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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过去看,冷库门的可视窗关着,徐运墨拍门,喂喂叫两声。隔了好一会儿,汤育衡从里面出来,半句话不讲,走路自带一股冷气。

    副厨摸心口,说还好进的是冷藏。

    回厨房,汤育衡将那张尽数划光的做法列表翻到背面,刷刷写了好几行,随后一声不吭,重新拿出两只鸽子开始处理。

    他头也不抬,“你们可以走了。”

    虽然汤育衡放行,但副厨还是留在原地,不敢乱说乱动。徐运墨却不买账,他一瞧这样子,就知道汤育衡在钻牛角尖,压下眉毛说差不多行了,再往下也是死路一条,硬要做,你手下那两只鸽子都要浪费了。

    对方当听不见,僵持之际,外面传来脚步声。汤育衡耳朵灵,停下动作,将手头东西移去厨房的另一端,刻意背过身对着他们。

    来的是林至辛,大概刚下酒局,他喝过两杯,脸上两坨消不下去的红色。

    正在罚站的副厨见到他,如临大赦,满脸写着救命。林至辛赶紧对他们做个手势,意思是快回去吧。

    不是有事吗?徐运墨还以为他今晚忙于应酬,不会过来。林至辛有些无奈,脱掉外套搭在手上,下巴往汤育衡那边一点。

    “都进冷库了,再不来,我怕出人命。”

    拿背影示人的汤育衡闻言,哼一声,还是没转头。

    徐运墨问他怎么过来的,林至辛说桌上罚了好几杯才脱身。他打个呵欠,面带歉意对徐运墨道:“真不好意思,徐老师,是我偷懒了,应该是我陪他解决的问题,却想着借别人的手,叫你来帮忙,太为难你了。”

    人都道歉了,徐运墨也不好生气,“本来也没什么事情,倒是那个神经病,你不拦着他,把厨房鸽子折腾完,说不定还要去外滩抓。”

    林至辛似乎想象了一下场景,苦笑道:“今天跨年啊,我也昏头了,这种日子还来麻烦你,天梁估计恨死我了。”

    “不至于。”

    夏天梁怎么会恨谁?徐运墨想象不出。林至辛看看他,问:“这都十一点多了,天梁没催你回去吗?”

    徐运墨翻手机,对话框很干净,夏天梁没发过信息,也不打电话来询问。从来都是这样,只要自己有工作,夏天梁始终体贴、懂得分寸,他不会轻易打扰。

    林至辛叹气,点一点自己的手机屏幕,给徐运墨展示。

    那边是汤育衡一连串的轰炸:你人呢来不来不来以后别来了都几点了你完了,等等。

    “有些人忍不住,想到的话一定要说出口才舒服,也有人不愿意说,但不说不代表不在乎,他们心里想的事情都是一样的。”

    他拍拍徐运墨肩膀,“我刚过来的时候,路上堵得要命,快点回家吧,徐老师,再晚就来不及了。”

    说完,他留下徐运墨,过去找汤育衡。对方仍是拿背影对他,林至辛抱着手臂,又说了句什么,汤育衡立即回过身,瞪他一眼,很大声说你好意思吗,马上就过零点了。

    徐运墨心头一震,记起出门前夏天梁的叮嘱,当时还好笑,想着试个菜要多久,总能赶得及回去的。

    过去一个人散漫惯了,觉得这天和剩余三百多天没有区别,根本无所谓如何度过,也没兴趣与谁庆祝。

    他才是昏了头了,夏天梁不来催,就不当回事,将这份宽容看作理所当然。

    时间直逼十一点半,打车软件一开,几百人争夺回家名额,路面也毫不留情,高架段段红色。

    徐运墨懊恼不已,幸好跨年夜,地铁延时运营,他二话不说,抓起大衣就走,可惜冲到地铁站,站台拥挤,有太多与他一样踏上返程的乘客。

    公共交通不会偏袒任何一个,晚来就要排队,工作人员要求众人按秩序上车,好不容易挤上一班,徐运墨不停看时间,数字跳一次,他就跟着心紧一下,只盼望剩余的每分钟都过得慢一些。

