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他恨铁不成钢,给徐运墨举例,说一顿饭你本来吃得热火朝天,结果因为别人的什么事情,碗一扔不吃了,中间也不拿去微波炉热一热,现在继续吃,倒要嫌弃菜冷了。徐运墨不解,说好吃的话,我不会嫌弃冷掉的。
你真当我和你讲吃饭呢!隔着电话,周奉春吐血三升,只得转回大白话:专心不是坏事,但你每次一忙自己的事情,就什么都不管,只顾自己做得昏天暗地,完全不理外边。等忙过了才想着找人,怎么,人家只配在你闲的时候被想起来?
当然不是。徐运墨听懂了,再去琢磨夏天梁那几条信息,表面上的体恤都变成了被冷待的失望。
自己没有第一时间察觉到,愧疚更深一层。晚上在家,徐运墨硬撑着等到十一点多,楼道响起脚步声,立刻开门,正碰到夏天梁摸钥匙。
两天没见,怎么看起来人都瘦了。他清嗓子,照本宣科念道:“这几天忙着做事,只想着自己,没考虑到你的感受,约好在家吃饭都没顾上,你肯定心里难过,生我的气。对不起,都是我不好,我补偿你,今晚——还有明天,时间都给你,你想做什么都可以。”
他下午打个草稿,周奉春检查,打回去改了两遍才过,本来还被要求加一句我太笨了,被徐运墨偷偷删了。
读完,夏天梁看他一眼,垂头没有反应。
按照正常逻辑,夏天梁要么原谅他,要么发脾气,不说话什么意思。两条路都没走通,徐运墨卡住了,还好夏天梁没停太久,出声问:“什么都可以?”
万一让他摘星星摘月亮,还是超出能力范围了,徐运墨决定严谨一些:“我办得到的那种。”
夏天梁应两声,看来是在考虑,许久后提出:“我想听你唱戏。”
“什么戏?”
“燕燕做媒。”
“你想得美。”
徐运墨一口回绝,几乎是下意识抗拒,不过说完就后悔了。
实在别出心裁,夏天梁居然想要这个,还不如月亮星星。他试图打商量,说换一个行不行。
夏天梁一双眼睛望着他,面上难掩失落,“不肯吗?”
徐运墨被堵得半句话讲不出,对方幽幽望着他,声音转小:“知道了,不唱就不唱吧,我也没其他想要你做的事情。”
行了,徐运墨按住他,认命般闭上眼,“我唱给你听。”
燕燕也许太鲁莽。徐运墨起个调子,他的声音早已不复未变声时期那种雌雄莫辨的童稚,变得沉缓许多,这种娇俏的唱段唱起来实在别扭,每个字像从牙缝里钻出去一样,但夏天梁不喊停,他也没辙,硬着头皮继续。
唱过四五句,忘词了,他只好停下。这时候再看夏天梁,对方不再正襟危坐,身体放松,人一斜躺进徐运墨怀里,说好听。
没要求重唱,徐运墨长舒口气,这才回过神问:“你干嘛一定要听这个。”
夏天梁眯起眼笑了,仿佛得到极大的满足,“唱这个会让你觉得不好意思吧,但你还是肯唱,说明比起不好意思,你更想让我开心,我就是想确认这点。”
他又说,这两天是有点不好受,但我也知道那是你的工作,你把它放在第一位也很应该,不怪你。
一会是小心思多多,一会又变得善解人意了,徐运墨无奈,“我当然想你开心,你不用搞这一套的。”
“不喜欢?”
也不是,徐运墨想半天,问:“你为什么每次都要故意惹我,之前学英文的时候也是。”
夏天梁没立刻回答。他在徐运墨怀中换个姿势,藏起脸,只有一把声音传过来,“如果想被注意,这个办法比较快一点。”
讲什么?徐运墨没听真切,正要问,夏天梁改了话题,“徐老师,以后要是我做了什么,让你不高兴,你会不会原谅我。”
这思维跳跃也太快了,徐运墨没跟上,“得看情况,而且没发生的事情分析不到,我怎么回答你?”
