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石亭里,不由静了静。姜扶光委实没想到,他会这样回答,搁下手中的茶杯,向他看去。
方才还中规中矩坐着的人,将一条无处安放的大长手,支棱在石桌上,撑着脑袋,歪着头冲她笑,一脸的温和无害,纯良无辜。
她看过来时,还故意咧了咧嘴,笑得更欢了。
姜扶光目光微顿。
从她的角度看,他面部棱角分明,五官轮廓深邃,因为长得太瘦,眉目微微突出,显露出了峥嵘。
分明是一张美得很有攻击性的乖张脸。
一看就不是个多守规矩的人。
可当他收敛起攻击性时,分明又是一副无辜、纯良的样子。
仿佛一条会咬人的恶狗,被人拴了一条链子,变成了一条会对主人摇尾巴的家养狗。
金宝见公子支着头,看着长公主傻笑,一脸恨铁不成钢,真想一脚踹过去,提醒他收敛点。
短暂的安静后。
不谈人情,谈什么?
一个北朝质子,主动向她献药,说自己别无所图,也没人会相信。
姜扶光是真有点看不透他:“那么,依姬公子的意思是?”
“外祖父在世时,时常与我提及,戚大将军在战场上是如何用兵之神武,抛开两国恩怨不提,玄,仰承大将军一世英豪,对大将军也是真心敬重,此番能帮到大将军,实乃荣幸之至。”
俞大将军去世时,姬如玄已经六岁了。
他一出生,就封了皇太子,是听诸家经纶长大,两岁就开始启蒙,受太傅庭训,三岁便与外祖父一起打熬筋骨,学习武艺。
心智便已经远超同龄人。
“外祖父,也时常提及俞大将军,果然,”姜扶光顿了顿话,心下也是一阵感慨,“自古知己难求,英雄相惜。”
石亭里的气氛热络一些。
“膏油方子在此,”姬如玄解下腰间的荷包,推到姜扶光面前,“之前长公主在永安街上,也帮了我一回,这方子,就送给长公主,当不起长公主的人情。”
姜扶光一时也不知道,该如何作答。
总不能告诉他:命人砍断你脚下的镣铐,不是为了帮你,而是南朝官员私自折辱北朝皇子,实在有失体统,我怕南朝失了礼数与气度,丢人现眼么?!
气氛又是一静。
看了一眼推到面前的荷包,黑色的荷包上,绣了碧绿的蒲草纹,蒲草韧如丝,缠绕在荷包上,显得十分秀丽。
姜扶光突然想到‘蒲草韧如丝,磐石不转移’。
原是意指男女之间坚贞不渝的感情。
顶着姬如玄温良无辜的笑,就觉得这个荷包有点烫手,一时不知道该不该拿,该不该打开。
她可是亲眼看见,这个荷包是姬如玄从腰间解下来的。
到底是贴身之物。
姜扶光又看了姬如玄。
“方子就在荷包里头。”顶着姜扶光略带探究的眼神,他不觉挺了挺腰杆,让自己看起来,姿态更端正一些。
不知怎的,姜扶光想到了小时候,跟皇兄们一起受太傅庭训。
孟太傅是父皇的恩师,是个很严厉的老大人,戒尺从不离手,上课的时候,也很少坐着讲课,总是拿着书本,一边讲课,一边在座位间转悠,只要有发现有谁坐姿不端正,或是没有听课,就会打谁的尺板子。
第41章:蒲草韧如丝
每次太傅拿着戒尺,从她身边经过时,她总会不自觉地挺一挺背脊,摆出一副乖巧、听话,又受教的姿态。
太傅很吃这一套,每次都夸她。
她心里很得意。
“多谢姬公子。”姜扶光挪开了眼睛,低头看了面前的荷包。
许是她多想了,后世也常有人,以蒲草赞美一个人的品性如蒲草坚韧,如石坚定。
“膏油的制作方法并不困难,寻个懂药理的医师就能配制,”姬如玄将手肘,搁在石桌上,“只是……”
“只是什么?”姜扶光终于拿起荷包,打开,从里面取出一张折叠整齐的纸张。
早前胡医师提过,膏油里有两味药材连他也难以分辨。
想来问题是出在这上头。
定要看个明白的。
“膏油里有两味主药,末药和薰陆香,是从北朝东北边的天竺国传入,北朝《药性论》上记载,没药散血,薰陆香活血,二者相辅相成,往往发挥了数倍药效,胜同类药材数倍之巨,药效殊奇,世间罕有。”
姜扶光展开药方,龙飞凤舞的字,透着飞扬神采,看一眼,几乎都要跃纸而出,且笔力苍劲,有一种石破天惊的气势,磅礴浑厚,实令人惊叹。
如果她没记错的话,姬如玄方至弱冠之年,于书法一途,便有如此造诣,可见他本身也是惊才绝艳。
定了定神,姜扶光仔细查看药方。
果然!
