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章
没有让温璨自已把轮子弄下来再溅起一潭水。她在院子里一扫,飞快拎了块不高的石头过来垫在台阶下,又找了第二块第三块,直到温璨喊停了,她才推着轮椅,把人万无一失地从台阶上弄了下来。
轮子碾过水潭,将灯光下两人的身影晃碎,没有溅起一丝水花。
“你要去哪儿?”叶空问他。
“活动室找孙院长告别。”温璨平淡道,“我要回我外公那边了。”
“唔……”叶空顿了顿,才说,“你的秘书呢?不来接你?”
“他在大门外面等我。”
“好。”叶空又说,“不过老头儿这会儿不在活动室,雨停了,他在收拾天台上的破烂……我会替你跟他告别的。”
“好。”温璨客气道,“谢谢。”
叶空就这么推着轮椅一路经过这些陈旧灰白的建筑,往花之盒的大门走去。
路上他们都没有提起那个……那两个难分难舍的吻。
温璨原本悬在半空的心也一点一点落回来。
直到大门近在眼前,叶空又开口了。
“涂晚说你也明天走?”
“是。”
“那你要和他们一起出发吗?”
“……不。”温璨却意识到另一个问题,“他们?你呢?不一起吗?”
“我还要多留两天……也或者好几天。”
“……”
“你不问我为什么吗?”
“……为什么?”
“我要思考一些问题,顺便也给你一点时间。”
叶空笑起来。
大雨后无云的傍晚,灯光迷雾般弥漫在孤儿院萧条的大门。
不远处一辆黑色宾利在暗色中亮起车灯,西装革履的秘书先生从车上下来,站在车旁并不靠近,远远对他们欠身。
看着那一盏明亮到可以刺破雨雾的车灯,叶空说:“你好像那种乘着南瓜马车回家的白雪公主。”
温璨:……
她绕到他面前,从衣兜里扯出来一张干净却皱巴巴的手帕,半蹲在温璨面前,将他沾了泥水的手指一根一根擦干净。
温璨一言不发,似乎很平静,然而若是细看就会发现他的瞳孔一直呈现微微缩紧的紧张状态。
“我不急着找你要答案。”叶空一边给他擦手,一边慢条斯理的说,“你也不用觉得有压力。”
“虽然没有谈过恋爱,也不知道该怎么去喜欢一个人。”
她握着他被擦干净的手,抬起头看他,微笑道:“但我一定会对你很好的。”
“如果你喜欢我,你就一定会因为我对你的好而幸福……”她想了想,形容道,“幸福到恨不得长命百岁
,恨不得下辈子也遇到我。”
温璨:……
他的瞳孔已经完全僵住,看起来下一秒就要涣散了。
而叶空已经站起身,朝那边的秘书先生勾了勾手。
“注意安全,明天走之前告诉我,我过来送送你。”
她这样说着,退开一步,看着秘书把温璨缓缓推走,又看着温璨被搬进车厢,车门关闭,黑色宾利缓缓驶远。
车身经过她时,后车窗并没有被降下来,可少女还是扬眉挥了挥手。
宾利的车灯消失在路的尽头。
叶空嘴角挂着浅浅的笑,正要收回视线,余光却被突然出现的车灯一晃。
她一个回头的功夫,另一辆黑色的宾利从她身边飞速驶过。
速度之快,带着不加掩饰的刻意,让车轮砸起满地的水,哗一声,把叶空才换不久的衣服溅了个湿透。
叶空:……
笑容在刹那冻结,然后消失。
她缓缓抬眸,看向那辆飞速远去的宾利。
车牌上一个不加掩饰的“港”字,嚣张无比的第一次出现在她的视野里。
“……”
少女缓缓抬手,擦掉了颊边的水,露出一个笑:“你总算出现了。”
背着头顶昏黄的灯光与暗蓝的夜色,这个笑容森凉阴冷至极。
第356章
有关未来
周颂他们第二天一早就出发回玉洲了,曲雾原本想留下来继续跟着叶空,可因为杂志社的事也堆积了不少,她不得不回去了。
送走了这一批人,叶空才骑着那辆破破烂烂的三轮车去了家属院小区。
她去送温璨。
到他外公家的时候,温璨并没在一楼,倒是池老师在厨房里忙活。
叶空被他招呼着过去看了一眼,发现又是丝瓜鸡蛋面。
不过老爷子的技术显然比温璨纯熟了不止十倍,面汤很白,丝瓜肉也很饱满。
“阿璨还在楼上呢,一会儿就下来了,你坐客厅里等会儿?”