夏天梁盯着徐运墨看了一会,最后牵起嘴角,“也是,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吧,只要我忍住就好了。”
他到底想表达什么,徐运墨困惑,不过夏天梁很快吻上来。他吃到了对方嘴里那股冷飕飕的薄荷糖味道,想着夏天梁还是秉持了约定,依旧在努力戒烟,心情转为畅快。
一句无足挂齿的戏语,没必要太在意。之后并无不妥,两人恢复往日的相处。
徐运墨吸取教训,给自己一天设了好几个固定的闹钟,到点就停下,发条信息给夏天梁,以免让对方觉得被冷落。
TT那边也在保持推进。新设计的食具需与未来菜单进行磨合,徐运墨给的想法是,汤育衡做菜各种炫技,本身已经足够复杂,配套餐具若是类似风格,就是繁上加繁,硬与盘中食物争锋,容易导致食客接收信息太多,适得其反。
况且他那副性格,菜式想象力超群,也会显得太过高高在上。食具不如走相反的路子,取朴素之道,体现意趣,以此拉近与食客之间的距离。
对于食具,汤育衡还有个基础要求,必须本土制作。近年流行日式审美,侘寂风当道,不少米其林餐厅哪怕定制餐具大都也偏向选择日本的作家器,但wabi-sabi那套,老祖宗早就做过,徐运墨的建议是:磁州窑。
在国美读书的时候,徐运墨采风去过几次磁县。磁州窑黑白双生,最具代表性的就是白地黑花彩绘,吸取书法与中国画技法,多记录民间生活小景,纹饰质朴,非常之接地气。
瓷上水墨,他监工基本没什么问题。汤育衡听过,说想法不错,但找窑厂烧窑不难,难的是找个有才华的器物作家,否则概念再好,落地落得不行,出来还是一坨屎。
话糙理不糙,徐运墨理解,找了个当地向导,决定亲自跑一趟寻人。
行程预计一个月,夏天梁听后,没多说什么,让徐运墨出门注意安全,涧松堂和遇缘邨的房子他会帮忙打扫,不用太担心。
临行前,他给徐运墨做了两个酱料,一罐炒酱一罐葱油,配饭拌面两相宜,说是万一嘴馋,在外也能吃到一点家乡味道。
从上海往磁县,六个小时高铁到安阳,再转大巴,下车迎面就是一阵大风,耳光一样硬生生刮到徐运墨脸上。
完全不同的风景,来接他的向导说,马上入冬了,今年是个寒冬,估计冷得很,说不定十一月就要下雪。
徐运墨听过当知道了,工作要紧,他一刻不停,日程排满,跑遍当地窑厂见师傅。
闹钟按照惯例,每天响起数次,越来越像打卡,他赶得及就发信息给夏天梁,要是漏掉一两个,也没办法,下个闹钟响的时候再补。
夏天梁回复总是很及时,嘘寒问暖。徐运墨有时跑窑厂受了气,回去同他发牢骚,他也耐心听,提提建议,说与人交流是这样麻烦,让徐运墨不要放在心上。
在当地待了一个礼拜,徐运墨看遍市面上的器物,没有合心意的。后来参加创意市集,碰到一个小姑娘,与别人拼一个摊位,只带了四五件器皿,老黑釉,反光有点微微发青,颜色很灵动。可惜造型过于奇特,像是随手胡捏。烧制工艺也不成熟,瑕疵颇多。
标价还不低,一个怪模怪样的杯子,狮子大开口,敢标888。路人兴趣缺缺,连拿起来的都很少。徐运墨也觉得怪,不过是有趣的那种。他观赏那个大肚皮造型的矮杯,没把手,杯口边缘裂出一道口子,却不是磕破或是失误,有心打磨过,并不锐利,手指一按恰好可以抵住。
他问对方是不是特意设计成这样,让人方便拿着。小姑娘摇头又点头,说我拉坯的时候,手按在上面留下一个凹槽,觉得握起来挺舒服,就留着了。
你不会事先画设计图?