    到站如同泄洪,已是十一点五十分。

    从地铁站到辛爱路,平常走路十多分钟,今天慢慢散步肯定不行了。徐运墨一路跑回去,几口冷风一吃,岔气疼,他不敢停,直到奔至遇缘邨门口,手机亮起,才稍稍松口气。

    上楼,到家,十一点五十八。

    老天还真帮忙,他插钥匙,想着好歹是赶上了,夏天梁不会太失望。

    开门进去却是漆黑一片。徐运墨微怔,不在吗?屋里没开灯,迎面一团寒气,好似空无一人。

    下一秒,他意识到,有的,就坐在沙发上,只是过于安静,仿佛不存在。

    “怎么不开空调?”

    上海的冬天是阴大过冷,像某种冰凉的爬行生物钻进衣服,徐运墨皮肤起一阵疙瘩。他来不及指责,灯也没开,直接冲进去找遥控器。

    东西就放在茶几上,他拿起来摁开关。刚吹出热风,沙发上的人动了,忽的跳起,用袭击般的姿态抱住徐运墨,双臂揽住他的腰,越收越紧。

    靠得近了,对方身上飘出一股浓浓的烟味,熏得徐运墨头晕。他跑回来本就呼吸不顺,一时间喉咙充血,忍不住连连咳嗽。

    锢住他的那双手触电般松开。隔几秒,屋内重新亮起灯,徐运墨还没习惯,正眯眼,窗外响起几户人家倒计时的声音。

    ——2,1,噢!迎接零点的居民欢呼一声,接着鼓掌,毫无准备的,新一年居然就这样来临。

    热闹是外边的,家中寂静无声。徐运墨适应光线,终于看清夏天梁的样子。不开空调就算了,衣服也只薄薄一件,他登时心惊胆战,这种天气!徐运墨立即脱掉大衣,盖到他身上,急起来语气不太动听,“你干什么?穿那么少想生病?”

    夏天梁不动,徐运墨以为他是冻久了,反应变慢,抬手想捂他的脸。刚碰到,对方突然说:“新年快乐,徐老师,虽然已经晚了。”

    第53章

    水笋烧肉

    十二月的最后一天,天天没有开张。夏天梁一早就给员工放了假,两天,元旦也不用来。

    最开心莫过于赵冬生,兴致昂扬说要和朋友一块跨年,玩到第二天早上。严青也感激,说谢谢,这样就能在家和小孩好好过个节了。

    唯独童师傅失去目标似的,略有失落。夏天梁打趣他,说怎么啦,没朋友没小孩,羡慕了?对方听完,马上恢复精神,说谁讲的,我现在就过大桥,去崇明岛找吴晓萍,让他请我吃羊肉。

    那是最好不过。夏天梁附和,你去陪陪师父正好,他一个人也孤单的。

    原来是要我替你跑一趟。童师傅也没拒绝,接着问你呢?留在辛爱路干什么,做免费社工?

    夏天梁笑,我情况特殊嘛。

    童师傅嘁一声,说我和吴晓萍叫没办法,老光棍一条,你又不一样,有家干嘛不回。

    夏天梁顿了顿,答,没人的房子不能叫家的。

    老法师没再说,他大概知晓夏天梁的家庭情况,不宜插嘴,只丢下一句,找个人不就好了。

    在房里放进一个人就能变成家人,真有那么容易吗?

    是的话就好了。夏天梁点开置顶的群聊,只有三名成员。群组没有名字,以前有过,他写的“小夏的家”,被改了,留下冷冰冰的默认名,像随便拉来三个不认识的人。

    他久久地捏着香烟盒子,没抽,吸口气,发出信息:

    时间真快,已经是最后一天了,在北京都好吗?寒假回上海的时间能不能告诉我一声?否则又会像年初那样,我都不知道你们回来了。天天开了一年,生意蛮稳定的,我们也好久没一块吃饭了,方便的话,这个春节聚一聚吧。