叶空望着锅里唔了一声,口中却不由得问:“温璨很喜欢这面?”
老人使筷子的手顿了一下,声音低弱下来:“是他妈妈喜欢。”
叶空若有所思了几秒,又问:“那他喜欢吃什么?”
“……”老人的动作更慢了,好一会儿才道,“阿璨不挑食,小时候倒还有几样喜欢的,长大后就没什么特别喜欢的菜,也没什么不喜欢的菜了。”
叶空眉梢轻轻抬了一下。
身后房门突然响了起来,她转头看去,一个肩宽腰窄腿长的男人正一边摘口罩一边自门口走进来。
“外公,我就不吃早饭了,要……”
话音未落,他顿在那里,帽檐下的眼睛直直看着突然出现的少女。
叶空对他挥了下手:“怎么这么惊讶?我不是说了会来送你吗?”
她眼睛跟钩子一样在男人穿着被长裤包裹的逆天长腿上看了好一会儿,直到温璨身体都僵硬了,才慢慢收回视线。
“不吃早餐?怎么能不吃早餐呢?外公都做好面了,我也想尝尝,你和我一起吃吧。”
温璨摘了帽子,淡淡说好。
叶空没看见老人家在她身后投来极意外的一瞥。
一顿平静温馨的早餐后,温璨就要走了。
叶空站在一旁看着这对祖孙告别,发现他们居然一点都没有恋恋不舍,甚至连“保重身体”之类的话都没有说。
老人最后只是按着温璨的肩膀,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如果撑不住了,就回来吧,花盒是个不错的地方,虽然不繁华,却适合忘乎所以的混日子。”
温璨只是笑了笑,让老人家别担心自已。
最后当他转向叶空的时候,少女却没什么表示。
“在玉洲还会见的。”叶空说着,对他笑了笑,“期间也还有电话联系——你应该不会拉黑我吧?”
“……不会。”
温璨看着她,意外的平静,“你也注意安全,有什么事就打给我。”
叶空点了点头。
直到车辆载着温璨远去,叶空才突然发觉一个问题:“方向是不是搞错了?要去机场不是该往高潭方向走吗?”
同样停留在原地的池老师望着远去的车影,眼神晦涩地地摇了摇头:“阿璨从来不走这条路,反方向可以去临市机场。”
叶空偏头用自已不多的常识思索了片刻,皱眉道:“那岂不是要多花好几个小时?”
她看向池老师:“他为什么不走这条路?”
老人却没有回答,只避开了这个话题,对叶空笑道:“十一要不要在我这儿吃午餐?我准备得也挺丰盛的。”
“……不必了,老头儿还在等我。”
她难得礼貌地跟老头道了别,转身又骑着她那辆破三轮回花之盒了。
没有了跑车、富二代、记者们扎堆的花之盒,又变回以前那样灰扑扑冷清清的样子,唯独孩子们的笑闹声依旧在围墙中萦绕。
院子里还湿润着的地面上摆着她的摇椅和茶桌。
透明的杯子里是热腾腾的蜂蜜柠檬水。
小草蹲在墙角用小镰刀除草,手法熟练又迅速,刀刃嗖嗖的闪光。
小志和几个男孩坐在一起画画,时不时吵两句嘴。
叶空心不在焉地走过去,往摇椅上一躺,在吱嘎吱嘎的动静里仰头望着天,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你陈姨说今天吃烧烤。”老头从廊檐下走下来,踏踏地坐到旁边的椅子上,又发出吱嘎一声。
一会儿后他又问把他当空气的叶空:“你怎么不跟他们一起走?”
