上出去为你做事,好让你这个大佬当得安安稳稳,当得风风光光,你说我为了自己?!”

    六一从自己的房间里探出头来,将一柄刀藏在身后,他悄无声息地走下楼梯,隐藏在楼梯拐角处——他看见了阿应越来越激烈的动作。他的手下出了一层薄汗,刀悄悄地出了鞘。

    阿应脸色铁青,突然一个箭步冲到了青龙面前!六一心头一抖,持刀欲出,却见阿应只是双手一扯胸襟,撕裂了自己的衬衫,露出一大片振翅凶鹰的刺青图案:鹰翼之上,赫然一道深长而扭曲的伤疤,似折断了鹰的一边羽翼。那是他当年替青龙挡的刀。

    “我为了谁?你有种对着它再说一遍?你说啊!”阿应咆哮道,眼底甚至带了血色。

    青龙痛苦地闭了闭眼,手抵在他赤裸而颤抖的胸膛上,轻轻地摸了摸那道伤疤,长叹一声,“对不起,阿应,我说得太过分了。”

    阿应垂眼看向他的手,胸膛仍在激烈地起伏着。耳朵里听见青龙又道,“但你也做得太过分了。当年我们结拜,说好做一辈子兄弟,你也答应这辈子都听我的话,但现在呢?你做事全凭自己意愿,完全不问我的意见,明知道我会反对,干脆先斩后奏。阿应,你这样太让我失望了。”

    青龙冰凉的手按在他胸膛,轻轻推开了他。“这件事我不会原谅你,你自己回去好好反省。我待会儿要去城寨跟几位长老商量这件事,摆平你搞出来的麻烦。你走吧。”

    ……

    六一隐藏在楼梯拐角处,眼看阿应神色复杂地离开了别墅。青龙独自一人坐在沙发上,默不作声地揉着太阳穴。

    六一收起刀走了过去,低声唤道,“阿大。”

    青龙抬眼看看他,示意他在身边坐下。六一规规矩矩地坐在离他一米远的位置,没再近前。

    “连你也跟我不亲了。”青龙叹道。

    “阿大,”六一认真道,“你让我帮你做事吧。”

    “嗯?”

    “我满十八岁了。我能做的比应哥好,让我帮你吧。”

    青龙笑了,抬起手来在他额头上拍了一下,“说什么傻话?你背着我跟东东搞什么赌球生意,我还没跟你算账呢。小小年纪的胡搞什么?家里缺你挣的这点钱?”

    六一张了张嘴还想说什么,青龙却没时间听他解释了。“我马上要出门,叫张叔开车。”

    “我跟你一起去。”

    “跟长老开会,你去做什么?晚上早点睡觉,不要跟东东出街瞎晃。对了,下个月华探长的夫人过生日开派对,我带你和小满去玩玩。”

    六一把剩下的话都咽回了肚子里,站在家门口,沮丧地看着青龙的车离开小院。

    晚上东东果然打了个电话来,兴致勃勃地约他出街瞎晃,被他严肃拒绝了。深更半夜地,小满都睡了,他还在院后的练武房里“咚!”“咚!”地捶沙包。

    真想快点长大,真想赶快变得更有力气,更聪明。真想早一点站在青龙身边。

    练完功夫,洗完澡。他一个人站在客厅里,看着墙角里指向夜半一点的落地钟,觉得哪里不对劲:几个长老都有家有室,不常去什么“鸡窦”、夜总会。青龙也不是沉溺酒色的人。若是夜里没去消遣,怎么会这么晚还没回家?

    他心里隐约有些不安,索性披了件长风衣,背上一对双刀,偷偷摸摸地出了家门。举着手电筒溜到附近的树林子里,他扒出了自己藏在里头的一辆新摩托车,“轰隆隆”地骑着往城寨的方向去了。

    ……

    摩托车开着大灯,在城寨里漫无方向地滑行,在狭窄又昏暗的小街小巷里穿行,吵醒了不少疲于生活的居民,一路上收获不少怨声与怒骂。广场上的夜市狗肉摊档大都收摊了,亮着零星几处暗黄的灯光,老妇佝偻着身收捡碗筷,腐败腥臭的气息顺着空气飘来。

    久寻不到青龙的踪迹,六一心里有些燥热。在广场旁边停下车,他摘下头盔,抹了一把额头上的冷汗,四下张望。

    他突然听到了一阵隐约又诡异的厮杀声,声音顺风而来,似在离他很远的地方,在城寨的边缘,像被瓮在了狭窄的巷道里。有刀刃相交的声音,还有大骂与惨叫。

    “杀了……别让……跑了!”“谁……青龙……有赏!”

    他一把扔开头盔!飞身跃上摩托,疾驰而去!

    番外三:兄弟(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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