药方第二行,就写了末药与薰陆香这两味药。
“末药和薰陆香,何处得到?”姜扶光放下了药方,看向了姬如玄。
南、北两朝边境一直处于封锁状态。
天竺国的末药和薰陆香,她还真没办法。
“长公主有所不知,”姬如玄露出一脸为难的表情,“因羌人频繁作乱,北朝闭关锁国,已经多年不与外邦通商互市,与天竺国往来通商的通道已经封锁。”
“原来如此,”姜扶光着实没料到这点,但她不相信姬如玄毫无办法,“姬公子有什么话,不妨直说。”
膏油既对外祖父作用大,便是付出一些代价,也是值得的。
末药和薰陆香属实难得,姬如玄想坐地起价,也是人之常情。
且看他到底有什么目的。
姬如玄笑吟吟地看她:“商道虽然封锁了,不过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总有人为了利益铤而走险,另辟蹊径。”
他恰好就是其中之一。
这么多人要养,没有钱怎么能成?
姜扶光恍然,普通经商只百倍利,但走私却有千倍利,高风险,也意味着高回报,因此走私一事屡禁不止。
“末药和薰陆香难得,只要长公主想要,便是上刀山,下火海,我也帮你弄来。”姬如玄看着姜扶光,笑得一脸真诚。
这话着实有点轻佻了,叫人听了,还当他们之间有什么暧昧。
姜扶光看他笑得一脸无辜,仿佛只是随口一说,揉了揉有些发胀的额角。
姬如玄也知道,自己有些唐突了,连忙将走私商队的联络地点、行话、暗号等事,一一告诉了姜扶光。
走私商队都十分谨慎,轻易不会与人交易。
有了这些,姜扶光可以在指定的地点,以‘行话’与走私商队联络,再使用‘暗号’与对方进行交易。
“你想要什么?”姜扶光心中暗暗警惕,不相信姬如玄会毫无所求,他表现得越殷勤,就说明他所图越大。
见她神色略有不耐,仿佛他要回答一个‘不’字,就立马要下令送客了。
戒备心不是一般的强。
姬如玄眼珠子转了转:“就是,我幼时为奇毒所害,侥幸解毒后,便有气亏血虚之症,你看我脸色就知道了。”
金宝强忍着翻白眼的冲动,还真是小看了我的公子哎。
公子小时候是中过毒,但血虚之症什么鬼?
难道不是您龙精虎猛,每天都因为精力太过旺盛,而折腾他这个小长随。
还气亏血虚?!
难道不是他所练习的武功,实在太过刚猛,内力消耗过度时,才会有气亏血虚之状的吗?
一本正经胡说八道,也没谁了。
姜扶光送了丹参丸作为谢礼,确实是每次见他,他的脸色都十分苍白,丹参丸性温补,不挑体质,亦不会与旁的药性相冲,价值不在膏油之下。
姬如玄振振有词:“之前听璎珞姑娘言,丹参丸是十分难得的秘药,如果长公主不嫌麻烦,能多送我一些丹参丸,助我调养身体吗?”
姜扶光‘亲手’制作的丹参丸,想想都觉得值。
金宝:“……”
有病吃药,天经地义,没病吃药,那叫脑子有病。
我可记得您最讨厌吃药。
小的时候因为讨厌吃药,差点把自己的小命折腾没了。
现在上赶着吃药,也是蛮拼的。
姜扶光又是一默,心里有种荒诞的感觉,艰难地问:“所以绕了一大圈子,你就是想求药?”
