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从梦中醒来的时候温璨甚至还能感受到,那种心脏被温暖的风吹得鼓胀起来的暖意。
他嘴角甚至挂着一丝笑意。
可在意识到这一抹笑的时候,恐惧便如冰水将他从头到脚从内到外的冻住了。
他浑浑噩噩戴上眼镜坐了一眼。
恍惚中听到有人问他——你在怕什么?
你在怕什么?
·
“我什么都不怕。”
他喃喃的说:“我不会被动摇的。”
爆炸不知道第多少次在眼前发生。
耳边响起秘书的声音,说已经回到了花盒高速。
他神情冷漠地取下眼镜,抬手降下了车窗。
湿润的风从窗外吹来,让他皮肤上起了一颗一颗的鸡皮疙瘩。
在这样的安静中他一动不动了好几分钟,才缓缓转头往窗外看去。
风不断吹起男人的额发,略微发黄的树和空荡的悬崖逐渐在瞳孔里完整。
他的心跳依旧保持着沉稳而沉重的节奏,没有一丝波澜。
直到手机突然震动了一下,他低头看了一眼,屏幕显示着一个熟悉的头像和名字。
定定盯着片刻,他才解锁屏幕,看到了那条消息。
·
叶空:落地记得报平安。
叶空:听说这是常识,我还是第一次知道
叶空:我很平安
然后是一张照片。
照片里,是花之盒雨后的天空,天空下少女指节缠着绷带的手高高举起,做了个剪刀手。
很普通的照片,甚至没有出现人脸。
可那指节缠着绷带,手指白而纤长,简简单单比个动作便极好看,叫人完全可以想象她是如何抬起头冲着天空比“耶”,又是如何用另一只手拿着手机拍下这张照片的——即便没有表情,也生动鲜活。
温璨无声的看着屏幕,恍恍惚惚又听到那个声音在问他。
“你在怕什么?”
“……我什么都没怕。”他无声回答。
“你被动摇了?”
“……我没有。”
“你敢说,你不想去到有她的未来?”
“……我,不想。”
“……”
“……我不想。”
“……我不想。”
“我没有。”
“我没有过……”
……
“先生?先生?先生!先生!!!!”
秘书的大吼刺穿迷雾般的幻想。
温璨陡然抬头。
正巧宾利驶过一处凸起的路面,车身重重颠簸了一下。
窗外风声细微,幽凉的雨丝拂过他的脸,起伏的绿色山脉在余光里绵延不尽,发黄的树叶从枝头被吹落,自他的视野里蝴蝶一样的掠去了——
可在男人刚惊醒的紧缩的眼瞳里,那蝴蝶一样的枯叶,突然变成了雪白的花。
他脑袋机械地一偏。
自细微的风和雨丝打击窗户的轻响里,他突然听到了广播的声音。
【前方……滋啦……三百米处……滋啦……是事故……滋啦……段,请……滋啦滋啦……谨慎驾驶。】
——
司机根本就没有打开导航。
可故障一般混含杂音的女声还在持续不断的传入他的耳朵。
宾利在环山路上高速行驶,温璨坐在车厢里,却仿佛独自被载入了一段平行时空。
下一刻,他听到杂音消失了。
他终于听清了那段来自七年前的导航。
第360章
无尽之路
【前方五百米处是事故多发路段,请驾驶员谨慎驾驶。】
呲——
法拉利的车窗被人降下。
清亮甜美的女声从音响里传出来,一路逸散在风里。
车轮碾过沥青的路面,车内的少年在漫声诵读几张八卦报纸的标题。
“《豪门婚变?温氏夫妇分居半年,庞大商业帝国将落谁手?》,《恩爱夫妻为争权大打出手!!温德言放话支持儿媳直言独子是草包!》……”
报纸上铺天盖地全都是硕大的感叹号。
嗤的一声笑后,报纸被人抖了抖,露出半张水墨般惊艳绝伦的脸来。
少年的眉眼流畅雅致,漆黑明亮的眸光流转时却自有股张扬夺目的气质。
“妈,报纸上说我爸整日以泪洗面,我是没见过他哭,你见过吗?”