    随后按照老规矩,分别发出两个红包。

    那头并未回复。夏天梁决定等一等,左右今天也要等徐运墨回来——跨年还被抓走,也真会挑时间。

    他原本想找林至辛了解下具体情况,又想起徐运墨说他被叫去是因为林至辛今晚有应酬,脱不开身,也就不再去添麻烦了。刚到五点,离社区活动还有一个钟头,闲下来也没事做,夏天梁打电话给周奉春,问工作室还开着吗,背后肩胛的两枚钉子有点发炎,自己处理不到,想找人看一看。

    对方说来啊,我是劳模,今天不休息,站好本年度最后一班岗。

    到店,周奉春热情欢迎,他和夏天梁一样,给店里的人放假了,单独驻守。

    问起跨年怎么过,周奉春大喇喇说今天沈夕舟那边搞199块的畅饮活动,准备晚点店一关就去Haven通宵。

    跟着贼兮兮问,你和木头对这种没兴趣吧。

    夏天梁说徐老师又不喝酒,而且到现在他还是不太喜欢沈夕舟,在天天吃饭的时候碰上,点个头了不得了。

    竞争意识这么强啊,周奉春感慨。他替夏天梁看过肩胛的情况,说没大碍,就是钉子有点短,戴的时间长了,容易挤到肉,我帮你换一个就行。

    清理完,他喷了点消炎喷雾,让夏天梁暂时不要沾水,养两天,勤加消毒即可,同时建议:“这种摸不到的地方,你平时就让木头帮你弄嘛,你又不是一个人,消毒这种小事情不难的,他多练练就熟悉了。”

    夏天梁动动手臂,没搭腔。周奉春语调上扬,嗯一声,瞧出些端倪,露出“不是吧又来”的表情。

    “徐运墨怎么了。”

    “什么怎么了?”

    “他又干嘛了?喔唷,我真服他了,谈个恋爱三天两头出状况。”

    “没啊。”

    “省省吧,”周奉春指自己太阳穴,“我这边不知道积累了多少他的案例,之前你气他工作不理你,他都看不出,还要发短信问我,笨死了。”

    夏天梁停了两秒,“我没生气。”

    周奉春一听,瞪着眼睛,发现新大陆一般啧啧两声,“原来笨的不止一个。”

    他像是犯了职业病,摸着下巴,煞有其事地端详夏天梁的面孔,“我一直好奇,你脸上和耳朵原来打的那些地方,现在是完全不戴钉了吗?基本都愈合了,重打也不现实。”

    夏天梁知道他想打听什么,“这么八卦啊。”

    “没办法,笨蛋不会问,只好我代劳了。”

    周奉春当月老多少有点走火入魔,夏天梁转而开他玩笑,说你这么执着拉红线,到底成功过多少对。

    对方来劲了,神秘答:“不胜枚举。”

    “那你自己呢?”

    周奉春保持笑容,“我就爱看有情人终成眷属,所以愿意把桃花运分给天下人,算是积德行善了。”

    夏天梁嗅出一些故事,“从没有过?”

    也不是,周奉春张嘴,露出他那枚舌钉,“在这里。”

    钻石光闪耀,也许曾经镶嵌于某枚戒指上,夏天梁好奇了,追问是谁。

    “我老师,领我入行的人。”

    周奉春指自己右臂,他其余地方纹身经常是大片大片,单单右边胳膊保持整洁,只在小臂纹了一枚R标的南京锁,极其精致。

    夏天梁对这个纹身印象很深,“钥匙呢?”

    “她的纹身针。”

    真够浪漫的,“但没成?”

    周奉春一笑,“八卦讲究交换,你不说自己的,我干嘛告诉你我的。”

    他关掉照灯,收拾好工具,扔给夏天梁一瓶生理盐水:“嘴巴拿来说话的啊,多说才不白长。”

    回辛爱路,手机仍无任何回复。社区活动快要开始,参与人数远超小谢预计,居委会办公室快坐不下了,他在那边排位子,瞧见夏天梁,忙向他招手,喊小夏小夏,快来,你帮我勾下名单,然后每把椅子上放个小包,我理好的,在你脚边那个箱子。

    夏天梁接过纸,按照到场的居民一个个打勾。

    到自己,他停下,打个勾,再往下是徐运墨的名字,他想想,画了个叉。

    对完还给小谢,对方速速浏览一遍,哎呀一声,“徐老师不来啦?”