“呃,”当然不是,我什么都不求,白送给你,你不得怀疑我另有居心,姬如玄摸了摸鼻子,“那不是听璎珞姑娘说,丹参丸是长公主亲手制作,我哪敢轻易张口。”
不知为什么,姜扶光心里突然涌现了一股深深的无力感,深吸了一口气。
“丹参丸确实是南朝皇室的秘药,既然于姬公子有用,以后便多做一些也无妨。”
比较而言,人情才是最难还的东西,比起欠一个人情,这个也就多费时间,更容易令人接受,也更合乎情理。
丹参丸所需药材十分名贵,制作也不太容易,便作为末药和薰陆香的交换,也使得。
“长公主真是个大好人,”姬如玄一脸高兴,连忙从石凳上站起来,人模人样地作揖道谢,“多谢长公主。”
“事情就这样说定了,”姜扶光被他搞得头都大了,一副不想多谈的样子,“多谢姬公子慷慨。”
“长公主,请放心,”姬如玄爽快应下,“我那边还有一些末药与薰陆香,稍后就派人送来。”
商队也不是时时都能联系得到。
姜扶光轻抚了一下额头,面色露了些许疲惫。
逐客之意,昭然若揭。
第42章:那叫脑子有病
“末药和薰陆香功用极大,除了制作成膏油,外用推拿身体穴位、筋络,”姬如玄仿佛没看到她隐晦的逐客之意,稳当当地坐在石凳上,没有半点要告辞的意思,“还可以泡成药酒,内调外治,相辅相成,效果更佳。”
姜扶光对这个话题很感兴趣,也没了要送客的意思,手指轻抚着腕间的千和香珠:“不知这药酒要怎么泡制?”
药酒的效果往往比汤药更加显著。
“自是知无不言。”姬如玄声音一顿,眼神一没留神,就落在她左手上,呼吸滞了一下,“这珠子……”
腕间的袖子微微上撩,露出了一小截皓腕,千和香珠缠绕在腕间,衬得她腕子细瘦如玉。
此时,她纤细的手指,正有一下没一下拨弄着千和香珠的珠子。
“你,”姬如玄心中一颤,“一直戴着它?”
顺着他的目光,低头一瞧,看到了腕间盛着一串千和香珠,姜扶光不由蹙了一下眉,拉了一下袖子,挡住了手腕。
千和香珠现在为她所有。
“我只是有些惊讶,”姬如玄低下头,满脑子都是她玉腕盛着千和香珠的画面,他话锋一转,“因北地苦寒,缺医少药,军中如戚大将军,因暗伤积瘀,导致身体病痛者不知几凡,故军医们经过长久的经验,摸索总结出了一套,针对此类病患的治疗与缓解之法……”
姜扶光的心绪,再度被他的话勾住,又绝了逐客的念头,心里对姬如玄的爽快与坦然,也有些欣赏了。
姬如玄提前就做了不少功课,自是侃侃而谈。
姜扶光也听得认真仔细,时不时出声询问。
两人竟相谈甚欢。
金宝高悬的心,总算是放下了,公子虽然不做人,但打小在冷宫无所事事,经论、杂书、闲谈看了不少。
这一聊,就是半个多时辰。
直到姬如玄离开,姜扶光也没明白,她也不是多话的人,更不是喜欢聊天的性子,怎的与一个只有几面之缘的人,聊了这么久?
不仅没觉得不耐,反而觉得心中畅快?