“又是玉洲娱乐报,”驾驶座上响起女人没好气的声音。
一身度假裙装的池女土抽空扫过报纸标题,翻了个白眼,“去年他们用了二分之一的版面来认真论证我从小被鬼附身,嫁给你爸是为了吸取豪门气运投个好胎。”
“哈,不愧是享誉全国的八卦媒体。”少年笑出声来,随手丢开报纸,停顿片刻后又把话题拉回去,“所以,我爸真的以泪洗面了吗?”
“你爸永远不会有那么不体面的样子。”
“那你见过他哭吗?”
这次池弯刀沉默下来,几秒后才道:“二十年前年前,在产房里,哭得跟小孩似的。”
温璨便也沉默下来。
他看着窗外飞逝的山景,语气平淡得好似不经意:“你们真的要离婚?”
“所以你什么都不知道就跟我上了车?”池弯刀笑看他一眼,“你就不怕你这行为在他们眼里是弃了你爸跟了我?”
“怕?怕什么?”少年撑着下巴懒洋洋地含笑回答,“如果你们真的离婚,我本来也要这样选择的。”
“……”池弯刀哑然片刻,干涩道,“那可是温家。”
“温家怎么了?”
“让你爷爷听到你肯定要挨骂了,”女人似笑似叹地道,“玉洲第一名门,大豪门诶,资产多到能绕地球一圈,你作为嫡系五代单传的独生子,被你爷爷重视多年,板上钉钉的继承人——如果真的就这么放弃了,就不觉得可惜?”
“可惜?”少年挑了下眉,“你们难道是为了让我继承温家才生下我的吗?”
“……当然不是。”
“那不就得了?我爱怎么活怎么活,本来比起什么豪门继承人,我就更想要去海上混日子,天气晴朗的时候就出海追鲸钓鱼,大风大浪的时候就停港睡大觉,多爽快的日子?”他往后靠,转头看向温夫人,唇角似是轻蔑似是嚣张的一笑,“而且,就算有朝一日我真的想得到温氏,我也能靠自已抢过来。”
池弯刀很想骂他一句自大狂,但想想儿子短短二十年中堪称疯狂天才成长史的可怕履历,最终还是闭了嘴,只撇撇嘴道:“现在我又觉得你爸挺可怜了,这么多年就差把你顶在头上,你还这么无情。”
“……我只是不在乎这个继承人位置,可没说不在乎我爸,”少年收敛了嚣张,有些悻悻。
“所以你还是舍不得的。”
温璨不语,半晌后道:“我只是觉得他应该会很难过。”
池弯刀笑了笑,看了他一眼,又道,“还没决定呢。”
她说:“这不分开就是为了让彼此冷静一点吗?等我们去你外婆家待上一段时间,把后座上那些书都读完了,我说不定就想通了不离了呢?”
“……”少年往后座看了一眼,除了被装在盒子里的不死妖合集珍藏版之外,剩下的一半是数学专业书,另一半则全都是“婚姻成功学”。
“《夫妻相处之道》、《女强人的婚姻经营法》……”
念了两本题目少年就忍不住笑出声来,在池弯刀有些恼怒加威胁的眼神里,才勉强收了笑:“所以,你们到底是为什么吵架?”