“……”叶空迟钝了片刻才漫不经心的答,“我要见一些人。”
“见人?见谁?”
“万恶的资本家。”
老人眉头紧拧:“什么意思?你要接受捐赠了?”
“不,”叶空说,“我打算在旁边建一座美术馆。”
老人还以为自已听错了,掏了掏耳朵问:“什么?你的意思是要腾几个房间做画室吗?”
叶空:……
她终于收回望天的眼睛,转过来相当不爽的看了老头一眼:“你要不要去高潭看一下耳朵?我感觉你快聋了。”
“……你真的要见美术馆?”老人呆住了,又道,“多大的?专门用来给孩子们学习还是干啥?应该不大吧?”
“……”叶空又倒了回去,望着天,晃着椅子说,“我要建一个,能开很多个高规格画展,能容纳各阶层的人前来参观的美术馆。”
吱嘎吱嘎的摇椅声里,少女晃晃悠悠、懒懒散散的说:“等美术馆成功了,我还要再建一个更加多功能的艺术馆,如果能配套修一座小商场就更好了……”
她絮絮叨叨,随随便便,把这些一听就要耗巨资耗无数人脉的事情说得轻若云烟。
老人听得目瞪口呆,最后不得不打断:“你到底想干嘛?是打算进军商界吗?”
少女嘁了一声,语气毫不掩饰对“商”字的偏见和鄙夷,还是那个目下无尘的清高大画家不死妖。
“我只是要给自已建一个舒服的养老基地而已,有什么不对吗?”
“……你,你要回花盒养老?不对不对……我是说,你才多大点儿就想养老的事儿了?!一点朝气都没有!”
“你不该痛哭流涕的感谢苍天居然让我有了养老的想法?”少女半死不活的说,“在此之前我的确从没想过养老的问题——因为我根本不觉得我能活到老。”
“……”老人噎住了。
想了想觉得的确如此,最后又不甘心道:“可虽然咱们这儿荒郊野岭的,那也不代表这里的地可以随便给你用,你知道这些地皮要花多少钱吗?”
“地皮?”
少女偏过头来,眼神半死不活的看了他一眼,“花之盒左右除了你们那个破小区和破学校,地皮几乎全都是我的。”
“我十八岁就买下来了。”
她收回视线,拿起桌上的蜂蜜水喝了一口,发出一声颓废的叹息。
“好麻烦,我还是应该让曲雾留下来的。”
两眼发直的孙院长:……
第357章
失忆是什么感觉?
叶空开始频繁的打电话。
她放在花之盒的旧手机里有个特别的联系人名单,这份名单被分成两类,一类的分组叫“万恶的吸血鬼”,一类的分组叫“可用的资本家”。
她的电话基本全都拨给第二个分类,三言两语便确定了要见面商谈,来来回回十几个电话拨出去,大半都很爽快甚至是迫切的答应了。
一整个上午的时间都被用来打电话。
完事后她吨吨吨喝了两大杯桂花糖水才勉强恢复点精神。
从小志那里得知了原野又抓着铁锹上山去了,叶空想了想,也顺手拿了把破铁锹走了上去。
·
雨后的天空是烟灰色的,衬得山林越发绿得沉静深邃,偶有山雀飞过林间,叫叶片上的雨珠飞溅出来,落到人脸上凉浸浸的。
叶空抹了一把脸上的水珠,暂且停了停脚步,抬头果然看到了原野在那半截土堆上填土。
她走上去,多少有些似笑非笑。
青年抬头看了她一眼,又默默垂头继续垒土。
“怎么?不带你哥走了?”
“……”原野沉默半晌,“老头说你要在附近建美术馆?你会动这座山吗?”