璎珞递了一杯茶过去:“您许久没有这么高兴了。”
姜扶光喝茶的动作不由一顿。
璎珞是旁观者清:“方才,长公主与姬公子交谈很放松。”
那位姬公子妙语连珠,说起话来,眉飞色舞,兴之所至,还手舞足蹈,一举一动都透了率真之性,却不显得粗鄙,反而令人赏心悦目,与那些端着仪态,自诩高贵的王孙公子一点也不同。
“是吗?”姜扶光语气微淡。
璎珞低下头,谨慎道:“许是,姬公子见多识广,博学多才,是世间少有能与长公主交谈,也不相形见绌之人。”
长公主自幼受太傅庭训,加之天资聪颖,本就是惊才绝艳,这么多年来,也不是没有人自诩才华横溢,凑到长公主跟前来,往往三两句就相形见绌。
已经少有人,能与长公主相谈甚欢了。
“那倒是,”姜扶光笑了一下,“这位姬公子倘若生在我南朝,林弦照也要退一射之地,可惜了。”
不光有才,还有见地,为人处事透了一股坦荡率性。
这已然是极高的评价,璎珞敛了敛思绪。
姜扶光起身去了书房。
她铺纸于案,以镇纸抚平,拈磨慢研,执笔蘸墨,将有关风湿痹痛之症的治疗及调理一一写下。
一直写了半个时辰,才停了笔,将写下的内容又看了一遍,检查是否有遗漏,交给了璎珞:“拿去交给胡医师。”
璎珞连忙称是。
姜扶光从书架上,挑了几本自大虞国流传至今的古医书,仔细地翻阅,果真在一本名叫《纲目》的医书上,发现了‘末药’和‘薰陆香’的记载,是因名字叫法不同,所以她才没有听说过,医书中所述,与姬如玄所言大体吻合,并无不妥之处。
不一会儿,姬如玄就使人送来了末药和薰陆香,还附上了一本小册子。
小册子上贴心地写下了,两味香药的集解、性味、归经、主治、用法、禁忌,相关文献,以及一些相关的附方。
包括末药酒的泡制,一种名叫天泽香丸的香方……
天泽香!
姜扶光的目光,落在‘天泽香’三个字上,凝睇良久后,突然弯唇笑了。
原来薰陆香,竟是天泽香的别称。
还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
她继续看。
小巧的行楷字行如流水,顾盼有神,收敛了几分不羁,带了细致,笔墨还是新的,低头轻闻,还能闻见新墨有些浓重的墨香。
是姬如玄亲笔所写。
真是有心了。
末药与薰陆香外形大体相似,是红棕色至透明的块状,有特异香气,且味苦、微辛。
此为杂质少,且品质上佳。
还真是面面俱到,半点也不含糊,姜扶光是真有些欣赏姬如玄了。
“末药和薰陆香,香药两用,”姜扶光看向了珍珠,“先试一试香。”
珍珠领命,挑了小块的薰陆香与末药,放在鼻间轻闻,执笔写下了香、气、性,又翻阅姬如玄送来的小册子查看了二者的性味归经。
如此,对于如何试香,已然胸有成竹。
“这二者,便如龙涎香、沉香一般,是顶名贵的香料,不需配伍,其香已然具备了透、润、静、圆、匀、清、芳七种香性,”珍珠语气之中透了赞叹,“二者一散血,一活血,相辅相成,益男益女,行气活血之功,胜同类香药不知几凡。”
她一边说着,将二者放在香臼里捣碎、研磨,筛出细粉,盘香入器,点燃薰烧。
袅袅的烟气,缓缓从香器孔里升腾,淡淡的一袅烟香,烟青、气清,丝丝入扣,纯净透彻,不含一丝杂气,有一种沁人心脾的匀净。
姜扶光缓缓闭上了双眼:“确实难得。”
这样看来,姬如玄何止是帮了她一个大忙。
……
第二日,姜扶光去了太尉府。
戚氏是南朝第一武将世家,只如今,太尉府门庭寥落,年轻一代只剩大表哥戚在渊与三表哥戚言淮。
二人镇守西南,不在京里。
第43章:太尉府
姜扶光刚踏进太尉府的大门,大舅母叶氏就笑吟吟地迎上来:“你来得正好,你外祖父和大舅舅搁家里翻箱倒柜,愣是找了一斛紫鲛珠,让我给你送去呢。”
太尉府库里世代积藏了不少奇珍异宝。
姜扶光有些哭笑不得了:“我若真的喜欢,还能由着旁人抢去不成?”
“在外人看来,总归是姜宁瑗欺负你在先,”叶氏收了收笑,眼中浮现了淡淡地冷意,“你若不喜欢,便赏给下人做首饰,让她们见天地戴着,三不五时就去宁瑗公主面前晃荡,臊不死她。”
膈应人,谁又不会呢?