他悠悠道:“肯定不是因为公司,我爸巴不得能永远只当个到处捐钱的慈善家和艺术家,他根本不在乎权利……”
【前方三百米处是事故多发路段,请驾驶员谨慎驾驶。】
——导航声又响了起来。
机械的、甜美的、遥远而模糊的。
而在这声音里,女人顺势无视了少年的问题,看着窗外若无其事道:“很快就到花盒了,你要不要睡一会儿?等到地方了你外公恐怕立马要把你拉去给他代课,你都没时间休息……”
少年看了她一眼,哼笑一声也不追问,只道:“你这转移话题的功力恐怕也是跟外公学的。”
【前方两百米处是事故多发路段,请驾驶员谨慎驾驶。】
少年转头往窗外看去。
沥青的路面有些湿润,看得出之前下过雨,高处森林里的叶片簌簌响动着,一滴水顺势斜飞着落入少年眼里。
他猛地闭了一下眼,不久后听见母亲轻声提醒:“把窗户关上吧。”
“下雨了。”
——没有下雨,是树叶上的水。
少年转过头,正想这么说,声音却被一声巨响吞没了。
——那是很漫长的一刹那。
天地颠覆,空气震颤。
他感到整个人都腾空飞了起来,然后又被重重摔下。
就像置身于正在运作的绞肉机,身体随着车厢进行剧烈的翻滚,然后轰地一声落地。
湿润的地面是溅不起尘埃的,可少年却恍惚觉得自已看见了。
因重物落地而四起的灰尘里,他用那只尚还覆盖着露珠的眼瞳,模糊看见女人被安全带紧缚的身体,扭曲的四肢,垂落的长发,以及一股股瀑布般顺着面颊倒流而下的血。
“……”
世界都好像静止下来。
而他在静止中听见自已耳朵里尖锐刺耳的蜂鸣。
“妈……妈。”他以为自已发出了声音,却只是微微蠕动了嘴唇。
猩红的血滴答、滴答,很快在车内聚集成一汪粘稠的小潭。
风吹来汽油的味道。
空旷的灰色公路上,微弱的呼救声,被闷在扭曲的车厢里。
随后,第一滴雨真正落了下来。
第361章
无尽之路(2)
笃、笃、笃……
竹棍敲击着沥青路,发出规律而清脆的响声。
被水洗得发旧的帆布鞋不紧不慢地拐过一道弯,走入这条灰色的直道。
她背着背包和一个巨大的熊玩偶,正要迈步朝前走去,却被一滴雨水砸中了鼻梁。
不是吧?又要下雨?
——女孩黝黑冰凉的眼眸里分明写着这样一句话,但她脸上却什么表情都没有。
她很有经验地伸手挡在头顶,提着竹棍开始向前飞奔起来,口中喃喃咒骂:“我只是离家出走又不是西天取经,怎么这么多考验?”
前方,那片占了一半马路的塌方巨石随着她的飞奔距离越来越近,直至她脚步如风般跑过去,巨石从瞳孔里向后掠过,连同一起的还有一片艳丽的火红。
惯性前冲的几步奔跑后,少女猛地刹住了脚步。
她站在原地,直到被风吹起的衣角缓缓垂落下来,她才反应过来,缓缓回头看去。
塌方的巨石身后,一辆红色跑车倒扣在地面,四周洒满破碎的玻璃和几本散乱的书,车尾还有袅袅的白烟刚刚升起来。
与此同时,她听见车厢里传来极微弱的呼救声。
“救命……”
“救救、我妈妈……”
“有没有人……”
“救命……”
“救命啊!!!”
最后一声满含绝望与痛苦的怒吼般的哭音响起时,少女平静地眨了下眼,抬起手腕,用手上的儿童手表拨打了110和119.