啊?对方举起手,用这个不就行了,我的手就是模具,都是在做的时候不断感觉不断调整。
有天赋的人讲话总是充满一股不自知的炫耀。徐运墨把她带来的作品都收了,年轻人大喜过望,用力和他握手,将徐运墨比作散财童子,并说自己拖欠半年的房租终于能缴了。
认识之后,对方介绍自己叫小邢,学插画的,半路出家学陶瓷,做了两年,才出过一批系列成品,购买者寥寥。碰上徐运墨之前,她存款花光,认命了,准备参加完最后一次市集,收拾收拾回老家。
徐运墨问她要了联系方式,随后将作品拍照发给汤育衡。
那边打来三个字:就是她。
小邢没听过TT的名号,听说有活接,起初答应得很爽快,说餐厅呐,做两个吃饭的餐盘是吧,行啊。
后来大概是朋友和她说了TT的来历,她大惊,跑来找徐运墨,说不干了,我从来没接过那么大的活儿,搞砸怎么办。
徐运墨说有我看着你,砸不了的,又正色道,定金都付了,违约罚十倍,你自己看着办。
小邢迫于经济压力,只好跟着他。为了保证质量,徐运墨特意找了老资历的烧窑工人做指导,严苛程度堪比魔鬼训练。
第一批样品出来,效果不理想,汤育衡看完,很直接的两个字:重做。
还不忘点评:丑死了。
之前小邢做东西,向来天马行空,如今有人左右夹击替她收骨头,不习惯,成天唉声叹气,人也愈发憔悴起来。
中途实在受不了,她逃过一次,人还没上大巴车就被徐运墨抓回去。小姑娘蹲地上哇哇大哭,鼻涕横流,说太累了,每天睁眼就是干活,一刻不停,她想休息,想睡觉。
徐运墨给她递纸巾,沉默良久,道,老天喂饭给你,你不吃,非要吐出来,埋怨老天喂得太多了。但有些人,哪怕拼命追着老天跑,还是什么都吃不到,他们找谁去哭?你暴殄天物当心遭雷劈。
小邢人一抖,抹掉眼泪,问他,徐老师,你说的有些人是谁呢?
徐运墨没回答。他也不想将人逼到崩溃的地步,只是看到那样的天赋被拥有者随便浪费,又轻易放弃,他没法接受,于是扔下纸巾说你自己想清楚吧,实在不想做,我去和TT那边谈,尽量免掉你的违约金。
说是这么说,实际徐运墨一点把握也没有。都到了这个阶段,汤育衡要知道他把人放跑,可能会气到血液倒流,举着刀连夜追过来。实在不行,这笔钱只有他替小邢来付。
隔天,徐运墨进窑厂。他没抱希望,结果拉坯机旁边坐了个身影,脚下一堆废坯,见到他,抬起头顶着一对熊猫眼对他说,早啊,徐老师,我做了几个新的器型,你要不要看看。
往后两个礼拜,几乎是日夜颠倒,两人全身心投入调整设计。徐运墨都没空回去住酒店,借了个行军床,累了就{wb:哎哟喂妈呀耶}倒头睡一会,小邢也从一个小喇叭被折磨到静音,话越来越少,但手下的东西却像吸走她全部的精力,日益美妙,仿佛有了生命,会开始呼吸。
出窑那天,小邢穿着两层厚外套,检查完所有器物,她爆发出一声极响的欢呼声,忍不住手舞足蹈,拍手说太好了,一件没毁。
徐运墨没应,她跑去朝他激动喊,徐老师!你听没听见!我们成功啦!
喊到一半,她发现徐运墨正看外面,理解了——磁县下了第一场雪,银装素裹。
她停下,加入欣赏的队伍,感叹今年初雪来得真早啊,徐老师你上海来的,是不是没怎么看过雪景。
上海的冬天,下的是冰雹,是霜。极少几次落雪,飘到地上也化了,根本积不起来。
忽然想起夏天梁,不知道他在做什么——天天忙吗?时令菜上了吗?辛爱路呢?左邻右里?今年最美街道能选上吗?
此刻的徐运墨毫不知情。他总是和夏天梁说自己的事情,却忘记问对方过得怎么样。胃里一阵痉挛,空空荡荡的,他突然感到饿了。走前夏天梁熬夜煮的两瓶酱料,徐运墨实在没空吃,前几天拿出来一看,炒酱长毛了,葱油霉掉了,没有办法,只好忍痛全部倒掉。
离开一个半月,早就超出了原来预设的时间。他还是犯了一样的错误,一旦埋头工作,就仿若不知人间事,醒来一觉十年。
徐运墨拿出手机拍照,迟疑片刻,发给夏天梁。
那边回得很快:真漂亮。
他真的觉得漂亮吗?徐运墨往上翻聊天记录,自己的每句话夏天梁都会回应,不会遗漏,他呢,定闹钟都会忘记发信息。
徐运墨按手机:报告。
夏天梁:?什么?