这主意可真够损的,姜扶光“噗哧”直笑:“拿姜宁瑗求之不得的紫鲛珠打赏丫头,一准能把她气死。”
别看大舅母模样长得温婉,她可是真正的将门虎女,能单手拎刀,追大舅舅一条街。
大舅舅每每提及,都是一脸崩溃:
“我当年,就是被你大舅母这张脸给骗了,一门心思以为,自己娶的是个温婉娇艳的美娇娘,对她那叫一个死心塌地,巴巴地当舔狗,舔了两年,才把人搞到手,哪知道……往事不堪回首啊!”
是不是真的不堪回首,单看大舅舅多年不曾纳妾,便窥一斑。
叶氏拉着她的手,淡声道:“总不行让人白白欺负了去。”
明明是她主动设局算计,可太尉府的人,却一心认为是她受了委屈。
“这虽然是个局,”叶氏笑的温婉,声音却透着冷意,“但这世间,所有的局,进与不进,入与不入,都是人自己选的。”
“姜宁瑗欺辱你的心,是真的;那尚服局的李延见风转舵,轻慢你,也是真;承恩公府利用御史台,弹劾你,妄图打压你,亦是真;你受了委屈,也不假。”
可把公公气得够呛,差点带病上朝,请陛下主持公道。
偏丈夫不仅不拦着,还在一旁添油加醋,煽风点火。
她苦口婆心劝了老大半天:“先看陛下要怎么处理,不然弄巧成拙了,倒叫阿琰夹在中间为难。”
好在陛下还是护着阿琰的。
眼里一阵涩然,姜扶光忍不住笑:“打赏丫头就不必了,便不如再做一件首饰,我春搜时候戴着。”
“也好,”叶氏笑着点头,“头些时候,刚巧给你做了一件首饰,打算在春搜的时候戴,距离春搜也没几日了,用紫鲛珠改一改,肯定戴得上。”
两人相携进了府里。
姜扶光问起了大舅舅:“大舅舅不在府里?”
“你大舅舅一早就去了兵部,”叶氏脸上的笑意淡了一些,“商量岭南那边的武器督造事宜。”
联想到承恩公府对太尉府的打压行为,姜扶光不用猜也知道,定是兵部供给岭南的武器出了问题。
兵部尚书是姜景璋的未来岳丈呢。
见她神色不好,叶氏转了话题,提了姜扶光送来的香药及药膳方子:“用了药膳,也薰烧了天泽香丸,睡得比之前要踏实些,食欲也好了一些,想来调养一阵子,你外祖父的身体会大有起色。”
见大舅母满脸喜色,就知道此言非虚,姜扶光紧绷的心放下了一些,心里对姬如玄,又多了几分感激。
“对了,”叶氏知道她关心外祖父,连忙道,“你外祖父,在演武场上练枪呢,你自己过去找他,我去厨房做几个你喜欢的菜,中午就留下来吃饭。”
姜扶光点头应下。
戚如烈在院子里练枪,虽然已经年过花甲,但他身手矫健,长枪宛如一条灵活的长蛇,被他舞得虎虎生威,稍一靠近,就能感受到霸道的枪风,发出闷雷之声,夹着凌厉之势,如刺骨的寒风一般刮过面颊。
“阿琰来了。”戚如烈收住了枪势,气势如山的老人,难得露出了温情的笑容。
“枪风未至,气已吞,”姜扶光接过卫三手中的软巾,递给了外祖父,“外祖父枪势如雷,宝刀未老。”
倘若在战场上,这样一枪挥出,能将附近的敌人,连人带马地掀翻在地上。
戚如烈接过软巾,擦了一把脸上的汗,将软巾丢给了卫三:“到底不如年轻的时候灵活了。”
“此言差矣,”姜扶光扶着外祖父坐下,递了一杯茶给他,“您年轻的时候,枪法肯定不如现在老辣。”
“你这丫头,”戚如烈摇头失笑,“是吃着蜜长大的吧。”
“那可不,”姜扶光坐在外祖父身边,难得透了女儿家的娇俏,“托了外祖父的福,我打小就长在蜜罐里呢。”
戚如烈低头喝茶。
下人端了铜盆过来,卫三蹲在地上,帮大将军清洗了腿部,将猪油状的膏油搓在掌心,按照腿部的穴位,帮大将军推拿腿部筋骨。
戚如烈的左腿,是与南越作战时受伤,因当时战况紧急,南方多湿瘴之气,腿部的伤处理不当,以至于留下了病痛,每当天气寒冷、阴湿之际,双腿肿胀,疼痛难忍。
膏油揉进了皮肉里,戚如烈握紧了椅子扶手,一张脸涨得通红,额头上的汗,不停地滚落,只觉得腿部又热又辣,仿佛着了一把火,烧灼的感觉,一直透进了骨里,肿疼难忍的腿部,突然轻松了许多。
“这就是我前几日命人送来的膏油?”姜扶光连忙拿了软巾,帮外祖父拭汗,“感觉怎么样?”