    “他临时有点事情。”

    哦哦,小谢点头,那我就把他的位置匀给别人了。

    居民捧场,来围观活动的也不少,甜汤不够分,夏天梁中途还回天天重新煮了一锅。一场下来,他光顾着服务,根本没空坐下亲自做手工,结束后小谢为表感谢之情,送了他两个自己做的成品。

    夏天梁提回徐运墨家里,想找个合适的地方挂做装饰,但两个烟花毛球做得都太蓬松,挤在一块也会被彼此弹开,只好稍微分开些挂起来。

    他坐着看了一会,摸出手机。八点半,群聊无人回复,也无人点开红包,只得自己这边一串孤零零的对话框。

    夏天梁拿出周奉春给的那瓶生理盐水,脱掉衣服,摘下胸口那枚钉环,用棉签沾湿。正准备涂的时候,想想又放下了,将棉签一折,扔进垃圾桶。

    要是徐运墨回来得早,不如找他帮忙。

    打定主意,夏天梁窝到沙发上看电视,随便找了部两小时的电影打发时间。看到十一点,字幕放完,什么剧情都没记进去,等于白看,又嫌空调声音太吵,和电视一并关了。

    嘴里极度不舒服,他没忍,开窗抽烟,蹲在阳台上窥视整条弄堂。

    瞒着徐运墨抽烟有段时间了,每次抽,总有些讲不清的负罪感,隐隐又觉得被抓到也好,毕竟只要徐运墨足够细心,大把蛛丝马迹可供追查。

    半包烟抽完,没人经过。遇缘邨的居民比想象中还要恋家,这种日子都早早回去,时不时听见几家耳背的老年人有意调响的电视声音,卫视的跨年晚会之类。

    十一点半,剩余半包存货也抽光了,身上都是味道。夏天梁回屋关掉灯,手机忽然亮了。他立即打开,不是任何人,手机运营商发来的月末余额提醒。

    点开屏幕,群聊那边仍是寂静。

    他关掉,翻出和徐运墨的聊天框,按下几个字,又删去。重新躺回沙发,蜷起身体,肩胛顶到靠垫,新换的钉子似乎也不适合,感觉有点痛。他背过手想碰,失败了。

    暂时维持这个不舒服的姿势,他摸到脸上几个小小的坑。这些年下来,伤口好得比想象中要慢一点。

    慢慢移到耳朵上,他捏住耳骨,找出那枚凹下去的、小小的洞。这是第一个,十五岁生日打的。当时和职高认识的一群兄弟去游艺厅玩到关门,谁也不想回家,围着马路花坛吞云吐雾,突然有人把烟头往一株花苞上摁灭,提议,说今天是天梁生日,要不搞点特别的东西玩玩。

    小商品街的地下层,进到黑黢黢的店铺,他被兄弟们笑嘻嘻地按到座位上,眼睛也被蒙住了,说是看不见才算惊喜。一张脸被谁摆来摆去,好像是在挑选下手的地方,他紧张得要命,又不敢在这群兄弟面前露怯,只能不停抠着椅子边缘。

    那个椅子坐垫几乎全部裂开了,露出弹簧海绵,抠到他指甲缝里全是碎屑。黑暗中,有个冰冰冷的东西揪住他耳朵擦了擦,他轻轻打个哆嗦,随即一枚尖针抵上来。

    有那么一两秒的记忆就此失踪,再反应过来,耳廓发麻,他脊背震颤,浑身像是通了电流,某些无法纾解的焦躁化成液体,就那样顺着穿孔枪打出的洞流了出去。

    他忽然觉得很安静,抬手摸到耳骨,一根塑料耳棒直挺挺插在那里。神经恢复作用,他感到了疼,伴随那种毛孔张开淋漓尽致的畅快,哪怕只有一瞬间,也足以令人沉迷。

    此后一发不可收拾,他开始频繁光顾各类穿孔店。那个年代的小店都不太正规,碰上手法差的技师,穿完经常夜里肿得睡不着,包括无止尽的发炎和化脓,他统统忍住。周围兄弟穿孔只为时髦,耳朵上有四五个了不起了,他却愈打愈多,到后面脸上一套齐全,挂的钉环太多,走路像个反光板。旁人调侃,天梁出去都不用动手,用脸往对方身上甩,一撞一排窟窿。