徐运墨:最近抽烟了吗?
夏天梁:怎么突然问这个。
徐运墨:我该监督你的。
隔了好几分钟,夏天梁才回:没抽。
又来一条:如果抽了呢?
现在不能再用罚抄写那样的借口,徐运墨打出几个字,删去,到最后,发出一句:那我就再帮你戒一次。
再一次。
夏天梁看完这条信息,久久未回。
隔着手机屏幕,他也能想象出徐运墨说这句话的样子,绝对会很认真。
上次戒烟是完全相反的体验。中途忍不住,他几次复吸,上一任监督者发现后,没有责怪,只是预料到一般,温和地冲他笑一笑。
戒烟是他们试过的最后一次。当时夏天梁觉得,两人已经渐行渐远,如果有一样能够强有力到可以约束他们彼此的事情,或许还能继续走下去。
他没有说过这个意图,但对方应该是明白的,同样没有点破。监督者永远那样理智,包容一切,说好,我帮你,可是天梁,我最多只是一个外力,能不能成功,终究要看你自己。
会这么说,或许是因为对方早已看穿,抽烟这个坏习惯与夏天梁穿孔的癖好本质来说是一样的。那是为了转移注意力,找人戒烟,也是他想将改变的机会绑在别人身上。
夏天梁关手机,他吐出一口气,随后按灭手中的香烟。
这天的上海开始大降温了。
第51章
银鱼跑蛋
食具的首批成品送去TT,汤育衡在收到之前,发来信息,说不错。
徐运墨:你对着空气说不错?
对方甩出一张照片,是徐运墨之前发去汇报进度的。他和小邢站在晾坯架前面,均是灰头土脸,虚弱得像三天没吃饭一样。
汤育衡:一看就是被抽筋扒骨了,血肉喂出来的东西总归是最好的。
徐运墨无语,却也没反驳。食具的成品非常出色,连窑厂的师傅们都啧啧称奇,说当时看过器型,都觉得古怪,以为绝对烧不出来,没想到居然成功了,堪称奇迹。
老天眷顾天才,随手点拨一下,凡人看不明白,才称之为奇迹。阶段性任务完成,只留一些剩余器物的修整,小邢拍胸脯表示自己可以独立完成,让徐运墨不必担心,他这趟监工辛苦,是时候该回家了。
定下返沪的日期,徐运墨决定请客,招待小邢、窑厂师傅以及帮过忙的本地向导一起吃顿饭。
众人收到邀请,颇为惊讶,都没想到徐运墨会做这样的事情,不免打趣,说徐老师和榴莲似的,看着满身刺,不好接近,实际外硬内柔,还挺有人情味。
大家相识一场,不停在炸窑和返工的磨难之中携手进退,多少结下一些情谊,这顿饭吃得倒也热闹。老师傅们喝得有点多,两瓶老白干下去,说话声音响起来,徐运墨也没嫌吵。他好像已经不再排斥人多的场面,哪怕嘈杂,也不会觉得心烦意乱。
再吵哪有天天吵,那些声音,那些人,他早习惯了。
吃完饭,小邢单独拉住徐运墨,神秘兮兮地掏口袋。
她拿出一对杯子,是徐运墨最早在市集看中的那个大肚子矮杯的升级版。小邢交给他,说是谢礼,送给他和对象的。
徐运墨从来没和她提过夏天梁的事情,不知道小姑娘是从哪里听来。对方却乐呵呵说,不需要啊,光是看你盯着手机发消息那个样子就知道了。
有这么明显吗?