“山我可买不了,想动也没办法。”
“既然如此,那这里就不会变得冷清,也不会变得太过吵闹了。”原野低声说,“我哥应该会喜欢的。”
“……”
无神主义者叶空对此不置可否。
她拎着那把破铁锹,也跟着一起忙活起来。
可叶空一向五体不勤,挖土挖得特别费力,时不时就能掀飞一锹泥。
还湿润的泥土时不时飞到原野面前,偶尔甚至直接溅到他脸上。
忍了又忍后,原野终于忍不住开口:“你能不能别挖了?我哥看了都要求你住手。”
“就算你哥还有魂魄,应该是先让你住手吧。”叶空毫不客气道,“你来挖他坟的时候,他说不定已经凌空给了你八百十个大耳刮子,你最好仔细想想这两天有没有觉得脸疼,如果有的话肯定是他揍的。”
原野:……
青年额角青筋一冒,半晌才恢复冷静。
他知道自已无论如何都是吵不过叶空的,更何况……他如今也不想、也没资格和她吵。
默默地继续挖土,忍耐着时不时飞到脸上的碎泥。
那空了半边的坟堆就这样被一点一点填平。
不知安静了多久,原野突然问她:“为什么突然想建美术馆?”
“……你都听老头说过这件事了,难道没听他说我是为了养老?”
“……因为太突然了。”原野在忙活间隙看了她一眼,又收回视线,“我以为你一直都觉得这些事很麻烦并且沾满铜臭味。”
“本来是这样的,毕竟我的钱已经够多了,我对出名也没有太大欲望,可最近突然想到了‘未来’这个词,念头就自然而然的浮现了。”叶空拄着铁锹,眼神淡淡语气也淡淡的,“你哥以前说过,人类一旦想到未来,就总是代表着某种精神上的希望——我好不容易才有这种东西,当然要及时抓住才行。”
“……”原野停下动作,转头看了她一眼,“你是什么时候开始有这个念头的?”
“前天。”叶空说。
原野:……
这么大的事,居然只一天就打定了主意并立刻开始执行……
青年不由自主的露出一点不知是无奈居多还是苦涩居多的笑:“你还真是个直觉性的动物。”
他转头继续干活儿,深秋的天气,额角渐渐有薄汗溢出。
叶空倒是闲闲散散的,眼神瞥了原野一眼,突然问道:“我很好奇……”
“……”原野身体一僵。
一般来说叶空的好奇心是很少的,可一旦她有了好奇心,那就是一件极有风险的事——就像上一次她对他说好奇,还是在他记忆刚恢复的时候,问他两种地狱到底哪一种更好一些。
简直锥心刺骨,令人都要对人生产生绝望了。
可僵硬半晌后,原野还是道:“你问。”
“失忆到底是什么感觉?”
没想到是这个问题,原野微微一愣。
“虽然上过很多课,心理学相关文献我也看了许多,我知道这个叫ptsd,知道这是人类自我保护的本能——可我还是很好奇,那到底是什么样的一种感受?”
说着好奇,少女的语气却很平静。
她干脆在一旁的石头上坐下来,撑着脸看着原野:“你现在都想起来了,那你还记得你当时到底是什么感受吗?忘掉客观存在的记忆并用别的东西来填补——到底是什么感觉?重新想起来的瞬间,你又是什么感觉?你怎么知道你想起来的是真的?或许你想起来的也是假的,又是一个我们一起构建的虚幻现实呢?”
原野:……
青年缓缓直起身体,转身,极其复杂地看了叶空一眼:“你知道你的话很有煽动性吗?”