    众人笑,他香烟咬在嘴里,也笑,说那我打头阵啊,帮你们切西瓜。

    不知天高地厚的年纪,什么话都敢说。有次打架真切了瓜,不过是别人脑袋。帮人开瓢终有报应,老天真是很公平的,这个报应没直接落到他身上,却比任何惩罚来得都要沉重。

    后悔已然太晚。之后,又一些这样那样的事情过去,狐朋狗友散尽,脸上也差不多摘干净了。进四季前,他恢复素面朝天的一张脸,唯一还有来往的小白相见到,惊讶说乖乖,重新做人,不做刺猬啦?

    夏天梁说是啊,酒店对仪容仪表有要求,不端正一点怎么行。

    小白相想起他以往的模样,叹气,进社会是这样的。

    面上的摘下了,身上的摘不下,露出来的地方不方便,只能转移到看不见的位置。

    滴。十一点四十五分,设的第一个闹钟响了。

    夏天梁将那瓶生理盐水倒了。听林至辛提过,徐运墨在TT的项目做得很好。对方谈起这件事,用了意想不到来形容,说徐老师与头次见面相比,改变了许多,和各类人接触也不总是硬邦邦的,虽然有时讲话还是那样嘴上不饶人,但大家不觉得是件坏事,反倒说他这种性情还蛮可爱的。

    是吗?顺利就好。夏天梁表面说得欣慰,心里想的却是不同意思,有些阴暗,实在讲不出口。他理应真心实意为徐运墨感到高兴,可就像刚抓到手里的风筝线,还没拉稳,空中的纸鸢突然乘风而起,那条细线也嗖一下溜走,快到他几乎来不及反应。

    徐运墨真的会在醒来的每个小时都想起他吗?对方在磁县那段时间,夏天梁经常会想这件事。带去的炒酱放的不是茭白,是香干。接徐运墨的车上,他多问了一句,徐运墨没答对。

    一口没吃啊。

    他不愿去深究背后的原因,反而有点讨厌自己怎么就发现了,要是不知道就好了。当他吃了,当他想了。

    闹钟继续响,第二个,十一点五十分。

    最近有意侵蚀与徐运墨的边界,留宿的日子变长,藏进他家的东西也多起来。也许是某种危机感在驱使着他行动,如果徐运墨还像以往那样待在辛爱路,自己不会这么快就做到这步。

    离开小如意那会儿,林至辛说他独自开店,肯定很累,建议至少找个投资人投一笔钱,分担风险,他委婉拒绝,完全不考虑。

    有人投钱,就会伸手干预,与他分享这家店。他不要。

    天天是他的,再辛苦,也只能是他一个人的。

    十一点五十五分。第三个闹钟,最后一个。

    这一年又要过去了。去年这时候,天天刚开,99号两家店还不对付着,那个跨年夜他是一个人算着账度过的。其实每年都一样,他早该习惯。妈走之后,所有节日形同虚设,他试图维系,无奈另两个不配合,一声不响将志愿填去北京,宁可大部分时间都留在那里,偶尔回来也不会告诉他。

    他没法怪他们。无数次退回的红包,就像十六岁刮到他脸上的那个耳光。十几年了,回忆起来还是那样响亮,同样清晰的是对方顶着鲜血淋漓的半张脸,冲他喊,我恨你!夏天梁,我恨死你!