姬如玄身份敏感,不好与太尉府牵扯上关系,她并未提及膏油是他送的。
戚如烈喘了一口气:“效果确实很好,用了几日,腿部的肿痛已经减轻了许多,我今天比往日多练了一刻钟的枪法,想来坚持用,多加以调养,虽不能根治,却也能减轻疼痛,减少发作。”
若是再年轻个十来岁,治愈也是有可能的。
“我命人泡了药酒,具有行气活血,止痛散瘀的功效,与膏油内调外养,相辅相成,效果极佳,”姜扶光握着外祖父的手,“等过些时候药酒泡好了,就命人送来,外祖父一定会好起来的。”
用姬如玄的话就是,老将军年岁大了,根治极难,但老将军是习武之人,筋骨之强壮,胜常人数倍之余,远没到衰弱退化之时,内调外养之下,多加护理,可保往后不受病痛之苦。
第44章:戚如烈
戚如烈笑:“你有心了。”
大约两刻钟,卫三推拿完了,收拾东西退下。
偌大的演武场上,只剩下祖孙二人。
当今陛下,是先帝的庶长子,因中宫无子,大皇子打小就养在中宫,及冠后出宫建府,在中宫皇后的安排下,娶了林氏为正妃,另纳了吴、何两位侧妃。
庶长子立储,虽也名正言顺,但到底不如嫡出更顺理成章,加之大皇子不得中宫喜爱,朝中争储闹得十分严重。
大皇子自然成了众矢之的,处境一度十分艰辛,因与林氏有患难之义,待林氏也十分敬重。
直到先帝因病去世,太尉府联合群臣,拨乱反正,大皇子才按照‘立长不立幼’的继承制,继承了皇位。
当今陛下登基时,已经三十二岁。
登基之后不久,就力压群臣,以‘帝后’的规格,迎了他的独女戚思穆入宫,封贵妃,以平妻之礼相待,此后多年不曾临幸后宫,也不曾选秀,一度引发了朝臣们的不满。
陛下性情宽厚,唯独在这一件事上尤为坚持,群臣苦劝无果,又碍于太尉府势大,此事也就不了了之。
自此穆贵妃独宠无二。
姜扶光是陛下的小女儿,甫一出生,陛下就为女儿造势,冠以祥瑞,以“尊正”封爵,享有嫡公主的尊荣。
本该还有一个小儿子的,只可惜……
“东海侯世子昨日进京了,”戚如烈喝了一口茶,“陛下利用紫鲛珠作引,想为你指婚东海侯世子,你心里是怎样想的?”
姜扶光不答反问:“依外祖父之见,这桩婚事如何?”
“自然是好的,”戚如烈搁下茶杯,偏头看她,“抛开这桩婚事背后牵扯的利益不提,东方毓文韬武略,龙章凤姿,确实是当世罕见,东海侯执掌兵事,威震一方,也能与你匹配,将来不管怎么样,也能护着你。”
“东方毓能不能与我匹配,这些都是外在的,”姜扶光神色淡漠,“重点是,东海侯忠心的是谁?”