“你好,这里是高谭市花盒县盘山公路,有人出车祸了。”
“……第几号道?”少女歪了歪头,左右找了一圈路牌,才将结果告知对方。
“一辆红色跑车,因为撞上塌方石整个翻了过来,车里好像……有两个人。”
她一手抬着,另一只中竹棍轻点,终于迈步走向了那辆翻倒的跑车。
和着棍子轻敲地面的声响,少女终于站定在车窗前,微微弯下腰来。
灰蒙蒙的苍穹下雨丝连线,笼罩四野,天光洒入破碎的窗户里,浸透少年求救的眼睛。
玻璃珠一般清亮,透澈,却滴入猩红的血。
仿佛下一秒就要死去般奄奄一息,却奋力挣扎着朝外看来,然后落入女孩凉丝丝、清幽幽,静若深林潭水的眼眸里。
“……是一对母子。”
她这样说道。
·
笃、笃、笃……
灰蒙蒙的苍穹下雨丝连线,笼罩视野,少年在模糊中突然看见了一瓣雪白的花,飘飘摇摇地向他落下来。
当花瓣摇曳着下坠后,一根青色的竹棍映入了他的瞳孔,然后是一双纤瘦的腿。
“……”就像一点火光照亮了黑暗的视野,已经快要失去意识的脑海突然沸腾起来,他含着血,剧烈地挣扎了一下,他以为自已发出了声音,但其实只是用力做出了几个绝望的口型:“救命……”
“救救我妈妈。”
“先救……我妈妈。”
余光里,翻转的驾驶座下,猩红的血泊还在一点一滴汇聚,那颜色就像烧到极致的烙铁烫在他的眼睛和脑海里,胜过身体任何一处的疼痛。
他浑浑噩噩,机械又用尽全力地反复做出相同的口型:“求你……先救我妈妈,她快不行了……”
“她快不行了……”
“知道了。”
如隔着雾气一般清清冷冷的回答后。
一只缠着绷带的手从破碎的车窗外伸进来,拉开了车门的开关,发出沉闷的一声。
“可你离我比较近,而且看起来更好救。”
砰——
门被拉开,天光和雨一起扑面而来,女孩无视了他的挣扎和一再重复的“先救我妈妈”的要求,将他一点点拖出了车厢。
·
前后望不到头的灰色路面上,雨丝断断续续地在空气里飘荡。
被放在路边的少年拖着不知道断了哪些骨头的身体,在地面狼狈地翻过来。
模糊的视线里只有女孩在驾驶座车门前忙活的背影。
她用竹棍在车门上又拉又撬,却许久没能叫人听见车门被打开的声音。
这条路死寂到令人发慌,他昏沉到仿佛随时要昏死过去的大脑却起不到半点作用。
只有痛苦和巨大的恐惧在无边无际的燃烧着,逼他像虫子一样在地上爬。
他爬向那辆残破的跑车。
用满是割伤的脱臼的手,用骨折的插入了碎玻璃的腿,用断掉的肋骨,用沾满血的下巴,用脸用牙用全身上下每一寸血肉。
中途不断的晕过去,又被可怖的恐惧感勒醒。
他吃力的睁着眼,一点点断断续续地往前爬。
走路只需要几步便能抵达的距离,在他眼里却突然变得没有尽头一般漫长。
直到死寂中突然响起一小段奔跑的脚步声。
他抬起眼皮,看到女孩陡然停驻在他面前的双腿。
“……你怎么出来了?”他喃喃的发出气声,“你……你救救她……我求你……”
“不要放弃她……我求你……把她弄出来……我……我可以帮忙的……”
他说着就又要往前爬,却被少女蹲下来按住,又挣扎着被拖回到原地。
“拖她出来我做不到。”
少女模糊清冷的嗓音响在她耳边,“你妈妈被方向盘卡住了,胸口还有一块玻璃,我不敢硬拉她……”
在少年的挣扎陡然变大之时,她又平静的说:“但我可以给她包扎伤口等到消防车来,你再给我添乱我就不给她包扎了。”
“……”
少年立刻停住了挣扎。
他仰躺在越来越湿润的路面上,近乎涣散的眼瞳映出烟灰的长空,还有路边簌簌而落的梨花。
“求你……”他艰难地吐出声音,是低进尘埃的,仿佛能循环重复到永远的哀求,“求你……我妈妈……是全世界……最值得活下去的……人……求你……求你……”
刺啦——
女孩撕扯布料的声音不断响起。
滴答——
期间还有另一道微小又沉重的,分明区别于雨滴之声的液体坠落的轻响。
少年不由自主偏头看去。
“我先给她止血,等到消防车来了,可以把整个车都割开……”
女孩冷静的声音模模糊糊的传来。
温璨眼瞳里却映出了车尾不知何时已积攒起来的大滩汽油。
一根裸露掉落的电线在半空飘荡,冒起一缕白烟——
“虽然有点难,但你妈妈还有意识,她说她能撑下去,我会尽量跟她说话让她保持清醒的……”
女孩说完便抓着一堆东西转身往那边走。
少年却无声无息抓住了她的脚。
女孩一顿,低头看他一眼:“你干什么?”