    有人正在上楼,步子很急,冲到门口的时候,钥匙戳了两下才对准,打开进来还在喘气。

    等的人回来了,时间卡得正好,早两分钟也算早。他一进门就发问,怎么不开空调?继而匆忙进屋找遥控器,想要提高室内温度。

    冬天粮尽弹绝前,这是最后的食物,与其放在外面,不如拖回地窖藏好。夏天梁忽地起身,狩猎般袭上他,紧紧缠住,直到徐运墨先受不了,猛地咳嗽起来。

    舍不得,只好放开。夏天梁开灯,新年就这样走到了,零点一旦过期,与其他时间并无差别。徐运墨一见到他,脸色转为焦急,立即将大衣披到他身上,责怪他穿得太少会生病。

    其实真的病了也蛮不错的,可以休息一下,得到一些照顾。

    但他不能这么做。

    “徐老师,新年快乐,虽然已经晚了。”

    徐运墨一时停住,不知道该回一句新年快乐,还是说其他的,只觉得这个零点的约定虽然赶上了,却比没赶上更糟糕。

    宁愿夏天梁朝他发火,大概那样的话,对不起说来更能应对眼前的场面。

    不过夏天梁怎么可能做这种事情。他抓着大衣,将人裹得更紧,视线往旁边挪。茶几多出个一次性杯子,那是简易制作的烟灰缸,一点点的水里泡满烟灰。

    这是抽了多少?徐运墨闻着那股味道,忍不住头晕,松开夏天梁去清理杯子里的烟头。

    他边倒边问:“你怎么突然就抽了,之前不是戒得挺好的吗?”

    夏天梁停顿片刻,回他:“等你等得太久,糖也吃光了,所以没忍住。”

    徐运墨皱眉,“你几点开始等的?”

    “八点。”

    四个小时,他就什么都不做,干等?徐运墨想起林至辛手机里汤育衡那串轰炸,“你要我早点回来的话,为什么不打个电话或者发信息给我?”

    “走之前我说过了,想你十二点前回来。”

    “我不回来了吗?还是你看的时间和我不一样?”

    严格来算,他还早了两分钟进家门——不行,不能争这个。徐运墨捏扁空杯子扔了,身后的人没答他,直到徐运墨扎紧垃圾袋,夏天梁突然说:“徐老师,我们一起住吧,好不好?”

    徐运墨一怔,抬头,“什么?”

    “同居。”

    第54章

    平地一声雷

    徐运墨从没觉得夏天梁的思维居然如此跳跃,“你干嘛突然提这个。”

    夏天梁望着他,没在笑。失去万能表情的夏天梁其实并不和善,眼睛压着看人时甚至有点凶相,他自己也知道,只允许出现几秒,很快低头盖住。

    “住在一起,你就能每时每刻看着我,管我,这样帮我戒烟不是更方便吗?”

    他越说,离徐运墨越近,直到两人贴紧。徐运墨忽然又有些呼吸不上来,不知道是由于夏天梁身上没散干净的烟味,还是被对方接近产生的某股前所未有的压力。夏天梁伸出双臂,按在他身体两侧,好似两道竖起的铁栅栏,让徐运墨产生某种幻觉:如果没答应这个要求,栅栏很可能会立刻收缩,直至用侵入血肉的方式将他彻底束缚。

    这种过于沉痛的氛围令他难以理智地回答对方的问题,喉头动了动,没有说话。

    那双手停下了,暂未化作什么利器,夏天梁接着道:“工作是要紧事,我不想拦你,也知道TT这个项目对你来说很重要,但是徐老师,今天不一样,我想和你一道跨年,因为这是我们在一起的第一年,或许在你看来一起庆祝节日很无聊,也没什么意义,所以你不在意,可我在意。”

    对方靠到他胸口,像在验证他心跳的速度,声音也低下去,“我超级在意。”

    内脏器官打结绕在一起,徐运墨感觉胃里被人踹了一脚,灌铅似的往下坠。被轰炸的对话框和安静如死的对话框并无区别,都是一种迫切的需求,只是夏天梁不说而已。

    “我没觉得一起过节无聊。”

    他真正感到了抱歉,深呼吸好几次,努力搜刮补救方案,“今天回来太晚是我不对,我补偿你,你想的话,我们可以把明天当成今天重新过一遍。”

    夏天梁摇头,“一年一次的事情,错过就是错过了,不可能再重来一遍。”

    那要怎么办?徐运墨搞不懂,他只能问:“那你到底想要什么?”

    怀中人沉默半晌,“刚才我说住在一起,你还没回答我,你不太愿意是吗?”