叶空不言不语,不咸不淡直视着他。
“简直比我的心理医生还要可怕……”原野按了按自已的额角,“光你刚才这些话,就足够又让我混乱一次了,我需要费很大的力才能克制自已根据你的话去深想的冲动。”
不过许久后,他还是慢慢回答了叶空的问题。
“我想起来很多细节。”树荫下,青年的脸出奇的平静,“比如我哥下来救我的时候,你的电筒一直在我眼睛上乱晃——明显你是在对我表达不满。”
叶空无动于衷,没有反驳。
“还有那天的雨很大,我甚至记得我哥鞋上的logo被浸成了深灰色。”
“我还记得很多动态的细节——最重要的是,我想起来我的心慌。”
他尝试描述那种感受:“恢复记忆的那一瞬间,人也像是被拉回了那个时候,可亲眼看到我哥摔下来时那种恐惧——心脏停跳,人也仿佛跟着一脚踩空落入深渊的恐惧——却是旧的。”
“想起来的瞬间我就知道,那是我曾经经历过的感受——我很害怕,我会下意识想要逃避,想要发疯,可在逃避的瞬间我就知道,那些都是真的。”
“错误的记忆在那个时候会像镜子一样粉碎,而在粉碎的刹那我也很清楚,那些都是假的,是我逃避、是我胆怯懦弱的证明。”
原野身体有些僵硬,语气平静却难掩颓丧。
他深吸一口气,好一会儿才转头看向叶空,却见少女一副正在神游的模样,都不知道她刚才到底有没有听他说话。
原野:……
一口气就这样憋在胸口。
好在下一刻叶空瞥他一眼,慢吞吞的开口了。
第358章
上百亿个神经元在工作
“你现在倒是变得很平静。”
叶空看了他几秒,问:“我之前是不是多此一举了?如果从一开始没有将错就错,而是告诉你真相的话,你这些年是不是会好过一些?”
她的语气很纯粹,是完全的好奇,不带任何私人感情。
原野默了默,摇了摇头:“七年前的我比现在还要脆弱,如果当时就知道真相,我真的会彻底疯掉的,或者当时就直接跟我哥一起去死——但现在,经历过七年对你的……嫉妒和痛恨后,在得知真相后,我居然还有那么一两分的侥幸。”
青年脸上浮现一丝淡淡的自嘲:“侥幸于我哥重视我超过你,侥幸于我哥是为我而死而不是为你而死的。”
叶空淡淡看着他,没什么情绪的说:“你真是个无赖。”
“对,我是个无赖。”青年抬头对她笑了笑,“以后我也要这样无赖的活下去——因为我知道你是对的,我哥不是为了想看到我痛苦才死去的,比起被自责折磨到死,他一定更希望看到我活得健康快乐。”
他侧头看向那块冰凉的石碑,语气近乎喃喃:“只是,我好像比以前更想他了。”
当然了。
叶空看着他的背影,在心底冰凉的回答他。
以前你虽然也想你哥哥,可他在你心里终究是一个为了外人而死,重视外人多过重视你的无情坏哥哥,现在你想起来了,知道他是个无可挑剔的,到死也爱着你的好哥哥之后——你当然会更加思念他。
这么想着,少女不由得道:“人的神经真是神奇。”
她撑着脸,喃喃的,神情冰凉如神明的说:“上百亿个神经元在大脑里拼命工作着,为了让人活得轻松爽快,连篡改记忆这种事都能做到——完全符合人类自私自利的德性。”
原野身体一僵,定了片刻后才低头继续开始工作。
半晌后他又说:“我的心理医生告诉我,现代社会里,起码百分之七十的人都有或大或小的心理疾病,由于人的脑袋不能事无巨细的记住每一件事,有关记忆的错误就更是屡见不鲜……”
他瞥了叶空一眼,说:“说不定你其实也有忘了的事或者搞错的记忆。”
“……”叶空莫名其妙的看着他,“心理学相关的常识我应该知道得比你多,另外我可不是你这种懦夫。”
“……我指的是一些无关紧要的错误,比如你送了某人无数次花,你总会搞错其中某几次你到底送的是玫瑰还是月季,再比如某天你的情绪波动非常大,兴奋到极点或愤怒到极点的时候,就会搞丢别的无关紧要的回忆……”
“我才不会……”说到一半,叶空突然想到了自已在花盒警局时那几秒钟的灵光一闪,她不由得住了嘴,然后颇为不快地微微皱起眉来。
原野把土堆一点点垒好,又张口道:“不过,我从我主治医生这里听说过一个特别的病患——也是ptsd,严重到记忆直接缺失,可ta却一直在试图想起来。”
叶空兴致缺缺:“你是要跟我讲课吗?”