“自然是当朝皇帝。”戚如烈声音一顿,神色顿时变得复杂。
“这就是了,”姜扶光轻叹一声,“现在东海侯忠心的是父皇,将来别人登基,他忠心的就是别人了,能不能护着我,还言之尚早。”
父皇在位时,这自然是一桩极好的婚。
诸侯执掌兵事,镇守一方,历来多受朝廷猜忌,她若下嫁东海侯世子,不光能使登州,与朝廷的联系更加紧密,令父皇放心,朝廷也能打消对东海侯的猜忌,这是双赢的局面。
倘若将来登基的人是姜景璋。
太尉府与承恩公府的恩怨,只会加剧朝廷对东海侯的猜忌,这对一方诸侯来说,是相当致命的。
诸侯与朝廷作对要么【不臣】,要么【死】。
没有第三条路。
东海侯世子会为了她和朝廷作对?
姜扶光冷笑:“父皇只有三位皇子,大皇子多年前因病夭折,二皇子胆小懦弱,姜景璋乃中宫嫡子,册立太子是迟早的事,父皇自以为是在为我找一座山,其实是将我的命运,交给别人去掌控。”
戚如烈眼里涌现了一股骇人之色,也有些怔忡。
演武场上一阵沉寂。
“两虎相争,必有一死,”姜扶光看着外祖父,缓缓开口,“太尉府是不可能对姜景璋俯首称臣,我也不会将命运,交给东海侯去决定。”
戚如烈搁下了茶杯,看进了外孙女一双大气的瑞凤眼里,黑睛微藏,天生含了笑意,反而让人忽略了,隐藏在这双眼里的蓬勃野心。
“所以,你揣摩圣心,以东海侯进献的紫鲛珠做局,引宁瑗公主入局,从而引发陛下对承恩公的猜忌,”戚如烈蹙了眉,语气也变得很严肃,“利用陛下对你的疼爱,打压姜景璋。”
他闭了闭眼,威严如山的老人,显露出些许苍老来。
姜扶光缓缓低头,氤氲的茶雾,从手中的杯盏里升腾,湿润了眼眶,模糊了视线,她鼻子顿时酸透了。
“陛下越级封你护国长公主,赐你三尺玄龙杖,”戚如烈语气变得沉重,“不论如何,他总归是真心疼你。”
护国啊,进可摄政,退可自保。
就算将来太尉府,不能再继续庇护阿琰,‘护国’长公主的封号,及三尺玄龙杖,就是扶光最大底气。
便是姜景璋登基,也不能忤逆先皇。
陛下将对思穆和太尉府所有的愧疚,都补偿给了扶光。
“那又如何,”姜扶光陡然掷出手中的茶盏,茶盏落在地上粉身碎骨,尖锐的声响刺进了耳朵里,“既生入皇家,如不能执刀斩鹿,就要砧上待宰,我与太尉府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如没有太尉府的风光,哪有我姜扶光的尊荣?”
戚如烈猛地闭上双眼,从什么时候起,那个软乎乎骑在他脖子上撒娇,娇娇地喊他“外祖父”的小丫头,已经成了一个野心家。
姜扶光攥住了五指,声音变得嘶哑,沉重:“我的身后,站着的是母妃,是太尉府上上下下一百六十余口的性命,是以太尉府为首,数以千计的朝臣,以及他们的家眷、亲朋。”
戚如烈面色陡悲,抿唇不语。
“北朝俞氏的昨日,就是南朝戚氏的明天,”姜扶光看着碎了一地的碎片,“将军百战死,马革裹尸还,是何等的义气、悲壮、忠烈,可是,自古将军多冤死,何处孤坟觅忠魂。”
“扶光,”戚如烈拍了拍她的手,“这些都不是你该背负的。”
“外祖父,”姜扶光苦笑,“先皇十一子,除父皇,及两位支持父皇的王叔,几乎都死在夺嫡路上,是何等惨烈,父皇亲身经历,前三十二年,几乎都活在波谲云诡的权谋斗争里,心里留下了不可磨灭的阴影,承恩公府咄咄相逼,父皇也不可能‘废嫡立庶’,乱了尊卑次序,比起这南朝百年基业,我太尉府又算得了什么?”
姜景璋是嫡子,朝中支持者众多。
承恩公是掌了兵权的,废嫡立庶也名不正言不顺,且后患无穷,朝中又能有几人支持呢?