    那阵停顿确实包含了这个意思,平时是平时,但进入到二十四小时眼对眼的状态,徐运墨不确定。他有过相似的经历,绝对谈不上美好,实在不想操之过急,也不想将拒绝表现得过于直接,于是道:“我们现在和一起住有什么区别,对门这么近,你还有钥匙,开个门就进来了。”

    刚说完,夏天梁那双手的形态变了,再次缠上来。他勾住徐运墨脖子,牢牢钳住他的同时带着些许不忍心,像是握得很紧的拳头中间留出一丝空隙,唯恐太过用力会将掌心里的什么碾碎。

    他试图吻徐运墨,靠近后却放弃了,留出几厘米距离,忽然问:“你有没有想过,徐老师,如果你没选择留在辛爱路,其实我们是不可能遇到的。”

    什么和什么?徐运墨极度讨厌假设性问题。如果没有?如果有?可事实就是有,就是遇到了。

    他不发一言,认命般闭上眼,“是不是住在一起能让你放心?是的话我可以考虑——”

    “不用了,”夏天梁打断他,“我只是随便说说而已。”

    他垂眼,看不清表情,“要真的住在一起,遇缘邨这么小,肯定马上就被大家发现,到时候会很麻烦。”

    仿佛回到交往前的那段时间,自己花老大力气进一步,夏天梁却不讲道理地后退,难以捉摸他真实的心思。今晚的一来一回不是对话,更像某种试探底线的对峙,徐运墨嗓子眼里的那口气顺不下去,难受得要命,反手握住夏天梁的手腕,将他拉开。

    “什么麻烦?从我们在一起那天起,我就说过了,我不在乎别人怎么想,他们要拿有色眼镜看我就让他们看好了,随便他们去讲什么,我无所谓。”

    “我知道。”

    夏天梁从他手中挣脱,点头,“你一直是这样,不去考虑别人的想法,所以你不在乎。”

    “我不在乎?我要不在乎,我今天就不会急吼吼赶地铁跑回来,也不会监督你戒烟了!”

    一簇怒火猛地窜上心头,徐运墨尽全力才压下去,他面色沉沉,“我不和你争这个,一码事归一码事,你今天到底在想什么?如果是因为我回来得晚不高兴,我说了,我陪你重过,你不接受就提其他意见,想讲话就好好讲,别搞得和猜谜语一样。”

    “你真的有在认真监督吗?”

    夏天梁声音徒然变冷,但说完他像被自己逗乐,笑一下,随后退开两步,神情恢复成平常的模样,抬手嗅着身上的味道,叹道:“好难闻,烟味都染到你衣服上了。”

    他自顾自地脱掉徐运墨的大衣,挂到衣架上,换回自己的外套,又将窗户关上,拿走装烟头的垃圾袋,一套动作不带半点停顿。

    到门口,不忘提醒,说这么晚回来,一定很累,徐老师你早点睡吧。

    门关上,或者确切地说,甩上。一个重音符落下,现在屋里真没人了。

    徐运墨许久没缓过来。他慢慢摸到沙发上,感觉到沙发垫有个深深的凹陷。

    夏天梁在这里用同个姿势坐了多久?他用力揉太阳穴,没想吵架的。

    边上落地灯挂着两个烟花形状的毛球,大概是夏天梁从活动上拿回来。徐运墨取下其中一个,看上去蓬松柔软,握到手里才知道绒线系得很扎实,反而沉甸甸的。

    他向来觉得和夏天梁相处十分轻松,自己不需要说很多话,对方总能猜中他的想法,在合适的时候出现,给予他抚慰,从脾胃到情绪全都妥善处理。

    然而现在想,这只是单方面的付出。这段关系从一开始就被对方独自掌握。忽远忽近的距离也好,费心引诱他的招数也罢,自己从来都是那个被夏天梁牵着鼻子走的人。

    夏天梁知道他要什么,他却从来不知道夏天梁想要什么。公平吗?

    他握紧手,绒线勒进指甲缝里,直到家中最后一点烟味也消散不见。

    *

    隔天晚上,周奉春发来信息。他昨晚在沈夕舟的酒吧喝挂了,醒来发现枕着马桶睡觉,昏了一整天才恢复,得空来问问徐运墨和夏天梁跨年跨得怎么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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