滋啦——
轻响之中,女孩顺着少年直直盯着的方向看去。
白烟升腾,那根裸露出来的线在细碎的雨丝里滋啦滋啦地冒起了火花。
女孩愣了一秒,下一刻便快步朝那边冲过去。
可刹那之间,少年陡然爆发出巨大的力量,坐起来猛地抓住了她的手臂。
她下意识想挣脱,却反被一个用力拽得跌倒在地,扑在了他身上。
又是刺啦一声。
火花在少年缩紧到极致的眼瞳里坠落,跌入汽油里——
第362章
我叫叶空,叶子的叶,空心的空
巨大的气流冲天而起。
爆炸翻卷着红色的烈焰猛地膨胀开来。
玻璃四溅,无数雪白的书页燃烧着四散为漫天火花,混合着沉重的车零件如大雨般劈头盖脸砸下来。
少年死死将女孩按在怀里。
是尽量用身体完全包裹住她,也完全杜绝她挣扎的抱法——可其实她没有半点挣扎,从被拽倒后她就像一块石头一样静止在他肋骨断裂的胸前,只是他毫无所觉。
——他甚至停住了呼吸。
身躯就像是死去了一样变得僵冷,手却完全相反越来越用力。
爆炸的轰鸣停止后,剩下火焰燃烧的声音。
呼呼如风,却又夹杂着细碎的爆裂之声,即便不亲眼所见也能仅凭听觉叫人想象出猩红的烈焰包裹着物体熊熊燃烧的场景。
而他不止是听到。
他也看着。
从红莲盛放般的爆炸发生开始,他的黑色眼瞳就完全失去了神采。
形状优美温柔被无数人称赞过的眼睛里,两颗瞳孔仿佛变成了无机质的黑色镜子,只是机械的记录着眼前发生的一切。
火焰在他的瞳眸里燃烧着。
灰烬如细雪,夹杂着没被烧尽的纸张纷纷扬扬笼罩四野。
他的眼前被短暂的挡住了。
一角燃烧着的纸页翻飞着坠落,他机械的眼瞳甚至还清晰地映出了上面的小字。
【她在银河里找到了那朵花,紫罗兰想。
不然她怎么会不回来呢?】
只一秒的刹那而已,火星已滑过他的视野,灰烬飘到脸上,那辆正在燃烧着的,颠倒扭曲的车,连同驾驶座上隐约的死去的人影,再次重新出现在他眼前。
·
少年那具僵冷如尸体的身躯里,终于被吸进了一口气。
·
空旷的灰色路面中间,停驻的黑色宾利旁,男人也猛地吸了一口气——仿佛停滞了多年的呼吸这一刻才恢复了原状,这呼吸声甚至显得有些尖锐,尖锐到令人光是听着就觉得痛苦非常。
他的心脏重新跳动起来。
仿佛连通着七年前那个少年的心跳。
然后那声音变得越来越快,连同他越来越急促的呼吸。
最后那动静变得像犯病的哮喘病人一样嘶哑而破碎,上气不接下气到仿佛下一秒就会死去。
秘书大惊失色上前来扶,可他的身影却根本映不入温璨眼里。
他剧烈颤抖的手甚至扶不住车门,以至于整个身体都屈起来——就像在因为痛苦而不得不卷曲身体的虾,他急促的呼吸着在灰色的路面跪了下来。
可他焦距涣散的眼睛依旧死死盯着前方。
和七年前那个一动不动僵冷如死去的少年一起。
他死死地直勾勾地盯着那团燃烧的跑车,以及车上那个影子——无论是此刻的他还是七年前的温璨,他甚至不知道那个影子到底是不是真的还存在,或者只是他臆想出来的。
火从视线蔓延到全身,只是这么看着,他的身体也像是跟着燃烧起来了,直到肺叶被灼得卷曲,呼吸道变得塞了刀子般剧痛难忍——一只手突然挡住了他的眼睛。
·
直至那缠着绷带的染着血腥味的手触到他的眼皮,少年才察觉怀里的人不知何时挣脱出来。
“别看了。”
她起初只是隔着一段距离用手挡住他的眼睛,待发现少年还是一动不动睁着眼后便将掌心贴了上去。