“说来也巧,”原野却因为想到了什么,而顾自的思考着,“虽然他没有直接透露过时间,但这个人得病的时间似乎也是七年前——七年间他一直试图用各种方法让自已想起来,却每次都失败,严重时还会引起相当可怕的身体反应,还会有很长一段时间的记忆错乱,但ta依旧没有放弃。”
“那倒是比你勇敢多了。”
叶空这时才稍微抬起了眼皮。
原野顿了顿,苦笑一声:“你说得是——我的确很难想象人要怎么才能克服本能的恐惧,去不断靠近让自已痛苦不已的东西。”
“很简单,因为比起在虚幻的幸福中沉溺,ta宁愿选择清醒的痛苦。”
叶空站了起来,看着已经被填得差不多的土堆,转身下山,走之前随口问了一句:“你说的这个病患,是男是女啊?”
“不知道,我的医生很有职业道德,从不透露其他病患的具体信息。”
叶空也只是随口问问,并没有非要得到答案。
她抬头看了眼天空,湿润的微风吹来,她不由得喃喃了一声:“怎么感觉又要下雨了?”
·
的确又下雨了。
小雨。
细细的雨丝飘在空气里,将整个天地都笼罩在温柔模糊的滤镜中。
就在叶空拎着根本没起到太多用处的铁锹下山时,一辆黑色宾利刚驶过了长达两个小时的返程之路,无声闯入了花盒县清浅的雨幕里。
车厢中,秘书在副驾坐得笔直,眼睛却不由自主一直往后看去。
男人正仰靠在座位上,眼睛上戴着一个陈旧的vr眼镜。
他一向挺拔的身体像没骨头一样舒展,却透露出一股毫无生机的平静。
秘书不敢打扰他,可忐忑不安了两个小时的心却始终无法平静下来。
——温璨来花盒从来不走正常的高速路,离开时也同样如此。
他宁愿绕几个小时的远路,去临市坐飞机,也从来不走花盒县通往高谭市区的这段高速公路。
因为七年前,他和他母亲,就是在这条路上出的车祸。
池弯刀当场死亡,温璨躺了几个月的医院。
而他出院第一件事就是回到事故现场——他想要找回事发当时的记忆。
可彼时车子才一驶入事发地段,当时才二十岁的温璨就立刻产生了严重的崩溃反应。
他本是为了想起事发当时的一切而来,可结果却让记忆变得更加混乱。
短暂的几天时间里,他每天睁开眼第一件事就是找他妈妈回花盒——他甚至忘记了池弯刀已经去世,时间错乱回到了事故发生以前。
尝试了两次之后,温璨就彻底避开了这条高速路。
整整七年,他一直在用各种方法让自已想起来,却再也没有回到事故现场——他害怕自已会忘掉更重要的东西。
而现在,还是第一次。
车都开出去两个小时了,他突然叫司机原路返回。
秘书原本以为他是忘了什么重要的东西,还说可以让别人邮寄,没想到他张口却说“不回外公家”。
“走花盒高速,去高潭机场。”
男人说完,将vr眼镜戴上。
车厢就此陷入死一般的沉默。
整整两个小时,秘书一直在极度的震惊和无比的忐忑中反复思考:为什么?
时隔七年,复仇一直在有条不紊的推进,他耐心得就像一个身覆万年雪也依旧能一动不动再等万年的猎人。
到底为什么?