几个师傅都看出来了,我们平时吃饭的时候,还老猜你对象长啥样呢。
徐运墨看着手里的杯子。边缘用手按出的缺口是最大特色,小邢保留了下来,两个杯子各有一处,缺的形状并不相同,但做成对杯,两道缺口彼此拥抱,严丝合缝地拼到一起。
小邢说,本来想取个名字的,可惜她不擅长这个,遂作罢,反正也是送给徐运墨的小礼物,无名就无名吧。
谢谢。徐运墨收下。这段时间与小邢一道攻克难关,两人的革命友情最为深厚。虽只短短几十天,但他能感受到,小邢的艺术生命力绝不仅于此,于是直言她的天赋极高,这碗老天赏的饭无论如何都要继续吃下去,不准再吐出来。TT这单生意的报酬固然不错,可艺术烧钱,如果以后支撑不下去了,记得找他,能帮得上忙的他一定会帮。
一番话连威胁带警告,说得小邢眼泪汪汪。
回上海,已是十二月。
夏天梁提前问了徐运墨的高铁班次,抽空来接他。
对方开车来,停在车库角落。虹桥站下来,徐运墨七拐八绕,找到停车位的时候,夏天梁靠在车边,听到声音回头,立即咧嘴笑,还是印象中那样。
回来啦。他语气轻松,主动帮徐运墨拿行李。夏天梁一辆二手新能源小电车,平时用来拉货,今天来接人,明显洗过了,坐进去干干净净。
夏天梁也一样。徐运墨系好安全带,狭小车厢中,身边的人散发出橘子香气的洗发水与清凉的薄荷糖味,像一种乖巧的证明。说不出哪里不好,只是徐运墨觉得,哪怕夏天梁乱糟糟地过来,自己也不会有任何怨言,甚至可以更糟糕一点,他嘀咕他两声,就像小时候他爸外出一趟回来,于凤飞不会拿好脸色去迎接,反而横着眉,不痛快地说去那么久,你不要这个家啦。
他思忖,刚想开口,夏天梁车灯一关,侧身凑过去吻住他。
怪不得把车停到偏僻位置。来势汹汹,表明对方的思念亦是澎湃,徐运墨抱住他,反守为攻,落不下的心这才踏实一些。
等亲完,夏天梁没抬头,埋在他颈窝不动。徐运墨轻轻拍一拍他,高铁上酝酿一路的开场白被这个吻塞回去,都不能用了,只好问,“过来累不累?”
夏天梁在他怀里点头,“累,所以要充会电。”
徐运墨以为他要给车找个充电桩,夏天梁先一步搂紧他,解释,“像这样。”
当自己电源,徐运墨觉得不错,夏天梁又在他身上腻了好一会,才舍得放开,捧住徐运墨的脸仔细看过,点评:“嗯,没晒黑。”
整天待在窑厂,又不出门,当然免于紫外线侵扰,徐运墨问:“晒黑不好还是好?”
夏天梁假装思考一下,“晒黑就不能叫白雪公主了。”
他们在一起之后,徐运墨才知道自己原来在天天有过这个绰号,起初很不满意,严肃说不准再喊了,谁是公主。不过夏天梁觉得很贴切,他抗争几次,成效甚微,只得说服自己,爱叫就叫吧。
两人对上眼,又是一阵摸索,安全带解了再系。
等到驶出车库,天空多云转阴,城市仍是熟悉的模样,只不过有些变化还是发生了。离开时正是秋天,马路边的梧桐树染着黄金色,晃一晃,投到地上粒粒碎金,如今却空空如也,徒留光秃的枝头,叶片也被辛勤的环卫工尽数扫走。
真的入冬了。徐运墨看着窗外说。
夏天梁嗯一声,说之前降温,周围好多人生病,小谢感冒了一个礼拜都没好,还过给了赵冬生,搞得后厨只剩童师傅,连续几天人仰马翻,自己进去帮忙都来不及出菜,气得童师傅跳脚,说不想干了,他哄了好久才哄好。
原来还发生过这些事情,他都不知道。徐运墨默默听,还是夏天梁讲到一半,觉得无聊,停下了,说其实也就那样,没什么特别的,每天都差不多,肯定不会像徐老师你在外面的经历那么丰富。
徐运墨刚想说没有,他想继续听,对方像记起什么,问他带去的酱料怎么样,吃光了吗。
他不想告诉夏天梁那两瓶酱料的结局,滞了两秒,说吃光了,很好吃。
正好是个红灯,夏天梁扭头看他,忽然问,这次在炒酱里放了茭白,和猪肉丁混在一起,吃口应该更脆一点,对吧。
徐运墨含糊应了。对方听完,笑笑,说那就好,没再继续这个话题。
那晚回去,徐运墨第一次尝到了什么是小别胜新婚。夏天梁在他身上就是。不见多日,对方的劲头不减反增,到后面徐运墨都有些失神,感觉自己真像进了盘丝洞,身上绑的全是蜘蛛丝,中间喝个水的空档,蛛丝等不了,化成一双人手缠上来,把他拖回去继续。