微凉染血的皮肤覆盖少年的眼皮,强迫他闭上眼的同时,受伤过重的身体也再没办法支撑,像个不堪重负的破箱子一样倒了下去。
梨花和灰烬一起呼啦啦飘荡在空旷的公路上空。
然后他瞳孔映出少女的脸。
“你身上好多碎玻璃,我帮你处理一下,可能会很痛,但你最好暂时不要昏过去。”
她没什么表情的说:“因为我也不确定你闭上眼之后还能不能挣开。”
她拿起原本是为车里女人准备的布和丝巾,开始给少年包扎肉眼可见的伤口。
扎入皮肤的玻璃被一块一块取下来,柔软的布料裹住一个个流血的伤口。
可他的呼吸依旧在变得越来越慢,越来越轻缓。
唯独那双死寂的眼变成了泉眼,眼泪像水一样无声又无尽地从里面淌出来。
这源源不绝的泪变成了他身上唯一的生机,叫人觉得一旦这泪流光了,他也就该死去了。
可就在意识昏昏沉沉,死亡已经在他身周展开了温柔如梦乡的网,而他也准备要疲惫地坠下去的时候,一个冷冷清清似乎绝不会因为任何事改变语调的声音突然又响了起来。
“抱歉,我骗了你。”
她说:“你没有说自已还能撑下去——她其实知道自已快死了,她说的是别的遗言。”
“她还提到你——你叫阿灿是吗?”
“……”
一缕蛛丝粘住了他沉甸甸向下坠的魂魄。
少年漆黑的眼瞳机械地转动了一个极微小的弧度,视线聚焦,终于一点点映出了少女的模样。
·
就像玻璃上的水汽被擦去。
她清冷的眉眼,挺翘的鼻尖,樱花一样浅淡的嘴唇一点点出现在他的脑海里。
还有那颗左脸上浅淡漂亮的小痣。
无比熟悉的,比现在要小很多岁的女孩的脸。
她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的说:“想知道她的遗言是什么吗?”
“活着我就告诉你。”
“死了你就什么都不会知道——你也没法问她,因为死去的人是没有灵魂也没有世界更没有轮回的。”
“你们只有这一辈子的缘分,你如果死了,世上还会有人像你一样爱着她想念她吗?”
“你是她的孩子,你活着才能成为她的延续和证明——而你如果死了,那么她留在这个世界上的最后一个部分也死了。”
“你要让她再死一次吗?”
……
她一边说,一边有条不紊地继续给他包扎伤口。
瘦弱苍白的手依旧稳定、冷静,没有一丝颤抖和犹疑。
等到能处理的伤口都处理过了。
她把少年的头移到自已膝盖上,抬头望了一眼那边还在燃烧的跑车,然后低头,用缠着绷带的手遮住了他的耳朵。
天上依旧还有灰烬在飘着。
细雨淋湿它们,和满天的梨花一起纷纷扬扬,笼罩着这一方飘荡着的火星与汽油味的空旷路面。
在那座烈焰燃烧的坟墓前,女孩捂着少年的耳朵,陪他度过了人生中最煎熬的一段时间。
最后当救护车赶到,他在昏沉中被人抬上担架,血迹斑斑的手指下意识抓住了女孩的衣袖。
在意识彻底沉沦前,他看到女孩嘴唇微张。
“我叫叶空。”
“叶子的叶,空心的空。”
“我不会走的。”
——
“先生!先生!”
秘书的呼喊中,温璨的眼瞳缓慢聚焦。
然而下一秒,他陡然笑了起来。
一滴泪如血一般自他眼中沉沉坠落,浸入这曾被燃烧过又修复得什么也看不出来的路面,很快就消失不见了。
第363章
封印
月亮在云层间半遮半露。
银光如水一样的淌下来,照亮重症监护室里规律起伏的绿色心电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