正在反复琢磨这个问题的秘书,在宾利驶过熟悉的孤儿院大门前时,突然听到了身后传来喃喃若梦呓的说话声。
“……我不会动摇的。”
男人冷淡的,却又好似压抑着无限痛苦的,对虚拟世界中的谁低声承诺:“我不会被任何人动摇的。”
第359章
你被动摇了?
温璨所在的地方总是会有vr眼镜——这也是只有部分人知道的秘密。
那款眼镜是由他亲自参与研发的产品,发行到现在已经过气了,可他始终还用着,并且时不时都会再改造一下。
部分实验室的工作人员知道那里面装着他亲手制造的,和母亲相关的虚拟世界,因此知情人全都认为那里面应该装着非常美好温馨的回忆。
就像叶空之前所看到的那样——对温璨来说,那应该是一个用来怀念母亲、也治愈自已的东西——不然他怎么总是在失眠的夜晚戴着它入睡?
可如果在温璨办公室那次,叶空没有被开门的温璨打断,而是继续循着那扇模糊的窗户看下去,她就会知道,事实其实正好相反。
只要再等几分钟,那扇模糊的窗外,就会出现这样一条湿润的、仿佛正飘着雨的环山高速。
然后再等片刻,灰色路面的尽头,会驶来一辆火红的改装跑车。
车里坐着一对母子,后座上放满了各式各样的书。
母亲在驾驶座笑声飞扬。
少年在副驾上降下车窗,把手伸出窗外,接到满手飘落的雨。
谁也不知道他们在车上说什么笑什么。
所有对话都被模糊处理。
直至一声如爆炸般的巨响。
砰——
无数书本被抛上天空,书页纷纷扬扬如漫天大雪,又被爆炸的火舌点燃,灼烧,再变成火红的灰烬。
巨响之后便是死寂。
死寂之中,副驾上的少年不见了,唯独驾驶座上的人影被束缚在安全带内,无声的燃烧着,燃烧着……
·
那个人已经在温璨的vr眼镜,在他眼前燃烧了很多年。
每当温璨觉得厌倦和疲惫,觉得快要被痛苦和绝望吞噬的时候,他就总会戴上眼镜静静在虚拟世界里看着那个燃烧的影子,等到漫长的黑夜过去,取下眼镜他就又能保持微笑,迎向更加漫长的白天了。
比起治愈失眠或怀念母亲的良药,那副眼镜对他来说更像是常年勒住喉咙的绳子。
每看一次,都收紧一点,好令他在厌倦中打起精神,在越来越严重的窒息中保持理智。
整整七年。
在那个吻发生之前,他从未有一日的松懈。
可昨天是第一次。
他因为做了一个好梦而惊醒。
没有什么特别的,梦里他只是在和人分享一道并不好吃的晚餐。
灯光落在对面人垂落的长发上。
她埋头喝了一口汤,然后皱眉评价:“太淡了,下次加点儿盐。”
“是你太重口。”他说。
“虾还不错,比先前几次好吃。”
“我也觉得。”
“菜梗真难吃。”
“你要多吃蔬菜。”
“甜点倒是越来越完美了。”
“毕竟这些年我能考的证都考了,再不好吃我就该愧对各位甜点老师了。”
“难道不该是愧对我吗?品尝你做的每一道甜品并且给出中肯的意见——我才是你的老师才对。”
“那就多谢叶老师?给了我能继续为你做无数次甜点的莫大荣幸?”
“身为一个总裁呢,这种时候应该说,‘你这辈子的甜点都被我承包了’。”
“叶老师,你这辈子的甜点都被我承包了——我学得怎么样?”
“不错。”
对面的人吃掉了那碟精致漂亮的小甜点,抬头对他露出个得意洋洋又漂亮非常的笑:“明天我要桂花味儿的。”
“遵命。”
她吃完就溜走了。
纤细模糊的背影,落在一座灯光温暖的建筑里。
看不清细节,但博古架上摆着沙漏和鲸鱼模型,墙上爬满了她亲手画的花与海。
像是一个已经住了很多年的……只属于两个人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