热情是好事,太过热情是吗?他不确定,隐约觉得哪里怪怪的,却始终说不上来。
这种感觉像失重,但就那么一两秒,容易被理解为想多了。毕竟夏天梁和辛爱路一样,确实都是老样子,只不过最近马路上总会闪现几个奇怪的面孔,连续几天出没,四处看四处记录。
小谢一双火眼金睛,练得小有所成,比王伯伯发现得还早,跑去问他们过来干什么。
几张面孔互相看看,说想在附近开店,熟悉下环境。
小谢不信,去问老马。中介也奇怪,说没听讲啊,这都年底了,正是租赁的淡季,我的小作坊都不开张了,哪里来的生意。
过几日,那几张面孔凭空消失一般,再没见到。众人耸耸肩,只当世间怪胎多,很快抛之脑后。
元旦前,TT出了点小问题。汤育衡的创作遇到瓶颈,宣布闭关,菜单和风味图谱的设计进度一并延后。
徐运墨得了清闲,冷天又犯懒,干脆窝在辛爱路不出去了,饿了就去天天吃饭,有点像是回到去年的状态。
夏天梁格外高兴,白天喂完徐运墨,晚上要求徐运墨还回来。天寒地冻的季节,遇缘邨的这套双开间却像个小火炉。夏天梁甚至破天荒休了两天假,饭店一关,就为了和徐运墨待在一道过冬。
他开始有意留下一些私人物品,虽然两人就住对门,但夏天梁还是乐此不疲地将自己的牙刷毛巾连带几双衣服鞋子偷渡去徐运墨家里。过去做饭,他一套工具带来,做完洗干净又带回去,如今不会了,全部塞进徐运墨的橱柜,说反正每次都在你家厨房烧饭,拿来拿去的多麻烦,不如放在这里方便。
包括小邢送的杯子,夏天梁很喜欢,没拿走,也留在徐运墨家,说成对的东西,肯定是要放在一起用的。
徐运墨头先还没察觉,待反应过来,忽然觉得自己家变小很多,大约是两个人分享了空间,他有时读书练字,需要清净,只好去涧松堂,不过夏天梁很快就会跟过来,也不打扰,就坐在对面陪着。
问他这样不无聊吗,夏天梁就摇头,支着下巴说只有来这里,才能见徐老师你戴眼镜做事。
想起之前自己老是埋头工作,冷落对方,现在夏天梁多黏他一会,也不是什么麻烦,徐运墨就随便他去了。
只不过他觉得,夏天梁吃糖和吻他的频率持续走高——就这么想抽烟吗?这种强烈的烟瘾背后到底意味着什么,他不吸烟,不解。
一年到头,迎来最后一天,意义胜过此前的三百六十四日。社区搞了跨年活动,由于上海外环内不准放烟花爆竹,小谢提前上网自学编织,买了点毛球和绒线,把居委办公室改造成活动室,邀请居民来做手工烟花,说是除了图个喜庆,还可以锻炼锻炼脑力,适合老年人参加。
倪阿婆是他第一个学生,小谢教了半个月,终于指导她编出一个迷你的毛线烟花球。老太开心得不得了,随时揣兜里,见人就要拿出来炫耀。大家瞧着还挺好看,纷纷报名,还说这种社区活动才是年轻人能想出来的,比王伯伯每年送牛奶有意思多了。
夏天梁也感兴趣,说想去学,做完可以挂家里。他本来就是社区积极分子,这次也不例外,下午在天天煮了一锅白木耳红枣羹,准备作为课后甜品送过去。
本来徐运墨答应和他一起,结果临时接到林至辛的电话,想请他帮个忙。
听完,大概是汤育衡近来状态不好,新一季菜单的主菜迟迟定不下来,已经不眠不休,连开两个夜车。
原本林至辛是他的御用试菜员,但今年亚洲50家最佳餐厅放榜,小如意首度入围,直接闯进前三十,一时间八方道贺,他应酬缠身,今晚实在抽不出空,只好请徐运墨顶替半天。
“没什么难的,就是吃,汤育衡只听真话,你不用顾及,吃出来什么味道,直言不讳就好了。”
徐运墨疑惑,说这都快两个礼拜,他菜单还没做出来?不应该吧。
林至辛停顿两秒,道出原委,说汤育衡看过食具,其实一直有点焦虑,觉得做得太好了,如果不能拿出更高水平的菜式,他过不了自己那关。
又说:“我也不是随便拉你过去,多少和你有关,想着你是不是可以换个角度给他提提意见。”
徐运墨一时无言,想过之后,没拒绝。
得知他要去一趟TT,夏天梁没说话,半天才问:“会很久吗?”