第45章:执刀斩鹿
刘邦要废太子刘盈,立庶子刘如意,到死都没废嫡立庶成功,他死后,爱子刘如意被毒杀,爱妾戚夫人成了人彘。
立嫡不立庶这是祖制。
千百年来,历朝历代都是遵循旧制,是因先人们,从历朝历代的宫闱斗争之中吸取了血的教训,唯独‘立嫡’才是正统。
太尉府满门忠烈,怎可为了一己私欲,罔顾仁义忠贞,挑起朝中内乱?
近年来,北边斗争不休,南越屡犯边境,倘若太尉府私心太重,南朝就不会有如今的中兴盛世。
父皇为什么要宠她,甚至纵容她干权涉政?
是因她平衡了太尉府与承恩公府的斗争。
可质子来朝,打破了平衡,如今太尉府同承恩公府,已然是龙虎相斗的局面。
她为什么能顺利越级封长?
是因她平衡了朝堂大势。
戚如烈没有说话,因为这是实情。
“这段日子,我总在想,立嫡不立长,立长不立幼,又是谁规定的?”大周朝定下的规则,又与她南朝姜氏何干?
“旁人能制定规则,为何我不能更改规则?”
“我为何一定要遵从,旁人定下的规则?”
“我为什么不能成为,制定规则的人?”
字字句句,惊世骇俗,直指天威,戚如烈看得心惊,听得心折。
“嫡庶尊卑就当真这么重要?”姜扶光话锋稍顿,语气里透了一股子凌厉,“我偏要逆一逆这嫡庶,乱一乱这尊卑。”
嫡庶尊卑四个字,宛如一座大山一般,这么多年来,一直压在她和母妃,甚至是太尉府的身上。
可凭什么?
是凭承恩公为南朝立下的功劳,比太尉府少?
还是凭太尉府为南朝流的血太多?
二舅舅戚南风英年战死。
二表哥死在风华正茂的年龄,都没有娶妻生子,就永远埋骨在岭南。
还有那些跟着戚家征战沙场的将领、战士……
是他们的血泪,成就了南朝的中兴盛世。
“外祖父让大表哥镇守岭南,”姜扶光轻笑了一声,“是因,岭南是我戚家军的老巢,不论何时,只要控制了岭南,太尉府就立于不败之地。”
二舅舅,外祖母、二表哥、都是为了这一条退路死了。
这真的是退路吗?
“可是,”姜扶光止不住地冷笑,“父皇为了平衡承恩公府和太尉府,一面打压姜景璋,不让姜景璋得势,一面惮压太尉府之威,对内虽大施仁政,使南朝呈现了如今的中兴局面,可对外军事,却被动守御,同时也日益壮大了,外邦入侵的野心。”
戚如烈不由一默,扶光受太傅庭训,对朝中大局,看得十分透彻。
“近年来,南越频繁滋扰,父皇不肯主动出兵征讨,被动守御,始终不是长久之计,西南的邆(腾)赕诏,征服浪穹诏、施浪诏及河蛮,立‘云中国’,称‘云中王’,大有兼并其他三诏,统一西南的势头,与边境也有摩擦,若非太尉府腹背受敌,他承恩公又安敢放肆?!”
不过是觉得,‘倒戚’的时机到了,所以上蹿下跳了,打压太尉府,妄图立太子,窃太尉府的兵权。
太尉府已经没有退路了。
“父皇正值千秋,不管是立嫡不立长,还是废嫡立庶,都言之尚早,”姜扶光深吸了一口气,目光清亮,“但承恩公府步步紧逼,我们不能再继续退让。”
外祖父一心为国,他的心里装着的是整个山河,是天下万民,不是个人利益得失,是何等忠烈。
可悲,亦可叹。
可他的隐忍,却助长了承恩公府的野心。
“外祖父,你想守护南朝的江山,不负祖德;想守护这天下万民,令百姓不必再受战乱之苦,不负义胆;想让我和母妃,安乐无忧,不负亲人,琰琰不拦你,阿琰长大了,以后,”姜扶光跪到外祖父面前,将脸儿贴在外祖父的膝盖上,哑声道,“就由阿琰,来守护您和太尉府。”
大虞朝四分五裂之后,这片土地,已经乱了太久了,南北朝干戈不止,外族虎视眈眈,入侵中原的野心,从来没有停止过。
外祖父不是南朝的大将军。
不是戚氏的戚如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