徐运墨看时间,“我待会就去,帮忙试菜,大概几个钟头吧。”
“没这么快的。”
夏天梁沉下声音,随后很快调整,恢复不介意的笑脸,说你去吧,如果来不及参加活动,我替你多做一个烟花。
毕竟是跨年夜,徐运墨也不想搞到太晚,即刻动身。他披上衣服,开门前,夏天梁忽然从后面抱住他,闷声说:“徐老师,工作要紧,稍微晚点也没关系,但十二点之前,你一定要回来。”
这句话听来极其认真,徐运墨却觉得好笑。白雪公主又不是灰姑娘,哪有零点的钟声这种规矩。
不过他还是答应了。
第52章
炒螺蛳
跨年这天,外滩从下午开始就人头攒动,这种天然的纪念日原是餐饮最赚钱的时间,TT却反常关门,不营业。
徐运墨到时,整家店只有两个副厨,左右护法一般站在汤育衡边上,紧闭着嘴,低头处理食材。
见到徐运墨,汤育衡眼皮子抬一半,又放下去,“你还真来。”
徐运墨莫名其妙,说林至辛没空,特意委托自己,他答应了,自然不会食言。
汤育衡听完,啪一声,刀拍到案板上,两边副厨的肩膀皆是一抖。
“来了就坐好,今天不试完不许走。”
汤育衡阴沉地下命令,表情肉眼可见变得糟糕,试菜氛围也始终紧绷。这道令他想破头的主菜,选择的原料是崇明乳鸽。鸽子是最难做的禽类之一,肉太嫩,处理得不到位,极容易老。
熟成、烟熏、炭烤等常见的处理方式,汤育衡全部试过一遍。徐运墨舌头没那么灵敏,对于味道的体会只分成三类:难吃、可以吃以及非常好吃。第一轮结束,他觉得还行,但比起第一次来TT的体验差太多了,因此如实说吃是能吃的,不过选不出哪种更好。
汤育衡面无表情,说那就是都很平庸了,再来。
他在一张长不见底的列表上划去不成功的做法,到第二轮,烹调方法逐渐癫狂,甚至将鸽肉打成肉泥。徐运墨吃一口,即刻吐掉,说什么猫食,难吃死了。
列表又少几行。
汤育衡脸色愈来愈沉,副厨在他身边大气不敢喘,小心翼翼配合。中途,徐运墨看手机。傍晚的社区活动终究还是错过了,商户群里有人分享照片:一群老头老太聚精会神,用绒线编制毛球;小谢四处走动,穿个教学围裙,活像幼儿园老师;王伯伯则眉头紧皱,把烟花做成一朵朝天的喇叭花。
还有夏天梁,带着袖套给大家分甜汤。辛爱路的居民有玩有吃,一派祥和。
放大照片,里面的夏天梁面带笑容,好像基本不会看到他有太多别的表情,哪怕偶尔失意、消沉,要么是他假装的,要么也会很快调整,无论哪种,最后总能回到这张熟悉的笑脸。
徐运墨动作慢下来,想问问他活动好玩吗,还没打字,面前的汤育衡厉声喊一句重做,副厨立马跟上,是,主厨!
试吃变得更像打仗,连带着徐运墨都不得休息。之后的第三与第四轮均不理想,连吃十几道,他的味觉几乎麻木,副厨也是精疲力尽,唯独汤育衡还在那边煎炒焖煮不停歇。
窗外夜色渐深,到最后一盘,副厨倒酱汁的手都是抖花花的。徐运墨一勺下去,勉强咽半口,摇头,说不好吃。
汤育衡尝过,几秒钟后,将手里还有残余酱汁的锅子掷到边上,极响一声。
慑于汤育衡的身份,副厨缩起脖子,不搭腔。汤育衡撑着案板,沉默许久,忽然扭头对两个副厨说你们先休息,人一闪消失了。
徐运墨以为他去上厕所,等半天还没回来。副厨跑去卫生间,说没看到他,三人随后将TT翻了个底朝天,仍不见人。
副厨面面相觑,徐运墨只好给林至辛发信息,讲明情况。
两分钟后,那边回:在冷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